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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榊一郎 -【瀆神之主.九】創世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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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8:51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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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



【內容簡介】:

  高中生.香芝省吾以「救世主」的身分被召喚至遭神詛咒的異世界。為了救回被<雷涅蓋德>奪走的戀人.梅莉妮而發起行動的省吾,在前救世主.雷奧的協助下,成功從<雷涅蓋德>手中奪回了梅莉妮。此時,省吾接到了『代行者』出現的報告而駕駛著<瀆神之主>迎擊,然而殘存的『代行者』們卻採取了令人驚異的戰法──它們轉變自身身體的結構,直接將「詛咒」散佈到整個世界裡。省吾在吞噬了自己的詛咒之中,看見了神的記憶──

















【作者介紹】:榊一郎

【原日文書名】:イコノクラスト

【原所屬】: MF文庫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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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8:56 PM|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詛咒清算

  世界全染上了一首歌的色彩。

  在仿佛萬物皆死絕的寂靜之中,平緩的旋律高聲地編織下去。

  那幅幻想般的光景——或許世界創始之日就是像這樣也說不定——甚至給人一種神聖莊嚴的感覺。這首不帶任何雜音、無比純粹的歌曲空虛地流洩在空氣中,並且清晰地刻劃在聽者的耳中。

  不過……沒有任何人為此深受感動,因為那首歌寫的是無比純粹的惡意。

  這裡是索隆,被死去的神詛咒的世界。

  因此,寂靜並非代表安息——為世界染上色彩的聖歌乃是詛咒的旋律。

  寂靜是因為生存在索隆的所有人類停止了所有的活動。

  詠唱聖歌的也不是人類,而是光看就令人覺得討厭的異形怪物群。

  這些怪物——“遺落之子”。

  死去的神遺留下來的“負”遺產“神罰代行者”,以自身具備的奇跡之力製造了這些怪物們。那是“神罰代行者”們為了賦予人類無盡的絕望與後悔——只為了這個目的而釋放出來的災厄之一。

  那是純粹的惡意凝聚而成的果實。

  正因為如此,“遺落之子”的外型徹底背離了人類的感性,令人為之作嘔。

  雖然名為異形……但“遺落之子”的外型卻與既存的生物有諸多相似之處。

  近似人類肌膚的膚色,狀似人臉的相貌,手腕與腿也與人類的十分相像。

  然而在配置上卻顯得極其異常,而且他們還具備了人類絕不可能具備的器官——巨大的蝥剪、許多瘤狀的關節,以及尖端銳利的尾巴。

  也就是說,它們是以人類的零件強行拼湊出來的巨大蠍子。

  這些怪物們——正成群歌唱著。

  那就像誦經一樣。

  單調低沉的音堆羅列,永無止盡的抑揚頓挫。

  無數的語言乘著音韻無限地連續下去。如果現在這個世界裡還殘存著一個能夠正常思考的人,或許會發現那首歌很像奇跡術裡時常用到的控制用詠唱語言——也就是“聖句”。如果這人還具備了更進一步的知識,或許連這首歌的內容都能理解吧。

  那是讚揚神的歌。

  也就是對早已亡故的神獻上崇拜與敬畏的歌。

  成串的語言與旋律原本應該空虛地消散在空中——卻引發了一個戲劇性的效果。

  也就是光。

  強烈的白光放射到整個世界裡,猛烈得有如地上產生了一個太陽——卻又異於火焰與旭日的光芒,不帶有任何熱度,只是冷冽地傾注於萬物之上。

  那是名為“聖光”的光芒,也是神的奇跡顯現之際散髮出來的一種現象。

  而且一個人型正傲然地矗立在光源——光芒的中心。

  似人非人的人型又是另一個異形。

  以鋼鐵製造出來的假神。

  為了重新利用神的遺骸——人類憑藉本身的智慧,硬是製造出這個棺材。

  無與倫比的強大,絕對的無敵,究極的終結。

  那就是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雖然〈瀆神之主〉的外觀基本上是仿造人類的形體,卻又有許多顯然偏離了人類的部份。長在全身上下的好幾支銳利突起,仿佛抗拒著他人接近一般,極具威嚇性——同時也給觀者一種好像被無數支刀刃執拗地刺穿身體的淒慘印象。

  只不過……就雙重意義上而言,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客觀審視這個〈瀆神之主〉了。

  一來是因聖歌而使得遍布整個世界的增殖詛咒發揮了效果,讓所有人類的活動幾近停擺。

  再來是——〈瀆神之主〉的身上覆蓋著一層肉色的東西。

  那是成群的〈遺落之子〉。

  不光是〈瀆神之主〉本體,醜惡的怪物群甚至還覆蓋了聳立著〈瀆神之主〉巨體的廣大原野,以及整個〈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也就是秘密結社〈雷涅蓋德〉作為中樞的縱坑——“聖廟”。

  這麼多〈遺落之子〉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無數的怪物們就像圍繞在獵物旁的螞蟻般埋沒了周圍,嘴裡還哼著聖歌。

  而怪物們不斷地編織著異樣的旋律時,〈瀆神之主〉正散髮著強烈的光芒。

  藏於〈瀆神之主〉體內的“神”之遺體——“聖遺物”被活化時,放射出來的光芒便是“聖光”,如今〈瀆神之主〉全身正散髮強度與份量皆屬異常的聖光,〈瀆神之主〉過去也曾數度因“聖遺物”的活性質過高而從全身上下散髮出聖光……那幾次的規模卻無法與這次相提並論;雖然〈遺落之子〉包覆了〈瀆神之主〉全身,從怪物們肉體的縫隙間透出來的絢爛聖光卻強烈得照亮了四周,仿佛發光的是〈瀆神之主〉那身厚重的鋼鐵裝甲一般。

  而且聖光的光亮仍然持續地增加當中。

  同時——另一個東西也不停地隨著光芒從〈瀆神之主〉體內編織出來。

  那是有如蜈蚣般的某種東西。

  仔細一看,那東西是某種文字列,既不是寫在紙上,也不是刻在木頭上的文字,僅有文字本身構成的序列正一條又一條地從〈瀆神之主〉體內散髮出來、

  那是神荼毒這個世界的遺忘——“詛咒”。

  “神罰代行者”——俗稱“代行者”的存在原本就是高密度的自律型詛咒。一直以來,“代行者”們都以“神”在臨死之前賦予自身的權能折磨住在這個世界——住在索隆的人類。

  然而身為反抗戰力的〈瀆神之主〉出現,讓“代行者”的決定性瓦解了。

  由於“代行者”們無法再繼續單方面地折磨人類,因此他們選擇改變自己來因應狀況變化。

  也就是說——“代行者”企圖利用〈瀆神之主〉作為“詛咒”的高速增殖反應爐,好將自身擴展開來覆蓋整個索隆。如此一來,人類就再也沒有與之抗衡的方法了,因為整個世界已然與詛咒融為一體。

  世界本身成了人類的敵人。

  那可謂絕對的絕望,畢竟不可能有人能和自己佇立的腳下交戰。

  而現在……“代行者”的企圖正逐漸化為現實。

  透過〈瀆神之主〉,“詛咒”——也就是“代行者”正持續將自己編織成無數的絲狀物,並且逐漸將世界染成一片寂靜與黑暗。而唯一能夠對抗“代行者”的戰力〈瀆神之主〉,卻只是如金剛力士般佇立不動。

  〈瀆神之主〉持續這種狀態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

  這樣繼續下去的話,世界大概會完全被詛咒吞噬吧!

  不過無關人們的絕望——“代行者”即將完成它們支配世界的企圖。如此一來,人類的所有希望大概都會瓦解吧。

  然後……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突然間——〈瀆神之主〉高聲咆哮了起來。

  〈瀆神之主〉痛苦地高舉異形的雙手,並且抬頭仰望被暗色滲透的天空。

  在那一瞬間,糾纏在〈瀆神之主〉手腕上的“遺落之子”如塵埃般飛揚起來,然後落下——砸死了〈瀆神之主〉腳下成群的“遺落之子”們。

  不過它們當然沒有慘叫,更沒有怒吼。怪物們甚至沒有看被砸死的夥伴一眼,只是接二連三地爬上了〈瀆神之主〉的巨大身軀。屍體立刻被“遺落之子”群吞噬、踩爛,然後消失。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雙手迎向天際的〈瀆神之主〉持續咆哮。

  那副模樣像是對遙遠的天空獻上祈禱——也像是徒勞地試圖擋住即將掉落的天空。

  〈瀆神之主〉的身體裡蘊含著表裡一體的光明與黑暗——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瀆神之主〉的咆哮聲變得更為高亢。

  那是絕望的慟哭嗎?還是憤怒的尖叫呢?

  沉默的世界並沒有回答;唯有“遺落之子”們毛骨悚然的可怕歌聲朗朗地響徹四方。

  同時漆黑的巨人繼續淡淡地散髮出失控的神聖之光——以及細心編織出來的詛咒語言。

  ——————————

  無限增殖的“詛咒”正試圖覆蓋整個世界,連一粒微小的塵埃也不例外。

  詛咒原本的用途是改寫存在於萬物之中的“存在子”記述,只不過因為神在臨死前才下達了這些詛咒,所以不完全的詛咒才會凝聚成“代行者”這種型態存在——然而如今代行者正重新對詛咒進行改寫作業,使詛咒再次化為原有的樣貌。面對能夠直接刻畫在自己的一個細胞、甚至是一個構成元素上的詛咒,就算人類再怎麼試圖反抗,也不可能找到應對的方法。

  “詛咒”以猛烈的速度繼續擴大。

  當然——矗立在“聖廟”不遠處的這棟小廢屋,也早已被漆黑的“詛咒”文字列埋沒殆盡。

  雖然寫成廢屋……不過如今那裡並非杳無人跡。

  那裡有原本被囚禁在“聖廟”內作為人質的■使河原花梨,以及前姬巫女梅莉妮·柯德蘭,還有將她們從“聖廟”內救出來的第二代救世主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與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等四人。

  不過——

  “…………!…………!”

  有如蜈蚣般的“詛咒”文字列爬滿了全身,讓梅莉妮痛苦地掙扎了起來。

  她的眼球與耳朵都被詛咒所淹沒,別說是隔壁房裡的雷奧與安潔莉特了,甚至連就近睡在一旁床上的花梨都看不見。

  好噁心。梅莉妮只是單純地感到厭惡。

  在全身上下竄爬的“詛咒”觸感——從眼睛、嘴巴、耳朵、鼻孔、肛門、性器,或是從全身的毛細孔鑽入梅莉妮體內,試圖將她的存在改寫成某種異質的東西;就算用手去撥,就算在地上打滾,沒有實體的文字列依然毫無剝落地侵入梅莉妮體內,褻瀆了她的一切。

  嫌惡感凌駕了恐懼。

  這種情況要是再持續個幾小時的話——自己的肉體與精神恐怕都會毀壞吧!

  儘管明白這點,梅莉妮卻還是束手無策。

  她甚至想過乾脆就這樣讓詛咒殺死自己算了——不過仿佛驗證神的惡意一般,她的肉體並沒有產生任何機能異常的現象;儘管脈搏跟呼吸都亂了,卻完全沒有衰退的跡象,也沒有產生任何痛楚,浸透了全身的只有不快感而已。

  不過——正因為處於精神被侵蝕的狀況下……

  梅莉妮的意識才會尋求救贖。

  她竭力地意識著用以忍受痛苦的“核心”——以及用以攀附求生的“支柱”。

  ?我的身體裡似乎也流著‘神’之血的樣子。?

  省吾所說的話閃過了梅莉妮的腦海。

  香芝省吾。

  索隆的救世主,也是梅莉妮最愛的人。

  不管對梅莉妮還是對這個世界來說——恐怕只有他才是最後的希望。

  ?也就是說——我跟‘血族’同樣都是‘神的後裔’。?

  一瞬間,他露出了與“救世主”這種誇張頭銜不搭調的稚嫩表情,這麼問梅莉妮:

  ?我也是所謂的‘血族’哦!你會覺得我很噁心嗎??

  在這個世界裡,“神”是個忌諱的名詞。

  這個字眼生來蘊含了最凶惡、最不祥、最具威脅性等意義;繼承了神之血的人即為這個索隆裡應受恐懼與侮蔑的對象。

  不過——

  ?即使如此,你……你以後還是願意接受我嗎??

  (省吾殿下……)

  梅莉妮當然不會害怕或蔑視省吾。

  然後——

  (……省吾……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力地想著他的緣故,梅莉妮有種——他就在自己身旁的感覺。

  她的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見,鼻子也嗅不出味道。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梅莉妮卻能強烈地感受到人不可能在這裡的省吾。

  這到底是什麼呢?

  是她暴露在危機狀況下的精神為了防止自己崩潰——因過於追求安寧而擅自製造出來的幻覺嗎?

  還是……

  (……〈瀆神之主〉……!)

  這些“詛咒”是把〈瀆神之主〉當作高速增殖反應爐而量產出來的。

  如此一來,梅莉妮現在有可能正與〈瀆神之主〉聯繫著;就算她更進一步地與身在駕駛室的省吾相互聯繫,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省吾殿下……)

  那麼省吾現在應該也在奮戰才對,他絕不會屈服於這個絕望的狀況。

  他變強了,強到不像是初次相遇時的那個他。

  儘管如此,他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年。

  世界——對區區一人而言,實在是個過於沉重的負擔。

  所以他需要有個人接受並且支持他。

  (省吾殿下……梅莉妮會接受您的。)

  或許這只是她毫無意義的自我滿足也說不定。

  不過梅莉妮卻清楚地保有自己的意識。在省吾奮戰的這段期間內——自己也應當和他一樣奮戰,而不是屈服於絕望;梅莉妮認為這樣就是接受他,讓他不再是自己一個人面對一切。

  所以——

  “省吾……殿下……”

  被漆黑的“詛咒”覆蓋的脣喘息似地朗誦省吾的名字。

  有如祈禱一般——

  “省吾……殿下……”

  也許有人會嘲笑梅莉妮正在做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吧!

  “詛咒”未曾停下侵蝕的腳步,同時毫不留情地逐漸擴散到整個世界中,寬廣的黑暗中仍不見一絲光芒出現的跡象。在這種情況下,梅莉妮脣裡吐出來的話——形同於不具任何物理效果的囈語。

  不過——

  “省吾……殿下……”

  奇跡往往是從少女真摯的祈禱中誕生的。

  ——————————

  眩目的聖光充滿了〈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室。

  過去〈瀆神之主〉也曾數度因“聖遺物”的異常活化而散髮出大量的聖光,不過卻從未有過像這樣的先例——聖光以容不下任何影子、把一切都刷成白色的強度,持續放射了好幾分鐘。

  那顯然是〈瀆神之主〉被迫過度運轉的表徵——以引擎作為比喻的話,就是激烈運轉到快要起火的程度。

  在〈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室正中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世主·香芝省吾正放聲慘叫。

  不——他是想要大叫。

  不過實際上置身於白光中的他只是像只被打上陸地的魚一般痙攣著,那大大張開的嘴巴裡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代替發不出聲音的他高聲咆哮的是這間駕駛者室本身,也就是〈瀆神之主〉。

  讓〈瀆神之主〉高聲喊叫的是省吾嗎?

  還是寄宿在〈瀆神之主〉體內——又或者是寄宿在省吾體內的“神”呢?

  省吾不知道,他無法區別當中的差異。

  連自我的存在境界都變得曖昧模糊……在不知從何處湧入的情報奔流中,省吾光是為了讓自己的意識不被彈飛就已經費盡所有心力了。

  一股宛如以幫浦將血液強行送進腦裡的痛楚,讓他忍不住一味地放聲大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過曾幾何時——他習慣了那種痛苦。

  或許是他的身體分泌出來的腦內啡■緩和了痛苦也說不定。

  本能上的痛苦盤踞的部份逐漸消退,思考占據的比例變得越來越多。雖然要積極地思索什麼還很困難,但省吾已經恢復到能夠意識到自我,也能理解自己還沒有死——也就是恢復到自主意識並沒有消滅的程度了。

  然而……

  (…………?)

  當省吾回過神時,他正置身於黑暗的世界之中。

  這是什麼?

  有點熟悉——卻又陌生的奇妙虛無。

  省吾的五感幾乎都被阻絕了,仿佛全身被埋在土裡,連指尖也動彈不得,只剩思考不停地空轉一般……他只感受得到快要發瘋似的煩躁,以及近似絕望的封閉感。

  如果他那知識豐富的表妹——花梨在這裡的話,或許會立刻發現也說不定。

  任誰都曾經歷過,卻又忘得一干二淨的“最初的痛苦”。

  Birth·trauma。

  據說從子宮、從沒有任何不安的母體胎內經過產道出生的嬰兒——是因為恐懼充滿威脅的外界才會放聲痛哭;不過那同時也是從母親的一部份成為一個完整之人的生物儀式。

  (——那時候的……)

  然而除了出生的時候以外,省吾還體驗過一次類似的感覺。

  那時候——也就是被〈雷涅蓋德〉以大規模奇跡術式強制召喚到索隆時的感覺。就和自己所屬的世界離別,並且踏進全然迥異的世界的這層意義上而言,或許那正是一種“誕生”,也是“死與重生”的儀式也說不定。

  只不過……

  (不對……?)

  有一個部份和被召喚到索隆時的情況不同。

  這裡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省吾和花梨被奇跡術召喚到索隆時,的確曾一度被黑暗吞噬,但那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隨著五感逐漸恢復,光線與聲音也回到了感官之中。

  不過這回卻並非如此。

  仿佛名為“召喚”的道路前端被封閉了一般,包圍著省吾的是完全的黑暗與寂靜。

  這到底是什麼呢?

  這裡到底是哪裡呢?

  (什麼都沒有——不管是什麼。)

  在完全的虛無之中,只有省吾的意識存在而已。

  有如漂浮在水底的氣泡似的——

  (不——)

  這種想法突然閃過省吾的腦海之中。

  那是他自身的想法呢?還是從神的記憶中流出的思考呢?省吾並不清楚。

  (無即是有。)

  好比一滴墨汁滴在白紙上,這滴墨汁就成了點的“存在”。

  不過反過來又是如何呢?

  如果把白色的墨水滴在塗成全黑的紙上,那麼這滴白色的墨水又成了點的“存在”,只是顏色不同罷了。白色的紙只是全部塗上了白色,而深邃的黑暗也只是塗成全黑罷了,並非不存在。當存在過多而飽和,最後使一切都均質化的情況下——有時那也和虛無同義。

  也就是說,“什麼都沒有”跟“什麼都有”其實是一樣的。

  (既然什麼都沒有的話——就表示能創造出什麼。)

  虛無裡可以填進些什麼。

  那麼該用什麼來填滿虛無呢?

  能夠填滿虛無的東西是——

  (人的意志。)

  虛無只不過是虛無。

  為了在那裡召來因不均等而產生的變化——便需要某種不屬於虛無的東西。

  不具備物理性實體又純粹的變化動機,也就是人類的意志。

  因此——

  (對了,如果是神就會這麼說吧!)

  既然這裡充滿了黑暗的話,那麼一開始該做的就是驅逐黑暗。

  將楔子打進完全的黑暗裡吧!

  如此一來,初始的語言必然是這樣的。

  (要有——光。)

  在這個瞬間……

  世界裡產生了光。

  由於均質的虛無中沒有任何存在,因此也無法賦予任何可能性;但人類的意志介入其中後便產生了不均衡,而不均衡產生的落差則成了能量。

  光就是能量。

  (…………!)

  自己的話語——產生了意志的事實,讓省吾感到驚愕不已。

  或許省吾正在重新體驗神過去創造出索隆的記憶也說不定。

  光劃破黑暗,產生了境界與界面,讓省吾認識了自我。

  那是——

  (…………)

  仿佛隨處可見的——一個極其平凡的男人。

  他的容貌姿態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

  既不高挑,也不矮小。

  既不纖細,也不肥胖。

  既不優美,也不醜惡。

  由於他赤身裸體,因此省吾也無法從衣服推測出他來自於什麼時候或什麼土地。

  他真的只是個名為“男人”的存在。

  那就是創造了索隆的“神”嗎?

  (好像啊!)

  省吾的意識裡突然掠過了這種苦笑般的想法。

  他很像——除了身為喜好電玩的御宅族以外,沒有什麼特色可言的省吾。

  當然,就算不說這個,考慮到省吾自己身上也流著神的血脈,他跟這個男人在遺傳上的某些層面應該也有許多共通的要素吧?不過在有別於這個事實的層次上,省吾首次對這個“神”產生了類似親近感的情感。

  大概是因為自己也被放逐在虛無之中,所以省吾才能充份理解“神”那走投無路的意識吧!

  省吾當初被召喚到索隆時也感到相當困惑;雖然有梅莉妮在自己的身邊,讓他不至於慌得不知所措——不過普通人如果突然被召喚到名為異世界的場所,會感到困惑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不,這裡甚至連世界都沒有。

  (這果然是——神的記憶嗎?)

  省吾並不清楚神的記憶是如何重現在自己的意識之中的。

  這是〈瀆神之主〉在超高效率下運轉造成的共鳴現象嗎?恐怕神遺留在“聖遺物”裡的經驗正透過省吾的腦這個媒介重現吧?如果要用容易理解的例子來比喻,“省吾的腦”和“聖遺物”現在就相當於“DVD播放器”與“DVD光碟”——也就是“硬件”與“軟件”的關係。

  而省吾既是“播放者”,同時也是“觀眾”。

  不,“觀眾”這個詞彙還不足以形容省吾現在的狀態。

  他重新體驗的是“神”全部的五感——以及全部的感情。

  “神”的情感中首先出現的是恐懼。

  這裡什麼也沒有。

  雖然產生了光——但諷刺的是,這產生的光反而讓“神”的心中湧現出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一旦被放逐到人類有史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幾近完全的虛空中,任誰都會感到不安與恐懼。

  這裡沒有上下,也沒有左右。

  更沒有可供立足之處。

  對一個由地上爬行的動物進化而來的後裔而言,那是無比龐大的壓力。

  “神”無意義地擺蕩著四肢——名副其實的手足無措——同時一味地放聲慘叫;恐懼虛無的慘叫聲無意義地持續製造出光芒,但那反而讓“神”更清楚地看見——在這個場所中,不管走到哪裡都沒有任何東西的殘酷事實。

  好恐怖,無可救藥的恐怖。

  這裡什麼也沒有。

  除了無意義地將虛無照得白亮亮的光以外——

  (…………這麼說起來——)

  省吾突然想到。

  以前——花梨曾經說過。

  人類這個詞彙寫成“人”之“間”。(注:人類的日文是“人間”。)

  也就是說——人類必須從人與人的存在之間確認自己,才能確立自我的意識。將區別自己與他人的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東西加以整理,並且讓自己的內心理解認同後,才能產生所謂的知性。

  如此一來……

  (首先需要的是——)

  得以立足的大地。

  雖然省吾的想法不可能傳達給“神”——但疲於慘叫的“神”卻像是突然緬懷起自己的故鄉一般,開始夢想著諸多影像。

  那裡有山;那裡有天空;那裡有海。

  同時在山、海與天空之間形成界面的有海灘、河川、草、木、土、水、岩石……而在這些界面之間移動的有晝、夜、星、月、鳥、獸…………

  然後是——

  (——人類。)

  成群——而且能夠用其中的空隙定義出自己的存在。

  對於置身在終極的孤獨中而恐懼不已的神來說,那大概是比什麼都來得必要的存在吧。

  仔細一想,這也是很理所當然……同時極為司空見慣的結論。

  (……有人在嗎?有沒有人在啊?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那是省吾的聲音嗎?

  還是“神”的聲音呢?

  省吾無法確定;不過那痛切的叫聲卻綿延不絕地迴盪在虛無的深淵之中。

  ——有沒有人在啊?

  ——有沒有人在啊?

  ——有沒有人在啊?

  ——有沒有人在啊?

  這裡什麼都沒有。

  這裡也沒有任何人在。

  當一個人置身於過度的壓抑狀態時——往往會逃進妄想之中。

  暴露在真實虛空下的“神”從自身的記憶中尋求慰藉自己的事物。

  以往曾見過的天空。

  以往曾見過的山巒。

  以往曾見過的河川。

  以往曾見過的村落。

  以往曾見過的人類。

  “神”逃進了諸多記憶之中,並且激烈地回想起他所看過的一切。

  然後——光起了反應。

  光是能量。

  能量製造出偏差,偏差製造出境界,境界製造出領域,領域製造出構造,構造製造出機構,機構——

  世界一瞬間變得複雜化。

  虛無被劃分、隔離、區別開來,同時光逐漸流入其中,流入並且被鎖在其中的光凝固成物質,同時組織化的物質逐漸分化為各式各樣的東西。

  不久,複數的物質互相干涉,引發了化學反應,並且更進一步地產生別的物質與構造,均質的虛無開始轉為喧鬧的混沌。

  那或許是一瞬間的事情——又或者是數萬年、數億年的事情也說不定,省吾對時間的感覺已經半麻痺了。或許完全虛無的世界原本就不可能產生變化——只要不被定義的話,也許連死都不存在也說不定。

  只不過……

  (哦哦…………)

  省吾/神站在可以俯瞰一切的位置——正可謂神的位置——恍惚地望著反應自己的意志而逐漸完成的一切。

  ——————————

  世界瞬息萬變。

  海洋形成了。

  天空形成了。

  陸地形成了。

  樹木挺立,綠草萌芽,百花齊放。

  飛鳥歡唱,游魚雀躍,野獸奔馳。

  那正是——開天闢地的縮影。

  不過——

  (總覺得……有點庸俗……不,不對……怎麼搞的……這到底是什麼感覺?)

  省吾總覺得自己仿佛正看著什麼極為陳腐的東西。

  不久——

  (對了,這是——“箱庭”嗎?)(注:箱庭是仿造庭園或山水的模型。)

  索隆並不是在必然的結果之下自行收斂成該種形式的世界。

  這是因為以一個“神”的知識與記憶為基礎所創造出來的世界是極為侷限的——也充滿了仿冒;就算這裡再怎麼神似省吾/神所知道的世界,也必然會有空隙產生。說起來這隻不過是戲劇的布景,或是以模型重現的風景罷了;就一個世界而言,這個場所實在是太單純——又欠缺多樣性。

  不過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人並不是全知全能的。

  “神”反而可以說是做得很好;雖然是個箱庭——但它最後還是形成了一個能夠自律地發揮機能的世界。儘管“神”創造了世界的基礎後,便只是任其自然而然地發展而已。

  然後時光流逝。

  就算已經沒有了“神”的干涉,世界也能自存自律,並且平緩地持續變化。

  不知不覺間——

  “…………”

  ——省吾/神坐在一張簡單樸素的木製椅子上。

  就“神”的玉座而言,那張椅子實在是太過於粗糙;不過考慮到那是文明尚未發達下的產物,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就太過份了,只要看了周遭人們的模樣,便能明白這個世界的人類們還過著原始的生活;雖然勉強有織布的技術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縫紉技術尚未達到實用階段的緣故——幾乎所有人都是一身以腰帶系住布匹的原始打扮。

  以日本為例的話,這時大概是繩文時代或彌生時代吧。(注:繩文時代是公元前1400O年至公元前40O年,彌生時代則是公元前40O年至公元250年。)

  眼前的景象有種——農耕生活才正要起步的氛圍。

  他們似乎恭請省吾/神坐在村落最高的地方,並且加以崇拜的樣子。

  (……神的御座……嗎?)

  省吾/神干涉世界的力量並沒有衰退。

  雖然世界已經自律地運轉了,不過省吾/神還是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停止、扭曲,或者是破壞世界的一部份。省吾/神依照人們的期望而干涉世界,隨心所欲地引發現象。

  當然,村莊正逐漸發展。

  人口增加了——聽聞風聲的人們又聚集過來,拓展了村莊的面積,接著與其他村落的合

  並更加速了村莊的複雜化、巨大化。

  一開始,省吾/神的視野裡看見的“臣民”們只有數十人。

  不過人口眨眼間就破百、破千、破萬——村莊也變成了小鎮、城市,最後形成了一個國家。繁榮進一步地喚來繁榮,人們對省吾/神帶來了繁榮的崇敬之心,藉助宗教的形式擴展到更大的範圍。

  省吾/神身旁的侍從也如萬花筒一般接連改變面貌。

  不久,侍從們的打扮變得與其他人明顯不同——他們正逐漸確立“神官”這種職業;既然現實裡有個具有實體的神存在,那麼他們的使命自然就不是祈禱之類的事情,而是照料省吾/神,小心別壞了他的心情。

  而且——“神之座”在時間的奔流中也逐漸改變。

  當省吾/神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正鎮坐在有如大理石鑲嵌著金銀珠寶般豪華的石造玉座上,當然,椅面和靠背上也都精心地貼著鋪棉的布料。雖然這張玉座和只是劈開木材製作而成的玉座有著天壤之別——不過省吾/神卻發現自己的心裡某處仍懷念著那張木製玉座。

  這裡是神殿內部。

  聚集在中央大廳裡的數萬臣民淹沒了地板。當省吾/神將視線從並列的石柱間投向遙遠的彼方時——可以看到廣大的聖都街景。

  這是一幅多麼壯闊的景象啊!

  然而成果越大——前來朝拜的臣民越多,省吾/神與人們的距離也變得越遠。當神官們獨占了“神”,便開始假借“神”的權威來治理世界,省吾/神反而逐漸變成了信仰的對象與國家的象徵,而非引發實效奇跡的統治者。

  同時文明與文化也發達起來,當象徵發達的其中一樣產物·奇跡術誕生時——省吾/神的權責更是越來越消極化。為了以最大的限度利用省吾/神的權威性,也為了獨占他的毛髮與污垢等等“奇跡術的觸媒”,神官們更嚴密地關住了他,並且限制他與臣民們接觸。

  神官們個個都是奇跡術師。

  省吾/神的存在與奇跡術將神官們更往特權階級推去。

  (……原來如此。)

  省吾突然察覺到——

  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就是這在個地方產生扭曲。

  “神”以自身的知識創造出來的這個箱庭世界,原本就是模仿省吾居住的世界而創造出來的東西,因此這個世界的歷史基本上也會循省吾知道的歷史走向前進;只要準備了同樣的要素,就會收斂到同樣的結果——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這個世界裡並沒有“國家”。

  更正確地說——是沒有複數的國家規模組織互相對立的結構存在。

  因此,技術的進步很遲緩——參與戰鬥的國家間在熾烈的競爭之下,才會促進技術的進步,這應該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了——同時文明與文化也難以孕育出多樣性。

  理由顯而易見。

  這個世界裡有現實的“神”存在。

  這個世界裡有現實的奇跡存在。

  正因為如此——思想與價值觀裡沒有想像力介入的餘地。

  既然這個世界裡沒有不可目視的存在,那麼自然也沒有欺詐師與魔術師,更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宗教家了——唯有貨真價實的創造主,也就是身為活神仙的“神”的存在,以及象徵其權威的奇跡術,才能為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帶來統一的國家體制。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的世界才是烏托邦吧?

  的確,這個索隆裡並不存在著國家之間的戰爭。

  不過這並不代表人人生性善良,生活平穩。

  在省吾他們居住的世界裡,雖然像世界大戰那種大規模的戰爭正逐漸減少,然而另一方面,被稱為“小規模戰爭”的恐怖行動及局部區域的紛爭反而頻繁地發生,也有愈趨激烈化的傾向。在名為索隆的世界裡,在名為索隆的國家裡——同樣帶有各式各樣的內部摩擦,同時這些爭執正逐漸浮出檯面,並且屢屢出現死傷者。

  而神官們——奇跡術師們以奇跡之力鎮壓了這些紛爭。

  對於實際上掌握了能保護自己、能征服他人之力的人們而言,道德與倫理都是不必要的——它們原本就是人類們為了避免萬一自己淪落為弱者時慘遭單方面的蹂躪,因而創造出來的一種保險。

  於是將“神”置於頂點,由身為奇跡術師的少數神官們執牛耳的專制體制確立,並且維持了長達數千年之久。

  雖然這種情況多少讓省吾/神感到不大對勁,但他也沒有刻意多說些什麼;既然神官們並未忽視神的存在——那麼省吾/神也就達成了原本的目的,即“排除孤獨”。

  省吾/神不再孤獨。

  他的身旁總是有人在。

  他的身邊總是有人侍奉。

  “神”就像太陽一樣,理所當然地君臨人們的生活,任誰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無數的臣民們需要他、崇拜他、尊敬他、畏懼他、愛他,索隆也因此變得益發繁榮。

  這種情況讓省吾/神的內心感到相當充實。

  那是君臨者的快感,是甚至能影響他人人生的絕對權力所帶來的快樂,也是一種極度單方面的關係。

  “神”睥睨著充滿人類的索隆世界——心裡已不再有恐懼與孤獨。畢竟恐懼與孤獨原本就是人類的本能為了保護脆弱的自己而產生的反應,全知全能的神已不再需要那種情感;相反地,一股貪婪沸騰的快感充滿了省吾/神的內心。

  省吾知道——那種感覺。

  (這是……)

  他在意識中嫌惡地呢喃著。

  那股快感……跟省吾與〈瀆神之主〉同步時的全能感一樣。

  同時——

  ?身為我等創造主的神啊。?

  ?身為我等庇護者的神啊。?

  ?身為大地之母與萬物之父的神啊。?

  讚揚,喝采,敬畏,跪拜。

  臣民們對省吾/神表現出來的反應——以及“神”對此感受到的高亢感,對省吾而言都似曾相識;那是他過去以“英雄”的身份公開亮相時從民眾身上感受到的狂熱。

  當時的省吾的確沉醉在那份快樂之中。

  不過……

  (——真無聊。)

  現在的省吾只有這種感想。

  不管是好是壞,民眾都是現實的。

  民眾只會對眼前的情況好壞起反應,既不是因為了解名為省吾的個人而敬畏他,也不是因為了解“神”的內在而湧現崇敬之心。省吾與“神”的存在都不具有超乎象徵的意義——說得更極端一點,就算那只是“英雄”或“神仙”這種沒有內涵的招牌也無所謂。

  那裡沒有“個人”存在。

  然而“神”還沒有察覺到這個事實。

  他只是像個孩子般沉醉在征服的喜悅之中。

  然後——

  ——————————

  省吾/神的眼光會停留在那個女孩的身上恐怕純屬偶然吧?

  “…………”

  神殿裡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們前來朝拜。

  雖然這對神官們而言也兼具了徵稅的功用——不過對臣民們來說,既然都特地來到了神殿,那麼光是付個錢就離開絕不可能讓他們滿足,就算他們想看看“神”的尊容一眼也不無道理,反而可以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神”既不抽象,也並非妄想,而是活生生地坐在那裡。

  不過讓臣民們一個個進入謁見之間的效率太差了。

  因此——神官們想到了讓“神”巡迴各處的點子。

  “…………”

  如今——省吾/神正坐在設置於神轎上的玉座上。

  一群身穿正式服裝的強壯男子抬著“神”鎮坐的神轎,在前後數十名神官與神官輔佐的包圍之下,“神”傲然地俯視著平伏在地上的臣民們。

  (……這隻不過是在臣民之間繞來繞去罷了。)

  省吾甚至覺得有些滑稽。

  明明只要走路——明明只要自己動動兩隻腳就好了。

  然而那種做法是不被允許的。

  首先“神”不會同意,畢竟最能讓擁有絕對權能的支配者龍心大悅的,就是像這樣特意將勞力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同時神官們也不會許可,如果想要誇示“神”身為絕對者的特別性,就不能讓“神”與臣民們站在同一種立場上,更別說是立於一般臣民們觸手可及的場所了。

  因此,“神”就這樣坐在神轎上,有如回游魚類般悠然地來回穿梭在低頭跪拜的人海之中——

  造訪神殿的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毫無統一性。

  不過由於前來造訪的人太過於繁雜,他們的個性反而彼此打消而趨於平均——就支配者的觀點看來,他們化為了光憑“群眾”一詞就能囊括的風景。

  不過……

  “…………?”

  省吾/神輕輕地踢了一下神轎的底板。

  那是平時不能隨便發出來的“停止”信號。由於神官們認為“神”甚至不能輕易開口說話,所以才事先決定了這個暗號。

  “…………”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神”的視線卻停留在一個女孩身上。

  對“神”而言,那個女孩原本應該只是風景的一部份才對。

  她穿的衣服並不奢華,反而顯得破舊寒酸,臉上沒有化妝,頭髮也未經整理;不過——儘管有許多人跪在柱子旁邊,低著頭的人群之中卻只有她抬起頭來望向“神”的方向。

  兩人的視線糾結在一起。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女孩立刻誠惶誠恐地垂下視線。

  同時神轎為了橫渡臣民之海而再度開始移動,女孩立刻被埋沒在風景之中而不見身影。

  不過……

  (…………我懂。)

  省吾帶著苦笑的心情這麼想,因為他早已體驗過“神”這時懷抱的心情。

  況且——那個女孩長得跟梅莉妮有點像。

  (神對那女孩一見鍾情嗎?)

  那真的只能稱為命中註定吧!

  女孩的確長得很美——卻不是美到空前絕後的程度;而且神殿裡每天都有數達上萬的人們交替前來參拜,在這些人之中,那位美麗的女孩也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存在。

  所以省吾/神也不是很清楚那個女孩究竟有何特別之處。

  只不過……從那時起,“神”的眼光就開始追尋著那個女孩。

  每當來回睥睨著成群的臣民時,“神”必定會以視線確認那個女孩是否在場。

  …………

  時間加速流逝。

  宛如看著轉個不停的萬花筒般——風景瞬息萬變。

  不過在這之中。女孩的身影卻宛如忽明忽滅的火光般一次又一次地出現。

  那是因為“神”總是以目光在無數的臣民之中搜尋著她,同時女孩也熱心地反覆來到“神”的身邊參拜。

  兩人的視線一次又一次地糾結在一起。

  不久——

  ——————————

  神宮們的統治體制幾近完成了。

  四位身為神官的奇跡術師們作為省吾/神的代理人,支配著索隆這片大地,沒有任何威脅能夠動搖他們的治世;畢竟神官們奉為首領的“神”能夠行使對世界上所有物質產生影響的力量,同時他們也不斷地蓄積著模仿“神”之力的奇跡術技術,如此一來,只要他們有心,自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對於甚至可謂自然現象的“神”,以及身為直屬大臣的四位奇跡術師而言,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畏懼的。

  (插圖)

  他們作為神認可的絕對權力者,隨心所欲地擺布這個索隆。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

  “——把女孩……”

  一如往常地坐在玉座上的“神”突然開了口。

  隨侍在側的四位神官們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過“神”並不管他們是否明白自己的話,只是以有點苦惱的語氣接著表示:

  “把女孩帶來。”

  “您說……女孩嗎?”

  其中一位神官問。

  其實……這是“神”第一次對人類們提出明確的要求。人類們擅自擁戴“神”,而“神”也沒有特意對此提出異議,只是依照人類們的要求展現奇跡——雙方的關係就只有這樣而已,從人們身上吸取而來的稅金也全進了神官們的口袋裡。

  正因為如此,神官們才會感到意外。

  神居然提出了——這種過於人性化的要求。

  不過“神”顯然不介意神官們的困惑,再度以慵懶的聲音重複道:

  “把女孩帶來。”

  “是,不過——”

  其中一位神官露出了與其身份地位不搭調的下流笑容。

  (路思波力提家的祖先……?)

  如旁觀者般觀望整個狀況的省吾的意識突然這麼想。

  那位神官具備的氣質有點神似〈五家族〉的其中一位族長,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而當省吾這麼一想時,其他三人看起來仿佛也帶有幾分〈五家族〉各族長的影子。

  “您想要什麼樣的女孩呢?”

  “不——我們應該先湊齊足夠的女孩吧!”

  另一位神官這麼說。

  這位神官則神似於泰羅伊德·瑪布羅。

  “至於要賜予哪位女孩寵愛,我們還是讓神親自判斷比較好吧。”

  “原來如此,這也是一理——”

  神官們互相點了點頭。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些人是一群庸俗之輩,因為他們把“神”的慾望套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權力者當然擁有強烈的支配欲與獨占欲;反過來說,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們就無法擠掉一起競爭的其他對手,坐上最高權力者的寶座。當然——在關於女人這方面,神官們也各自擁有好幾名妻妾;私底下甚至還比誰抱過的女人比較多。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無法想像吧。

  “神”只是苦苦地迷戀一位女孩——

  “…………”

  “神”默默地伸出右手。

  在下一瞬間——一道閃光刺進了最靠近玉座的石柱。

  愕然的神官們反射性地擺出防禦姿勢,不過“神”都不看他們一眼,反而帶著一臉懶洋洋的表情,就這樣以掌心釋放出來的雷電切削著石柱。

  那大概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的事情吧?

  不過當電光消失後,石柱的表面浮雕著一個女孩的身影。

  正因為“神”一次又一次地不斷看著那個女孩,連一個細節都不放過地記住了她的身影,雕刻出來的女孩塑像才會仿佛本人就長在石頭裡似地栩栩如生。

  然而另一方面,“神”甚至連那個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此——

  “把這個女孩帶來。”

  “神”只提出了這個要求。

  “這個女孩……?”

  神官們望著雕刻在石柱上的少女像。

  聽了“神”突如其來的要求,其中三人人依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不過另外一人卻大大地點了點頭,然後向“神”行了一禮。

  “遵命。”

  (…………那是——)

  那位神官特別年輕,而且擁有一副優美的容貌。

  簡直就像是——聶羅·歐托魯奇一樣。

  他的嘴角微微浮現出似曾相識的笑容。

  不過“神”卻不知道……那道笑容代表著什麼意義。

  那是洋溢著著顯而易見的親愛之情——卻又有點灰暗、仿佛能夠看穿對方的奇妙笑容;雖然形式上是微笑,但那副笑容卻又帶著些許像是面具般的空洞感。

  (那是有所企圖之人的臉。)

  省吾想著這種事情。

  同時他也隱約察覺到爾後即將降臨的未來——不,那對省吾來說已經是過去了。

  然後——

  ——————————

  “神”靜靜地發出壓抑的喘息。

  不久,達到高潮的“神”——終於離開了女孩的身體。

  仿佛等待著情事結束一般,在下一個瞬間,房間四個角落的燭台自行點起了火焰;當然,實際上是因為接受了“神”的命令,蠟燭才會將熱度集中在自己的燭芯而產生火焰。

  如今“神”正位於寬廣的寢室正中央。

  那裡放置著一張附有頂篷的床。

  然後——

  “——女孩。”

  “神”一邊在床邊坐下,一邊呢喃似地說道。

  仰臥在床上的——是白皙肌膚染成了淡紅色的那個女孩。

  “是……主君。”

  女孩在鎮靜了紊亂的呼吸後,坐起身來朝“神”的背部這麼回應。

  儘管感受著快樂的余韻——在“神”的內心重新體驗其記憶的省吾卻也感覺到一股不協調感。

  雖然彼此有了肌膚之親,但他們之間甚至還不到互稱名字的關係。

  這也象徵著兩人的立場。

  由於“神”對人類社會而言已然是個過於龐大的存在,因此甚至無法以個人的身份自由行動。就算“神”本身並沒有那個意思,然而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不,甚至連一句話都會在整個索隆投下巨大的波紋,那早已與奇跡之力無關——而是權力結構與支配體制等另一種力量所致。

  最好的例子就是這個女孩的存在。

  當“神”在石柱上雕出女孩的塑像後,過了幾天——

  四位神官們把女孩本人帶到了“神”的身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位神官們事先囑咐過什麼——女孩並沒有主動提問,只是發誓絕對服從“神”,並且隨侍在他的身旁。

  既然“神”身為人類的男人,自然也會興起情慾——當他向女孩提出要求時,女孩非但沒有拒絕,反而積極地敞開自己的身體——儘管她是第一次從事這種行為。

  從那天以來,兩人的關係就一直持續下去。

  “神”不知道擁抱了女孩多少次。

  女孩也不斷地接受“神”的情慾,連一次都沒有拒絕過。

  可是……

  (……連這點也一樣嗎?)

  省吾嘆著氣想。

  他十分明白“神”感受到的焦躁。

  明明已經得到了心愛的女孩——“神”卻不知道為什麼甩不開一股不協調感,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完全沉醉在幸福的心情之中;越是擁抱那個女孩,“神”反而有種某些東西越是脫序的印象。

  省吾也曾在與梅莉妮之間的關係裡感受過這種感覺。

  原本應該是愛的行為,裡頭卻沒有愛存在。

  至少女孩顯然是基於義務才讓“神”擁抱,而非出於自己的情愛或性慾;就算那種心情再怎麼真摯,也不能算是愛。

  “神”的愛終究只是單方面的。

  即使如此,“神”還是可以貪圖快樂。

  “神”為了填補盤踞在心中一角的空虛感而反覆地侵犯女孩。

  女孩則是為了認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反覆地讓“神”侵犯。

  不過——

  “——女孩。”

  “神”依然像是呢喃般淡淡地開口問道:

  “汝幸福嗎?”

  “…………是的,主君。”

  女孩露出微笑這麼說。

  不過她回答前的短暫猶豫——卻彰露了話語與感情的背離。女孩的立場不容許她說出否定的話,笑容也因為是裝出來的而顯得有些生硬。

  (……就算那女孩近在身旁……就算有了肌膚之親……)

  即使如此,“神”依舊是孤獨的。

  “神”本人還沒有清楚地自覺到這個事實。

  不過對於能夠從第三者的觀點檢視一切的省吾而言,那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雖然“神”因為恐懼孤獨而創造了世界,因為厭倦孤獨而創造了人類,因為嫌惡孤獨而尋求女孩的溫暖——最後卻因為自己身為“神”而依舊孤獨。

  (對了……)

  雖然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省吾以前和〈瀆神之主〉同步時也曾見過這樣的場面,那恐怕是來自〈聖遺物〉的——記憶逆流現象吧?由於那些情報的時序與清晰度多半雜亂不齊,因此省吾也難以完全理解;這回還是他第一次在順序明確的影像與聲音下看到所有經過。

  這也表示省吾與〈瀆神之主〉的同步有多麼地深。

  (……我知道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省吾懷著鬱悶的心情這麼想。

  (我知道隨後而來的兩個——不,是三個連鎖的悲劇。)

  然後時光流逝——

  當省吾/神回過神來時,他正坐在玉座上。

  寂寥的空氣充斥在夜晚的神殿。

  謁見與參拜的時間已經結束了——神殿裡不見任何臣民的身影。

  不過“神”的玉座旁有女孩,兩人的周圍有神官們,還有為了排遣“神”的無聊而叫來的劍舞師;他正一邊揮動著長劍,一邊緩慢地起舞。

  “…………”

  女孩——從第一次服侍“神”開始,大概已經過了幾年吧?只見她的容貌徹底地轉變為成熟女性,如今只能用女人來稱呼她了。美貌被琢磨得益發光彩動人,依偎在“神”膝蓋上的她,甚至還散髮出一股妖艷的氣質。

  不過……

  當——……

  遠處的鐘響撕裂陰郁夜晚的冰冷空氣,傳遍了各個角落。

  (這光景是……接下來的光景是——)

  省吾已經看過了……

  所有不幸的開端。

  那是——

  (神的——)

  殺害現場。

  當——……

  當、當、當——……

  當、當、當、當、當——……

  雖然省吾並不想看,時間卻仿佛嘲笑他的心情似地朝破滅加速起來。

  不久——

  ——————————

  他的頭被砍斷。

  他的四肢被斬落。

  過去被稱為“神”的男人被五馬分屍,棄置在地上。

  “這是屬於我們的勝利。”

  “今後的歷史將由我們人類主導。”

  “世界將在我們的經營之下運作轉動。”

  “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我們將居於世界的頂點君臨全世界。”

  “神啊,真是辛苦您了——之後有我們來繼承您的職責,所以您就安心地去吧!”

  省吾/神——聽到了人類們的聲音。

  他的視野裡可見四位神官……不,是四位奇跡術師,以及無力地垂下手腕,把劍放開的劍舞師。“神”之所以只能遙望著矗立在頭上的他們,是因為他的頭部如今正滾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沒錯,就是這樣——)

  省吾懷著極度絕望的心情這麼想。

  “神”被殺害了。

  最親近、最信賴的人們都背叛了他。

  沒錯,不管是好是壞——人類都是絕對無法滿足的生物,就算已經得到了什麼,一旦習慣了那個東西,人類就會開始渴求下一個東西;人類的慾望是無底的深淵。

  完成了支配體制後,奇跡術師們接下來渴望得到更多的財富與權能。

  不過“神”對他們的目的來說卻是一大阻礙。

  他們終究只是——“仗著老虎威風的狐狸”罷了。

  也就是說,他們並非置身於頂點。明明因為位居第二的位置才得到了力量,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卻越來越無法忍受自己位居第二的事實。

  “…………”

  “神”——“神”的頭顱此時懷抱的心情無法一語道盡。

  因為他的心情太過於複雜,而且無時無刻地持續變化。

  一開始感受到的是驚訝。

  接著湧現出來的是憤怒與憎恨,不過同時也感到哀傷——又覺得有些安心,或許“神”的心底某處早已察覺了這天的到來也說不定;一旦恐懼的事情化為現實,自然不會因為不安而苦惱。

  結果——“神”始終沒有打從心底與誰互相了解過。

  就算他們待在自己身邊,就算他們崇拜自己,就算他們尊敬自己……

  也未必表示彼此心意相通。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神”與人類的關係都是單向的。

  他只是一個被拱上名為“神”的轎子,並且被當成招牌使用的可悲男子罷了。

  由於重新自覺了這個事實——“神”的腦海才會一口氣浮現自我厭惡、失望、倦怠感,以及悲哀。

  然後……

  “………請您原諒,主君。”

  女人的聲音傳來。

  女人在玉座旁低著頭髮抖,並且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請您原諒,請您恕罪啊——主君。”

  她不停地傾訴著懺悔的話語。

  不過對“神”即將消逝的意識來說,那反而帶來了反效果。

  “主君……請原諒我吧。”

  “神”總算明白了。

  連這個女人都背叛了自己。

  或許打從“神”索求她的那個時候開始——奇跡術師們就已經企圖將她當成“神”的弱點而加以利用。他們讓女人時常陪伴在“神”的身邊,調查他最輕忽大意的時刻,好將他誘導到這樣的狀況之中。

  或許女人有什麼弱點掌握在奇跡術師們的手上也說不定。既然她都說出懺悔的話語了,應該就不是出於自願而欺騙了“神”,恐怕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不得不背叛“神”吧?

  不過這種道理與即將死去的“神”無關。

  “神”的感情逐漸匯聚成無比單純的憤怒。

  那是男人被心愛的女人背叛時的憤怒。

  那種感情極為平凡又理所當然——也因為如此才會突然爆發。

  所以他以詛咒的話語回應了女人的懺悔。

  他這麼說了:

  “……不可原諒……”

  “神”的視野捕捉到奇跡術師們與劍舞師的視線。

  化為頭顱的“神”一邊咳出血泡,一邊接著說:

  “……汝等叛徒……不可原諒……”

  與沸騰的表層意識相反,一股強烈的虛脫感逐漸盤踞了“神”的內心。雖然“神”在心底某處也覺得自己的憤怒相當危險,不過另一方面,失控的感情卻不住地湧現出來,促使“神”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不過——那是……

  “吾所……創造……繁榮……長達四千年……的寵愛……汝等居然以此……相報!”

  “主君!請您原諒……請您原諒……!我——”

  “神”不知道女人試圖說些什麼。

  他不容許任何藉口——同時隨著黑暗的高亢感吐出了詛咒的話語。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吾詛咒汝等!吾要詛咒汝等!”

  “神”的嘴裡吐出了這句話:

  “詛咒汝等背叛吾的人類!”

  他這麼說了。

  明明還愛著。

  明明還喜歡著。

  然而“神”卻在激情的促使下說出了捨棄所有人類的話語。

  “吾以身為造物主統領萬物的權勢命令——”

  那恐怕是任誰都曾經歷過的事情吧?

  被激情衝昏了頭而說出違心之論。

  儘管心裡明白不能輸給失控的憤怒,卻還是說出了那樣的話。

  就像被斥責的孩子發作似地對雙親大喊“我最討厭你們了”一樣,或者像是對好友惡言相向一樣——儘管心底深處明白那絕非自身的期望,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說出那些話。

  沒錯,那真的是任誰都曾經歷過的事情。

  省吾本身也有同樣的經驗。

  那是小時候的記憶——由於花梨弄壞了自己最寶貝的玩具,省吾對她大發雷霆。

  “我最討厭你了!”

  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無心的話語。

  那就跟這樣的狀況一樣。

  幼稚又俗不可耐的情感爆發。

  “世界啊!世界啊!萬物眾生啊!遵從吾令!”

  不過……他是“神”。

  他是特別且獨一無二的絕對者。

  因此,從他的脣裡流洩而出的話語蘊含著力量,就算不是出於真心,那些話也會化為力量,帶來影響:一旦“神”編織出詛咒的話語,那麼這些話就會化為真實的詛咒,並且襲向對方。

  然後——

  ——“出現災難吧!”

  覆水難收的話語釋放到整個世界裡。

  ——————————

  “…………真無聊。”

  省吾嘆氣似地這麼低喃。

  悠久的時光之旅已經結束了。在過去漂流的省吾抵達了現在,前方則是尚未確定的——未來領域;雖然不太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省吾周圍的世界卻塗成了清一色灰色,什麼東西也沒有。

  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更不是其他顏色。

  包含了所有可能性,卻又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那就跟小孩子鬧脾氣一樣。”

  省吾置身在這個世界的正中央。

  還有另一個省吾面對面地站在他的前方。

  不——雖然那人擁有省吾的外形,卻不是省吾本人;那是利用省吾的記憶與認知創造出來的“神”像。省吾在過去的記憶裡看到的神官們與侍女之所以長得很像曾經看過的臉,或許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也說不定。

  “無聊——?”

  “神”帶著一臉嘲諷的表情笑了。

  然後仿佛在舌尖上玩味著這句話似地反覆說:

  “無聊……無聊……嗎?”

  “沒錯,無聊。那種一瞬間的激情居然是所有災禍的根源——”

  正因為和“神”一起看過了一切,所以省吾知道。

  那時的“神”確實感到很憤怒、很憤恨,也憎惡一切、咒罵一切,省吾絕不會搞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被人背叛,並且慘遭殺害。

  不過人類的感情並不是那麼單純的東西。

  不像切換電視頻道一樣,咻一聲就能轉變成別的內容;人類的感情既不合常理,也無法以理論加以說明。正因為如此,人類才會一直和恩怨情仇糾纏不清——世界也才會變得更為混沌。

  “神”其實還愛著——

  “神”其實還喜歡著——

  自己從太初的虛無中創造出來的世界——以及人類,他們慰藉了“神”的煩悶無聊。雖然或許他們無法完全抹消“神”身為絕對者的孤獨與恐懼,不過對“神”而言,人類們應該還是自己深愛的孩子才是。

  或許“神”會原諒他們也說不定。

  或許他能重新修正自己的話也說不定。

  或許他不會只留下怨言就死去也說不定。

  不過……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即將死去的“神”沒有餘力能退一步冷靜地看待自己的激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不斷地折磨人類直到永恆的未來,因為那時沒有能夠指出這點的第三者在場。

  不過現在不同了。

  這裡有省吾在。

  “真無聊。”

  省吾反覆說道。

  然而——

  “那就是世界的真相。”

  神說:

  “不管是多麼遠大的理想,不管是多麼高尚的真理——都不足以撼動世界。正因為那太過於純粹無暇了,所以才會顯得脆弱、輕浮,與淡薄。通常能夠撼動人世的,只有低等的慾望與幼稚的感情罷了。”

  “…………也許吧。”

  省吾說。

  理想或許很高貴也說不定——不過提倡理想的人往往忽略了現實。

  世界是現實的集合體,而非夢想與空想的領域。即使對現在就快餓死的人宣導救濟弱者,也只是白費工夫;即使在戰場上宣揚博愛之說,下一個瞬間也只會淪為被子彈貫穿的屍骸罷了。

  正因為美麗,理想的存在才會顯得無足輕重。

  由於眼前的事實既污穢又生動——所以人類才能立即對這些事實產生相應的情緒;不管是好是壞,這些情緒都容易理解,也容易感染給其他人。人被毆打了就會覺得痛,也會感到生氣;如果有飽食終日的人出現在空腹的自己面前,人自然就會興起憎恨之心,這是極為理所當然的生物情感——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種情感往往會成為推動某些事物的原動力。

  “就算再怎麼提倡平等與博愛——終究只是為了讓自己在淪為弱者時能夠獲得保護的保險罷了。結果卑鄙的人類只是為了替自己的方便找個適當的藉口,才會把它掩飾成真理的樣子。”

  “沒錯。”

  省吾點點頭。

  “不過——那又如何?”

  “…………”

  “神”為之語塞。

  “我又不是說那是錯的,只是說了無聊而已。”

  “…………香芝省吾,你——”

  或許“神”正感到困惑也說不定。

  “因為無聊,所以我無法忍耐;因為無聊,所以我想修正,就只是這樣而已。我所想的只不過是一種實際又俗不可耐的滿足感罷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是什麼高尚的人;不過——那有什麼不好嗎?”

  “…………”

  “原因是什麼都無所謂。”

  省吾一邊朝自己的肖像踏出一步,一邊說:

  “既然現實很無聊的話,那麼只要把它變得不無聊不就行了?即使現在是這樣,不代表永遠都得這樣吧?”

  “…………一切都已經無法輓回了。”

  “沒錯,不過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修正的吧?”

  省吾瞪著“神”說:

  “選項真的只有兩個嗎?能輓回,不能輓回,真的只有這樣而已嗎?不對吧?你其實知道的,不是嗎?連來到這裡頂多一年的我都能察覺到了——君臨了索隆數百年、數千年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

  “一開始你就錯了。”

  省吾說:

  “你的孤獨感並沒有獲得滿足。儘管有索隆裡的人類陪伴自己,儘管有無數的人們侍奉自己,你還是沒有獲得滿足。”

  “人類是為了我而創造的,人類把我當成神崇拜——”

  “只是被崇拜——”

  省吾打斷了“神”的話。

  “你就以為自己被滿足了。”

  “…………”

  “不過不對吧?你不是常常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嗎?”

  省吾連珠炮似地說。

  “你只不過是窺見我的記憶罷了,不要說得好像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

  省吾很清楚剛被召喚來索隆時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對於〈雷涅蓋德〉來說,省吾只不過是用來對抗眼前的絕對威脅——對抗“代行者”的手段罷了,也是〈雷涅蓋德〉為了囊括殲滅“代行者”後的世界霸權,無論如何都想握在手裡的道具。

  不過身為區區一介高中生的省吾卻沒有看穿他們的這些企圖。

  有美麗的姬巫女們在身邊侍奉自己,被捧成了操縱巨大人型兵器的英雄,因為這些事情而欣喜若狂的省吾總覺得自己很滿足。

  但他錯了。

  現在回首一看,省吾才明白自己的立身之處是建立在沙子上的城堡——不,那甚至是沒有實體的海市蜃樓。

  不過……自己為什麼想成為“英雄”呢?

  是因為有美麗的女孩隨侍在側嗎?

  還是因為民眾會反覆歌頌自己的名字呢?

  那些表露於外的現象——並不是他期望之事的本質。

  “英雄”能成就尋常人無法完成的事情。

  “英雄”即使身在絕望之中也依然不放棄。

  正因為能夠駕馭卑鄙又幼稚的感情,並且能夠憑自己的意志成就應當完成的事情,這種人才會被稱為“英雄”;正因為覺得成為這種特別的人是一件很帥氣的事情,省吾才會對“英雄”懷有憧憬。

  “你在尋求能為你消解孤獨的對象。”

  “……沒錯。”

  “結果——你創造出來的既不是‘夥伴’,也不是‘朋友’,而是‘奴隸’與‘人偶’,你要的只是能夠隨心所欲地擺布的對象;不過如此一來,你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仔細一想,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一切都是從“神”的體內誕生的。

  所以世界與住在裡頭的人類原本就是“神”的一部份。

  要是“神”能放棄自己身為絕對者的權能,認同他們是對等的存在,並且把自己的觀點降到跟人類一樣的話,或許在眼前等著他的會是不一樣的未來也說不定。也許那種生存方式並不自由,也會產生諸多不平與不滿——不過這樣一來,“神”大概就再也不會感到孤獨了吧?

  因為有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些人存在,才會產生衝突與紛爭。

  因為有對立的意見存在,才能反映出自己的意見。

  因為有欠缺的部份存在,才會產生互相補足的喜悅。

  那正是——

  “你是人類啊!”

  省吾嘆著氣說。

  人類。

  存在於人與人之間。

  得到了他人的存在之後,人才能定義自己——同時在定義了他人之後,人才能消解孤獨。

  不過……

  “你的不幸有三個。”

  省吾說。

  “一個是放任一時的激情而詛咒世界。”

  結果讓索隆在五百年間不斷地反覆上演悲劇。

  “一個是你那時並不知道侍女已經懷了自己的孩子。”

  這些孩子們之後以“神之血族”的身份離群索居——也因為出身備受壓迫的緣故,導致他們以偏離常軌的價值觀發展成一個組織。

  “最後一個是——你身為神的這件事。”

  就算再怎麼長生不老,就算再怎麼萬能,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要持續坐在“神”的寶座上,終究是一件不尋常又壓抑的事情,那就如同“神”所體驗過的經歷一般——儘管許多人圍繞在自己的身邊,卻還是時時感受到某種“墻壁”與“距離”,並且為極度扭曲的孤獨感所苦。

  “承認吧!你因為太急於從孤獨中獲得解放而失敗了。我無意批判那是對是錯,不過既然事情無法如你所願——既然你從未真正從孤獨中獲得解放的話,那麼你果然是失敗了:所以要是你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就無法修正——”

  “不過我是已死之人。”

  “神”以平淡的語氣說:

  “你現在談論的終究只是存在於過去的‘人類’殘像罷了。事到如今,就算你折服了我,一切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過去是不能改變的,同時一路累積而來的現在也是不可移易的,再過不久,‘代行者’的‘改寫’就要結束了,這回完全化的詛咒大概真的會編入世界上的所有物質中吧。”

  “然後——你要連死後都是孤單一人嗎?”

  省吾以挑釁的語氣說:

  “你要一直當個恐懼黑暗的孩子嗎?”

  “…………”

  “毫無保留地展露一切吧!試著問問看吧!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如你所想的,滿是罪惡——讓你非得持續詛咒個五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呢?而人類是否真的是污穢到無可救藥的生物呢?再試一次吧!”

  “要怎麼試……?”

  “神”訕笑似地問。

  不過——

  “我不是說過了嗎?毫無保留地展露一切吧!”

  省吾說。

  沒問題的——雖然毫無根據,省吾卻深信不疑。

  “代行者”還沒有完全掌握〈瀆神之主〉的一切,還無法污染省吾連上〈瀆神之主〉的意識,如此一來,在它們逐步侵占〈瀆神之主〉,並且加以重組的現在,省吾應該也能趁隙進行干涉才對——

  “你要做什麼?你——”

  “…………”

  看著驚慌地扭曲著臉的“神”,省吾露出了大無畏的笑容——然後集中自己的意識。

  ——————————

  光芒撕裂了流洩而出的黑暗。

  不——正確來說是從〈瀆神之主〉體內大量噴向全世界的詛咒縫隙間突然散髮出聖光,成千上百道細絲狀的光芒呈放射狀地向外延伸,切斷了黑暗色的文字列。那幅景象宛如包覆著〈瀆神之主〉的黑色“外殼”因承受不了內部爆炸的壓力而裂開一般。

  不過——那確實跟爆炸一樣,都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

  途中被切斷的詛咒有如某種原生動物般一邊蠢動,一邊彼此連接,然後再度扭曲著,擴散到世界之中,剛才的光芒簡直就像是〈瀆神之主〉最後的掙扎似地,鋼鐵的擬神機在那之後就毫無動靜,只是默默地從自己的裝甲縫隙內繼續吐出詛咒而已。

  不過——

  當然,這時並沒有人察覺到〈瀆神之主〉不斷吐出的文字列和數秒前有著微妙的不同。

  ——————————

  眼睛、耳朵、鼻子、肌膚、舌頭。

  全身的感覺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陷入了麻痺狀態之中。

  如果梅莉妮還保有視覺的話,大概就能看到異樣的詛咒文字列完全覆蓋了廢屋的地板、墻壁,以及天花板吧;那些詛咒就像大量滋生的蟲子般一邊蠢動,一邊吞沒了一切,同時進一步地持續增殖。

  不過——

  (…………?)

  某種東西流進了近似死亡的黑暗中。

  某種東西碰觸到梅莉妮本應斷絕了所有出入途徑的意識。

  靠著對省吾的想念勉強保持清醒的梅莉妮——注意到這點。

  (什麼……?)

  未知的存在讓梅莉妮感到恐懼。

  然而在一切的情報刺激都斷絕了的現在——梅莉妮對意識墜入形同死亡的虛無中而消滅的恐懼,凌駕了對那個未知存在的恐懼。

  她接受了碰觸到意識的某種存在。

  就在這個瞬間……

  (………………!)

  有如炸彈在黑夜之中炸開來一般。

  龐大的情報奔流灌進了梅莉妮因隔絕外界刺激而逐漸空虛枯竭的意識,自空洞至濃密的落差——由一種極端急遽地轉為另一種極端而產生的情報壓力,強烈地撼動著梅莉妮的意識,使她瞬間陷入了恐慌狀態。

  (……這……這是…………)

  就連梅莉妮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混亂。

  不過不久之後,那東西在梅莉妮卷起漩渦的意識中緩慢地固定下來——然後她總算隱隱約約地理解到自己接受了什麼東西。

  那是記憶。

  並非梅莉妮的記憶,而是某個人的——從第三者的觀點看到的記憶。

  記憶附帶的感官刺激穿透了梅莉妮的全身,那些刺激以等同於凌辱的強度注入了梅莉妮體內,並且逐漸滲透了因所有五感暫時封閉而中斷信號的感覺之中。

  他人的記憶毫無顧忌、毫不羞恥,不容分說地暴露在梅莉妮的眼前。

  那是——

  (……!……!)

  從世界被創造出來到詛咒誕生為止——恐怕是由超越數百、數千年的時光拼湊而成的,“神”一生的紀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莉妮大叫。

  不過她的慘叫並不成聲,而是作為意識的一部份不斷地擺蕩著而已。

  梅莉妮並不害怕。

  然而在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迫面對的真實——卻讓她難受地喘起氣來。

  既然那是以“神”的觀點重現的記憶,自然也充滿了偏頗;不過那些偏頗——那些蘊含了感情的偏頗卻是“神”所感受到的真實。

  “神”是懷著什麼想法創造出這個世界的。

  “神”是懷著什麼想法創造出那些詛咒的。

  喜悅,孤獨,憤怒,絕望,鄉愁,失望,不安,悲哀,友愛。

  包含了諸多感情的——一切。

  梅莉妮知道了——傳承至今的傳說中未曾提及的真實。

  ——————————

  和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識相連的詛咒傳播網為了強迫人們觀看“神”的真實,如今正發揮著轉播系統的機能。

  人們沒有拒絕的權力。

  不管希不希望……

  “神”的記憶——同時也是人類祖先犯罪的紀錄,還是流進了每個人的腦海里:

  因此,接受了這些記憶的人們也表現出各式各樣的反應。

  有人只是單純地感到困惑。

  (……咦……咦……這個……這是………………)

  例如——哈傑妲就感到很困惑。

  身為〈雷涅蓋德〉的姬巫女,同時也以族長的女兒身份被養育成人的她,基本上對“神”最深刻的印象是“詛咒世界的怪物”,“神”是無比強大、無比殘酷,又無比傲慢的存在;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被教育長大的。

  不過——如今她在記憶中看到的“神”卻極為纖細又脆弱。

  就算擁有接近萬能的權能,他的心還是跟人類一樣。

  哈傑妲第一次實際感受到“神”其實也擁有跟人類一樣的“心”。

  也有人只是單純地感到憤怒。

  (什……什麼……這是…………這是什麼…………?)

  例如愛菲妮耶就感到很憤怒。

  她覺得自己被騙了。正因為對性方面持有豪放的態度,她才能理解“神”就算擁抱了侍女,就算深愛著她,卻還是無法與她打從心底相依相系的悲哀。這隻不過是一個笨拙男子的紀錄罷了,哪是什麼怪物?把他變成怪物的——就是人類。

  沒錯,就是她的祖先。

  看了祖先的罪孽後,蓓爾提雅只是感到既羞愧又坐立難安。

  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淡淡地接受了事實而已。

  雷奧則是對過於庸俗的真實露出了苦笑。

  每個人真的各有不同的接受方法。

  不過——

  …………

  神的記憶利用詛咒網絡傳送給世界上的所有人。

  的確,事實只有一個。

  “神被人類殺死的怨恨,留下了永遠都不會消失的詛咒。”

  這是沒有任何繆誤的事實。

  不過隨觀者的角度不同,這個事實也會帶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從一般人的觀點闡述的事實,從〈雷涅蓋德〉的始祖們的觀點闡述的事實,以及從“神”本人闡述的事實,這些必定是全然迥異的東西,就算其中不帶任何虛偽與欺瞞……只要立場與思維不同,看起來就會完全不同。

  所以有多少人就會有多少個真實。

  如果以某人的觀點誠實地加以闡述的事實便得以稱為“真實”的話,那麼這也是一個真實——“神的真實”;唯有集合了諸多“真實”,並且退一步觀察,人才能真正地作為一個冷靜的第三者作出判斷。

  那麼……

  如今埋藏在“神”心中的真實促使人們的認知產生了什麼變化呢?

  光芒斷斷續續地朝詛咒網逆流。

  宛如在暗夜中飛舞的螢光一般——那些光芒憑空出現,並且一邊緩慢地移動,一邊朝同一個場所集中過去。

  朝聯繫所有詛咒的源頭——

  朝〈瀆神之主〉體內早已死去的“神”而去。

  ——————————

  省吾無意識地吐出一口氣。

  “………………”

  其實這對他而言是個賭注。

  “神的真實”——既不是絕對者,也不是支配者,而是一個既笨拙又平凡的男子不斷恐懼著孤獨的悲哀,就連省吾也不知道這個索隆的人們看了那樣的真實後會作何反應。並非全知全能的省吾無法推測出所有人的反應,況且原本就不是索隆之人的他也沒那個資格。

  省吾的心中當然懷有某種期待——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甩開不安。

  一群群光芒斷斷續續地傳回來。

  那是從人們的意識中抽取出來的反應。

  (如果——這裡頭“只有”對“神”的敵意與憎惡……)

  那麼一切就無可輓回了。

  已死之神的怨念無法平息,世界大概也會被改寫成萬劫不復的地獄吧?

  不過……既然悲劇的起因是極為平凡的誤解。

  那麼能夠終結這場無聊悲劇的,恐怕既不是遠大的思想,也不是高尚的理想。唯有極其平凡又理所當然的心情,才能平息神的詛咒。

  如此一來……

  “…………啊啊…………”

  省吾的脣裡吐出一口氣。

  一群群感情不斷地從整個索隆傳送回來。

  有恐懼,有安心,有憎惡,有悲哀,有憤怒,有侮蔑,有畏怯,有憐憫,有喜悅,有嫉妒,有羞恥。

  交雜著諸多感情的混沌之物傳了回來。

  不過——

  (……沒錯,就是這種東西。)

  省吾心想。

  這些混沌的情感反而讓他感到安心。

  (就像網絡上的留言版一樣。)

  當然……人類的感性是無法一元化的。

  沒錯,只要有一百個人存在,就會有一百個人的真實。就算在同樣的條件下面對同樣的事實,人類也不會只表示出區區一種反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人們的反應亂七八糟,反而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算看了同一則新聞,塞滿網絡留言版的意見還是千差萬別。

  有人對溫馨的美談表現出唾棄般的反應。

  也有人反而對令人心寒的慘劇拍手叫好。

  這些反應是無法統一的,如果統一的話反而可怕。

  那是——思考的獨裁。

  高唱著“我才是絕對正確的”,並且徹底地否定其他可能性,這種事情本身就是種威脅,也是一種瘋狂。

  (所以——)

  一方面有人憐憫神。

  另一方面也有人憎恨、蔑視神。

  這樣就夠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

  (……神放棄了一切。)

  省吾心想。

  “神”只因“人類就是如何如何”這種過於概括性的詞藻而放棄了一切。

  光是套用這個詞彙就以為自己理解了一切。

  “神啊,你真的了解所有人類嗎?”

  “…………”

  聽了省吾的話後,神並沒有回答。

  不過他應該也看到了——這個混沌才對。

  “你或許是全能的也說不定,但絕對不是全知的。”

  “…………”

  “只不過看了身邊的幾個人而已,你就以為自己理解了人類的一切嗎?”

  “…………”

  “在我成長的世界裡也有這種人。哪所學校的人都很蠢啦,哪個國家的人都很髒啦,哪間公司的人都很狡猾啦,很多人都用這種概略的框框套用一切,然後自以為理解了一切;這種想法——的確是很輕鬆啦。事實上我也會這麼想,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冒出‘索隆的人類就是如何如何’的想法。”

  “…………”

  “不過真的是那樣嗎?沒有例外嗎?世界真的單純到用這麼簡單的框框就能理解嗎?世界是這點程度的東西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神”的孤獨一定不可能消弭的。

  如果世界真的能那麼單純地完全理解的話——不就跟自己一個人活著沒什麼兩樣嗎?

  “仔細看清楚了——‘神’。”

  省吾說:

  “看了你的真實後,人們懷抱的心情只有一種而已嗎?也許這些心情有多寡的差異,不過只看多的一方,卻完全忽視少的一方,這樣真的好嗎?唾棄你的真實的人類,以及為你的真實流淚的人類,你想珍惜哪邊?只因為唾棄的人類比較多,你就要連為你流淚的所有人類一起毀滅嗎?”

  從人們身上傳回的反應——真的是各式各樣。

  那是如此地充滿多樣性——多到甚至讓省吾感到驚訝的地步。

  對於在悠久的歲月中飽受詛咒所苦的人們而言,“神”的確是個可怕的存在;一旦知道了這樣的“神”事實上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男人的話,飽受凌虐的人們便很容易將畏懼化為憤怒與憎惡,那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不過在這同時,也有人對這無法如願的心意產生認同感。

  雖然絕不算多——但憐憫神的人也是存在的。

  有人為自己的祖先所犯下的過錯感到羞恥,也有人只是單純地覺得孤獨的神很可憐;如果當時在神身邊的人是自己,不就能防止這場悲劇發生嗎——也有不少人這麼想像。

  當然,肯定並非一切。

  不過否定也非一切。

  感情的奔流交雜了正面與負面的意念。

  要區分出哪份感情屬於誰的是不可能的事情,它們的數量甚至多到無法計算。數千?數萬?還是上億?

  不過——

  (……梅莉妮……!)

  省吾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心愛女孩的氣息。

  她也身在這股感情的奔流之中,就算分隔兩地,她還是掛念著省吾。梅莉妮的心情只有對“神”的憐憫,大概是把“神”跟省吾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了吧?她以愛著省吾的強度哀悼著“神”的悲劇。

  那是幾萬、幾億分之一。

  不過卻不是零。

  那裡的確有一份心情存在,那裡的確有個人存在。

  那裡的確有個真實存在。

  所以……

  “…………”

  神依舊沒有回應。

  只不過——

  ——————————

  如今沒有人看得見或許反倒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吧?

  那是一幅——宛如太陽誕生在地面上的光景。

  光線強烈得足以灼傷視網膜。

  在迸發而出的光芒中央是——〈瀆神之主〉。

  鋼鐵巨人原本被最後的“代行者”化為詛咒的高速增殖反應爐——不過如今卻不再吐出漆黑的詛咒文字列,反而從全身上下迸發出數量驚人的聖光。

  那個景象也像是〈瀆神之主〉炸開來一般。

  如果姬巫女們看到了這幅景象的話,或許會感到擔心也說不定,因為從“聖遺物”釋放出來的聖光顯然大幅超越了理論值,以不可能重現的強度源源不絕地釋放出來,就跟輸出超過極限的引擎一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後果自然也容易想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不過在沒有半個人能感到驚訝的情況下,漆黑的巨大擬神機就這樣持續地閃爍著光輝。

  仿佛試圖照亮被黑暗封閉的世界一般——

  ——————————

  省吾感覺到自己正急速地失去一切。

  那是某種存在正接連被切斷的感覺。

  他是在感覺同步開始出現歧異的時候——察覺到那是“聖遺物”正在崩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除了味覺以外的四個感覺仿佛急速地蓋上一層膜般,開始變得曖昧不清,不過由於那種情況進展得很緩慢,同時詛咒的黑暗也開始消散了,因此省吾反而能隱約地看到自己的周圍——〈瀆神之主〉周圍的光景。

  纏繞在〈瀆神之主〉身上的“遺落之子”群,有一張跟過去拯救過省吾的少女相同的臉。

  茉莉。

  為死去的神殉死的少女。

  “……茉莉…………!”

  在刺眼的光芒之中,怪物們的輪廓正逐漸變得松弛。

  在下一個瞬間,怪物們的少女臉龐與身軀全都進散開來——有如灰燼消散在風中一般。它們並沒有難受地掙扎,也沒有露出憤怒與怨恨的表情,那張可愛的少女臉蛋只是像詠唱聖歌時一樣平靜又面無表情,就這樣隨著醜惡的蠍子身軀一同融解消散在風中。

  然後——

  “…………”

  “遺落之子”晚一步才消滅,或許有什麼意義也說不定。

  抓著省吾視野正中央的黑色裝甲板——抓著〈瀆神之主〉胸口的“遺落之子”正窸窸窣窣地瓦解著怪物身軀的輪廓,同時白皙的少女裸體逐漸從底下浮現而出;當然,那個少女的身影也立刻被捲入崩壞之中而逐漸消失,不過——

  “……!”

  真的只有一剎那的時間。

  省吾覺得面無表情的茉莉臉上仿佛閃過了一抹微笑。

  或許那是因省吾先入為主的觀念而產生的幻影也說不定,不過他卻覺得在那裡的笑臉——就跟她過去照顧衰弱的自己時所展露的表情一樣。

  當然,省吾還來不及再度確認,她的臉就化為灰燼消散在光芒之中了。

  然而——

  “茉莉……”

  省吾一開始並沒有發現自己正在哭泣。

  不過當注意到淚珠滑過臉頰的觸感時——他總算明白了。

  自己總算接受了她的死,不是交織著憤怒與怨恨的慟哭,更遑論後悔與懺悔。她已經不在了,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只是終於能夠觸及如此平凡——卻又無可奈何的悲傷罷了。

  (再見了……茉莉。)

  省吾在腦海里低語。

  同時——

  (……“神”?)

  省吾的意識更進一步地松緩消融。

  最後連他的視野也開始封閉,黑暗正一步步地覆蓋一切。雖然那跟“聖遺物”的惰性化所造成的感覺同步中斷很像——不過不是;就算感覺被切斷了,省吾還是很清楚“聖遺物”依然處於異常活性化的狀態。

  那麼……

  (……這是……?)

  這麼問的省吾已經隱約察覺到“神”的意圖了。

  活化到超出極限的“聖遺物”正在自行解體,如同“遺落之子”的消滅一般,“聖遺物”正化為微小的粒子——不,或許是超越物質的能源,一種像是波動或是熱能的東西——然後穿透了封印的容器與〈瀆神之主〉的裝甲,擴散開來。

  “神……”

  就算省吾出聲詢問,“神”還是沒有回答。

  感覺同步已經中斷了,省吾也無法回到能夠和“神”對話的內心世界了。

  只不過……省吾卻感受到一抹寂寥感。

  “神”的確是敵人。

  省吾在〈瀆神之主〉體內時曾一次又一次地飽受“神”的折磨。

  不過——“他”同時是省吾的倒影,也是省吾的遠祖,有時甚至還是會出手相助的知己。

  “你真的——走了啊。”

  一直以來苟延殘喘地留在世上的神,這回真的走了吧?

  正當省吾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

  ——接下來,你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他聽見了這個聲音。

  或許連這個聲音都是他的幻聽也說不定。

  可是……

  ——因為這裡是人類的世界……

  下一個瞬間。

  “——!”

  啪——省吾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這樣的聲音。

  強烈的光芒一口氣爆發開來。

  比以往更強烈——卻又蘊含著些許溫柔的光芒包覆了駕駛者席,也包覆了〈瀆神之主〉。

  省吾確實感受到某種東西正逐漸碎裂消散,恐怕無限稀薄化的“聖遺物”已經擴散到整個世界裡了吧——他這麼想。

  或許這回借由擴散到整個世界——與一切同化,他才真的成了真正的神也說不定。

  “…………”

  省吾感受到一股睡意急遽地朝自己襲來。

  大概是累了吧?這也不是沒道理的事情。

  因為一直跟隨著延續了數百年、數千年的故事。

  “…………”

  他——就這樣任由意識逐漸融化開來。

  ——————————

  當人們回過神時,惡夢已經離去了。

  人們一邊甩著頭,一邊站起身子。盤踞在自己頭上的詛咒已不見蹤跡;早晨的陽光映出了整個世界,聖光也已經消失了,在地平線上閃爍光輝的只有極為理所當然的一顆太陽而已。

  清爽的早晨。

  那是經過名為黑夜的死而開始重生的儀式。

  “…………”

  人們甚至連自己睡了幾小時——或是睡了幾天都不知道,只是困惑地環顧著周遭。

  然後——

  “——那是……”

  某個人這麼說。

  所有人同時望向那個方向。

  人群之間發出了喧嚷聲。

  存在於那裡的是鋼鐵的巨大黑色人型。

  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最大、最強的最終兵器。

  光是佇立著就充滿了威迫之力的巨人——如今卻不再擺出恐嚇他人的架勢,而是靜靜地隕躺在索隆的大地上。

  在晨曦的光芒之中,〈瀆神之主〉抱住膝蓋,弓起背脊,宛如在母親的子宮內等待新生之時的胎兒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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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8:5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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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野心鳴動

  某個人正在某處低語著。

  某個人正在呼喊某人的名字。

  ……小……省…………

  ……小省………………

  當察覺到那是自己的聲音時——使河原花梨才緩緩地睜開眼皮,從漫長的睡眠中清醒過來。

  “……小省……?”

  首先映入花梨眼簾的是貼滿木板的平面。

  她恍惚地望著那個平面——然後花了幾秒鐘才發現那是天花板。儘管注視著天花板,焦點卻無法聚集在上頭,還朝老舊的木紋天花板伸出了纖細的右手,不過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等到發現自己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氣而已……又花上了幾秒鐘。

  “……啊。”

  意識急速地清晰起來,橫躺著的花梨就這樣漲紅了臉。

  “夢……?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表哥的名字呢?

  這樣簡直就像個苦苦思念著戀人的少女一樣——

  “…………”

  不。

  當漫長的夢境結束時——自己的確感受到省吾的存在。

  在眩目的光芒之中,省吾仿佛要拯救花梨似地對她伸出手;自己之所以會伸出手來,一定是因為想抓住他的手吧。

  “夢……?”

  到哪裡為止是夢?

  儘管感到渾身疲憊,花梨還是開始回溯自己的記憶。

  (我應該跟平常一樣——)

  自己應該跟平常一樣,在去學校之前順便去了一趟表哥,省吾的家,跟平常一樣闖進了通宵埋首於線上遊戲的省吾房裡,跟平常一樣催促著省吾上學,還有跟平常一樣把省吾趕出家門才對。

  (可是……)

  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玄關前的不明光芒把兩人給吸進去了。

  (我和小省……兩個人……)

  被吹走了。或者應該說是被扯過去了。

  自己和香芝省吾一起被拉進了——異世界裡。

  “索隆……”

  那是被神詛咒的地名,也是囚禁花梨他們的異世界。

  然後——

  “……!”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

  當花梨打算一鼓作氣地坐起身子時,一股輕微的頭痛卻讓她眼冒金星——於是再度將頭躺回枕頭上,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倒臥在地上,而是睡在某個地方的床上。

  枕頭硬邦邦的,床鋪也硬得讓花梨的背隱隱作痛。

  不過儘管急著想爬起來時會感到眼花,她卻不覺得身體有任何不適之處。只要閉上眼睛,慢慢做個兩、三次深呼吸的話——不一會兒,胸口的悸動也平息了下來。

  花梨的右眼突然感受到一道刺眼的光芒,以及一股和煦的熱度。

  “…………”

  陽光正打在她右半邊的臉上。

  依然躺在床上的花梨就這樣輕輕地轉動脖子。

  在墻壁與天花板的交界——一個微微傾斜的部份上開了一道小窗,陽光就是從那裡灑落進來的。現在的時間大概是早上吧?花梨感覺得出陽光還夾帶著夜晚的冰冷。

  然後——

  “……!”

  陽光縈繞在——同樣是木製的地板上,一抹鮮明得不相稱的色彩在老舊發黑的地板上延展開來。

  如絹線般的金色長髮,屬於倒臥在地板上的少女。

  少女穿著一身輕薄的服裝,上頭點綴著特殊花紋的刺繡,那幾分凌亂的裙擺底下,如今正露出了白皙剔透的大腿。

  被金髮埋沒的側臉看來既清純又可憐,完美無瑕的容貌有如出於名匠之手的人偶般——

  “……梅莉……妮……?”

  花梨認得她。

  不過——聲音裡之所以會透出若干訝異的音調,是因為自己睡著前的記憶無法完美地銜接上眼前的光景。

  花梨重新探索自己的記憶。

  被神的詛咒侵犯的世界·索隆。

  “弒神者”的後裔·五家族。

  秘密結社〈雷涅蓋德〉。

  “代行者”、姬巫女、奇跡術、救世主……

  漆黑的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就算只有回想起這些單字,和省吾一起被卷進來的這個扭曲世界,以及在那裡度過的日子,還是再鮮明不過地從花梨的記憶裡復甦。

  (對了,我——)

  她回想起中斷前一刻的記憶——就感覺而言,那仿佛是幾分鐘前的事情。

  在那棟宅邸裡、在省吾的房間內發生的事情。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省吾對她破口大罵——

  ?你……有把人踩死過嗎?有背負過那種亂七八糟的力量嗎?有用這種力量把人類像蟲子一樣地踩死過嗎??

  ?你說因為被敵人壓著所以沒辦法??

  ?明明總是擺出一副完全看穿我的表情……可是你什麼都不懂!連一丁點都不懂!你會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表情,只是為了讓自己高興罷了!?

  ?甚至沒有搭乘過〈瀆神之主〉的你,怎麼可能會懂得那種感覺!?

  (我——)

  花梨把手緊緊地握在胸前。

  她想起了無法反駁的自己。當下的花梨咬緊嘴脣,眼眶含淚,逃也似地衝出了省吾的房間,然後回到隔壁的房間內開始抽泣。

  花梨逃走了,因為她沒有自信能夠繼續承受省吾的怒火。

  明明最不應該逃跑的就是自己——

  (沒錯——)

  所以……

  花梨才會那麼輕易地遭人突襲。

  從背上傳來的衝擊,竄入鼻腔的異味,把她的手扣在背後的手臂,覆蓋在嘴上的布條觸感……恐怕按在她口鼻上的布條泡過什麼揮發性的安眠藥吧?幾秒鐘後,她的五感逐漸融化開來——接著記憶就在這時突然中斷了。

  雖然在那之後還有一些零星片段的記憶,不過就像擷取了一瞬間的照片一樣,毫無脈絡可循,因此花梨現在還是無法明確地銜接前後關係。

  然而——

  (……被暗算了。)

  花梨感到相當慚愧。

  不管是聶羅——還是五家族族長們的企圖,她都早就知道了。

  (如果他們……想隨心所欲地操控小省的話……當然會先從我下手……)

  花梨知道精神操控系的奇跡術對身為異世界人的省吾跟她起不了作用,如此一來,能夠迫使省吾聽命的方法就不是索隆特有的東西,而是再尋常也不過的手段,其中最簡單又確實的方法就是人質。

  而對於身為異世界人的省吾來說,〈雷涅蓋德〉能夠用來威脅他的人質就只有一個人而已。

  如果是對嘴巴上愛嘮叨,本性卻很溫柔的省吾的話,人質就更能發揮效果了。

  (我明明已經知道了——)

  自己卻還是輕易地被抓去當人質,變成了省吾的——枷鎖。

  “嗚——”

  花梨掀開毛毯。

  姑且不論意識,她的身體大概還沒有完全清醒吧——當花梨正打算順著掀開毛毯的勁頭坐起上半身時,再度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用左手抵著額頭,並且做起了深呼吸。雖然還不清楚自己現在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中,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花梨希望能馬上讓自己的身體隨心所欲地移動。

  如此一來,只要一逮到空隙的話,自己就能隨時逃出去。

  她反覆了好幾次深呼吸後,暈眩感終於平息下來。

  然後——

  “…………?”

  花梨突然低頭看著自己穿的衣服。

  (這件衣服是……?)

  那是一件剪裁單純的衣服。布料的網眼織得參差不齊,甚至顯得有些粗糙,和〈雷涅蓋德〉準備的服裝相比,這件衣服給人一種有點……不,是非常廉價的印象。雖然花梨並沒有看過索隆的一般人穿的衣服——不過這大概就是索隆人的標準服裝吧?

  特地讓人質穿奢侈品的確沒有意義。

  不過——

  “這是怎麼一回事……?”

  花梨再度望向梅莉妮·柯德蘭。

  她還是橫躺在地板上——似乎是昏過去的樣子。

  照常理來想,既然自己現在被〈雷涅蓋德〉軟禁中,那麼梅莉妮應該就是負責監視自己的人,不過監視者昏過去的話就派不上用場了——更重要的是,讓姬巫女擔任監視者一職根本沒有意義,她們終究只是用來籠絡省吾的人才罷了。

  而且……就一個軟禁場所而言,這個房間又顯得有點奇怪。

  如果這裡是牢獄之類的地方,沒有像樣的傢具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地板、天花板、墻壁、床卻全都是木造的,而且又很老舊,隨處可見節孔或縫隙;雖然花梨纖細的手臂無法打破這些墻壁與地板……不過如果要說這裡是“囚禁”設施的話,她還是不得不感到一股不協調感。

  當然——花梨從未見過這個地方。

  這裡既不像她跟省吾在索隆裡住的那棟宅邸內部,也不像〈雷涅蓋德〉的中樞基地“聖廟”內的房間。再說“聖廟”是鑿開岩盤興建而成的地下基地,裡頭幾乎看不到木製的墻壁或地板——更重要的是“聖廟”的照明都仰賴燭火或電燈補足,幾乎不可能會有哪間房間照得到太陽。

  那麼這裡是——

  (脫離〈雷涅蓋德〉掌握的地方嗎……?)

  花梨會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從身體完全不受任何束縛,以及房間老舊斑駁的情況看來,花梨也不像是落入其他勢力手中的樣子。眼下的情況有種正在躲避〈雷涅蓋德〉追緝的氛圍,如果這裡是“藏身之處”的話就說得通了。

  (可是……)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下就變成無法解釋梅莉妮為什麼會躺在這裡了。

  她是五家族中實際位居頂點的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所以才會在五位姬巫女之中擔任首席一職。

  花梨認識的梅莉妮是〈雷涅蓋德〉的象徵。

  可是……這樣的她如今卻昏倒在這裡。

  “…………”

  花梨重新移動視線確認狀況。

  除了自己正躺在上頭的床以外,房內就沒有任何傢具了,這是個僅以墻壁、地板,以及天花板區隔出來的殺風景空間;不過在倒臥於地的梅莉妮身後——可以看到一扇門,那扇門就在設置於天花板附近的小窗正對面。這麼說來……只要這棟房子不是僅有一間房間的小屋,那麼那扇門後方應該還有其他房間才對。

  花梨輕輕地將腳放到地板上。

  所幸她現在是打赤腳的狀態,不知道是不是破損程度沒有外表那麼嚴重——地板承受了她的體重後並沒有嘎吱作響。花梨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站在地板上。

  “…………”

  梅莉妮依然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她一邊慎重地壓低腳步聲,一邊經過梅莉妮身旁。當然,花梨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依舊熟睡的姬巫女身上;雖然梅莉妮應該不是在裝睡——不過他情況還不明朗的現在,梅莉妮的存在與行動依然是個不解之謎,把她當成假想敵的話,行動起來也比較不會產生問題吧。

  花了將近一分鐘的時間抵達木門後,花梨伸手握住了把手。

  門沒鎖,把手容易轉開到令人掃興的地步。

  花梨同樣慎重又緩慢地推開門。

  嘰……雖然木門發出了微弱的摩擦聲,不過梅莉妮還是沒有醒過來。

  “…………”

  松了一口氣後——花梨便將身體從只開了最小限度的門縫間滑進隔壁的房間裡。不知道是體力衰退的關係,還是緊張的緣故,光是這種程度的小事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是——

  “——嗨。”

  一個聲音唐突地傳來。

  花梨嚇得倒抽了一口氣。

  “睡美人終於醒啦。”

  隔壁房間的構造跟花梨的那間房間一樣。

  房裡同樣有老舊的木製地板與墻壁,同樣除了床以外就沒有任何傢具,也同樣地殺風景——床就像鏡像一般地剛好擺放在相對於隔壁房間的位置。

  而且有一個男人正翹起二郎腿坐在那張床上。

  還有一個女人仿佛陪著他似地佇立於床邊。

  “…………!”

  隔壁房間裡同樣充斥著——從窗戶灑落進來的陽光,陽光照出了那對男女的側臉。

  花梨不認得他們。

  不過對方似乎不是如此。開口說話的男人——露出了有點親切的笑容,看著花梨。

  那個年輕男人留著如帶殼慄子或海膽般,頭髮一束束倒立起來的髮型,如今正用一隻手摩娑著長滿下巴的絡腮鬍。

  該怎麼說呢——這個男人非常有男人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身上穿著以皮革和布料製成的輕便旅行裝的緣故,花梨可以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強烈又精悍的野性氣質;如果拿動物來形容他的話,最接近的印象應該是狼吧。雖然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眼睛也眯成了彎月的形狀——但花梨卻不敢輕忽大意。游刃有餘的態度可是欺騙對手時最基礎的基礎,這世界上沒有哪個欺詐師會表現出惶恐不安的樣子。

  女人則是面無表情。

  雖然她是個給人知性印象的美女——這麼說起來,她長得很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然而身上散髮著一股有些嚴肅的氛圍。

  不過比起容貌,女人手裡拿的東西更是吸引了花梨的注意。

  那是一把長手杖,手杖的前端還連著一個造型詭異的零件,讓人聯想到某種動物的骨頭。

  (——擬神杖!)

  那是花梨和省吾的世界不可能存在的技術體系——奇跡術必備的道具,簡而言之就是魔法手杖;擬神杖搭配名為聖句的控制語言,便能引發超物理的現象。

  由於姬巫女們全都是奇跡術師,因此她們總是隨身攜帶擬神杖。

  (她長得很像瑟妮卡——難道是路思波力提家的奇跡術師?)

  “啊啊——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啦。”

  男人露出苦笑說:

  “不過你猜錯囉。”

  “…………”

  花梨將視線轉回男人身上。

  看來支配現場的人似乎是他的樣子。

  “她是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雖然跟瑟妮卡確實有血緣關係,不過現在並不是〈雷涅蓋德〉的人。”

  “……你是?”

  花梨絲毫不放鬆警戒地這麼問。

  為了不讓梅莉妮從後面突襲自己,花梨先稍微偏過身子,背對著墻壁。

  “我應該算是跟你關係很遠的遠房親戚吧,■使河原·花梨。”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就算重新端詳男人的臉——花梨還是對那張臉沒有印象。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的男人。

  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的名字;遠房親戚又是什麼意思?

  “詳細情況以後再說明吧。”

  男人以極為輕鬆的語氣說:

  “在那之前,我應該先自我介紹吧。我的名字是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是從跟你一樣的世界被召喚過來的第二代‘救世主’。在這個名為索隆的世界裡,我應該算是你跟省吾的前輩吧。”

  “咦……小省——?”

  聽到省吾的名字時,花梨不自覺地往前挺出身子。

  她的反應似乎一如這個自稱雷奧的男人所料。看了花梨的反應後,他一臉開心地笑了。

  “而且……第二代救世主……?那麼你是〈雷涅蓋德〉的……”

  “不,我也不是〈雷涅蓋德〉的人,現在反而是他們的敵人。”

  “…………”

  “不過——”

  雷奧一邊感興趣似地望著困惑的花梨,一邊說:

  “一瞬間我還以為完蛋了呢。我們所有人能像這樣平安無事——大概是香芝省吾的功勞吧?救世主也是有很多種的呢。”

  “…………”

  看來這個名叫雷奧的男人——就如同他剛才說的一樣——現在似乎不打算給花梨一個能夠接受的解釋。雖然那有點看不起人的態度惹惱了花梨,不過現在跟這個男人吵起來對她也沒有好處。

  而且花梨最在意的是——

  “小省……他沒事嗎?”

  “嗯……”

  雷奧歪著頭。

  “天曉得。”

  “…………”

  “安潔——你覺得呢?”

  雷奧再度帶著一臉感興趣似的表情看了看焦躁的花梨後,轉頭對身旁的女人這麼問。

  安潔莉特面無表情地思考了幾秒鐘——

  “最後讓‘代行者’增殖的詛咒無效化,並且讓人們看見‘神’的記憶的,恐怕是省吾·香芝的意志吧?那麼他目前至少還能堅持自己的意志,這一點是絕不會有錯的;雖然精神方面可能多少會產生一些障礙——但我想那應該不會太嚴重。”

  “…………雖然不是完全聽得懂,不過我可以把你的說明當成小省平安無事的意思吧?”

  “大概沒事。”

  安潔莉特點點頭。

  “哎呀——我們也希望省吾能平安無事,要不然可就麻煩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

  雷奧大概還是不打算說明吧,只是笑著聳聳肩而已。

  儘管安潔莉特說省吾“大概沒事”——花梨還是抗拒著完全相信這真實身份不明的兩人。她想現在立刻飛奔到省吾的身旁,確認他是否平安無事。

  “小省……”

  當花梨重新環顧起房間時,發現床邊有一扇門——從對方站著的位置看來,那扇門就像是安潔莉特的影子一般。

  雖然雙腿還是覺得軟弱無力,花梨卻開始走向那道門。

  可是——

  “…………”

  她在門前停下腳步。

  因為一根棒子伸向她的眼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安潔莉特。她沉默不語地橫舉著握在手中的擬神杖,阻止花梨繼續前進。

  “……走開。”

  花梨瞪著安潔莉特的臉。

  那是一張跟瑟妮卡一樣端正——卻又缺乏表情的臉,光看安潔莉特的臉完全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那超然的態度反而給人一種輕視一切的感覺,讓花梨感到相當不愉快。

  可是——

  “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吧?■使河原·花梨。”

  雷奧笑著這麼說:

  “而且——”

  仿佛接續雷奧突然中斷的話一般——嘰……一陣木頭摩擦的聲音突然響起。

  聲音來自於花梨的背後,也就是她不久前才穿過的門。

  門的後方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

  “…………梅莉妮。”

  回過頭去的花梨低聲呢喃。

  柯德蘭家的姬巫女正靠著門站在那裡,表情流露出濃濃的安心感。

  “花梨殿下——”

  “…………”

  當然——花梨並沒有松懈了對梅莉妮的警戒心。

  對花梨而言,梅莉妮形同於〈雷涅蓋德〉本身,就算雷奧他們真如自己所說的一樣與〈雷涅蓋德〉為敵,而這裡也不是〈雷涅蓋德〉的勢力範圍,但只要梅莉妮人在這裡,花梨就不該輕忽大意;畢竟〈雷涅蓋德〉曾一度使出綁架花梨這種強硬手段,事到如今,梅莉妮再裝出友好的態度也沒有意義了,就算她想用粗暴一點的手段把花梨帶回去,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

  “花梨殿下……”

  梅莉妮接下來說的是花梨聽不懂的語言。

  那恐怕是索隆語吧?雖然梅莉妮帶著有點放鬆的表情斷斷續續地呢喃著什麼,花梨卻完全聽不懂;就算梅莉妮用異國的語言對自己說些什麼,花梨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

  “……什麼?你說什麼?”

  花梨忍不住問。

  這時——梅莉妮才恍然大悟似地眨眨眼。

  “啊……真是非常抱歉。”

  這回她說的是日語。

  當梅莉妮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到花梨身邊後,便在那裡跪了下來——並且仿佛看著什麼神聖莊嚴的東西似地仰望著花梨,那張美麗的臉依然透露出濃厚的安心之色……絲毫感覺不出敵意與加害之意;當然,那也有可能只是她的演技,不過——

  “花梨殿下,您平安無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咦……?啊……嗯……謝謝。”

  擺好架勢的花梨不禁覺得有點沮喪地這麼回答。

  然而——

  (——剛才她為什麼會那麼驚訝?)

  梅莉妮之所以會不自覺地脫口說出索隆語,大概是因為她忘了花梨聽不懂索隆語吧;也就是說,她沒有餘力能回想起這個事實。

  (是因為無法平安地帶回人質的話,自己就會有危險嗎?可是——)

  梅莉妮的態度卻又沒那麼冷淡,看起來反而像是真心地關心花梨的樣子。

  而且——

  “花梨殿下,我們回去吧——回到省吾殿下的身邊。”

  梅莉妮筆直地注視著花梨的眼睛,如此表示,聲音跟語氣都沒有任何虛假不自然之處。

  “……回去再當一次人質嗎?”

  花梨鼓起勇氣這麼問。

  她得到的反應——有兩種。

  梅莉妮一瞬間露出了困惑般的表情……同時雷奧也發出了短促的苦笑聲。

  “梅莉妮·柯德蘭,花梨·■使河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啦。”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那種說法仿佛自己已經睡了好幾年一樣——

  聽到梅莉妮所說的話後,花梨再度回過頭來。

  梅莉妮帶著真摯的表情接著說:

  “我——已經不是姬巫女了。”

  “咦……?”

  花梨不由得一時語塞。

  “那是什麼意——”

  “父親大人——五家族會議拔除了我的姬巫女頭銜。”

  梅莉妮淡淡地這麼表示。

  花梨再度瞥了雷奧一眼。像是以她的混亂為樂一般,這位真實身份不明的青年嘴角浮現笑意;突然間……花梨的腦海閃過梅莉妮與雷奧或許是以某種形式共謀的想像,其實雷奧也是〈雷涅蓋德〉的人。

  (不,搞得那麼複雜也沒有意義。)

  現在這裡有手持擬神杖的安潔莉特在,而且要制服才剛醒過來、連站都站不穩的花梨,就算是空手的雷奧也不成問題吧。

  才剛醒過來……?

  (我——)

  到底睡了多久呢?

  照一般的情況而言,如果只昏過去半天,腰和腿應該不至於會變得如此虛弱無力才對。

  也就是說……

  “花梨,你已經睡了一年多了。”

  “……咦?”

  “〈雷涅蓋德〉用奇跡術製造了能夠將周遭環境的時間停止的力場,然後把你關在裡頭。這段期間內發生了很多事哦——梅莉妮被拔除姬巫女一職就是其中之一。”

  “…………”

  儘管雷奧突然這麼說明,花梨還是無法完全理解——不,是沒有任何實感。

  不過他卻完全不顧花梨的困惑,臉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幾分。

  “順便告訴你一聲——”

  眯起眼睛的他並非望向花梨,而是盯著梅莉妮。

  “要是現在讓你們回去省吾身邊,我會感到很困擾的。你們現在是——我的人質。”

  安潔莉特依然舉著擬神杖擋住花梨的去路。

  “…………”

  花梨來回望著雷奧與梅莉妮。

  梅莉妮帶著一臉僵硬的表情咬緊嘴脣。

  相對地,雷奧則是從容不迫地坐在床上,狀似開心地看著梅莉妮。

  花梨想了一會兒後——

  “你說過‘詳細情況以後再說明’吧?”

  “……我是這麼說了。”

  雷奧點點頭。

  “那是什麼時候?”

  “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裡吧。發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了。為了順便確認,我想移動到能夠觀望整個狀況的場所去,至於說明就在路上進行吧。”

  花梨瞪了雷奧那副有點像是要吃人般的表情一會兒後,開口說:

  “看來在各方面——似乎都另有內情呢。”

  “是啊。”

  雷奧一邊撫摸著臉頰上的絡腮鬍,一邊說。

  ——————————

  當蓓爾提雅清醒時——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姬巫女專用的座席上,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用來支援〈瀆神之主〉的操縱桌。

  “——!”

  意識在她產生自覺的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控制自身肉體的方法是因培拉斯家傳授的武術基礎。只是揮劍砍殺敵人般並不能稱為武術,為了打造強健的肉體,呼吸法與睡眠法也是必備的技術;有必要的話,蓓爾提雅甚至能操控自己的睡眠時間與睡眠深度。

  (我昏過去了?昏過去多久了?)

  雖然蓓爾提雅反射性地試著從自己體內的生理時鐘尋求答案,但還是完全摸不著頭緒。

  身體方面——沒有異常,至少蓓爾提雅感覺不到異常。

  她可以毫無問題地移動手腳,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半反射性地確認到這裡之後——蓓爾提雅暫時把自己的身體狀況擱在一旁,因為還有其他事情讓她更為在意。

  她望向設置在操縱桌旁的卷軸座。

  以自動書寫裝置將〈瀆神之主〉的狀態記錄下來的卷軸上——只記錄著有如用尺規畫出來的一條直線,所有數值都沒有變動;不僅如此,所有數值都停在“零”上。

  (奇跡術回路被切斷了嗎……?)

  那是在〈瀆神之主〉啟動的情況下不可能顯示出來的數值。

  蓓爾提雅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個。

  回路被切斷,導致自動書寫裝置停止。

  自動書寫裝置本身故障。

  還有——〈瀆神之主〉完全停止運作。

  (〈富爾伐斯〉本身的機能也停止了嗎……不過在這裡也無法確認就是了。)

  這裡是“聖廟”內部。

  正確地說是配置在“聖廟”周圍的附屬設施內部。柯德蘭家、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歐托魯奇家,以及因培拉斯家,各家族分別持有一艘專門用來支援及搬運回收〈瀆神之主〉的巨大飛行船——這裡便是這些飛行船的收納庫,同時也是起降基地,只不過其中有一個位置是空下來的;因培拉斯家的飛行船〈艾狄尼特〉被“血族”搶走後,一直沒有奪回來。

  因此,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蓓爾提雅便一起搭上柯德蘭家所有的〈富爾伐斯〉,以便參與現場實戰。

  然後——

  (…………對了。)

  蓓爾提雅這時總算才想到……

  省吾他——成就了什麼樣的事情。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的呢喃聲中蘊含著敬愛與畏懼。

  面對“代行者”發動的那場總攻擊,以及接下來如惡夢般的狀況——恐怕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已經沒救了吧?詛咒利用〈瀆神之主〉無限地增殖,然後改寫了世界上所有的“存在子”,使萬劫不復的地獄出現。雖然只有一小撮人能正確地掌握正在進行中的事態……不過任誰都明白真正的絕望就是像這個樣子。

  世界本身成了人類的敵人。

  人類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方法。

  一切——都朝著那種絕望的未來前進,無論是誰都領悟到抵抗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然而——

  “您真的……”

  他拯救了名為索隆的世界。

  不——不僅如此,他甚至拯救了任誰都只能恐懼畏怯的“神”,平息了“神”在這五百年來不斷詛咒世界的怨念。

  那正是英雄成就的豐功偉業。

  不過——蓓爾提雅知道。

  省吾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雖然他是因為自己想成為英雄,才會讓自己在能站穩那個立場之前不斷成長——但絕非天賜英才的超人;他會放聲哭喊,犯了錯時也會感到猶豫不決。

  不過正因為如此……蓓爾提雅認為他所成就的事情才有意義。

  人類——必須由人類來拯救才行。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想盡早確認他平安無事。

  在身為最大威脅的“代行者”與“神”消失的現在——最有可能讓他置身險境的反而是同樣隸屬於〈雷涅蓋德〉的人們吧?蓓爾提雅的職責是比誰都更快地趕到他的身邊。

  作為因培拉斯家的女兒。

  還有作為一個深愛著他的少女。

  蓓爾提雅就算用身體當肉盾也要保護他。

  “…………”

  她從位子上站起來,並且環顧著船內。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目前清醒過來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而已;受詛咒襲擊而慌亂得有如發瘋似的船員們,如今正躺在地板上,或靠在墻壁上,以各式各樣的姿勢沉睡當中。

  為了不吵醒他們,蓓爾提雅悄悄地走向出口。他們是柯德蘭家的手下,而非因培拉斯家的人,就蓓爾提雅的立場而言,讓柯德蘭家的勢力繼續睡下去反而比較好。

  從操舵室裡一腳踏進通往出口的通道後——

  “——!”

  蓓爾提雅卻愕然地回過頭來。

  因為她察覺到自己的疏忽。

  由於方才環顧船內時,背對自己座席的位置剛好成了視覺上的死角,因此蓓爾提雅沒有注意到那裡。

  原本的姬巫女——也就是擁有〈富爾伐斯〉的柯德蘭家的姬巫女——專用的座席……

  原本應該坐在那裡的人卻消失了。

  “……艾雪?”

  取代遭解職的梅莉妮成為柯德蘭家新姬巫女的女人。

  艾雪·柯德蘭。

  比蓓爾提雅早一步醒來的她恐怕採取了什麼行動吧?

  不過——

  “…………”

  蓓爾提雅想起來了。

  她想起了艾雪那張逐漸被詛咒覆蓋的臉——還有那個扭曲的笑容。

  看了那個笑容後,就連蓓爾提雅也不禁感到不安。艾雪的精神狀態已經不正常了,蓓爾提雅並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而且從艾雪的立場看來——把她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就是省吾。

  當一切的希望都斷絕時——那個女人反而樂見世界被絕望所封閉;原本期望和世界一起毀滅的她,在重回現在的狀況時會想些什麼——

  “嗚——”

  她或許躲在船內的隱蔽處也說不定——蓓爾提雅這麼想。

  慎重起見,蓓爾提雅搜尋起艾雪的氣息,然而身為武門一族之女的她卻感覺不出什麼特別奇怪的氣息;如此看來,艾雪應該已經跑到外頭去了才對。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甚至忘了放低腳步聲——盡全力跑了起來。

  ——————————

  “聖廟”內——五家族專用會議室。

  巴爾德·柯德蘭是第二個醒過來的人。

  “嗚……嗯…………?”

  巴爾德維持著靠在椅背上的姿勢,逐漸清醒過來。

  當他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會議室風景;詛咒的文字列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那宛如惡夢般的情景仿佛作夢似地消失得一干二淨。

  “…………”

  不過殘留在身體深處的是貨真價實的疲勞。

  那恐怕是構成肉體的物質被詛咒滲透的痕跡吧——並非某個地方產生了疲勞,而是組成肉體的每個細胞都疲憊不堪;如果巴爾德還年輕的話,這股疲勞大概會在他沒自覺到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消失吧——不過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他實在沒有那種恢復力了。

  然而——與肉體上的疲勞相反,巴爾德那雙猛禽類般的雙眼一如往常地不減鋒芒;他眨了眨眼後,開始環顧周遭。

  然後——

  “……歐托魯奇卿……”

  巴爾德的視線最先捕捉到的是聶羅·歐托魯奇的背影。

  他是個擁有一頭銀發的美青年,也是五家族之一,歐托魯奇家的年輕當家,然而那柔美的容貌與文雅冷靜的態度——只是用來隱藏狡猾本性的面具罷了;姑且不論其他族長們有沒有發現,巴爾德倒是十分清楚這個事實。

  聶羅佇立在窗邊,俯瞰著“縱坑”。

  也不知道聶羅到底有沒有注意到巴爾德已經醒過來了——他並沒有回頭,銀發的年輕族長只是默默地俯瞰著巨大的洞穴底部。

  “…………”

  巴爾德也默默地站起身子,走到窗邊,站在聶羅身旁。

  聶羅果然已經發現巴爾德醒過來了吧?並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

  他們俯瞰著窗外的“縱坑”——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收納庫兼發射台如今是空無一物的狀態;定睛一看,洞穴底部還看得到幾十個作業員趴倒在那裡。

  不久——

  “省吾·香芝終於成功了。”

  聶羅像是突然想到似地這麼說。

  由於他的視線仍停留在“縱坑”裡,因此這句話與其說是徵求巴爾德的同意,倒不如說只是單純地抒發感想罷了。

  巴爾德沉默以對。

  在彼此連視線都沒有交會的情況下——聶羅繼續單方面的對話:

  “‘代行者’已經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如此一來,〈瀆神之主〉便成了我們〈雷涅蓋德〉的——不,是成了人類贏得和平的力量象徵。”

  他歡唱似地說。

  “…………如果我們感受到的事情是事實的話——”

  相對地,巴爾德的聲音卻有如嘆息般低沉——同時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那麼〈瀆神之主〉的體內已經沒有‘聖遺物’了;雖然緊急用的輔助回路或許還能勉強讓〈瀆神之主〉站起來也說不定——不過那已經是個普通的破銅爛鐵了。”

  “神”——“神”的遺體“聖遺物”最後擴散消滅了。

  那麼以“聖遺物”作為動力源兼中樞控制裝置的〈瀆神之主〉便化為名副其實的形骸。

  可是……

  “這有什麼問題嗎?”

  “…………”

  聽到聶羅快活地道麼說,巴爾德還是回以沉重的沉默。

  “‘代行者’已經不存在了,‘神’也不存在了。”

  聶羅重複說:

  “那麼可以讓〈瀆神之主〉發揮真正力量的場合也已經不存在了。在‘代行者’消滅的現在——過於仰賴省吾·香芝個人力量的巨大擬神機,對我們來說反而危險,不是嗎?”

  “…………”

  巴爾德沒有回答。

  的確,聶羅說的話也有一番道理,儘管〈瀆神之主〉終究是為了對抗“代行者”而製造出來的兵器,不過它的力量當然——也可以用在人類身上;如果用得好的話,〈瀆神之主〉能有效地鞏固〈雷涅蓋德〉支配索隆的權力磐石,不過一個弄不好,〈瀆神之主〉也有可能會變成〈雷涅蓋德〉最大的威脅。

  事實上最近的省吾也開始表現出些許反抗的態度。

  那麼〈瀆神之主〉變得徒具形骸反而是件好事——聶羅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正因為如此,這反而是個出乎意料的好結果啊。”

  聶羅的兩片紅脣勾出笑容。

  “接下來——”

  這時他才首次將視線轉向身旁的巴爾德,試探般的視線貼上了巴爾德的側臉。

  “柯德蘭卿打算怎麼處理省吾·香芝呢?”

  聶羅還是以一貫若無其事的語氣詢問。

  不過這卻是與支配接下來的世界息息相關的問題。

  當“神”的記憶傳遍整個世界的同時——萬民也知道了拯救世界的人是省吾·香芝。事到如今,〈雷涅蓋德〉也無法否認這件事情;也就是說,他們已經不可能讓省吾·香芝以外的人扮演救世主。

  如今光憑省吾·香芝的一句話,索隆的民眾便有可能變成順從的羔羊或猙獰的野狼,他根植在民眾心中的影響力確實就是如此地強烈。

  不管省吾·香芝再怎麼表現出反抗的態度,〈雷涅蓋德〉也只能把他拱上“救世主”的位子。

  “當然——那是〈雷涅蓋德〉目前最優先的議題。”

  巴爾德一邊斜眼瞪著聶羅那張端正白皙的臉孔,一邊表示:

  “關於救世主殿下的問題,我們應當在五家族會議上重新討論,這不是憑我一個人的意見就能決定的事情,況且救世主殿下如今正受到因培拉斯卿的庇護。”

  “不過——那只是形式上的吧。”

  聶羅乾脆地補充說。

  沒錯。

  五家族中敬陪末座的因培拉斯家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力。身為武術世家的因培拉斯家人數確實不多——但總合的戰鬥力卻不容小覷;不過另一方面,因培拉斯家的政治力與經濟力都不強。

  而兩人現在說的就是政治力與經濟力。

  只要柯德蘭家善用本身的權勢,那麼因培拉斯家的庇護根本不必放在眼裡——聶羅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卿是慫恿我跟因培拉斯家互相殘殺嗎?”

  巴爾德笑也不笑地詢問。

  “不——沒有這種事。”

  聶羅以誇張的動作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早一步確定誰是往後的世界霸主,誰才是歐托魯奇家應當追隨的人而已。”

  他的說法簡直就像是“自己只要當老二就好了”。

  不過巴爾德卻不敢輕忽大意,相信他人所說的話是不會得到任何東西的——如果是競爭對手所說的話就更不用說了。

  “接下來——”

  聶羅突然轉身朝會議室的出口走去。

  “卿要去哪裡?”

  巴爾德僅出聲這麼問,雙眼依然俯瞰著空盪蕩的“聖廟”。

  “我想先把自己的腳邊鞏固好。”

  “……普羅特羅斯城嗎?”

  “是的。”

  聶羅乾脆地點了點頭。

  普羅特羅斯城是位於“聖廟”附近的中等規模都市,同時也是歐托魯奇家營運的裡威斯公司作為工廠據點的都市;在足以被稱為都市的人口密集地帶稀少的這個索隆裡,那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地名之一。

  裡威斯公司表面上是大型的蒸氣式汽車製造商。

  不過背地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地下工廠,同時也負責製造〈雷涅蓋德〉活動必須的所有武器;〈瀆神之主〉使用的各種零件就不用說了,連槍炮類——最近用來討伐“血族”的最新型槍械,也是裡威斯公司的地下工廠製造的。

  “不管世界的情勢如何變動——我想都應該先補充物資才是。”

  的確,世界的情況完全改變了。

  那是因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消失了。

  經濟就不用說了——人們的價值觀應該也會大幅變動才是;如此一來,姑且不論理由的對錯與規模的大小,各地發生混亂是無可避免的情況。而這樣的混亂往往會產生特別的需求,進而促使經濟活化。

  趁現在做好準備是很理所當然的企業戰略。

  “而且——”

  神色自若的聶羅眼裡閃過了冰冷的鋒芒。

  “還有很多鼠輩們四處橫行呢。”

  “卿說的是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嗎?還是——”

  “‘血族’。”

  聶羅反而帶著稱得上開朗的笑容說。

  不過由於聶羅與巴爾德背對著彼此,因此都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

  “就連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信徒也不是完全滅絕了。”

  包含中樞在內,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信徒大多在以前的“聖戰”中死去——不過卻不是完全消失了;殘存的信徒們在除去了所有束縛後所開始的互相爭執,反而有可能進一步地衍生戰爭的火種。

  “也就是說,就算了消滅所有‘代行者’,也不代表一切結束了嗎?”

  “是的,世界還是有很多麻煩事呢。”

  留下這句話後——銀發的青年便離開了會議室。

  “…………”

  這時巴爾德總算回頭將視線投向聶羅離去的方向。

  沒錯,不是這樣就結束了。

  接下來——反而才是問題重重。

  至今為止,所有人都是因為打倒“代行者”這個目的才能勉勉強強地團結一心;就算各懷鬼胎,壓倒性的障礙還是讓他們不得不協助彼此。

  不過一旦共通的“敵人”消滅的話,接下來將面臨的問題是……

  “嗚……嗚嗚……”

  “……哦哦……”

  其他族長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泰羅伊德·瑪布羅,以及傑布隆·因培拉斯等三人似乎同時醒過來的樣子。

  “…………”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發出呻吟聲,並且難受地搖著頭,相較之下,平常不疏於肉體鍛煉的傑布隆只是靜靜地睜開眼而已,只不過心中大概還是留有對現狀的困惑吧——那強有如磐石般的臉流露出疲勞與困惑的神色。

  這並不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雖然打著“殲滅代行者”旗幟——但那是在他們出生前就已經存在的東西;就算告訴他們“代行者”已經消滅了,也不可能突然產生真實感。

  當然,就這點而言,巴爾德也是一樣的。

  無論如何——事到如今,他們已經不必互相確認狀況了;詛咒網絡內部的情報逆流現象,讓所有人的腦明白且記住了一連串發生的事情。

  “‘代行者’……總……總算消滅了……”

  “省吾、香芝……終於成了真正的‘救世主’殿下啊……”

  當巴爾德從泰羅伊德的聲音裡感受到些許對省吾的畏懼時,忍不住在心中苦笑;明明一直以來都只把省吾當成〈瀆神之主〉的零件,事成之後卻又半無意識地奉承他——這樣的泰羅伊德終究沒有支配者、指導者的器量。

  “各位——”

  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巴爾德高聲說:

  聽到他銳利低沉的聲音——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一臉驚訝地回過頭來,仿佛這時才發現了巴爾德的存在一般;傑布隆只是移動視線,並且像是催促著巴爾德繼續說下去似地注視著他。

  背對著窗外的“縱坑”——巴爾德開口說:

  “事情還沒有結束……不——接下來的情勢才是關鍵。”

  “那——”

  “那……那當然。”

  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慌慌張張地點了點頭。

  雖然傑布隆也輕輕地點點頭,不過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動搖的樣子,巴爾德反而覺得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變得比以前更為銳利;經歷了無數次戰場的人果然很擅於觀察現場的氣氛。

  沒錯,雖然沒有刀鋒相對、流彈四竄的場面出現——不過這裡也已經是戰場了。

  “瑪布羅卿——請你確認‘聖廟’內部的受害狀況,並且盡快回收〈瀆神之主〉的機體。路思波力提卿——請你盡快修復傳播網,並且確認‘聖廟’外與整個索隆的狀況,及收集相關情報。因培拉斯卿——麻煩你再一次徹底地重整‘聖廟’內部的警備。”

  巴爾德毅然決然地說。

  聽了巴爾德的話後,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幾乎是反射性地點了點頭。

  “是……是。”

  “了解。”

  他們並沒有發現……

  如果在這個時間點掌握了大致的趨勢——如果能搶先確保指導者的立場,讓它變成既成事實的話,對往後會是多麼地有利。而且他們兩人也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被現場的氣氛吞噬,並且任由巴爾德指揮擺布了。

  “就算沒有我的指示,每個人各自清醒過來後也會立即執行警備工作。”

  傑布隆說:

  “我是這樣教育部屬的。”

  “很好,因培拉斯卿。”

  “話說回來——”

  傑布隆眯起眼睛環顧起會議室。

  “您有看到歐托魯奇卿嗎?”

  “因為他早一步醒過來,所以我已經指示他前往普羅特羅斯城了。”

  巴爾德以平淡的語氣作答,仿佛他真的是這麼交代聶羅似地。

  “當今後可能會發生的混亂來臨時,物資與裝備就會變成最重要的東西。總之,目前的首要任務是調整好手邊的生產設備,並且盡快重整普羅特羅斯城的態勢。”

  “……的確。”

  傑布隆似乎也沒有異議的樣子。

  “那麼各位就各自全力以赴吧。”

  巴爾德像是總結似地這麼說。

  ——————————

  黑暗微微地震動著。

  省吾隱約感受到黑暗在承受了斷斷續續的衝擊後,細微的振動波紋正逐漸在其中擴展開來。他的意識有點模糊,連思考都嫌懶,那是因為感到疲勞的並不是肉體,而是精神。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因為他在歷經了幾百年、幾千年份的時光之旅後——又干涉了擴散到世界裡的詛咒網,光憑區區一人的精神力原本是不可能完成那種作業的;可以說正因為範圍侷限在“神”這個人的記憶與意識之內,而非實際的空間與時間,省吾才能在精神不至於枯竭耗盡的情況下完成那種作業。

  (相對地……)

  “神”迎向了真正的死亡。

  或許……變質會比死這種說法要來得恰當也說不定。

  構成“神”的要素化為細微的某種東西,擴散到世界裡,那的確是身為人類的死亡——就跟死者腐敗後回歸土裡、回歸水裡、回歸風裡,借此遍布整個世界一樣——不過與此同時,真正的“神”或許也就此完成了吧?

  “神”最後傳來的聲音反而顯得心滿意足,這對省吾來說是很大的救贖。

  “我……”

  省吾一出聲,五感便開始急速地捕捉現實。

  雖然省吾眨動的眼睛前方依舊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那是〈瀆神之主〉密閉的駕駛者室,看來自己的意識似乎順利地回到身上,而非散落在那個詛咒網之中的樣子。

  只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瀆神之主〉橫倒下來的緣故,他感覺重力集中在右半部的身體上。由於身體被綁在駕駛者席上,因此省吾的姿勢並沒有任何變動——不過身體處於像是被吊在半空中的橫倒狀態,讓他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同時——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從剛才開始,省吾就聽到一道含混不清的聲音隨著晃動黑暗的輕微震動一同傳來。

  咚、咚,斷斷續續響起的聲音恐怕是什麼柔軟的東西——恐怕是某人的手敲打裝甲板的聲音吧?

  ……省吾殿下……請您回答我,省吾殿下……

  雖然因不安與焦躁而動搖的聲音——在穿透了幾層厚重的鋼鐵後變質了不少,省吾卻馬上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梅莉妮——應該已經幫我把皮帶改成能自己解開的樣子了。)

  省吾心想。

  以前只要姬巫女們不解開皮帶的話,自己就無法移動身體一絲一毫,不過如果沒記錯的話,梅莉妮應該已經想辦法把皮帶改成了能自行解開的形式才對。

  (……裝甲板應該可以從外面打開才對啊,莫非封鎖機構壞了?)

  省吾邊解開皮帶邊想。

  進出〈瀆神之主〉駕駛者室的裝甲板原本就設計成可以從外部打開的樣子。當然,為了不讓敵人——比方說“遺落之子”——能輕易地入侵駕駛者室,開啟裝甲板的順序刻意複雜化了,而且開門的把手也巧妙地隱藏在裝甲的縫隙間,不過姬巫女應該不可能不知道這點才對。

  解開全身的皮帶後,省吾戰戰兢兢地在轉了九十度、墻壁變成了地板的駕駛室內移動,並且伸手握住用來開啟裝甲板的把手。

  他像是吊在把手上似地使勁一拉。

  嘰——隨著一陣摩擦聲響起,把手轉了九十度。緊接著在氣閉狀態被打破時所產生的特有微弱金屬聲中,鋼鐵的門扉往外突出去了。

  在下一個瞬間,省吾還來不及推門,門便已經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大量光線與新鮮的室外空氣一同流進來,省吾深深地吸了口氣。當然,駕駛者內部並不是缺氧狀態——不過因為長時間被封閉在黑暗中,他才會幾乎出於本能地採取了這種行動,就像是先潛入深邃的海底後,再探頭浮出海面時的感覺。

  突然湧入的白光讓習慣黑暗的雙眼覺得有些難受。

  當然,那並非聖光,而是太陽散髮出來的自然光源。省吾眯起眼睛,忍受著刺進視網膜的光線——

  “省吾殿下!”

  不過眼睛還來不及習慣光線,一陣呼喊他名字的聲音便立刻傳來。

  直接傳進鼓膜的鮮明聲音是——

  “——蓓爾提雅。”

  背著有如光環的陽光俯瞰省吾的輪廓的,是他十分熟悉的人物。

  將一頭黑色長髮在後腦勺綁成一束的嬌小少女。

  隨著眼睛越習慣光線,對方的身影便變得益發清晰。

  平常總是凌冽澄澈的漆黑眼眸,如今卻被無法遏止的淚水濡濕,嘴角也有點扭曲,恐怕她是因為百感交集,不知道最後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吧。

  不過關於這點,省吾也是一樣的。

  雖然想說些貼心的——適合這個場合的話,卻想不到。

  結果他只能對這位惹人憐愛的少女這麼說:

  “我回來了。”

  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視野與自由便再度被剝奪了。

  那是因為蓓爾提雅衝進了駕駛者室,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他。

  雖然身材嬌小,但歷經千錘百煉的蓓爾提雅可是擁有相當的臂力;突然被蓓爾提雅抱在懷裡的省吾只能任憑擺布——不過同時也感受到她的體溫與香氣。蓓爾提雅大概是慌慌張張地趕過來的吧,只見她全身通紅,汗流浹背——不過她的擁抱絕不會讓省吾感到不快。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感動不已的蓓爾提雅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太好了……”

  “…………”

  省吾聽得見蓓爾提雅的心跳聲。

  這麼說起來——省吾在激情過後也總是像這樣聽著她的心跳聲。邊用肌膚感受著撲通撲通的生命之聲邊入睡,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省吾只是單純地感到安心。

  同時——

  “……啊啊,我……真的……”

  還活著。

  這股真實感緩慢地湧現出來。

  他跨越了那個如惡夢般的狀況——並且活著回來了。

  這件事讓省吾單純地感到開心。

  被少女抱在胸口的他玩味著這份喜悅。

  然後——

  “嗯……呃……蓓爾提雅——”

  到底過了多久呢?

  恐怕應該有數分鐘了吧……

  “那個……蓓爾提雅?”

  省吾從少女的雙峰間尖聲表示。

  雖然他也想繼續這樣下去——不過其他的姬巫女們馬上就會趕過來了,而且〈雷涅蓋德〉的整備員們也會過來回收處於橫倒狀態的〈瀆神之主〉,讓他們目擊到這種景況還是會讓省吾覺得有些難為情。

  不過——

  “……是。”

  蓓爾提雅還是憐愛地緊緊抱住省吾。

  “不是啦……那個……等會兒——就會有人過來吧?”

  “…………”

  也不知道蓓爾提雅到底有沒有聽見省吾所說的話,她並沒有回答,反而像是永遠不想和省吾分開似地在抱住省吾的手臂上益發使勁。

  這時……

  “蓓爾提雅。”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總算使蓓爾提雅放鬆了擁抱。

  “那個……這種事情還是等到回宅邸再做……”

  一個沙啞的嗓音有點困惑似地這麼說。

  蓓爾提雅在這時似乎才回過神來的樣子。

  “咦?啊——啊啊,嗯,你、你說得對。”

  她慌慌張張地離開省吾身邊。

  當省吾敞開視野,映入眼簾的聲音主人——果然是預料中的哈傑妲。哈傑妲·瑪布羅,瑪布羅家的姬巫女。那高挑的身材,以及綁成三股發辮的長髮,讓省吾產生一種格鬥家般的硬派印象——不過實際上她反而是姬巫女之中性格最為溫順的女孩。

  身為姬巫女的哈傑妲原本應該也肩負著籠絡省吾的使命才是,不過她對性方面的事情卻反而有點膽怯的樣子,當下的她在看了抱在一起的省吾與蓓爾提雅後,也是面紅耳赤地稍微瞥開了視線。

  “……哈傑妲。”

  蓓爾提雅卻立刻繃起臉來轉頭望向身為同僚的哈傑妲。

  看到蓓爾提雅那過度緊張的側臉時,省吾感到不可思議。

  (蓓爾提雅?她好像——)

  “——你不必那麼提防我們。”

  仿佛印證省吾的想像一般,第三個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姑且不論上面的人是怎麼想的……事到如今,我跟哈傑妲早就已經放棄跟你競爭了。”

  出現在哈傑妲身後的是戴著眼鏡、如文學少女般的路思波力提家的姬巫女。

  “瑟妮卡……”

  蓓爾提雅呢喃似地說。

  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如往常一般面無表情地接著說:

  “不說這個了,我們最好還是快點出去外面吧,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會引發暴動哦。”

  “……咦?”

  省吾因為不明白瑟妮卡話中的意義而發出了走調的聲音。

  引發暴動?

  那到底是——

  (插圖)

  “省吾殿下。”

  瑟妮卡指向〈瀆神之主〉外頭。

  省吾靠著蓓爾提雅的肩膀,爬出處於橫倒狀態的駕駛者室,重新照在全身上下的陽光既溫暖——又清爽。

  然後……

  “——!”

  他愕然地繃緊身子。

  〈瀆神之主〉正橫躺在一塊巨大的空地上。

  這恐怕是詛咒重新編組時的某種力量所造成的結果吧——生長在“聖廟”附近的部份樹海被挖出了一大片圓形的空白,〈瀆神之主〉就像胎兒般縮起身子,橫躺在這片空白的正中央。

  不過讓省吾感到驚訝的並不是這個事實。

  而是周圍的光景。

  成千上萬的人群包圍了〈瀆神之主〉。

  男女老幼、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龍蛇混雜這句話正好適用於這種狀況。

  其中包含了許多顯然是從“聖廟”跑出來的〈雷涅蓋德〉之人,不過另一方面也看得到不少身穿普通服裝的人,他們恐怕是從附近的城市跑過來的吧。

  他們為什麼跑過來呢?
  那當然是因為——

  “這是……”

  “當我們注意到時,外面已經聚集這麼多人了……”

  哈傑妲說。

  省吾——不知道外頭有多少人,只知道人數不是只有百餘人的程度而已。是上千呢?還是上萬呢?他還是搞不清楚;那已經不是點,而是面——是名為群眾的一幅風景,所以一一細數每個人完全沒有意義。雖然省吾看得到的只有化為空地的部份,但或許連樹海的部份都充滿了人也說不定。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因為——儘管有這麼多人在,周圍卻還是悄然無聲。

  沒有半個人吞口水,或者是竊竊私語,人們都用蘊含了某種熱度的視線凝視著〈瀆神之主〉——不,是凝視著從〈瀆神之主〉體內出現的省吾。

  省吾有過幾次像這樣備受注目的經驗。

  剛來到這個索隆的時候,還有舉辦“公開亮相”的時候。

  然而……

  “很抱歉在您感到疲憊的時候打擾您。”

  與這句話相反,瑟妮卡以一副毫無顧忌的態度說:

  “請您對民眾說些什麼。”

  “說……說些什麼?”

  “您要知道——”

  瑟妮卡依然以平淡的語氣說:

  “您現在是名副其實的救世主了。”

  “…………”

  沒錯。

  和過去兩次的經驗完全不同,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舞台,也不是精心計算過的演出。

  這是省吾憑自己的力量獲勝後凱旋歸來的風景。人們被他的豐功偉業——被他以英雄的身份贏得的勝利打動,才會為了看他一眼而自發性地聚集到這裡,透過詛咒網傳開來的情報中也有省吾本人的情報。

  如今索隆全部的人民都認得他,他是貨真價實的英雄。

  如此一來——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必須為自己的行動負責。

  他有義務回應這些因為仰慕他、崇拜他而聚集過來的民眾。

  “…………”

  省吾重新環顧起民眾的人海。

  幾千、幾萬人的視線集中在他——只集中在他身上。

  省吾今天第一次知道,當蘊含著強烈感情的視線聚集為成千上萬的單位時,甚至會讓人產生一種感覺得到物理性力量的錯覺;無數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非凡壓力,讓省吾差點當場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過——還不行,省吾還不能變回普通的少年,他還得扮演自己選擇的角色才行。

  所以……

  “——…………”

  省吾做了個深呼吸。

  雖然有好幾個字眼閃過腦海——但他中途就捨棄了那些權宜的想法,因為自己對心理學和語言學並沒有熟悉到能瞬間編出足以操控民眾心理的名言。

  如此一來……誠實才是最佳的戰術,他只要將事實作為事實陳述就好了。

  “——人類的罪孽已經清償了。”

  那不是某人的力量使然,而是住在這個索隆裡的人們親手償還的。

  正因為他們對“神”的真實懷有哀悼與後悔的心情,“神”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且拋開延續了五百年的怨恨。

  “過去一直束縛我們的詛咒已經不存在了。”

  恐怕任誰都已經理解了這個事實吧。

  不過大家也都期望有人能將這個事實化為言語大聲宣告。由於詛咒打從人們出生起就理所當然般地存在——因此就算知道詛咒“消失了”,人們還是無法完全相信這個事實。

  “從今天這天起——”

  省吾環顧著民眾——然後說:

  “全新的日子——真正的‘明天’就要來臨了!”

  …………

  一開始橫亙在民眾之間的是寂靜。

  那是——省吾這些話的意義滲透人群所需的時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開端是某人的嗚咽聲。

  在激情洋溢,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的群眾當中,一個人大聲地哭喊起來——那位女性哭喊著,當場跪坐下來,並且將雙手高高地舉向天空,然後又吼得更大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喊聲讓緊張的寂靜產生了龜裂——同時龜裂瞬間擴展開來。

  一個人呼喊有兩個人響應。

  兩個人呼喊有十個人響應。

  十個人呼喊有一百個人響應。

  一百個人呼喊有一千個人響應——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瞬間倍增的叫聲眨眼間變成了轟動四周的轟然巨響,並且包圍了〈瀆神之主〉。

  這是因為長達五百年的苦澀歲月讓人們飽受壓抑的緣故。

  群眾表現出各式各樣的反應,有人興奮得流淚,有人不斷呼喊,還有人感動得昏了過去。他們流露出來的激烈情感是過去的“公開亮相”無法相比的,同時這種情感也不是事先設計好的,因為每個人都是受自己的心情驅使才聚集到這裡。

  “…………”

  省吾只能看著他們。

  不過——

  (…………太好了。)

  他真的這麼想。

  對於英雄和正義這些詞彙,省吾已經不懷有——已經不可能懷有絕對的信賴與期待了,不過看到人們歡欣鼓舞的樣子,他還是忍不住湧上喜悅的心情;跟是非對錯這種事情無關,省吾只是單純地——真的打從心底覺得太好了。

  不久——

  ——省吾!

  是〈雷涅蓋德〉的誰呼喊著省吾的名字嗎?還是有人在以前的“公開亮相”時記住了省吾的名字呢?群眾之中四處湧現呼喊省吾名字的聲音。

  那呼喊聲——

  省吾!省吾!我們的救世主!

  省吾!省吾!省吾!

  我們的救世主!我們的英雄!

  立刻轉變成有如雷鳴般的合唱。

  人們齊聲唱和的聲音——以及跺響地面的腳步聲化為波濤傳遍四方,要是把如此激情的人們放著不管的話,的確很有可能會產生暴動。

  “省吾殿下——”

  省吾的手傳來被某人緊緊握住的觸感。

  他回頭一看,眼眶濕潤的蓓爾提雅正靠在他的身邊。

  哈傑妲與瑟妮卡則是機伶地站在退兩步的位置。

  “蓓爾提雅,事情接下來才要開始哦。”

  省吾呢喃似地說。

  沒錯,事情還沒有結束——省吾還沒奪回梅莉妮與花梨,也還沒找到回歸原本世界的方法;不——在那之前,省吾更擔心的是〈雷涅蓋德〉今後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不過……

  “是,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點點頭。

  (——沒問題的。)

  省吾心想。

  這或許是偶然,也或許是因為得到許多人鼎力相助的關係;不過區區一介高中生能像這樣拯救了世界,並且顛覆了真理,那麼就算是看起來多麼不可能達成的目標——對他來說也絕非無窮遠的彼端。

  省吾回握蓓爾提雅的手。

  然後——

  省吾!省吾!省吾!

  省吾!省吾!省吾!

  我們的救世主!我們的救世主!

  人們的唱和聲——高高地響徹了蒼穹。

  ——————————

  坐在椅子上的花梨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地上。

  她發現自己的影子變長了不少,映在臉頰上的陽光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朱紅色,讓人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她現在的所在之處——不是恢復意識時的廢屋,而是在馬背上晃了兩小時左右移動而至的場所。雖然這裡跟先前的場所同樣都是廢屋,不過這屋子卻更小,而且考慮到它位於山谷之中——那麼這裡大概原本是山中小屋,或是基於其他用途興建而成的建築物吧。

  “…………原來如此。”

  這時,花梨才剛聽雷奧說完到目前為止的大致經過。

  當然——雖然雷奧透過安潔莉特取得了來自瑟妮卡的情報,但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雷涅蓋德〉的內部狀況:瑣碎的部份——特別是關於省吾的部份——因為還要向梅莉妮確認而花了不少時間。

  當〈雷涅蓋德〉綁架了自己後,便以奇跡術將自己保存在時間停止般的狀態下,這個事實讓花梨受到了些許衝擊。

  不過——省吾置身的狀況更是讓她驚訝。

  他曾一度試圖逃離〈雷涅蓋德〉,卻因為花梨被抓去當人質而不得不繼續戰鬥。號稱繼承了神之血的一族“血族”,以及“血族”之女特麗法斯基亞塔;取代了梅莉妮的柯德蘭家新姬巫女艾雪——省吾、雷奧,以及〈雷涅蓋德〉之間形成了三方鉗制的局面,還有省吾與雷奧的交易……

  那個省吾居然可以活到現在——老實說,情況嚴重到讓花梨不得不這麼想。

  只要有一兩個偶然沒有銜接起來的話,別說是成為英雄了,省吾甚至有可能會成為曝屍荒野的無名死屍。那樣的人生對一介高中生而言實在是太嚴苛了。

  不過……

  “‘原來如此’——”

  模仿花梨的口吻這麼低聲說的是雷奧。

  他坐在正對著花梨的椅子上。梅莉妮坐在花梨身旁,安潔莉特則是抱著擬神杖直接坐在小屋出入口的地板上。

  “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而已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的表哥可是成了貨真價實的救世主哦。”

  雷奧以如歌唱般——也像是開玩笑般的語氣說:

  “你沒有別的感想嗎?”

  “…………”

  花梨半睜眼睛瞪著眼前的第二代救世主。

  (……小省成了英雄。)

  省吾的叫聲宛如剛剛才發生的事情般縈繞在花梨的腦海里。

  ?……你什麼都不懂!?

  突然被帶到這種異世界。

  突然搭上了那種巨大兵器。

  突然與那種怪物們交戰。

  突然被迫背負為數眾多的人命。

  可是——

  (小省還是選擇了戰鬥。他明明是那麼地害怕——卻還是戰鬥到最後了。)

  當然,這個事實也讓花梨感動。

  然而——

  (不過……)

  她的思考卻沒有就此停止。

  正因為沒有在省吾身邊實際見證那如怒濤般的命運——她才能極度冷靜地分析省吾如今身處的狀況。

  “如果是故事的話,事情應該到這邊就收尾了吧。”

  花梨一邊仔細地觀察雷奧的反應,一邊說。

  現在——她的情報來源只有這個男人與梅莉妮而已,所以不光是嘴巴上說的話,她還得記住他們的表情與動作,一個也不能放過。面對著直到半天前都還深深沉睡著的花梨,他們要把隨便想到的話說得看似合理是再簡單也不過的事情;正因為如此——花梨連一丁點謊言的蛛絲馬跡都不能漏看。

  “不過現實可不會就此結束哦。”

  “你的理解力很強嘛。”

  雷奧一邊撫摸著絡腮鬍,一邊點頭。

  “人家常這麼說。”

  聽到花梨若無其事地這麼回應,雷奧露出了訝異般的苦笑。

  “如果你是〈瀆神之主〉的駕駛者,或許能更快地殲滅‘代行者’也說不定。你的腦筋轉得快,膽識也夠。”

  雷奧這麼說——然後翹起腳來。

  “總之——托省吾的福,‘代行者’已經消滅了。”

  “是啊。”

  “不過與此同時,省吾在〈雷涅蓋德〉之中的立場——說得更直接一點,在五家族族長們的眼裡,他的利用價值也產生了變化。”

  “……是啊。”

  〈瀆神之主〉已經沒有作為對“代行者”兵器的存在意義了。

  原本〈雷涅蓋德〉會讓省吾這樣的異世界人搭乘〈瀆神之主〉,是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只要靠近“代行者”一定以上的距離,就會不由分說地被化為灰燼。

  反過來說,既然已經不必與“代行者”交戰,那麼搭乘〈瀆神之主〉的人就算不是省吾也無所謂。

  “小省或許會被殺害也說不定。”

  “不過——應該不是馬上吧。”

  雷奧說。

  “畢竟索隆的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拯救世界的英雄是香芝省吾了,為了支配世界——活生生地利用他反而比較方便吧。”

  雷奧說得沒錯。

  事實上……正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抱著這種想法,〈雷涅蓋德〉才會試圖用姬巫女們籠絡省吾,並且聚集人潮,舉辦了盛大的“公開亮相”。

  可是——

  “不過那個省吾也不必是本人。”

  “…………”

  這點也沒錯。

  只要使用奇跡術的話,〈雷涅蓋德〉大概能將省吾的外貌投射在其他人身上吧?說不定他們也能辦到整形手術之類的事情。花梨認為自己對這個索隆的文化與文明水準有某種程度的認識,不過奇跡術這種東西並不存在於花梨他們成長的世界裡——由於摻雜了這個異常的要素,因此她無法巨細靡遺地知道〈雷涅蓋德〉什麼事情做得到,什麼事情又做不到。

  “本人——反而礙事。”

  “…………”

  最後結論只會變成這樣而已。

  〈雷涅蓋德〉對省吾的期望終究只有“〈瀆神之主〉的零件”與“飾演英雄的傀儡”,而不是要他成為真正的英雄,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期待那種東西——要是省吾的意志越堅定,他們應付起來反而更麻煩;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明白這點,他們才會抓了花梨當作人質,並且把梅莉妮扯下姬巫女的位子。

  不過——在〈瀆神之主〉對抗“代行者”的戰鬥完全結束的現在,讓省吾活著幾乎沒有意義。

  如果是要操縱民眾的心理,只要用外型相似的傀儡就足夠了。

  如此一來……

  “不過就算省吾對〈雷涅蓋德〉而言已經沒用了,我們還是需要他。為了回到原本的世界,〈瀆神之主〉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趁著那玩意兒的駕駛者還是省吾的時候做些什麼。無論如何,我是個逃離了〈雷涅蓋德〉的人,他們可沒有理由要親切地幫助我回到原來的世界啊。”

  “……聽來挺有道理的。”

  “是啊,所以——”

  雷奧輕輕地挺出身子,並且以低沉的聲音接著說:

  “我得在那之前接觸省吾才行。”

  “拿我當人質?”

  “沒錯,把你們當人質。”

  雷奧瞥了坐在旁邊的梅莉妮一眼。

  梅莉妮痛苦地垂下視線。

  看了她的模樣後——

  “——梅莉妮。”

  花梨對曾經是柯德蘭家姬巫女的少女說:

  “你跟省吾發生了什麼嗎?”

  “咦?啊——那個……”

  面紅耳赤的梅莉妮呢喃似地發出不成言語的聲音。

  然後花梨總算明白為什麼梅莉妮的態度會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真是的——雖然俗話說“自古英雄皆好色”!)

  花梨在心中痛罵省吾。

  (不過你好歹也想辦法忍耐一下吧!小省!)

  如果沒有花梨這個安全裝置在的話,省吾被籠絡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只要不是懷有特殊的性癖,健康的十幾歲少年多半難以抗拒美少女的誘惑,〈雷涅蓋德〉抓花梨作為人質其實也兼具除去障礙的意義,好讓省吾能更快掉入“甜美的陷阱”之中。

  (插圖)

  然而最後被“誘騙”的反倒是梅莉妮,恐怕連〈雷涅蓋德〉都沒預料到這種結果吧?

  “接下來——既然你已經大致理解了狀況的話……”

  也不知道雷奧是否察覺了橫亙在兩位少女之間的微妙空氣——他以游刃有餘的嘻笑語氣貌:

  “那就請你準備一下吧。如果要接觸省吾的話——不管是叫他出來也好,或是我們主動去找他也好,最好是在〈雷涅蓋德〉還無法完全應對狀況變化的這一兩天內。”

  雷奧站起身子,環顧著少女們:

  “接下來就是最關鍵的時候了。”

  ——————————

  房間裡,佇立在窗邊的少女將雙手交握胸前,並且閉上了眼睛。

  雖然她的模樣讓人聯想到某種祈禱儀式——但卻不是在祈禱。

  而且少女根本就不知道“祈禱”這種概念。她出生於神已死去的土地上,同時在視近親相奸為美德且加以鼓勵的異樣價值觀中成長,對於這樣的她而言,“對神祈求什麼”的行為完全沒有意義;神是她應當生下來的孩子之名——而非仰賴依靠的對象。

  所以那只是為了讓心情平復的儀式罷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

  繼承了神之血的“血族”少女。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憐愛地呢喃著這個名字。

  不過……那並不是因為她愛著省吾,也不是因為省吾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因為他所擁有的精種可以一償特麗法斯基亞塔的——不,是包含她在內的“血族”的夙願。

  受單一價值觀支配的封閉社會是最強的洗腦裝置。

  打從幼年時期開始就徹底灌輸的“當然”與“常識”,甚至會在本人沒察覺到的情況下封印了抱持疑問的自由:一旦人格在這種環境下成型的話,要再改變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事實上……持續詛咒索隆這個世界的“神”已經和“聖遺物”一同消散了。在世界從“神”的執念中獲得解放的現在,“血族”的夙願,即“神的重生”本身的意義也不得不大幅地改觀;雖然“重新生下神”這件事情也稱得上是某種豐功偉業,不過既然讓這種想法產生的狀況變了,那麼“血族”自然也必須重新思考“為什麼要重新生下神”。

  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卻沒有這種想法。

  因為“重新生下神”這件事情是她的生存目的。就像很少有人被問到“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時能馬上回答一樣——由於那個部份實在是太基礎了,所以她根本就沒有意識過。

  她是個可憐的少女。

  可憐到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很可憐。

  所以……

  “您回來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語氣裡流露出純真無瑕的期待。

  他昨晚——回應了特麗法斯基亞塔的願望,答應給她精種。雖然性行為本身因突發的意外而中斷,不過約定應該還是有效的;至少特麗法斯基亞塔是這麼想的。

  所以她正等待著省吾。

  “……省吾殿下。”

  和緩的風從敞開的窗戶外流進來。

  對其他人來說,那隻不過是普通的風罷了。

  不過天生失明的她的其他四感——特別是聽覺與嗅覺異常發達,因此能從風中讀出常人無法比擬的大量情報,甚至能從風夾帶的氣息中一一識別出接近宅邸的每個人。

  這氣味與呼吸的節拍是蓓爾提雅。

  這邊是瑟妮卡,那邊則是哈傑妲。

  然後——

  “…………”

  特麗法斯基亞塔興奮雀躍地離開房間。

  那讓人想像不到她失明的穩定步伐,也是拜超乎常人的聽覺與嗅覺所賜,她就像蝙蝠一樣地利用自己腳步聲的回音掌握了周圍的空間構造;由於視覺派不上用場,因此有時會表現出就一般人看來相當奇怪的動作——不過她的動作基本上並沒有危險之處。“血族”的公主滑行似地步下階梯,接著經過走廊,來到宅邸的玄關。

  不久,玄關巨大的門扉敞開,聽慣的聲音與聞慣的氣味一湧而出。

  那是省吾的聲音與氣味。

  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天真無邪的笑臉說:

  “省吾殿下——歡迎您回來。”

  ——————————

  小時候——恐怕任誰都時常這麼想吧——省吾很憧憬“旅人”。

  不受任何事物束縛、如無根之草一般,自由地飄流向四面八方的生活,無比安穩輕鬆地度過每一天,同時毫無造作地謳歌生命的旅人們,在孩童的眼裡看來顯得極具魅力。

  那是總在湖畔搭起帳篷,邊彈吉他邊釣魚的童話人物,或是為了追尋總有一天會遇見的真愛而顛沛流離的遊戲人物……不過省吾也自覺到從某個時期開始,自己對旅人們的憧憬便逐漸變得稀薄了。

  那恐怕是因為他知道了“擁有容身之處”的喜悅吧。

  小時候的省吾沒想過這種事情,因為那時他的世界極為狹小,而且大致上又充滿了慈愛;他的世界裡沒有對他窮追不捨的魔物存在,保護他的雙親也不會在哪天突然消失。事實上,他真的有個理所當然的容身之處。

  不過隨著省吾成長,他的世界擴展了,見識增加了,同時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家”與“自己的房間”有多麼地寶貴;雖然世界並非充滿惡意與威脅,但也絕非滿是善意與安寧——所以他才能實際體會到真正讓自己安心的容身之處究竟是具有什麼意義的存在。

  因此……

  “…………”

  看到聳立在眼前的宅邸時,省吾的胸口湧上一股安心感——同時這股安心感也使他興起了種種感慨。

  結束了一項重大工作的省吾應該回歸的場所。

  也就是……

  “這種感覺……就叫做久居則安嗎?”

  “久居則安?”

  當哈傑妲耳尖地聽到省吾的呢喃後,便開口這麼詢問。

  雖然容貌相當成熟,但當她像這樣微微歪著頭,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時,看起來卻又十分可愛。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住最好住在首都’嗎?”(注:久居則安的日文是住??都,直譯會變成要住最好住在首都。)

  “啊啊……”

  省吾苦笑。

  姬巫女們的日語能力終究只是“外國人在外國學到的東西”。

  也就是說,她們的日語能力並非在自然使用日語的場所中自然習得,而是因為有需要才有效率地惡補來的,所以才會聽不懂諺語和稍微講究一點的說法。

  “不是不是,倒不如說是相反吧;這話的意思是只要住習慣了,不管在哪裡都會很愉快。”

  省吾選擇容易理解的說法這麼解釋。

  哈傑妲交互看著省吾的臉與宅邸,然後再度將視線轉回省吾臉上,還是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對省吾殿下而言,這裡就是首都嗎?”

  “嚴格說來不該使用首都這個詞彙……”

  苦笑著這麼表示後,省吾感慨良多地接著說:

  “不過如果說到我在索隆這個世界裡能夠回去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棟宅邸吧。”

  “哦……”

  哈傑妲帶著摸不著頭腦的表情,發出曖昧的聲音。

  接下來——她戰戰兢兢地問:

  “不過省吾殿下以前不是曾經……那個……曾經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沒錯。”

  省吾苦笑著承認。

  “而且……因為被召喚到這邊的世界不是省吾殿下本身期望的結果,所以您也有好幾次想回到原本的世界——”

  “的確。”

  省吾聳聳肩。

  “那時發生了很多問題——現在也還是有很多問題;不過在這個索隆裡,我最常睡醒的場所、最常用餐的場所、最常入浴的場所、最常和你們對話的場所——全都是這裡。”

  “…………”

  哈傑妲的表情混雜著些許訝異的神色。

  省吾一邊覺得她的反應很新奇,一邊接著說下去:

  “既然這裡原本就是為了身為‘救世主’的我而準備的場所,那麼那些事情或許很理所當然也說不定;不過——無論如何,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這裡時,最先想到的總是‘啊——好想洗個澡啊’之類的……哎呀,抱歉,我好像解釋得不是很清楚。”

  “啊……不。”

  哈傑妲搖搖頭:

  “那個……我反而覺得很開心。”

  “開心?”

  這回換省吾因為搞不懂哈傑妲話裡的意思而歪著頭了。

  如果他的觀察力再強一點的話,大概就會發現哈傑妲的表情在他說出“最常和你們對話的場所”時變化最大吧。

  “省吾殿下。”

  哈傑妲的對面傳來聲音。

  蓓爾提雅那張看起來就像是出身於武門的凜然面孔浮現出有點溫柔的笑容,然後這麼詢問:

  “省吾殿下,您——喜歡索隆這個世界嗎?”

  “……嗯。”

  省吾乾脆地點點頭,乾脆到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啊啊,不過我覺得——意義上好像有點不同:與其說是喜歡或討厭——倒不如說是接受了索隆這個世界。”

  他慎重地選擇著用詞回答:

  “老實說,一開始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噁心。”

  和省吾出生成長的世界相比,索隆顯得極為扭曲。

  索隆雖然單純——卻也因此突顯出本身的扭曲。

  以“神”與“代行者”的存在為世界“核心”的社會體制與價值觀,其影響甚至波及了人們的每一句話。如果說——省吾他們的世界是聚集無數的動植物,並且取得了平衡的“森林”,那麼這個索隆就像是寄生了所有生物而險些坍塌的巨木軀幹。

  “索隆是……被放逐到虛無之中的‘神’因為恐懼孤獨而創造出來的世界。”

  “——是的。”

  蓓爾提雅點點頭。

  結束了和那個“神”的對話後,省吾將“神”的記憶散布到索隆的人群之中;當然,蓓爾提雅也看見了這些記憶——這個世界初創時的真實已經成了任誰都知道的共同認知。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索隆既扭曲又討厭;即使如此——索隆卻是你們出生成長的世界,也是我現在生活的世界,更是其他跟我們一樣的人類生存的世界。這真的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索隆——該怎麼說呢……”

  省吾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突然浮現在腦海中的話語讓他覺得非常難為情。

  不過他認為這是最適切的說法。

  “我覺得索隆很可愛。”

  看過那些歡欣鼓舞的人們之後……就更不用說了。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開心似地露出微笑。

  然而省吾卻繃起臉說:

  “正因為如此,我不能在這裡停下來。”

  “……咦。”

  “事情還沒有結束,雖然我還沒奪回梅莉妮與花梨——不過就算奪回了她們,事情也還沒結束。我希望大家能為自己出生在索隆感到慶幸,不想讓索隆成為會讓人後悔被生下來的世界,我想‘神’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事情還沒結束;在這個世界真的安定下來之前,我都不能掉以輕心。我——”

  這時省吾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他猶豫著要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

  也就是——“至於我要回去原本的世界,也是在那之後的事情。”

  自己真的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嗎?在“聖遺物”已經擴散到整個世界裡的現在,能不能回去原本的世界還是個疑問: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問題存在。

  如果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不就得和姬巫女們分離了嗎?

  自己不就得把梅莉妮和蓓爾提雅留在這個索隆裡嗎?

  就跟原來的世界是省吾的故鄉一樣——這個世界也是姬巫女們與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故鄉;既然省吾無法捨棄故鄉,那麼他也不可能要她們捨棄自己的故鄉。

  任何事情只要有開始,自然就會有結束。

  現實不可能像童話一樣,能夠“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蓓爾提雅的臉色突然暗了下來。

  不光是她,就連哈傑妲的表情也變陰沉了;聰明的她們大概早就察覺到省吾接下來要說什麼了吧?這證明了她們有多麼地敬仰省吾。省吾一方面對此感到開心——一方面也感到相當愧疚。瑟妮卡則是一如往常地面無表情,不過應該不可能毫無感想才對。

  “這……這麼說起來——”

  省吾努力裝出開朗的表情,並且轉換話題:

  “從剛才就一直沒看到愛菲妮耶呢——她在宅邸裡嗎?”

  “因為歐托魯奇家人手不足,所以她先回‘聖廟’去了。”

  瑟妮卡說。

  “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到連姬巫女都要出馬嗎?

  “為了因應即將到來的混亂局面,普羅特羅斯城那邊的工廠似乎準備開始大幅增產的樣子,因此歐托魯奇家必須調度新的設備與原物料;在被任命為姬巫女之前,她原本就是親哥哥聶羅·歐托魯奇大人的助手,或許她會直接到普羅特羅斯城而不再回宅邸也說不定。”

  “啊啊……原來如此。”

  由於愛菲妮耶常在不知不覺中表現出小惡魔般的搶眼行為,因此省吾對她的印象幾乎都是美色的部份……不過既然她能被選為姬巫女的話,應該也是個相當能幹的才女才對;年輕的她即使擁有連大人都甘拜下風的實務能力也不足為奇。

  況且省吾的寵愛爭奪戰已經有結果了,他的利用價值也因為“代行者”被殲滅而減低了,現在〈雷涅蓋德〉大概沒有餘力讓有能的人才去侍奉省吾吧?

  “……總之——”

  蓓爾提雅像是要總結這個話題似地說:

  “詳細的情況——就等到您入浴與用餐過後再談吧。”

  “也對。”

  既然宅邸就在眼前,繼續站在這裡說話也沒有意義。

  瑟妮卡與哈傑妲走上前,將往左右兩邊開啟的門扉推開。

  從門後——

  “歡迎您回來,省吾殿下。”

  出來迎接的是“血族”之女——特麗法斯基亞塔。

  “蓓爾提雅殿下、哈傑妲殿下、瑟妮卡殿下,也歡迎你們回來。”

  那雙純潔無瑕的眼眸一如往常地聚焦在無窮遠的彼端——雖然朝向省吾他們,卻沒有“看到”他們;不過在聽覺與嗅覺異常發達,又能憑一己之身施展奇跡術的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失明之人時常表現出來的危險舉動。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穩,換句話說就是缺乏變化,也可以說是與瑟妮卡不同類型的面無表情;不過她並非毫無感情,也不是壓抑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要看習慣了,便能隱約從表情看出她的心情。

  特麗法斯基亞塔——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我回來了,特麗法,你在這裡等我回來嗎?”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回答。

  “因為您今天跟我有約。”

  然後用無憂無慮的口吻這麼說。

  “…………”

  省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當然——他並沒有忘記與她之間的約定。

  把自己的精種給特麗法斯基亞塔——也就是擁抱她的這件事情,省吾已經事先跟姬巫女們宣告過了。

  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真的明白嗎?

  “神”已經不存在了——至少在這個索隆裡已經沒有讓“血族”繼續懷抱著異樣價值觀的理由,所以她已經沒有必要再被“再度產下神”這件事情束縛了。

  她可以自由地戀愛,也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的人生目的。

  可是……

  (她……大概是這個索隆的縮影吧。)

  恐怕大多數的人在喜悅過後都會感到困惑吧?

  打從人們出生起,神的詛咒就作為自然的真理,存在於世界上。

  詛咒消失後——雖然人們獲得了解放感,意識卻不可能突然改變;在有如慶典般的高亢感消退後,恐怕大部份的人還是會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吧?

  人類已經可以自由地追求未來了。

  然而——人們要理解這件事情還需要相當的時間。

  “省吾殿下?”

  “啊……啊啊。”

  面對輕輕歪著頭,催促似地呼喚著自己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省吾只能回以混雜著困惑的笑容。大概是察覺到省吾內心的想法吧?只見蓓爾提雅插進兩人之間,以有點強硬的語氣說:

  “特麗法,省吾殿下很累了。”

  “您……很累嗎?那麼職責就——”

  那並非責備般的語氣。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聲音裡只是流露出些許失望的色彩。

  “抱、抱歉,特麗法,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沒問題了。”

  省吾慌慌張張地這麼說。

  雖然他也認為這樣很過份,不過套用〈雷涅蓋德〉式的說法,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有利用價值,她的力量與立場都是省吾重要的王牌;當接下來準備與〈雷涅蓋德〉這個組織為敵的時候,省吾的幫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既然無法那麼簡單地改變她的價值觀,如果想取得她的協助,接受她的要求恐怕才是最確實的方法。

  “您今晚可以嗎?”

  “畢竟我跟你約好的——就是今天晚上嘛。”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露出微笑。

  她的笑臉像個小女孩一般無憂無慮,仿佛要求省吾擁抱自己的這件事情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特麗法。”

  哈傑妲機伶地叫住特麗法斯基亞塔:

  “我要去準備省吾殿下入浴用的熱水,你能幫我嗎?”

  “好的。”

  “那麼我去準備膳食。”

  瑟妮卡也一邊走向前,一邊這麼說。

  “省吾殿下請在房間內稍待片刻。當一切準備好之後,我們會通知您的。”

  “啊——可是你們應該也很累吧?”

  雖然在最前線戰鬥的確實是省吾,不過在這段期間內,姬巫女們既不是在睡覺,也不是在遊玩;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她們處理的作業比省吾的還要麻煩,不可能不感覺到疲倦才是。

  “咦……不、不會的。”

  蓓爾提雅像是在掩飾什麼似地連忙搖頭: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我們……”

  “蓓爾提雅。”

  省吾溫柔——卻又像打斷她似地說:

  “由我來對你說這種話或許還早了一百年也說不定。”

  “咦……?”

  “不過在該休息的時候休息,把身體調整到最佳狀態,不也是戰士應有的素養嗎?”

  “啊——是、是,您說得沒錯——”

  蓓爾提雅面紅耳赤地點點頭。

  “反正之後你們還會被迫處理很多事情,所以至少趁現在為了自己好好地休息吧!這是——對了,這是你們侍奉的‘救世主’下的命令。”

  省吾用有點像在惡作劇的口吻說:

  “除了蓓爾提雅以外的人也一樣,今天就別勉強自己,以自己的休養為最優先吧;不過——飯也不能不吃就是了。”

  “我明白了。”

  瑟妮卡點點頭:

  “我會做些做起來吃起來都方便,卻又滋養的料理。”

  “……嗯。”

  她在這方面的洞察力著實強得驚人又圓滿周到;雖然那不苟言笑的態度讓人無法完全摸清楚她在想些什麼——不過對省吾而言,她的存在確實是個很大的助力。

  “話說回來,特麗法。”

  “是。”

  “艾雪人呢?”

  “艾雪殿下在房間裡頭。”

  特麗法斯基亞塔說。

  看來早早回到了宅邸後,艾雪似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的樣子。

  省吾也從蓓爾提雅那兒聽說了她在詛咒試圖覆蓋世界時的反應,恐怕艾雪已經自暴自棄了吧?雖然自信滿滿地認為自己可以成為梅莉妮的後繼者……但她卻無法如願地籠絡省吾,也還沒有表現出任何超越梅莉妮的作為。

  “……是嗎?”

  雖然艾雪應該不可能現在馬上自殺——不過關於她的處置還是慎重為上,不考慮保護自己的人會做出什麼事情是無法想像的。

  “總之……大家就先休息吧!解散。”

  省吾在環顧眾人後,如此宣告。

  ——————————

  鏗、鏗,周遭滿是機械運轉的鋼鐵聲。

  那聽來有如鐘聲——同時也有點像是怪物的咆哮。

  持續運轉的大型產業機械群的確是某種怪物,無數活塞與齒輪產生的壓倒性力量——讓面對它的人不禁湧現出一股無力感,如果隨便亂碰的話,甚至連造物主都會被吞噬絞碎:就這層意義上而言,這些機械確實是名副其實的怪物。

  不過……

  “——延續了五百年之久的詛咒終於消失了。”

  一個爽朗的聲音在轟然巨響之中高聲地這麼說。

  聶羅·歐托魯奇。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當家如今正位於自己所支配的裡威斯工廠……的地底下。

  表面上——對〈雷涅蓋德〉的人也是如此——那裡是用來保管資材的倉庫,裡頭並沒有設置什麼特別的設施;不過蜿蜒縱橫的無數管路與配線,以及融為一體的諸多運轉聲,暗示了他現在置身的那個房間內存在著某種正在運轉中的裝置。

  “所幸——讓新‘神’誕生的基石已經準備好了!總算輪到你們出場了,你們終於得以成就自己的夙願了。”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笑著說。

  在最低限度的青白色照明之中,聶羅那張病態的臉龐看起來較平常更為纖細。雖然他帶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不過那在特定角度下顯得過於銳利的雙眸,以及宛如用刀子刻出來似的薄脣,卻浮現出冷酷無情的笑意;不光是肉體,甚至連他的精神都給觀者一種病態的印象。

  他的眼前有一面玻璃窗。

  那是一面極為厚實——一看就知道相當堅固的玻璃窗;與其說是片玻璃板,倒不如說更像是把一大塊玻璃填進洞裡的感覺,不過那玻璃的透明度很高,聶羅正不斷地將陰沉的視線投向那面玻璃窗後。

  “不——這甚至可以說是超乎夙願的成果。”

  聶羅用力地勾起嘴角兩端。

  他一邊露出蘊含著瘋狂的笑容,一邊說:

  “畢竟——你們自己成了‘神’啊。”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聶羅所說的話。

  厚重的玻璃以及響徹四方的轟聲讓他的聲音無法傳到窗戶的另一頭,所以這並不是對話,而是單方面的自言自語——或者說是某種宣言。聶羅不需要徵求對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吸引對方的注意,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才會那麼說。

  “…………”

  一瞬間——某種紅色的東西穿過他的視野。

  那是附著在窗戶另一端的紅色液體。

  “我甚至覺得你們應該感謝我呢。”

  聶羅一邊用目光追逐著慢慢滑下玻璃的深紅色水珠,一邊開心似地說。

  他的視線前方有數十個人影,他們是在裡威斯公司工作的現場作業員,同時也是〈雷涅蓋德〉的人。

  不過聶羅並不是對他們說話。

  他的目光追著作業員們逐漸堆疊起來的鐵箱。

  雖然大小形狀各有不同——不過那並非普通的箱子,每個鐵箱表面都有好幾個供螺栓固定用的孔洞,或者是用來連接在裝置上的金屬卡隼,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零件一般。

  如果細心的奇跡術師看了這幅光景,大概會發現兩件事吧。

  一件事是那個箱子的外型似曾相識——說得清楚一點,它們跟擬神杖的零件很像。

  另一件事是——有好幾個箱子同樣沾滿了剛才附著在玻璃窗上的紅色液體。

  也就是說……

  “——哥哥。”

  “愛菲妮耶嗎?”

  仿佛聽到呼喚聲後才注意到妹妹的存在似地,聶羅眨著眼,轉頭面向身旁。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愛菲妮耶·歐托魯奇正緊挨著哥哥站在那裡。

  “作業進行得還順利嗎?”

  “嗯,沒有任何問題。”

  聶羅點點頭。

  “老實說——知道‘代行者’採取了捨身戰術時,我還以為已經為時已晚而感到有些焦躁呢。”

  雖然聶羅這麼表白,語氣卻顯得很開心的樣子。

  “處理已經完成了九成,明天所有的作業應該就能結束了。”

  沒錯,正如聶羅所言,窗戶另一頭的作業似乎進展得很順利的樣子。

  在堆疊起來的鐵箱的——另一頭。

  朝房間深處延伸而去的輸送帶上正排放著箱子的內容物。作業員們將位於深處的處理場所不斷吐出來的內容物分門別類,並且施加規定的處理,然後塞進箱子之中。

  被切斷的手。

  被切斷的腳。

  還有頭顱。

  那是一幅太過離奇而缺乏真實感的光景。

  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人體——已化為“物體”的人體看起來甚至像虛假的人型零件,不過這些人體的切麵確實看得見骨頭、肉塊與血管,輸送帶上也看得到凝固的血跡散落各處。

  一切——都是真的。

  真正的人體。

  就像肉牛一樣被肢解運送到這裡。

  憑一般人的感性大概無法正視這幅光景吧?就這層意義上而言——聶羅、愛菲妮耶,還有作業員們或許都瘋了也說不定。作業員們與愛菲妮耶一臉面無表情,聶羅則是開心似地望著接連被裝進箱子裡的零散屍體。

  房間深處的光景更為淒慘。

  堆積如山的屍體被一一送上處理台,然後被蒸氣機關快速帶動的鋸片切斷;被粗魯地截斷的屍體一個接一個地掉到輸送帶上,並且運送到作業員們那邊。

  金屬材質的地板上四處散落著細碎的肉片與骨片,幾個作業員卻將它收集起來裝進別的容器裡;他們甚至連流到地上的血都用泵回收,並且倒進瓶子裡收好。

  沒有任何部位是沒有用處的。

  因為就算品質遠遜於“真品”,那些人體還是貴重的“聖體”——也就是用來發動奇跡術的觸媒。

  沒錯,那些都是“血族”的屍體。

  在〈雷涅蓋德〉襲擊“庭園”時忽然消失的他們……如今卻在裡威斯公司的地底下被當成“資材”進行加工。

  一切都是聶羅的謀略所致。

  老實說……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庭園”的存在。

  雖然知道,聶羅卻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其他四家族的族長——而且也沒有對“血族”表明自己是〈雷涅蓋德〉的人,就這樣與他們維持著交易的關係。聶羅提供身為封閉社會的“庭園”所缺乏的物質、藥品,以及數種工業製品;相對地,他也從“庭園”收購因為派不上用場而被“處分”的“血族”遺體。

  就算比不上“神”,“血族”的肉體畢竟還是“聖體”。

  還是擁有相當程度的利用價值。

  經過三年以上的交易,聶羅成功地贏得了“血族”一定的信賴。

  正因為如此,“血族”的族長塔耶妮亞塔才會被聶羅的話矇騙。

  聶羅向塔耶妮亞塔表明自己是〈雷涅蓋德〉的人——並且更進一步地洩漏了〈雷涅蓋德〉即將襲擊“庭園”的情報。

  “希望您能明白,隸屬於〈雷涅蓋德〉的我像這樣和您聯絡是多麼危險的事情;雖然擁有奇跡之力的‘血族’應該能擊退我們的襲擊,不過過程中必然會伴隨著龐大的犧牲,您不認為避免無益的犧牲才是上策嗎——”

  當然,聶羅的話裡摻雜了許多謊言。

  一旦面對壓倒性的物力,即使是“血族”也不可能有勝算,不懂世事的他們甚至無法正確理解槍炮的存在;就算能使用奇跡術,他們也只有“不需要擬神杖”這點優勢——而這點並不會造成絕對性的差異。

  塔耶妮亞塔也很明白這個事實。

  “我也不想失去重要的買賣客戶,畢竟要在〈雷涅蓋德〉之中出人頭地可是需要不少錢的。”

  聶羅這麼說。

  於是“血族”的人們便聽從聶羅的勸告,藏匿在裡威斯總公司的工廠地下——在不知道那間地下室裡設置了用來殺死他們的毒氣注入裝置的情況下。或許“血族”知道有天然的毒瓦斯存在,卻沒有將化學合成的毒性氣體當成兵器使用的概念也說不定。

  結果,無味無臭的殺人兵器在“血族”們沒注意到的情況下滲進他們體內——然後他們還來不及使用奇跡術,肉體機能便被破壞了。

  接下來——就跟聶羅他們眼前的光景一樣了。

  “……這樣一來——”

  愛菲妮耶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說:

  “準備就完成了。”

  她那張可愛的臉龐並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

  如果已經習慣了她平常如小惡魔般的言行舉止之人——好比省吾他們——看到現在的她,恐怕都會感到相當強烈的不協調感吧?

  關於這點,聶羅似乎也是同樣的——

  “……愛菲妮耶。”

  他轉頭面對身旁的妹妹。

  同時伸手以指尖把玩她的頭髮。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愛菲妮耶一邊抬頭仰望哥哥,一邊回問。

  聶羅將手從她的頭髮滑向臉頰——然後一邊讓指尖爬向她的頸背,一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不是哥哥應該對妹妹做的動作,表情也不是。

  “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呢。”

  “沒有那種——”

  正當愛菲妮耶打算否認時,聶羅將鮮紅的嘴脣湊進妹妹的耳邊,耳語似地說道:

  “你在想省吾·香芝嗎?”

  “…………”

  愛菲妮耶沉默不語,不過聶羅的指尖卻感覺到她的身體輕輕地震了一下。

  “你很在意他嗎?不是為了職責,你是真的想被他擁抱吧?”

  聶羅又低喃著,同時將指尖從愛菲妮耶的頸項滑向胸口——接著沒入姬巫女服的下方;愛菲妮耶像是強忍著什麼痛苦似地閉上眼,呻吟似地表示: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哥哥打算怎麼處理省吾殿下……”

  “那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

  面對著好幾具人體被工具機化為物體——被加工成肉塊的現場,聶羅一邊愛撫著妹妹的身體,一邊開心似地說:

  “那種事情……大概只有——新的‘神’才能決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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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9:00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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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巨神新生

  動物的蹄聲逐漸被吸進黑暗之中。

  充斥於夜晚山林的寂靜攫住了雜音,複雜交疊的樹幹與枝葉,以及層層堆積的柔軟腐葉土擋下了聲音,使聲音無法反射。

  “…………”

  好像連自己都會被抓進黑暗裡似地——這種無益的想像讓花梨不經意地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跨坐在馬上的她……如今正和雷奧他們一起移動。

  嚴格說來那並不是馬,而是某種類似馬的索隆生物;馬原本是特化成在草原上奔馳的生物,這種由腐葉土堆積的柔軟地面反而有可能讓它們的腳受傷。

  馬有兩匹,主人是雷奧他們;一行人分成了雷奧與安潔莉特、梅莉妮與花梨兩組騎乘這兩匹馬,巧妙地操控著韁繩的分別是雷奧與梅莉妮。馬術大概也是姬巫女的必備技能吧?只見梅莉妮毫不猶豫地控制著馬匹——她不僅教導沒有騎馬經驗的花梨“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盡量配合馬的動作提起腰部。如果只是一直坐著的話,長時間下來會很難受的”這樣的技巧,還將摺疊起來的布鋪在馬鞍的後半部,以保護花梨的大腿與臀部。和車子不同,如果不配合上下搖晃的馬背,選擇能吸收衝擊的騎乘方式,大腿與臀部似乎馬上就會產生酸痛的樣子。

  雷奧與安潔莉特,梅莉妮與花梨;雖然花梨一瞬間認為這麼分配的雷奧他們太粗心了——因為他們讓兩個人質坐在同一匹馬上,甚至還讓人質自己掌握韁繩——不過仔細一想,就算花梨兩人做出了什麼奇怪的行動,持有槍械與擬神杖的他們應該也能馬上壓製才是,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控的人質坐在自己背後反而危險吧。

  雷奧一行人硬是駕馬奔馳在沒有道路的山路里。

  當然,他們是為了閃避〈雷涅蓋德〉的耳目才特地選擇走這種路。在“代行者”消滅後——也就是狀況大幅地產生變化後,〈雷涅蓋德〉內部恐怕也像普遍社會一樣產生了無數大大小小的變動,這些變動當然也會造成許多破綻,現在的確是和省吾實際接觸的大好機會。

  “我原本打算等混亂稍微平息下來再說——不過情況變了。雖然這樣確實很亂來,不過〈雷涅蓋德〉應該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度入侵他們的警戒領域吧;這是個可乘之機啊!”

  這是雷奧的說法。

  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雷奧兩人先前入侵過的“聖廟”、而是省吾與姬巫女們居住的宅邸;雖然那裡同樣部署了警備,但不可能會像“聖廟”那麼嚴密。

  因為省吾的絕對價值已經降低了——

  “……花梨殿下,您沒事吧?”

  “還好。”

  花梨簡短地回答梅莉妮的問題。

  她並不清楚距離離開小屋後過了多久,恐怕已經過了半天左右吧?不過在搖晃的馬背上持續移動之下,時間感無論如何都會變得曖昧模糊,再加上面對的還是完全沒有改變過的山林風景,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花梨的思考自然也越來越深入內心。

  (…………小省。)

  雖然以體感時間而言頂多隻過了一兩天左右……她卻覺得仿佛有好幾年沒見過省吾了;事實上就省吾的觀點看來,兩人也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是有超過一年以上的時間沒見過面了。

  少年只要三日不見,便令人刮目相看。

  就像這句俗話所說的一樣——十幾歲後半的少年少女在肉體上與精神上都很柔軟,因此成長也相當顯著;就算三天這種說法只是單純的比喻,一年的時間也足以讓省吾產生變化了。

  那讓花梨感到有些不安。

  她已經確信省吾擁抱了梅莉妮。

  而且梅莉妮恐怕——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內持續支持著省吾吧?

  (……真不公平。)

  花梨這麼想。

  對人類而言,時間並不是均等的。

  花梨和省吾打從懂事開始就一直住在一起了。

  自己對省吾懷抱的感情是戀慕之心嗎?還是其他東西呢?花梨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她認為最理解省吾的人是自己,而且像他這樣明明個性溫柔,卻又會固執且莽撞於某些奇怪環節的人——套用花梨的說法就是很不協調——她認為只有自己才能勉強支持他。

  正因為如此,儘管身處年齡相近的表兄妹這種微妙的立場,她和省吾卻沒有因此疏遠——由於交友關係的變化,加上單純地感到難為情,表兄妹通常都會避開彼此——反而像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一塊長大。既然從出生開始就在一起的話,那麼兩人的交情也已經有十六年以上了。

  不過那十六年的密度……

  與這一年多來的密度……

  兩者一定不是一樣的——

  (雖然我也沒想過要和小省結婚就是了。)

  花梨也明白——總有一天,雙方都會從彼此的身邊畢業。

  明白總有一天,自己不能再依賴“支持省吾”這種立場。

  所以這也不是什麼應該感到哀傷的事情。

  雖然花梨很明白這點——不過卻沒想到“畢業”會在自己睡著的時候,而且還是單方面地舉辦了。她總覺得省吾和梅莉妮對自己使了什麼陰險的秘技。

  “…………”

  花梨的眼前就是梅莉妮的背。

  當然,她的背部沒有任何防備——別說是瞪視了,要打她也不成問題;要是手裡有刀子的話,花梨甚至還可以往她的背刺進去。

  不過……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花梨是個聰明的少女。

  所以無法任由自己受感情驅使而憎恨省吾和梅莉妮,她明白那是既沒意義又非常難看的行為——因此,在委身於那種心情之前,自己就會先感到厭倦了。

  於是她只留下了半途而廢的煩悶心情。

  (父母親看著孩子離開的感覺大概就像這樣吧——)

  花梨同時這麼想。

  然後——

  (當梅莉妮和我……)

  同時回到省吾的身邊時——他會先對能再次見到誰而感到開心呢?

  當兩位少女站在他眼前的瞬間,他到底會拔腿奔向哪一邊呢?

  一同度過大半人生的表妹。

  一起經歷激動的一年多的戀人。

  恐怕——

  (——蠢斃了。)

  這是多麼無聊的空想。

  花梨覺得一次又一次地反覆著這種思考的自己很可恥。

  在她想著這種事情的當下——

  “——?”

  振動突然停止了。

  仔細一看,兩匹馬都停下來了。

  “——梅莉妮?”

  花梨露出訝異的表情問,回答她的卻不是梅莉妮,而是雷奧。

  “有聲音。”

  “咦……?”

  那是很微弱的聲音。

  不——只有一開始很微弱而已。

  那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因為發出聲音的源頭正逐漸接近他們。

  黑暗的另一端傳來了像是什麼東西輾過碎石子地的嘎吱聲。不久,那聲音又加上了蒸氣機關的驅動聲,揭露了接近之物的真面目。

  經過山林旁邊的道路。

  蒸氣式汽車正在上頭行駛。

  而且……

  “——這是……”

  好幾台大型蒸氣式汽車絲毫沒有減速,就這樣經過花梨他們旁邊。

  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混在樹叢之間的花梨等人的樣子,開了夜間行駛用的遠光燈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雖然遠光燈仿佛要撕裂黑暗似地照亮道路,不過另一方面,當眼睛習慣了光線後,透視黑暗的能力自然也會衰減。

  “……那是歐托魯奇家旗下的車吧。”

  梅莉妮呢喃似地說。

  蒸汽式汽車的行列一邊前進,一邊揭起漫天的塵埃。

  總數有十二台,而且每台車都拖著一看就知道很堅固的鋼鐵製貨櫃;雖然花梨不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東西,不過從車體晃動特別劇烈,以及低沉到近乎不自然的地步看來,她也明白裡頭裝滿了具有相當重量的東西。

  汽車車身上似乎印著什麼文字的樣子——但花梨根本看不懂。

  然而……

  “裡威斯公司……”

  雷奧一邊目送著消失在黑暗另一頭的車隊,一邊低聲說。

  “裡威斯公司……?”

  花梨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歐托魯奇家表面上經營的公司,主要製造汽車與擬神杖相關的工業製品。”

  “是的……”

  沒錯。

  當省吾和匯集了〈瀆神之主〉的備用零件所製造出來的空殼子,兩者一起在一般民眾前公開亮相時——表面上的主辦人確實是裡威斯公司,所以社會上普遍認為“救世主省吾·香芝乘著在裡威斯公司的支援下製造出來的〈瀆神之主〉而戰”。

  “我想……那些車隊大概正運送著〈瀆神之主〉在這回的戰鬥中耗損的零件,以及相關設施的修繕資材吧。”

  梅莉妮說。

  然而——

  “……不,真的是那樣嗎?”

  雷奧呢喃。

  “……?”

  花梨轉頭望向雷奧,

  不過雷奧只是一邊撫摸著絡腮鬍,一邊像是思索著什麼似地皺起眉頭,似乎不打算繼續把那別有含意的話說完的樣子;相反地——

  “我們快走吧。”

  雷奧這麼說。

  他們再度策馬前行。

  在回歸平靜的山林之中——一行人再度默默地趕路。

  “…………”

  雷奧方才的呢喃殘留在花梨的腦海里。

  他對梅莉妮的判斷提出疑問。

  只要雷奧他們不是所有人聯合起來欺騙花梨的話,那麼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職,以及她對省吾的思慕之情大概都不是假的吧?事到如今,那個梅莉妮也不可能說謊了。

  如此一來,雷奧就是從那列車隊之中感覺到什麼梅莉妮沒察覺到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呢?

  (按梅莉妮所言,裡威斯公司運送資材和零件確實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反過來說,正因為從平常就看慣了那種情形,梅莉妮才不會對裡威斯公司的車隊起疑——也就是說……)

  花梨的腦海里閃過某個男人的身影。

  聶羅·歐托魯奇。

  他——

  (如果我是聶羅·歐托魯奇的話——)

  花梨更進一步地讓思考運轉起來。

  (我就能假借搬運資材的藉口將軍隊和武器帶進“聖廟”裡,然後一口氣篡改〈雷涅蓋德〉內部的勢力分布圖;當然,平常“聖廟”都會嚴密地檢查車隊吧?不過如果是現在這種時期的話……)

  自然就有機可乘,正如同雷奧所說的一樣。

  歐托魯奇家和因培拉斯家在〈雷涅蓋德〉內部的發言力都較弱。

  因為聶羅還年輕,再加上歷史經緯、資本力、政治力等其他因素的影響,才會造就出這種結果——無論如何,那樣的排序恐怕很難在一朝一夕之間顛覆吧?如果他是接受了這點才甘願敬陪末座的話,倒是沒什麼問題。

  不過——那個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卻不是那種天真的人。

  雖然花梨只和他直接交談了幾分鐘而已,但在這幾分鐘內,她卻感覺到聶羅·歐托魯奇的體內存在著某種不知名的“力量”……不——那當然不是指超能力或臂力,也不是人格的完成度或精神力這種東西。

  倒不如說是相反。

  那像是因扭曲——導致能適用於普通部份的抑止力起不了作用一樣,也像是因為欠缺了什麼東西,所以一旦動起來就無法剎車一般,花梨從他身上感覺到這樣的危險性:如果就影響他人的意義來說,那的確是一種“力量”。

  (……謀反?可是——)

  其他族長們也會提防這種程度的事情吧。

  排序第一的柯德蘭家為了守住自身的地位,警戒程度自然是不在話下,至於排序第二以下的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或許還有歐托魯奇家也為了奪取第一的寶座,從平時起就檢討著像那樣進行內部抗爭的可能性;結果長達五世紀以來——〈雷涅蓋德〉恐怕都維持著這種五方彼此鉗制的狀態吧?

  聶羅雖然危險,卻不是笨蛋。

  如此一來,他應該已經獲得了能夠突破這種均衡狀態的絕對王牌吧?

  現在的狀況頂多只是使用那張王牌的好機會罷了。因為狀況的變化勢必也對歐托魯奇家的勢力造成了影響——就這層意義上而言,五家族的立場是對等的。

  那麼……

  (那張王牌……到底是什麼呢?)

  最新型的槍炮?

  還是戰車或裝甲車之類的?

  又或者是——新式擬神杖?

  那種程度的東西真的能夠壓製〈雷涅蓋德〉嗎?當然,只要湊齊了相當的數量,那些武器確實是很大的威脅,畢竟戰鬥——不,戰略的基本就是如何準備好比對手更多的物力。

  不過即使如此……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最想得到的應該是——————————————

  “——掃描結束。”

  安潔莉特的聲音讓花梨回過神來。

  她回過頭去,只見馬背上的安潔莉特正高居擬神杖施展著某種奇跡術。

  “現在除了姬巫女們以外,宅邸周圍還有五名警備人力,裝備是四把小槍與一把擬神杖。也就是最基本的戰術單位,熟練度不明——不過從配置看來,對方似乎還沒發現我們的存在。”

  “可以從這邊瓦解那些警備嗎?”

  “當然可以。”

  聽了雷奧的問題後,安潔莉特依舊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在她的操作之下,擬神杖隨著微弱的金屬聲運轉起來,同時從零件的縫隙間透出了些許白光;那些白光遵循她詠唱的聖句而描繪出複雜的圖騰,並且滯留在半空中——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擊。”

  當安潔莉特這麼低喃的同時,圖騰裡擊出了五發光球。

  這些光球各自描繪出獨立的軌道,並且如生物一般地避開樹幹與枝葉,朝黑暗深處消失而去。

  至於黑暗的另一頭傳來某種東西倒下來的撲通聲,則是下一個瞬間的事情。

  “……好厲害。”

  梅莉妮呻吟似地呢喃。

  “那樣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突然被激起興趣的花梨問。

  雖然她對奇跡術也有某種程度的理解——不過光憑外行人一知半解的程度並無法理解初學者與高手之間的具體差別。

  “是的,光是同時以個別的軌道擊出五發光球就已經夠困難了——如果還要在幾乎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一瞬間擊昏五個人的話,威力調整與命中精度的條件就會變得更為嚴密,所以難度也會大幅提升。”

  只是要殺人的話很簡單。

  不過要是對方發出悲鳴或放聲慘叫的話可就麻煩了——如果要讓對方像睡著一樣昏過去,甚至死亡,便需要一擊就能不偏不倚地打中要害的精度;倘若還希望現場不留下多餘的痕跡,那麼甚至連讓對方流血都是不被允許的。

  “……原來如此。”

  花梨呢喃。

  “接下來——我們走吧。”

  再度騎馬移動了大約三分鐘後——被微弱星光照出來的宅邸外觀映入了花梨的視野,和花梨記憶中的宅邸一模一樣,省吾他們就在那裡。

  “…………”

  花梨的心中慢慢卷起了不安與興奮的漩渦。

  突然擔心起來的花梨窺視著梅莉妮——但是光從背影也看不出太多端倪;只不過花梨環繞在她腰上的手能感覺到她正微微地顫抖——並非馬行走時造成的振動。

  她大概很緊張吧?

  就像個與初戀情人重逢的少女一樣。

  “…………”

  花梨露出苦笑。

  因為她覺得這樣的梅莉妮“很可愛”。雖然她原本是自己應當嫉妒的對象……不過一想到她是如此真誠地思念著省吾,身為表妹的自己反而不自覺地驕傲起來了。

  “辛苦你了,我們快點去拜訪省吾吧。”

  雷奧一邊停好馬跳下馬背,一邊這麼說。

  當他確認安潔莉特、梅莉妮,以及花梨也下了馬之後——便以一派輕鬆的態度走向宅邸。前方可見宅邸正面的玄關,雷奧的樣子就像拜訪熟人的家一樣隨興自然。

  “等等……你不繞到後門嗎?”

  “畢竟警備人員已經被我們鎮壓了嘛。”

  雷奧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像是開玩笑似地回應:

  “而且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這棟宅邸的前居民吧?”

  “……這——”

  這話是沒錯啦。

  “那麼我們不是應該堂堂正正地從正面‘回去’嗎?”

  雷奧若無其事地說。

  所謂“勇者無懼”指的大概就是這種人吧?警備人員的確已經被擊倒了,但宅邸裡還有姬巫女們在,要是突然踏進宅邸裡的話,不曉得她們會採取什麼應對方式。

  不過——

  (莫非……這個人……)

  花梨突然這麼想。

  雖然雷奧不可能發現花梨已經看穿自己了——不過他聳聳肩地這麼說:

  “其實啊——我很焦急。”

  他再度朝宅邸邁開腳步,接著表示:

  “因為——懷著各種企圖的傢伙們似乎比想像中更早動起來了。”

  在夜晚冰冷的空氣中,他低喃的聲音裡蘊含著些微的緊張與焦躁。

  ——————————

  蓓爾提雅一邊從宅邸的走廊步向玄關,一邊在腦海里整理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雖然省吾要自己“休息”——但光是躺在房間裡並不符合蓓爾提雅的個性,而且她已經習慣所有的肌力訓練與柔軟運動了,所以腦袋裡要同時思考其他事情也沒有問題;就算要休養,鍛煉還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不如就趁這段時間來整理思緒好了,她是這麼想的。

  (“聖廟”基層似乎還很慌亂的樣子——)

  蓓爾提雅剛才在通信室聯絡了父親傑布隆·因培拉斯。

  聽傑布隆說,〈雷涅蓋德〉的相關人員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的樣子——不過為了實行下一步計劃,〈雷涅蓋德〉的高層,也就是五家族會議的巨頭們已經開始行動了。歐托魯奇家以裡威斯公司為中心,開始增產各種資材與機材,而路思波力提家也透過交易網開始調度物資及收集各地情報的樣子,恐怕是想趁著“救世主省吾·香芝拯救了世人”這種認知在人們的心中還火熱時,大大地進行啟蒙活動,好煽起人們對於省吾的皈依心吧?所以才需要各種機材與資材。簡單來說,他們打算在整個索隆舉行以前曾在拉威森城舉辦過的“公開亮相”。

  同時他們似乎也計劃假借填補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衰微後的空隙,逐漸將維持治安的人員派往混亂尚未平息的索隆各地——借此確立自己的支配權,搶先造就既成事實;因培拉斯家如今正為了這支維安部隊的編組與重新訓練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

  “老實說——情況很不妙。”

  傑布隆說:

  “如果以維持治安的名目將因培拉斯家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去的話,我們在五家族之中就會屈居於比以往更甚的劣勢;雖然路思波力提家也同樣分散了一部份的兵力,不過為了進行交易,路思波力提家旗下原本就有許多在‘聖廟’外活動的人員,他們被削弱的勢力比例跟我們因培拉斯家截然不同。”

  不過……站在因培拉斯家的立場也無法拒絕這件事情。

  萬一某個家族企圖以武力進行謀反的話,屆時能不能遏止還是個很大的疑問;雖說因培拉斯家相關人員多少都有些武術涵養,但總不可能壓製數達好幾倍又裝備了槍炮的敵人。

  這的確是很危險的狀況。

  不過——

  (省吾殿下的境遇會變成怎樣呢——?)

  蓓爾提雅最在意的是這件事情。

  當然,那是因為她把省吾當成最優先的考量——不過並不表示她完全不在意因培拉斯家的情況。因培拉斯家如今是庇護省吾的家族,所以他的待遇十分有可能讓因培拉斯家顛覆目前的窘境。對蓓爾提雅來說,確保省吾的人身安全也等於是守住了父親與家族的夥伴們。

  據說明天早上召開的五家族會議預計決定省吾大致的待遇。五家族會議已經知道他在姬巫女們的保護下回到了宅邸,只要能夠說服五家族會議相信省吾還是有所用處的,他們應該就不會導出“把本尊暗殺掉,樹立一個聽話的冒牌貨”這種極端的結論。不過——在“代行者”消滅後的現在,救世主也沒有理由非要省吾不可;姬巫女原本就是為了獲得省吾的寵愛才被送到他的身邊,但如果是在這種競爭中稍微落後的瑪布羅家與路思波力提家的話,的確很有可能下定決心“乾脆用冒牌貨好了”。

  (省吾殿下的便利性——嗎?)

  左手提著裝了愛用的木劍與一些訓練道具的袋子,右手拿著擬神杖,蓓爾提雅來到了玄關大廳。

  就在這個時候——

  “……!”

  突然響起的木頭嘎吱聲讓蓓爾提雅立刻扔掉袋子。

  她幾乎是瞬間舉起擬神杖——當然,那原本是用來施展奇跡術的道具,不過她的愛用品卻做得更為堅固,因此也可以當成棒術長棍的替代品使用——並且用力跺地。

  瑟妮卡在廚房,哈傑妲與特麗法斯基亞塔在清理浴室,艾雪在自己的房間,愛菲妮耶還沒有回來。雖然那也有可能只是愛菲妮耶回來了,不過蓓爾提雅身為武者的感覺卻捕捉到門外有四個人的氣息。

  在宅邸周圍巡邏的〈雷涅蓋德〉警備員應該是五個人才對,和這數字不合;如此一來——

  “…………”

  蓓爾提雅在稍微偏離正面的位置擺出架式,並且一邊將呼吸調整到隨時可以發動攻擊的狀態,一邊緊盯著門扉。

  在她的視線前方,門正緩緩地開啟——

  “咦……?”

  蓓爾提雅發出驚呼聲。

  站在那裡的並不是愛菲妮耶。

  “梅莉……妮……?花梨……殿下?”

  那是被某人帶走而下落不明的柯德蘭家前姬巫女,以及身為省吾表妹的少女。當然,蓓爾提雅他們也知道那是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乾的好事,不過……

  “……蓓爾提雅……!”

  梅莉妮似乎也認出了蓓爾提雅的樣子。

  她衝向驚訝得呆立原地的蓓爾提雅——並且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毫無防備的蓓爾提雅光是為了撐住好友而不跌倒就已經竭盡全力——

  “梅莉妮……這到底是……?”

  她光是為了說這些話也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過一臉感動的梅莉妮卻遲遲說不出話來,發出來的只有嗚咽般的聲音而已。

  梅莉妮的確被救出了〈雷涅蓋德〉,但那是藉助雷奧他們的手;雖然雷奧他們顯然會把她和花梨的存在當作王牌,以便對省吾提出什麼要求——不過總比繼續讓〈雷涅蓋德〉關著他們好,聽以省吾才會拜託雷奧救出兩人。

  也就是說……不管手段是和平或暴力,省吾他們早就對總有一天得從雷奧身邊救出兩人的這種情況有所覺悟了。

  然而梅莉妮與花梨如今卻在這裡。

  這麼說來——

  “——花梨殿下。”

  蓓爾提雅一邊安撫似地輕輕拍打著梅莉妮的背,一邊將視線投向花梨的方向;和省吾一起被召喚到異世界的表妹,正露出苦笑望著蓓爾提雅她們。

  “這是……不——”

  雖然多少還有一點混亂——但看到花梨的身影後,蓓爾提雅稍微恢復了冷靜;她把梅莉妮勸離自己的身邊,當場單膝跪地,並且做了個禮拜。

  “您沒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謝。”

  花梨輕輕地聳著肩說:

  “還有,我回來了。”

  “歡迎您回來。”

  這麼說完後,蓓爾提雅露出了不是基於禮儀的笑容,

  她真的感到很開心。蓓爾提雅原本就對花梨抱有好感——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省吾肩上的重擔又放下了一個。

  然後……

  “——怎麼了?”

  瑟妮卡與哈傑妲恐怕是聽見了碰撞聲吧。

  只見兩人帶著一臉訝異的表情從房裡走出來——她們當然也對梅莉妮與花梨出乎意料的歸來感到驚訝,同時露出了喜悅與安心的表情;就連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瑟妮卡,也稍微軟化了那張千年如一日的鐵面具,

  可是……

  “蓓爾提雅——”

  梅莉妮說:

  “省吾殿下——現在人在哪裡?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嗎?”

  “啊……嗯。”

  蓓爾提雅點點頭。

  她之所以會稍微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內疚的關係。

  當梅莉妮不在的這段期間內,蓓爾提雅在省吾的房間內被他擁抱了;雖然她並不想從梅莉妮的身邊搶走省吾,不過其他人大概會認為她利用了梅莉妮不在的事實,好讓省吾把寵愛從梅莉妮的身上轉向自己吧。

  而且……蓓爾提雅與梅莉妮都不是基於姬巫女的部份職責才會讓省吾擁抱,如果是那樣的話,蓓爾提雅也不會感到難為情了;她們都是因為深愛著省吾,才會和他有了肌膚之親,那是單純的男女關係……沒有義務或必要性——這種藉口介入的餘地。

  蓓爾提雅應該已經有所覺悟了才對。

  然而一旦面對著梅莉妮,她還是不得不感到動搖。

  就在這個時候——

  “打斷了你們感動的重逢,我也覺得很抱歉——不過情況緊迫啊。”

  敞開的玄關響起了這個聲音。

  反射性地轉頭望向該處後——姬巫女們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同時稍微擺出架式。

  “你是……”

  “不好意思,可以把我們的救世主殿下叫來嗎?”

  站在玄關口的人物有兩人。

  不用說,雙手叉腰,悠然地望著姬巫女們的青年就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而拿著擬神杖站在雷奧一步之後的則是瑟妮卡的親姐姐,安潔莉待·路思波力提。

  當然,蓓爾提雅她們認得雷奧的臉。

  對於〈雷涅蓋德〉來說,他們是應當憎恨的逃亡者——為了不重蹈前姬巫女安潔莉特的覆轍,〈雷涅蓋德〉讓蓓爾提雅她們看過了雷奧的容貌與逃亡的所有過程。

  不過實際上這卻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本人。

  就連救出梅莉妮等人的交涉也是省吾親自進行的,在一旁觀看的蓓爾提雅她們看不見雷奧的模樣。

  總之,姬巫女們對雷奧最深刻的認知是“大意不得的對象”。

  雖然雷奧現在不算是敵人了——但要毫無保留地認定他是夥伴……蓓爾提雅她們還是會感到猶豫。如今他並沒有將梅莉妮與花梨當成人質,而是讓她們回到宅邸,這種情況反倒讓姬巫女們更興起了疑心與警戒心。

  可是——

  “——瑟妮卡?”

  蓓爾提雅忍不住呼喊同僚的名字。

  因為平常總是冷靜沉著的瑟妮卡·路思波力提露出了有點險峻的表情,往前走去。

  圓形鏡片底下的眼睛——正潛伏著強烈的某種東西,很像是怨恨,卻又不是怨恨;又像是嫉妒,卻也不是嫉妒。或許那是連瑟妮卡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也說不定。

  瑟妮卡稍微收回下巴,以冰冷的眼神盯著雷奧。

  “……你好像有什麼話想說的樣子。”

  雷奧露出微微苦笑說。

  當然——他明白瑟妮卡的視線潛藏著什麼含意。

  蓓爾提雅、哈傑妲,還有梅莉妮也都明白。

  過去被譽為〈雷涅蓋德〉創始以來的才女,安潔莉特——如果沒有她的話,〈瀆神之主〉與其周邊設施據說要晚十年才會完成,這樣的她既是路思波力提家的驕傲——也是妹妹瑟妮卡的驕傲。

  然而從某一天開始,安潔莉特的名字卻被冠上“背叛者”的污名,而不再是“才女”,同時路思波力提家陷入了非常難堪的立場;據說要是掌握身為〈雷涅蓋德〉資金來源的交易隊的家族不是路思波力提家,那麼五家族恐怕就會變成四家族了。

  安潔莉特和背叛了〈雷涅蓋德〉的雷奧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當時〈雷涅蓋德〉的設施蒙受了龐大的損失——導致〈瀆神之主〉的計劃不得不停擺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瑟妮卡以冰冷的聲音呼喊那個名字。

  “這還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見面呢。”

  “沒錯。”

  雷奧始終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

  他甚至有種以瑟妮卡的針鋒相對為樂的感覺。

  不過——

  “你把安潔莉特——”

  “——瑟妮卡。”

  打斷瑟妮卡的是……安潔莉特。

  除了利用奇跡術進行通信之外——這回應該也是這對姐妹闊別多時的重逢才對。

  蓓爾提雅曾聽說她們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姐妹,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瑟妮卡也不會冒著危險,把〈雷涅蓋德〉的情報透漏給身為“背叛者”的姐姐了。

  可是……

  “照雷奧殿下說的話去做。”

  安潔莉特卻淡淡地命令自己的親妹妹。

  她的表情裡看不出任何感慨。在蓓爾提雅她們的眼裡看來,瑟妮卡反而顯得表情豐富;當然,瑟妮卡的側臉還是維持一貫聰明伶俐的鐵面具——不過那微微皺起來的眉頭、眯細的眼睛,以及顫抖的臉頰充份地證明了她內心壓抑的激情。

  “…………”

  然而她沒有試圖反駁。

  瑟妮卡只是瞪著安潔莉特——安潔莉特則以仿佛看著路邊的小石子般,毫無熱度的眼神望著妹妹。

  不久——

  “把省吾·香芝帶來。”

  安潔莉特叮囑似地說。

  “…………”

  大家原本以為瑟妮卡會開口拒絕——不過在下一個瞬間,她卻出乎意料地轉身,踩著重重的腳步聲離開了玄關大廳;然而瑟妮卡並沒有走上二樓,因此似乎也不是接受了安潔莉特的要求。

  目瞪口呆的蓓爾提雅等人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然後——雷奧用有點焦躁的聲音對這樣的她們說:

  “我不是說情況緊迫嗎?如果你們不幫我叫省吾過來,我就只好自己過去他的房間囉。”

  “咦……啊……”

  蓓爾提雅與哈傑妲只是一臉困惑地看著彼此。

  “我很清楚宅邸的格局,畢竟我也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

  “不……不,您不必親自過去。”

  蓓爾提雅突然這麼說。

  不讓雷奧與省吾見面——這種選項是不存在的。

  安潔莉特不可能容許她們拒絕,而且如果雷奧所說的“情況緊迫”是真的,她們也得盡快採取什麼對策才行;要是繼續在這裡袖手旁觀下去的話,的確有可能使行動變得太遲。

  即使如此——蓓爾提雅還是無法無條件地相信雷奧:雖說現在彼此之間存在著合作關係,但過去這個男人可是和“血族”一起搶奪了〈瀆神之主〉……不,唆使“血族”搶奪〈瀆神之主〉的很有可能是雷奧,而且這件事情也讓因培拉斯家產生了許多死傷者。

  就蓓爾提雅的立場看來,這男人是夥伴的仇人。

  而且——

  (這個男人恐怕會不擇手段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也可以說是沒有節操。

  雖然這幾乎是蓓爾提雅的直覺,但恐怕錯不了吧。倘若有必要,他可以一邊笑著握住對方的右手,一邊理所當然地用左手拔出短劍,雷奧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只要對自己的目的有其必要性,這男人甚至會不顧一切又若無其事地堆起屍山血河。

  這——反而是指導者或支配者必備的某種資質。

  不過對於實際上與他交涉的人而言,這個男人依舊很危險,他會那麼幹脆地奉還梅莉妮與花梨——或許只是因為方針轉變成直接壓製省吾而不再需要人質了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蓓爾提雅她們絕不能帶他到毫無防備地在房內休息的省吾身邊。至少該讓省吾拿個武器,並待蓓爾提雅她們重整態勢後,再來和他對談,才是上策。

  “我去請省吾殿下下來一樓。雷奧——殿下,請您稍等一下。”

  “……要我說多少次……不——”

  雷奧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請您稍等一下。”

  留下這句話後,蓓爾提雅便轉身面向樓梯。

  當她正準備跑上二樓時——梅莉妮卻叫住了她。

  “等等,蓓爾提雅,我也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這麼說完後,花梨便站到梅莉妮身邊。

  讓重要的人質離開自己的身邊原本是件很不妥的事情——雷奧卻什麼話也沒說,安潔莉特也沒有採取行動的跡象,或許雷奧所說的“情況”真的已經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跟我來吧——花梨殿下也請一起過來。”

  把現場交給哈傑妲後,蓓爾提雅便在梅莉妮與花梨的陪同下走向省吾的房間。

  ——————————

  省吾打開自己房間的門。

  從窗邊射進來的月光將燈火熄滅的室內染成了朦朧的白色。

  桌子、椅子、床、衣櫃、書架、燭台,看慣了的各種傢具擺放在看慣了的位置,描繪出看慣了的情景。

  正因為如此,只要房裡有異物的話,省吾馬上就會發現。

  就算潛藏在傢具的陰影處——投射在地上的淡薄影子還是將入侵者本身的存在清楚地告訴省吾。

  “…………”

  他反射性地擺出架式。

  這時——

  “歡迎您回來,省吾殿下。”

  刻意抹消了抑揚頓挫的聲音淡淡地對這樣的省吾說。

  仿佛早已為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一般,從窗邊透進來的月光頓時變得更為明亮。大概是因為覆蓋在月亮上的雲被風吹走的緣故吧——省吾甚至產生了一種月光叫自己“不要別開視線”,強迫自己注視著前方的錯覺。

  逐漸浮現出來的人影是省吾熟悉的人物。

  “……艾雪……”

  省吾絲毫不放鬆警戒地呼喚著這個名字。

  不過……站在眼前的這個少女真的是艾雪嗎?

  她是柯德蘭家當成梅莉妮的替代品而送過來的姬巫女,當然具備了與其職責相稱的知識與教養,實務能力也很強,容貌更是非凡:至少這位少女具備了姬巫女要求的所有條件,而且這些條件的水準都相當高。

  正因為如此——她的自尊心也相對地高。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艾雪這號人物的話,最先閃過省吾腦海里的單字是“高傲”,仿佛不時時鄙視著誰就不甘心一般——大致上是針對其他姬巫女和特麗法斯基亞塔——她的言行舉止裡看得出些許桀驁不遜;因為自覺到自己有多麼優秀,所以如果不時時和他人比較,好誇耀自己的優秀的話,她大概會覺得不是滋味吧?

  不過……

  “……艾雪……?”

  現在的艾雪——看起來卻像是完全欠缺了這份屬於她的人格特質。

  不管是好是壞……艾雪總是精力充沛地展現高漲的自尊心,不過現在的她卻絲毫看不出這份自尊心,反而散髮出一般有如幽靈般的空洞氛圍。由於她低著頭站在那裡,因此省吾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那個站姿跟平常總是傲然地挺起胸膛的她簡直彷若兩人。

  (……簡直就像個空殼子。)

  省吾興起了這種感想。

  “…………”

  艾雪的身體晃蕩起來。

  一瞬間——省吾有點怕她會當場倒下來,但她卻像是喝醉酒似地帶著搖擺不定的步伐走近省吾。

  “艾雪?”

  省吾稍微加強了語氣,呼喚著她的名字。

  然而——她並沒有回答。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從艾雪身上可以感受到某種強烈又不吉利的東西。

  不過另一方面,省吾也很清楚把她逼到這種地步的人就是自己。姑且不論道德上的是非,如果省吾擁抱了她,承認她是名副其實的首席姬巫女的話——她大概就不會被自己大得過頭的自尊心給壓垮了吧。

  只靠自己一個人認同自己的人絕不可能高傲。

  有些人如果不和他人比較或失去了他人的評價,便無法肯定自己,過高的自尊心反而多半是不安的表現——與那堅強的實力相反,恐怕艾雪總是在恐懼自己缺少了什麼東西吧?如果是省吾的話,大概就能補足那缺少的部份吧。

  省吾並不認為那是正確的事情。

  可是……

  (我——把她逼入了絕境。)

  這種想法讓省吾猶豫了起來。

  短短一秒多的躊躇猶豫——讓艾雪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艾雪……站住。”

  本能的危機感促使省吾這麼命令。

  然而艾雪卻沒有停下腳步。

  “站住!”

  省吾用幾近悲鳴的聲音下令。

  然後——

  “…………”

  接近到了觸手可及的距離時——艾雪總算停下了腳步。

  這是不管正對或背對都會有危險的微妙距離。

  “…………省吾殿下。”

  艾雪發出呢喃般的聲音。

  那張低垂的臉——仍舊布滿陰影而看不清楚表情。

  只有那張嘴機械性地嘀咕著什麼。

  “我……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

  不等省吾回答——或許打從一開始艾雪就不想跟他對話也說不定——她結結巴巴地繼續單方面的對話。

  “又被父親大人捨棄了,甚至連想在詛咒之中死去都無法如願。結果我也沒有為柯德蘭家留下任何成果,只能這樣飽受屈辱地活著……”

  “…………”

  省吾無言以對。

  “在‘代行者’已經消滅——〈瀆神之主〉也變成廢物的現在,我再繼續作為姬巫女賣力效勞也沒有意義了。”

  “…………”

  省吾想得沒錯。

  就算嘴巴上說著省吾的寵愛云云,艾雪終究還是沒有看著省吾。或許她也跟〈雷涅蓋德〉的族長們一樣——只是把省吾當成〈瀆神之主〉的零件罷了;更進一步地說,她只是把省吾當成自己賺取功績的對象罷了。

  也就是說——

  “我想過了……”

  艾雪的身體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如果說到現在我還能為父親大人做的事情——那就是——”

  她那只是無力地吐出話語的嘴脣突然僵住了。

  在下一個瞬間,艾雪兩邊的嘴角無聲地往上吊起,做出了一個像是裂痕般的笑容。

  “省吾殿下——”

  這時的她總算抬起頭來。

  在那張有如病人的憔悴臉龐正中央——只有那雙映出省吾的眼睛覺得比以前更為炯炯有神,然而那股力量的來源卻是瘋狂,就像視野因疾病而急遽縮減的人特有的癥狀一樣;儘管她看著眼前,焦點卻聚集在無窮遠的彼端,那雙異樣的眼眸當場將省吾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省吾全身僵硬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然而艾雪的手在那一瞬間就完成了行為。

  “……!”

  她以極其自然的動作——與不可能閃避的速度舉起手槍。並且將槍口對準了省吾的臉部正中央。

  “請您去死吧,省吾殿下。對〈雷涅蓋德〉來說,成了真英雄的您反而是個阻礙——”

  戰慄爬上了省吾的背脊。

  這不是省吾第一次被槍口指著,不過也不可能因此習慣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習慣,手指僅僅挪移數毫米的動作,或許會讓省吾的人生在下一個瞬間化為滿地腦漿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裡,他就嚇得腦袋一片空白。

  不過……與此同時——

  “艾雪……”

  省吾甚至對這個試圖殺害自己的少女產生了憐憫之情。

  明明已經被逼到這步田地了,她還是隻想著要如何為〈雷涅蓋德〉——為養父做出貢獻,

  (插圖)

  這是典型的目光短淺之人;明明只要能稍微瞥開視線,就會發現到處都是可以逃出窘境的開口,她卻只看著眼前封閉的鐵柵欄——只想著如何得到開啟那道鐵柵欄的鑰匙而已。

  心的囚犯。

  這樣不叫可憐的話,又該叫作什麼呢?

  而且既然她最後選擇的是“殺害省吾”——那麼她已經益發沒救了。的確,〈雷涅蓋德〉想要的只是一個傀儡的英雄,所以五家族最後或許會決定排除省吾也說不定;不過就算搶先殺害省吾,艾雪也不會因此獲得正面的評價,〈雷涅蓋德〉反而只會責怪她的專斷獨行而已——那並不是結果對錯的問題,如果容許基層不待上層的命令而擅自行動的話,組織就無法成立。

  現在的艾雪甚至連這種理所當然的道理都不懂。

  “…………”

  她的雙眸眨也不眨地靜靜回望省吾。

  如果省吾現在隨便亂說話或表現出粗心大意的舉動的話,艾雪恐怕就會在那個瞬間扣下扳機吧;不過放任這個狀態繼續僵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她也有可能會不耐煩地扣下扳機。

  省吾的確如同字面意義上一般地束手無策了。

  “…………”

  漫長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極度緊張的緣故——他甚至聽見了耳鳴聲。

  所以——

  “——!”

  省吾才會覺得她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唐突地出現在那裡。

  “梅——”

  一切在省吾的眼裡看來就像慢動作一般。

  一個飛奔過來的人影插進了艾雪與省吾之間。

  艾雪的槍口與視線反射性地轉向入侵者。

  緩慢飛舞的亮麗金髮。

  然後——

  槍聲。

  一瞬間的閃光讓習慣黑暗的省吾眼花繚亂。

  在塗成全白的視野之中——他感覺到了。

  水珠碰觸臉頰的溫暖觸感。

  緊接著是讓人聯想到鐵鏽的濃厚氣味。

  “…………!”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疑問也在一瞬間飛到九霄雲外了。

  然後——

  ——————————

  雷奧和安潔莉特一起在玄關大廳旁的會客室裡等待省吾。

  站在會客室門旁的哈傑妲表現出一副與身高不搭調的不安態度。〈雷涅蓋德〉一直以來都灌輸她雷奧和安潔莉特是“背叛者”或“敵人”,這樣的兩人如今卻站在自己面前,也難怪她會感受到壓迫感。

  雷奧與安潔莉特沉默不語。

  哈傑妲也沉默不語。

  在剛才瑟妮卡與安潔莉特的針鋒相對後,會客室裡如今充滿了生硬緊張的空氣,靜不下心來的哈傑妲以雙手在自己衣服的一部份又抓又放,衣服摩擦的聲音甚至大到連雷奧他們都聽得見。

  所以——

  “——!”

  那個聲音也清楚地傳到雷奧他們這邊。

  乾硬的爆炸聲——那是槍聲。

  “呿——”

  雷奧一邊輕輕咂舌,一邊站起身子。

  “那個——您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雖然哈傑妲慌慌張張地試圖制止他——不過在接近雷奧的那個瞬間,她那修長的身體就像跳著什麼舞蹈似地大大地轉起圈來,然後跌倒在地上,那是因為雷奧用體術撞飛了接近自己的她。

  “啊——”

  當哈傑妲瞬間站起身子時,雷奧與安潔莉特已經不在會客室裡了。

  “ia·fo·nidoeisyu·esu·dicuke——”

  雷奧詠唱著聖句。

  他的全身散髮著著磷光——然後奇跡術發動了。

  遺傳基因與“神”同系的他也是個廣義的“血族”,因此就算沒有擬神杖,也能施展奇跡術。他現在啟動的是防禦力場的術式,雖然那只是個展開力場平面的單純術式,卻足以作為制止槍彈的盾牌。

  雷奧一步跨三階地衝上樓梯,同時又咂了一次舌。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

  ——————————

  那原本是應當紀念的會議。

  身為叛徒後裔的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終於成就了這五百年來持續懷抱的夙願,殲滅“代行者”,從“神”的詛咒中解放,真正由人類支配的世界;雖然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殘黨與“血族”的存在依然懸而未決,不過對〈雷涅蓋德〉而言,他們已經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誰能反抗打倒了所有“代行者”的〈瀆神之主〉——以及擁有〈瀆神之主〉的〈雷涅蓋德〉呢?縱使有哪個愚蠢之輩膽敢做出這種有勇無謀的嘗試,〈雷涅蓋德〉也能利用〈瀆神之主〉的力量輕易地排除。

  現在掌握了世界上最強的力量——掌握了絕對者之力的是〈雷涅蓋德〉。

  接下來只需要逐一除去所有妨礙〈雷涅蓋德〉鞏固霸權的瑣碎阻礙。

  可是……

  “開始進行現況報告。”

  宣告五家族會議開始後——身為議長的巴爾德·柯德蘭以猛禽類般的視線環顧眾人,提出這個要求。

  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

  泰羅伊德·瑪布羅。

  傑布隆·因培拉斯。

  聶羅·歐托魯奇。

  五家族的族長們靜靜地點了點頭。

  他們的表情裡並沒有喜悅的神色。成就夙願是可喜的,但品味這種喜悅的時期已經過了;如果這個時間點有哪個人還樂得飄飄然的話,反而會跟不上〈雷涅蓋德〉內部的權力鬥爭。

  任誰都知道。

  接下來……最不能輕忽大意的戰爭反而才要開始。

  “首先從我開始。”

  巴爾瑪斯清了清嗓子後,開口說道。

  由於路思波力提家掌控了交易途徑,將為數眾多的商隊送到整個索隆,因此也最擅長調度資金與收集情報;如果想知道總括整個索隆的狀況,巴爾瑪斯的報告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在‘詛咒’蔓延的初期階段,陷入恐慌的人們在各地引發了暴動——不過那些暴動只維持了極短暫的時間,規模也相當微不足道:雖然混亂依舊持續當中,但各都市大概過不了幾天就能恢復機能吧?之後也沒有確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災害。”

  巴爾瑪斯像是確認眾人的反應般環顧了圓桌後——補充表示:

  “從那個‘詛咒’網逆流而出的‘記憶’與附加的各種情報,似乎在平息混亂上發揮了相當大的效用。”

  那大概是比什麼都要來得確實的傳教方法吧。

  在同一個瞬間將同一個內容直接送進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識之中。當然,接受情報的方式隨個人而有所不同,但這種方式完全不會產生傳聞的情報劣化現象,每個人都知道“代行者”已經完全消滅,“神”的詛咒也消失了——同時也知道成就這些事情的是駕駛著〈瀆神之主〉的救世主省吾·香芝。

  至少在這個索隆裡沒有因情報的繁雜而產生的混亂。

  即使如此,仍不代表完全沒有懷疑這些事實的人……不過這些人各自觀察到的幾個事實總合起來也印證了“代行者”的消滅。結果——人們對救世主省吾,香芝的崇敬與狂熱加速地膨脹起來。

  “老實說……我不認為需要讓救世主殿下親自‘傳教’。”

  的確——在“代行者”完全殲滅的那天早上,〈雷涅蓋德〉計劃要在整個索隆舉辦以前曾在拉威森城舉行過的“公開亮相”,但那並非完全必要的;如今不論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拯救自己的是誰了。

  看來經費會削減不少啊——巴爾瑪斯摻雜苦笑地做了總結。

  接下來站起身子的是瑪布羅家族族長泰羅伊德。

  他所隸屬的瑪布羅家負責的是〈瀆神之主〉相關的檢查及修理,在“代行者”已經消滅的現今——〈瀆神之主〉也變成了絕非必須的存在;不過〈瀆神之主〉確實是〈雷涅蓋德〉持有的最大戰力,同時它和省吾·香芝也是為了穩固地支配世界所不可或缺的“招牌”。

  可是……

  “關於機體已順利回收這件事情,先前也已經向各位報告過了;雖然細部的檢查還沒結束,不過外裝與內部機構都不見重大的損壞,這回的損傷反而可說是比平常出擊時要少。”

  說到這裡——泰羅伊德皺起眉頭沉默下來。

  “瑪布羅卿?怎麼了?”

  巴爾瑪斯訝異似地催促著他。

  “只不過……”

  泰羅伊德嘆了口氣後,便接著說:

  “收藏在各部位內的‘聖遺物’……”

  “您說‘聖遺物’怎麼了?”

  聶羅進一步地催促欲言又止的泰羅伊德。

  他——以感到很有趣似的語氣說:

  “瑪布羅卿,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聖遺物’——”

  泰羅伊德像是呻吟似地說:

  “消滅了。”

  “消……滅?”

  巴爾瑪斯宛如復誦著從未聽過的異國語言般低喃道。

  他的表情——看來甚至像是連這句話的意義都不懂的樣子。

  “也就是說,我們徹底地失去了‘聖遺物’。”

  “……什麼?”

  巴爾瑪斯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

  不過其他三人不知道是早已預料到這件事情,還是尚未完全理解泰羅伊德話裡的意義——只是沉默不語。泰羅伊德用眼神催促巴爾瑪斯就座後,接著說:

  “各位會感到驚訝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還驚魂未定呢。”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麼問的是聶羅。

  不過泰羅伊德卻搖搖頭。

  “我不清楚。只不過收納‘聖遺物’的匣子既沒有裂縫,也沒有破洞,裡頭仿佛打從一開始就是空無一物的狀態一般——”

  “神”的遺體“聖遺物”是這個索隆裡最有價值的物質,因此用以保管“聖遺物”的匣子受到重重鋼鐵與強化玻璃的保護,別說是一隻蟲子了,甚至連一滴水都滲不進去。

  但“聖遺物”卻從那個匣子裡消失了。

  而且匣子也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

  如此一來——

  “會不會是誤認了?”

  巴爾德問。

  比方說“聖遺物”變質成砂狀,或者是液狀、氣狀,以致於無法從確認用的小窗口看到“聖遺物”,巴爾德說的是這個意思。

  不過泰羅伊德卻再次搖了搖頭。

  “慎重起見,我們還試著進行了活性化處理,但卻沒有任何反應。”

  “聖遺物”或“聖體”一旦暴露在真空下,便會釋放出“聖光”;所謂的活性化處理就是抽掉匣子裡的空氣,好讓“聖遺物”發出“聖光”。

  即使如此,最後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也就是說,就算匣子裡還殘留著化為氣體狀的“聖遺物”,也已經完全無法發揮他們期待的效果了;“聖遺物”的確是“消滅”了。

  “這麼說來……”

  巴爾德以低沉的聲音總結似地說:

  “〈瀆神之主〉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嗎?”

  “…………”

  那恐怕是任誰都早已料到,卻又不知該不該說出口的結論。

  如今的〈瀆神之主〉只是個空殼子。〈瀆神之主〉的力量就是“聖遺物”本身的力量,利用緊急動力和預備機構或許還能讓〈瀆神之主〉勉強步行也說不定……不過在已經失去了那股“神之力”的現在,別說是戰鬥了,〈瀆神之主〉甚至連跑都跑不起來。

  “我們……只能導出這種結論了。”

  臉上透出慚愧之色的泰羅伊德肯定了巴爾德的話。

  身為瑪布羅家族族長,同時也是首屈一指的奇跡術研究者泰羅伊德·瑪布羅——在他看來,失去〈瀆神之主〉不僅是失去了獨一無二的最強兵器,更是失去了最好的研究材料。

  而那也意味著瑪布羅家在〈雷涅蓋德〉內的地位將隨之下滑。

  支配民眾所必須的力量未必是單純的暴力或兵力,今後在〈雷涅蓋德〉逐一支配索隆的過程中,最受重視的大概是情報的操縱力與經濟的操縱力吧?只要沒有稀有物質“聖體”,奇跡術這種技術體系就無法成立,這樣的奇跡術絕不可能湊齊足以決定世界趨勢的“數量”;不管奇跡術能夠凝聚多麼龐大的力量,只要控制奇跡術的人類與資材都有上限的話,便絕對不可能成為主流。

  就這層意義上而言,掌握了工業力的歐托魯奇家反而有可能在今後逼退瑪布羅家,一口氣竄升上位。

  “那——那的確很令人遺慨。”

  巴爾瑪斯說:

  “不過既然‘代行者’已經不在的話,那麼〈瀆神之主〉也不是絕對必要的東西了。只要外觀能應付過去的話,要操縱民眾的心理應該不成問題——”

  “事實上在拉威森城的公開亮相之中——”

  聶羅用有些挖苦的語氣說:

  “我們使用的〈瀆神之主2〉也只是用預備零件拼湊出來的紙老虎罷了。”

  “這——”

  泰羅伊德憤恨似地咬住嘴脣。

  “——這倒也是。”

  “關於這件事情的細節,我們應該日後擇期另行討論;畢竟沒有詳細的調查資料,我們也無法作出判斷。”

  巴爾德說。

  “是……”

  “那麼接下來——”

  巴爾德將視線從低下頭來的泰羅伊德身上滑開,轉而盯著傑布隆。

  “因培拉斯卿,我想先聽你報告省吾·香芝的狀態。”

  “…………”

  傑布隆默默地站起身子。

  雖然他的身高不高,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胸膛很厚實,肩幅也很寬闊的緣故,光是這點動作就足以產生壓迫旁人的魄力;不過與這股魄力相反,傑布隆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肩膀也沒有晃過一下,大概因為他本身是個非凡的武術家吧。

  “我接到了來自本族姬巫女的臨時報告,據說省吾·香芝的身體與精神都沒有特別顯著的問題,不過因為過度疲勞,所以如今正在宅邸內休養中。”

  “我們也必須考慮一下他的待遇了。”

  巴爾瑪斯一邊用指尖摩娑著雙下巴,一邊說:

  “畢竟他原本就對我們表現出些許反抗的態度:既然〈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已經沒有必要採用他,〈瀆神之主〉本身也變成了空殼子的話——”

  “那麼就算用替身也無所謂——嗎?”

  巴爾德接著巴爾瑪斯的話說。

  沒錯,外表可以用奇跡術瞞混過去;雖然這種奇跡術難以長時間維持下去,不過一般民眾也沒什麼機會能和省吾長時間會面,所以他們頂多隻需要能夠煽動民眾,又不至於讓假貨原形畢露的短暫時間——好比進行演說之類的時間就夠了。

  他們甚至還可以在“代理人”身上施以整形手術。如果是並用了奇跡術的整形手術的話,就算無法把替身塑造成跟真貨一模一樣,也能達到遠遠看來分不清楚的程度。

  “不過那卻是次善之策。”

  傑布隆說:

  “如果省吾·香芝願意協助我們就沒問題了。”

  “那倒也是,特別是就因培拉斯卿的立場來說。”

  巴爾瑪斯以帶有些許嘲諷的語氣說。

  他大概以為自己看穿了傑布隆話裡隱藏的企圖吧。

  說到因培拉斯家現在有什麼比其他四家族優勢的地方,那就是身為省吾·香芝的庇護人的這種立場。說穿了,省吾·香芝就像是因培拉斯家的王牌,如果說那張王牌“沒有必要是真貨”的話,因培拉斯家便失去了這個優勢。

  傑布隆就是因為恐懼這點,才會作出包庇省吾·香芝般的發言——巴爾瑪斯是這麼想的。

  “可是他已經——”

  “對了對了。”

  開口打斷巴爾瑪斯的——是聶羅。

  不等其他人催促,他便站起身子離開圓桌,並且雙手交握背後走向墻邊。雖然巴爾瑪斯因為對話被打斷而以一臉不愉快的表情瞪著聶羅……不過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卻只是靠在墻壁上,並且以開心似的語氣對一行人說:

  “既然剛好提到了‘救世主殿下’——那麼我也有件事情想說。”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銀發的青年在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這麼說完後,像是確認似地將目光轉向議長席上的巴爾德;柯德蘭家族族長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

  有如在舞台上面對著聽眾的演奏家一般,聶羅以有點像是演戲般的動作對圓桌旁的一行人等行了一禮。

  “威脅我們的‘代行者’已經不在了,詛咒我們的‘神’也已經不在了……人類的時代現在才真正開始。”

  “…………”

  事到如今,還提這些做什麼——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因為讀不出聶羅的意圖而露出這樣的表情,面面相覷。面對著這樣的兩人,聶羅嫣然一笑地接著說:

  “而且——”

  他猛然地勾起嘴角兩端,笑了。

  “〈瀆神之主〉也已經沒用了。老實說,這可真是令人開心的誤算啊。”

  “…………你說什麼?歐托魯奇卿。”

  泰羅伊德尖起嗓子說。

  不過聶羅卻一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一邊大大地搖搖頭:

  “您還不懂嗎?”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

  “省吾·香芝的待遇?操縱民眾的心理?各位實在是太悠哉了。”

  “…………”

  “面對這種大好機會,各位居然還手牽著手,要好地討論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聶羅·歐托魯奇——你該不會——”

  傑布隆一邊站起身子,一邊呻吟似地說。

  當然,這間會議室禁止攜入任何武裝;不過如果是傑布隆的話,恐怕空手就能瞬間折斷一兩個像聶羅那種纖細的脖子吧。

  可是——

  “歐托魯奇卿,五家族會議本來就必須仔細研究各家族至今為止的貢獻度,並且再三反覆嚴密與公平的討論,才能決定支配權的分割——”

  事到如今,巴爾瑪斯似乎仍無法理解聶羅這番言行的意義。

  一直認為聶羅比自己低賤而蔑視他的巴爾瑪斯,或許只是不願承認自己被他擺了一道的事實也說不定。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蠢呢——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

  “……什……什麼?”

  “不過奉陪你們的愚蠢也只到今天為止了。”

  聶羅加深了笑意這麼宣告。

  他的身旁——會議室的門扉在下一個瞬間開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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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莉妮太忘我了。

  “你先走吧。省吾殿下——一定會很驚訝的。”

  向機伶地這麼說的蓓爾提雅道過謝後——梅莉妮便第一個走向省吾的房間。雖然房門微微敞開的這點讓她感到些許的不協調感,不過能夠和省吾重逢的喜悅將這股不協調感一掃而空,梅莉妮直接衝進了省吾的房間。

  然而她在那裡看見的卻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光景。

  染上月光的房間內——

  互相對峙的兩道身影。

  省吾與——

  (——艾雪?)

  為什麼?

  梅莉妮認得同樣隸屬於柯德蘭家的艾雪,也聽雷奧他們說過她取代自己作為姬巫女被送到省吾身邊的事情,所以艾雪會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看到她用手槍指向省吾頭部的樣子時,就連梅莉妮也不禁混亂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

  巴爾德因為什麼理由而命令艾雪暗殺省吾嗎?

  還是說——

  “…………!”

  有別於因焦躁感而不停空轉的思考,梅莉妮的身體反射性地動了起來。

  她真的——太忘我了。

  梅莉妮沒有擬神杖,也沒有刀具或槍械。

  她只想到要擋在省吾與槍口之間而已。

  看到跑過來的梅莉妮時,立刻反應過來的艾雪將手槍轉了個彎。梅莉妮一邊跑著,一邊對槍口從省吾的臉上移開感到安心;她沒有餘力能重新意識到移開的槍口正指向自己。

  所以——

  “…………啊,”

  在槍聲響起的那個瞬間——

  梅莉妮才首次意識到貫穿自己身體的灼熱存在——才想到了自己或許會被子彈擊中的可能性。

  鮮血像花瓣一樣四處飛散。

  在延長了好幾倍的一瞬間內,世界緩慢地旋轉。

  梅莉妮的視野仿佛沉入深淵似地急速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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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雪的動作快得不像是個陷入瘋狂的人。

  “…………”

  艾雪也是姬巫女之一——所以自然受過了相應的戰鬥訓練,在手槍的使用方面也不是個外行人;射傷梅莉妮的槍口像是反彈似地轉回來,連一瞬間都沒有停滯。

  槍口一分不差地對準了省吾的額頭,就跟方才一樣,接下來只要艾雪稍微動動指尖,名副其實的必殺槍彈就會發射了;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要躲開或稍微偏離槍口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所以——

  “——!”

  一瞬間試圖衝過來的蓓爾提雅才會像是被凍住似地停在那裡。

  如果是徹底的外行人還好,但面對著受過訓練的對手,就連也蓓爾提雅不敢輕舉妄動;不管蓓爾提雅是要拔槍,還是要投出小刀,都仍需要一個動作——相較之下,不管怎麼想都是艾雪扣下扳機會比較快。

  相對地——

  “梅……梅莉妮……?”

  省吾卻仿佛完全不在意指向自己的槍口般,當場一屁股坐下來。

  艾雪的槍口也配合他的動作自然地垂下來,完全沒有任何可以介入的空隙:一度被梅莉妮介入後,艾雪的警戒自然變得更為嚴密。

  “梅莉妮——為什麼……?”

  省吾血氣全失的雙脣之中發出顫抖的聲音。

  他將倒在地上的梅莉妮抱過來。被子彈擊中的地方似乎是腹部,黏膩的觸感糾結著省吾放在梅莉妮側腹上的左手手指,讓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梅莉妮會在這裡呢?

  這一定是搞錯了,被擊中的人不是梅莉妮——這種毫無益處的想像無意義地閃過省吾的腦海里;不過就算他一次又一次地反覆妄想,也不可能顛覆現實。

  “省……省…吾……殿……下…………”

  嘶啞的聲音呼喚著省吾的名字。

  那張因急遽出血而變得蒼白的臉——正露出微笑。

  省吾不明白這微笑的意義;為什麼梅莉妮在這種狀態下還能笑得出來呢?

  “……您……沒事吧……?”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氣。

  就算腹部被槍射中——就算到了這種地步,比起自己的身體,梅莉妮還是更關心省吾。那已經不屬於獻身的層次了,就無私的這層意義而言,那甚至已經近乎悟道,是完全壓抑了動物本能的壓倒性的愛情。

  “梅莉妮……梅莉妮!”

  “…………”

  或許那是她絞盡最後的氣力所說出來的一句話也說不定。

  天空色的雙眸正慢慢地失去焦點而黯淡下來,臉上滲出來的油汗讓如絹線般的金髮變得像糾結在臉上的藤蔓,她的四肢已經無力地垂落下來——微微開啟的櫻花色嘴脣也是一動也不動;梅莉妮的模樣已經無限地接近死人了。

  “梅莉妮!”

  蓓爾提雅還是佇立在門口——但悲痛地大叫:

  “梅莉妮、梅莉妮!你振作一點!梅莉妮!喂、梅莉——”

  “…………”

  不過表情朦朧的梅莉妮已經無法回應好友的呼喊聲了。

  省吾無法繼續看著梅莉妮不斷跌落死亡深淵的模樣;儘管仍抱著她,卻逃也似地將視線轉回艾雪身上。

  柯德蘭家的姬巫女依舊以炯炯有神的雙眸望著省吾他們。

  無論在扣下扳機前後——都沒有任何變化,她的表情反而平靜得不像才剛對人開槍過。

  “…………”

  感到毛骨悚然的省吾不禁把湧到喉頭的怒罵聲給吞了回去。

  不行,她已經完全崩潰了。

  就連省吾也能一眼看出來。

  那也是最糟糕的崩潰。

  如果是言行舉止變得支離破碎的崩潰,省吾或許還能從中找出破綻;不過現在的艾雪——卻循著自己的道理崩潰,也可以說是自殺者的心理吧?固定在負面的決心輕易地排除了所有的矛盾與猶豫,甚至還在理論上排除了任何理所當然的道理。

  想說服她是沒有用的,就連誘使她輕忽大意也很困難。

  而且……

  (要是連我都在這裡被射殺的話——)

  省吾也無法想像艾雪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

  她會將槍口指向自己的頭,然後扣下扳機嗎?還是對蓓爾提雅——以及按住嘴巴僵在她背後的花梨開槍呢?只要殺了省吾,她就會心甘情願地投降——省吾不可能期望這麼順利的未來。

  情況很單純。

  但面對這種情況,省吾卻也真的束手無策了。

  “梅莉妮!梅莉妮!梅莉妮!”

  在被緊張感凍結的空間中——唯有蓓爾提雅死命地呼喊友人的聲音空虛地回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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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家族會議——會議室。

  在〈雷涅蓋德〉的根據地“聖廟”內部,那是警備體制最嚴密的重要設施之一。警備足以與此匹敵的頂多只有〈瀆神之主〉的保管裝置“聖棺”,以及各家族族長的辦公室。

  所以很理所當然地,只要在會議中控制了這裡,便形同於控制了〈雷涅蓋德〉的腦。

  會議室周圍有堅固的岩盤保護,通往會議室的通道也只有一條而已;雖然直接通往“縱坑”的露台能在危急時打開,但卻無法從外側開啟。

  為了防堵炸彈與奇跡術的攻擊,通道在開挖時刻意拐了好幾個彎,另外設置了五道隔墻,還部署了五組武裝警備兵——也就是各個族長帶來的護衛們——只要沒有他們的許可,不管任何人都不能前進。

  就算是姬巫女和族長的直系血親也一樣。

  因此——

  “——請等一等。”

  伴隨著低沉的聲音,伸向眼前的警棍擋住了愛菲妮耶的去路。

  由於這條通道並不寬敞,因此警備兵們並沒有配備短槍或長劍之類的武器——因為這些武器要是用得不好,反而會自縛手腳,產生破綻,所以掛在他們腰際的標準裝備自然就是手槍與短劍,還有為了方便在封閉空間內使用而縮減了長度的警棍。

  “是。”

  愛菲妮耶老實地停下腳步,並且用開朗得不合時宜的聲音回答:

  “一直以來真是辛苦你們了。”

  “…………”

  “…………”

  警備兵們面面相覷。

  他們是隸屬於瑪布羅家族的人——今天負責守在最深處的位置,後方只有會議室的門而已。五組警備兵們負責看守幾號據點均隨每次的會議變動,這是為了預防每次都站在同一個地方而產生無謂的習慣——也就是松懈緊張感。

  話雖如此,由於警備兵們都是深得族長信賴的人,數量上並不多。

  因此他們當然也認識經常出入會議室的人。

  雖然只有簡單地閒聊幾句的程度。

  “……怎麼了?”

  面對著警備兵們,愛菲妮耶輕輕地歪著頭。

  綁在左右兩側的頭髮也配合著她的動作搖晃了起來。

  “啊啊……不。”

  警備兵們露出苦笑:

  “姑且不說蓓爾提雅殿下與哈傑妲殿下,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聽到愛菲妮耶殿下說出慰勞的話來呢。”

  “是這樣嗎?”

  “明天的天氣真讓人擔心啊,希望別突然下起子彈雨就好了。”

  “你們要不要乾脆帶盾牌出門啊?”

  愛菲妮耶笑著說。

  警備兵們放鬆了緊張感。

  只要看了對話的內容就能明白——愛菲妮耶正以較平常輕鬆許多的態度向警備兵們攀談。的確,愛菲妮耶從未說過禮貌上的慰問之詞,不過他們卻以相當親近的口吻閒話家常了起來。

  說穿了,愛菲妮耶是他們都很熟悉的人物。

  更進一步的說,他們如今在站在第五號——五個警備據點內的最後一個哨口。正因為獲得了先前四組警備兵的許可,愛菲妮耶如今才會站在這裡,這種認知讓他們放鬆了警戒心。

  “那麼——請恕我失禮。”

  其中一位警備兵單膝跪地,並且將手伸向愛菲妮耶的身體。

  姬巫女要進入會議室時也不能免除身體檢查。

  “不過啊——我常常會這麼想……”

  愛菲妮耶好像已經習慣了檢查似地舉起雙手盤在腦後,並且這麼說:

  “這工作很無聊吧?畢竟除了族長以外幾乎就沒有人進出了,而且檢查以外的時間又要一直站著。”

  “沒這回事。”

  警備兵一邊用手在愛菲妮耶的身體上下游移,一邊說。

  一旦有了什麼萬一,身為族長護衛的他們甚至得用身體保護主人,因此練就了一看就知道相當強壯的高大身軀:和嬌小的愛菲妮耶兩相對照之下,正如同大人與小孩的差別。

  “我們對這份工作感到驕傲。”

  “哦——那還真了不起。”

  愛菲妮耶說。

  她那靠在後腦勺的手掌稍微往下滑。

  指尖在頸項一帶輕輕地動了動。

  “你們——不會想要喘口氣嗎?”

  警備兵們注意到愛菲妮耶的語氣變了。

  那是甜得膩人的——聲音。

  白皙纖細的指尖同時解開了脖子後方用來固定上半部姬巫女服的繩結。

  以柔軟的素材製作而成的姬巫女服隨本身的重量滑落——小巧卻又形狀姣好的乳房暴露在進行身體檢查的警備兵面前。

  “愛……愛菲妮耶殿下……?”

  動搖不已的警備兵拔高聲音。

  愛菲妮耶用蘊含著熱度的眼神望著跪在眼前、渾身僵硬的他,並且用妖媚的語氣說:

  “你想不想像這樣喘口氣啊?”

  “愛菲妮耶殿下……您別開玩笑了。”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跪著的警備兵與站在半步之後的警備兵眼睛卻都盯著愛菲妮耶的乳房;雖然容貌稚嫩,但愛菲妮耶也是姬巫女之一,容貌出眾原本就是姬巫女的條件——不只限於愛菲妮耶,恐怕平常妄想著姬巫女裸體的男人並不在少數。

  當然,這是幾秒鐘內的事情。

  在因突如其來的提議而感到混亂猶豫的他們——想起本份之前的短暫時間。

  不過這卻決定了他們的未來。

  “我來讓你舒服一下——好嗎?”

  愛菲妮耶一邊耳語似地說,一邊將手指插進自己頭部兩側晃動的發束。

  她的指尖豎地抽出了刀身極為細薄的凶器。

  那是刺擊的功能更勝於斬切的暗殺工具——俗稱“錐刀”。

  銀光迴旋。

  其中一把錐刀水平地劃過跪在地上的警備兵的喉嚨,另一把則利用回轉的速度投擲出去——同樣也刺向了站在半步之後的警備兵的喉嚨。

  “……!”“……!”

  警備兵們愕然地瞪大眼睛。

  愛菲妮耶重新將右手的錐刀刺進警備兵半開的嘴裡。然後就這樣按住了警備兵的嘴——雖然這麼做也是為了確實地置對方於死地,但最主要還是為了確保對方不發出聲音;臨死之人的悲鳴多半意外地傳得很遠,就算聲帶被破壞了,嘶嘶的呼吸聲還是會暴露襲擊者的存在。

  聲帶與喉嚨深處的延髓從內部遭到破壞的警備兵瞬間斃命。

  愛菲妮耶並沒有停下來,緊接著以雙手按住地面,像雜耍似地墊起手掌一個翻轉——雖然另一個警備兵正試圖拔出刺進喉嚨的錐刀,但愛菲妮耶那柔軟地延展開來的雙腿卻踢中了他的頭。

  已經瀕臨死亡的警備兵又被曳倒在地上。

  他的頭部撞向地面,發出了咚一聲的沉悶聲響——在同樣將錐刀刺進警備兵的嘴裡,給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愛菲妮耶才站起身子。

  從最初的一閃開始只過了數秒鐘的時間。

  她的手腕高超得有如行雲流水。

  不過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畢竟同樣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四次。

  刻意挖得蜿蜒曲折的通道反而害了警備兵們,如果這是條一直線的通道,他們就能以眼耳確認彼此的身影,自然也就不會被愛菲妮耶用完全相同的手段殺害了。

  “…………”

  愛菲妮耶靜靜地俯視著屍體,露出了微笑。

  那稚氣未脫的身體——沒有沾上半滴血,證明了她的動作沒有任何無謂之處;平常在蓓爾提雅的光環之下,其他姬巫女們的肢體能力幾乎鮮少被提到……不過至少在暗殺技能方面,愛菲妮耶可以稱得上是一流的。

  她重新綁好姬巫女服。

  這時——十幾個人奔跑的腳步聲經過了她的兩旁。

  他們手裡拿著裡威斯公司製造的最新裝備——短機關槍,不用說,完全武裝的他們正是歐托魯奇家的精銳部隊;他們隨意踩過兩位警備兵的遺骸,直往裡頭的會議室衝去。

  “接下來——”

  愛菲妮耶扔掉錐刀,並且在打開最後一個人經過身旁時交給她的手槍,確認了回轉彈倉內的子彈數後,悠然地邁開步伐跟上部隊。

  ——————————

  如果要說那是槍聲的話,又顯得有些走調。

  啪嚏嚏嚏嚏嚏嚏嚏嚏——宛如皮革互相拍打的乾癟聲音接連響起。

  那是裡威斯公司隨短機關槍一起開發出來的最新銳裝備之一,槍聲抑制器。由於槍聲會喚來無謂的混亂,聶羅希望事情能在〈雷涅蓋德〉大多數的相關人員不知道的情況下結束;雖然會議室經過了隔音處理,但為了提防通往“縱坑”的露台萬一敞開的情況,聶羅還是事先準備了這項裝備。

  “——……!”

  最先被槍擊中的是巴爾瑪斯。

  毫不留情地射進全身——不斷射進全身的子彈,讓巴爾瑪斯踢倒了椅子,腳步踉蹌地一邊濺著血,一邊往後退,最後在抵達墻壁邊時停了下來。

  “混……蛋…………歐……托…………………”

  然而連他最後的話語都被為了確保對手死亡而不斷襲來的子彈雨和槍聲吞沒了。

  巴爾瑪斯身受了近百發槍彈,身體掙扎似地顫抖著……最後斷了氣的他一邊在墻上留下鮮紅色的痕跡,一邊滑坐在地面上。

  “不愧是我的妹妹。”

  聶羅滿意地俯視著巴爾瑪斯的死狀說。

  “時間算得正好。”

  他回過頭去,只見會議室的入口處還有更多名武裝士兵如雪崩般湧入。

  他們迅速地朝左右兩邊散開,拿著手槍的愛菲妮耶最後悠然地踏進了會議室。

  “哥哥——”

  “嗯,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由於細節已經討論過了——因此聶羅並沒有和愛菲妮耶多說什麼,只像是和她換班似地走出了會議室。不知道該說聶羅是大膽還是愚蠢,他甚至沒有確認過其他三人是否已經斃命了;不過與十幾名手持短機關槍的武裝士兵們為敵,他們還能殘存下來的機會可說是無限地低。

  不過——

  “哥哥,小心一點。”

  “嗯。”

  聶羅隔著肩膀點了一下頭。

  “愛菲妮耶也是——切莫窮追不捨。”

  留下這句話後,聶羅便離開了。

  因為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可是——

  “窮追不捨?”

  愛菲妮耶苦笑著低聲說。

  別說是追了——這裡甚至已經不是獵場,而是人肉處理場罷了,愛菲妮耶接下來只要依序處分被逼得無處可逃的獵物而已。通往露台的出入口依舊深鎖,事到如今,其他族長們也不可能有多餘的心力去開啟那扇門,而且平常的出入口又像這樣受愛菲妮耶與數名士兵掌控。

  沒有武器的他們根本不可能突破包圍——

  “——咦?”

  團團包圍了圓桌,並且不斷射擊的士兵們亂了陣腳。

  成半圓狀的包圍網——歪了一部份。

  在下一個瞬間,一個士兵被打飛了。

  “——!”

  包圍網從被打飛的士兵那部份瓦解開來。

  嬌小的愛菲妮耶從那裡看見了圓桌的情況。

  泰羅伊德的頭被轟掉了一半,就這樣坐在椅子上死去了。趴倒在圓桌上的巴爾德身上雖然不見傷口——但圓桌上卻可見一攤貌似他的血正逐漸擴散開來;從那出血量來看,他也已經沒救了。

  還有——另外一個人。

  地板上有一個頭扭向奇怪的方向而死去的男人。

  問題是那並非傑布隆。

  這男人是其中一位武裝士兵,讓他的頸骨折斷的恐怕不是槍彈或刀械——而是赤手空拳的一擊吧?因為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以及耳朵雖然不斷流出血絲,但身上卻完全沒有狀似傷口的傷口。

  這是誰幹的好事——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愛菲妮耶回過頭去,只見被打飛的士兵胸口上也有個深到不可能存在的凹陷;恐怕他的肋骨都被打斷,甚至連肺與心臟也被破壞了吧。

  他絕對是當場死亡。

  (不愧是——系出武門的族長。)

  傑布隆·因培拉斯。

  愛菲妮耶似乎有點太小看他的力量了。

  傑布隆的右手握著短機關槍——那恐怕是從剛才打飛的士兵手上搶過來的吧——用腳把倒臥在地上的士兵踢起來後,便以左手抓著士兵的脖子當作肉盾。

  儘管散布在周圍的士兵們又接著開槍,子彈卻幾乎被肉盾擋住而到不了傑布隆的身體。基於容易在封閉空間內行動的考量而選擇了槍彈威力較弱的短機關槍,以及在槍上加裝了槍聲抑制器的這兩點反而在這時成了阻礙,穿透力弱的槍彈無法貫穿人體——自然也難以為傑布隆帶來致命的傷害。

  相反地,傑布隆卻準確地朝士兵們並未加以防護的部份——也就是朝臉部開槍,有兩名士兵瞬間死亡,耳朵和臉頰被子彈挖出窟窿的士兵們也因士氣受挫而開始後退了。

  當然——傑布隆也不是毫發無傷。

  有幾發子彈似乎命中了他的雙手與雙腿,然而親身經歷了無數次戰場的武門之長卻憑著自己強韌的肉體與精神,將負傷造成的戰鬥力衰退壓抑到最小限度;當然,身體正在出血的傑布隆不可能永無止境地戰鬥下去,不過問題在於他在動彈不得之前能殺死多少士兵。

  (不妙……)

  按照當初的預定,他們現在早該殺死四位族長,並且開始收拾善後了。

  就算使用槍聲抑制器,只要長時間沒有接到來自警備兵或族長們的某些聯絡,部署在其他地方的警備兵們也會察覺到異狀,所以愛菲妮耶等人非得盡早殺死族長們才行。

  而且歐托魯奇家的兵力絕不算多。

  說真的,為了壓製今後在〈雷涅蓋德〉內部可能發生的混亂,聶羅希望能盡可能地保留戰力;雖然愛菲妮耶能力很強的這點也是聶羅特意把她加進這支暗殺部隊裡的原因之一,不過更重要的是他能動用的棋子原本就不多。

  然後——

  “——!”

  子彈劃過愛菲妮耶的臉頰,嵌進了墻壁裡。

  她定睛一看——正好與從混亂的士兵之間瞪向這裡的傑布隆對上了眼。

  (切莫窮追不捨……嗎?)

  在腦海里復誦哥哥的話後,愛菲妮耶下了決定。

  “撤退!”

  她的叫聲讓士兵們的動作產生了變化。

  他們一邊朝傑布隆開槍,一邊慢慢往出入口後退;當然,在行動的過程中還有兩個人因為被擊中了臉而倒地不起,不過士兵們卻完全不顧夥伴,只是一邊開槍牽制傑布隆,一邊繼續後退。他們逐漸圍成保護愛菲妮耶的隊伍,同時退出了會議室。

  (沒有殺掉傑布隆·因培拉斯啊——)

  在士兵們的包圍下,奔馳在通道上的愛菲妮耶咬住了嘴脣。

  (不過他應該會有好一陣子都動彈不得才對——這樣就夠了。)

  他們殺死了最大意不得的巴爾德。

  雖然傑布隆個人是個威脅——不過因培拉斯家和歐托魯奇家一樣,在〈雷涅蓋德〉內都不算是多龐大的勢力,光憑武力是不可能抵動一個組織的——就算因培拉斯家個個都精於武藝,也不可能贏過壓倒性的物力。

  如果只剩因培拉斯家的話,歐托魯奇家之後也能加以驅逐。

  (接下來——)

  她和倖存的士兵們奔馳在事先確保的逃生路線上。

  不用說,他們正要前往愛菲妮耶的哥哥——聶羅的身邊。

  ——————————

  事態陷入了無意義的膠著狀態。

  “…………”

  艾雪的槍口依舊指向省吾的額頭。

  省吾將視線轉向房間的入口,那裡不光只有蓓爾提雅與花梨而已,還看得見聽到騷動聲而趕過來的雷奧與安潔莉特;不過在省吾被當成人質的狀態下,他們似乎也束手無策的樣子。

  不管他們想做什麼,艾雪都會早一步扣下扳機,

  雖然奇跡術可以發動遠距離攻擊,但因為控制的關係,施術者在攻擊時必須盯著攻擊對象進行瞄準才行,這點和手槍之類的武器一樣;也就是說,要是他們隨便發動攻擊的話,肯定會被艾雪發現的。

  (可惡……)

  省吾急得快要發瘋了。

  在他的懷裡,重傷的梅莉妮反覆著斷斷續續的呼吸,要是這種狀態再持續個五分鐘的話,梅莉妮必死無疑:雖然省吾用手按著傷口,勉強抑制了出血,但那終究只是應急處理罷了。

  她必須快點接受正規的急救處理才行。

  可是——

  “哎呀——真令人開心啊,梅莉妮。”

  艾雪俯視著省吾他們說。

  儘管嘴巴上說著開心,她的表情卻還是一樣空洞,唯有那雙寄宿了瘋狂的眼眸依舊帶著奇妙的力量盯著瀕臨死亡的梅莉妮。

  “我居然可以在你的眼前——從你身邊奪走省吾殿下。”

  “…………”

  省吾發出了如野獸般的短促吼聲。

  真是亂七八糟。

  艾雪的眼裡甚至看不到梅莉妮就要死了。

  “你可要看好囉?省吾殿下的腦漿和鮮血噴得到處都是的景象一定很美吧?”

  表情空洞的艾雪用空洞的語氣笑著說。

  空洞得宛如一具正在笑的骸骨一般。

  “——等等。”

  雷奧推開蓓爾提雅,走向前說:

  “等等,艾雪·柯德蘭。”

  “…………”

  艾雪並沒有回頭望向雷奧。

  不過大概有聽見雷奧的聲音吧?只見她的臉頰不耐地顫抖起來。

  “聽我說,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

  “就算你做了這種事情,巴爾德·柯德蘭也不會讚許你的——不管是誰都不會,只會責備你多管閒事罷了。”

  “…………”

  “你重新考慮一下吧。”

  “…………”

  她應該有聽見雷奧的聲音吧?

  然而——這些話的意義卻無法抵達艾雪的意識之中,只不過是在她最美好的一瞬間不識趣地闖進來的雜音罷了。她之所以沒有朝省吾扣下扳機,只是在猶豫著應該先讓那個惱人聲音的主人閉嘴,還是應該先殺死省吾。

  不過……

  “——開玩笑的啦。”

  這麼說完後,雷奧聳了聳肩。

  他的舉動極為輕鬆,跟現在的狀況一點兒也不搭調。

  “……?”

  不明白雷奧是什麼用意的蓓爾提雅與花梨愕然地回頭望著他。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砰。

  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響起。

  仿佛某種東西在箱子裡爆開的——鈍重聲響。

  那聲音……是從艾雪的胸口傳來的。

  “…………”

  艾雪眨了兩三次眼。

  仿佛附身的妖魔被趕跑了一般,艾雪帶著呆然若失的表情俯視著自己的胸口——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咳嘔……!”

  她吐出了大量鮮血。

  手槍從她無力的手裡滑落,在地上的血泊裡反彈;雖然艾雪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俯視著這幅情景……不過在下一個瞬間,她便像根棍子般倒臥在自己吐出來的血泊裡。

  “抱歉啊。”

  雷奧一邊冷冷地陴睨著艾雪,一邊說:

  “要是省吾在這裡死掉的話,我們會感到很困擾的。”

  “…………”

  艾雪喘息似地動著嘴巴。

  她想說的大概是“你是怎麼辦到的”吧。

  攻擊她的恐怕是奇跡術吧?如果是奇跡術的話,要讓心臟或肺等人體內的髒器直接破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利用凝聚在一點的衝擊波或共鳴波就極有可能辦到。

  不過——雷奧和安潔莉特都沒有使用奇跡術,蓓爾提雅也是;如果要使用奇跡術的話,無論如何都會產生擬神杖運轉的金屬聲。

  說不定是哈傑妲與瑟妮卡躲在墻後,並且用什麼方法抹消了擬神杖運轉的聲音——雖然有這種可能性存在,但她們也無法攻擊看不到的地方。

  那麼……

  “……艾雪殿下。”

  一邊這麼呢喃,一邊從雷奧身旁的門口出現的是——

  “特麗法……!”

  省吾呻吟似地呼喊那個名字。

  特麗法斯基亞塔一邊用捕捉不到光線的雙眼在空中游移,一邊以淡淡的語氣說。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省吾覺得她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變淡了;不過那曖昧的笑容——異於一切,卻又包容了一切的笑容,反而賦予她有如聖母般的神聖感。

  特麗法斯基亞塔。

  繼承了“神”之血的少女——

  “您不能那麼做,您不能殺死省吾殿下。”

  “……特……”

  艾雪的嘴裡咳出了更多塊狀的鮮血。

  “特麗法斯基……亞塔…………”

  有如詛咒般的怨恨聲音在地板上迴盪。

  對艾雪施展攻擊用奇跡術的正是特麗法斯基亞塔。

  天生失明的她能夠憑著聲音與氣味掌握整個空間,所以當然也能在不直視對手的情況下發動攻擊;雷奧之所以一直說些無意義的事情,恐怕是為了幫她爭取詠唱聖句的時間吧。

  “可……可悲的……‘血族’……少女……派不上用場……的……污穢……之女……”

  重要的髒器——恐怕是心臟——遭到破壞,艾雪卻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或許也能稱得上是某種奇跡吧?所謂的奇跡往往是由非比尋常的執著引發的。

  “……反正……你……只不過是……沒有心的……肉塊……”

  艾雪以交織著輕蔑與嘲諷的眼神瞪著“血族”的少女。

  特麗法斯基亞塔沉默不語。

  她之所以會攻擊艾雪,只是為了保護“精種”而已。

  不是因為她愛著省吾。也不是因為她生艾雪的氣。

  不管走到哪裡,她都忠於“血族”的使命,對除此之外的東西毫無興趣。對她而言,或許連自己的感情都是使命的附屬品也說不定:就這層意義上來說,艾雪反而還比較像個人。

  “……嘔咳……”

  奇跡似乎也已經到達極限了。

  艾雪的雙脣咳出來的已經不是血,而是一團團的血泡。

  然後——

  “父親……大……”

  那是艾雪的最後一句話。

  “艾雪……”

  省吾茫然地呼喊她的名字。

  她的人生到底算什麼呢?

  她曾為了自己而想得到些什麼嗎?

  總不可能是為了這種任誰看來都毫無意義的死法而活吧。

  不過……她或許沒有選擇其他生存方式的自由也說不定,那麼在絲毫不覺得不自由的情況下活著不是比較幸福嗎?深信妄執就是自己期望的結果而死去,或許也能稱得上是幸福吧。

  “……艾雪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突然呢喃似地從脣裡吐出這個名字,她的表情依然不見任何變化。

  那張白皙的臉龐掛著有點茫然的表情——

  “…………”

  不過一道淚水卻流過了她的臉頰。

  然而——省吾卻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那淚水的含意。

  “蓓爾提雅!快準備治療梅莉妮!”

  回過神來的省吾這麼大叫,

  ——————————

  會議室中呈現宛如最前線般的風貌。

  十幾個人的屍體倒在地上,大量血跡在周遭描繪出異樣的花紋,室內的空氣裡交雜著無煙火藥與血的濃烈臭味,再加上消毒水的氣味,形成了一股刺激鼻腔的刺激性臭味。

  “…………”

  趕來的部下正在房間正中央為唯一的倖存者傑布隆進行應急處置。

  雖然子彈全都偏離了致命傷,但打中他的子彈總共有十二發,其中三發子彈只是劃破了表皮而已——不過剩下的九發中有七發還留在體內,另外兩發則是貫穿了身體——的確是重傷。為了將傑布隆送去接受正式治療,在離開現場之前必須先進行應急的處理,善於醫療的部下是這麼判斷的。

  當然,傑布隆已經下令追緝聶羅與愛菲妮耶——不,是追緝整個歐托魯奇家。

  (不過——)

  傑布隆感到納悶。

  他趁著痛楚的空檔讓思考運轉起來。

  (聶羅·歐托魯奇到底在想些什麼?)

  傑布隆不清楚他的目的。

  當然……他的最終目的大概是奪取〈雷涅蓋德〉的大權吧?也就是成為索隆這個世界的支配者。

  不過……這種做法未免也太亂來了。

  〈雷涅蓋德〉是一個秘密結社的組織。

  他們在五百年來培養出來的凝聚力並不尋常——即使不看雷奧與安潔莉特的例子——像這種封閉性高的組織是絕對不會原諒背叛者和謀反者的,正因為如此,五家族之間的權力鬥爭才會轉而形成緩慢的政治力之戰;要是有哪個家族輕舉妄動的話,其他四個家族馬上就會聯手加以擊潰。

  當然,如果其他四家族的族長被殺死的話,〈雷涅蓋德〉一時之間必然會陷入混亂。

  不過失去族長這點程度的事情不太可能瓦解整個家族,至於四家族同時瓦解的可能性就更低了;經過悠久的歲月,各家族都已經組織化了,體制無比堅固的各家族——恐怕會盡全力地對殺了族長的人採取報復行動吧?

  如此一來,歐托魯奇家就走投無路了。

  就算具備了再強大的工業力,就算能夠拿出再新穎的裝備,只要無法維持雄厚的物力,長期下來,歐托魯奇家自然會走向敗北的結局;如果其他四家為了報復而聯手的話,即使掘除細部的勢力比,用最單純的條件去想,歐托魯奇家還是不得不與規模高達四倍的敵人交鋒。

  不管再怎麼想,這種行動都太輕率了。

  在好不容易殲滅了“代行者”的現在,五家族也能光明正大地站上歷史的公開舞台,只要願意花點時間,他們之中的誰都很可能作為名副其實的支配者君臨整個索隆,在這種狀況之下——做出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的短路行為一點意義也米有。

  (結果只是讓自己的家族步入滅亡而已。)

  傑布隆只能這麼想。

  不過那個聶羅·歐托魯奇有那麼愚蠢嗎?

  該不會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沒注意到的……?

  正當傑布隆想著這種事情時——

  “傑……傑布隆大人!”

  其中一位部下大聲慘叫。

  傑布隆皺起眉頭回過頭去。

  “什麼事?”

  “那……那個……!”

  他轉頭望向部下手指的方向。

  其他部下正在那裡調查族長們的遺體。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傑布隆還是命令部下一旦發現誰一息尚存,便立刻施以急救處置。

  不過任誰一看都知道族長們早已斃命。如果身體被擊穿了上百個孔,頭部被削開到露出大腦的程度,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會死;那是非“神”之軀——不,甚至連“神”都無法避免的命運。

  巴爾瑪斯。

  泰羅伊德。

  還有——

  “……!”

  驚愕的傑布隆甚至忘了傷痛,猛然地站起身子。

  “這是——”

  和其他兩位族長並排在一起的遺體。

  那——並不是巴爾德。

  遺體身上的衣服確實是屬於巴爾德的東西,體格也很相近,不過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是別人,臉的輪廓和鼻子的形狀顯然與巴爾德不同。

  擺在那裡的屍骸是傑布隆從未見過的男人。

  “——奇跡術嗎?”

  只要準備好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人類,便能輕易地利用奇跡術改變皮膚與頭髮的顏色;如果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話,聲音自然就會相近,所以調整起來也會比較容易。

  不……在那之前。

  這個“替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巴爾德對調的?

  半天前?三天前?十天前?還是——一年前?甚至是更早以前?

  “這是怎麼一回事……?”

  巴爾德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

  難道他事先知道了這次的襲擊?

  (私下勾結——?)

  聶羅和巴爾德嗎?為什麼?

  不……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只要和聶羅一起離開房間就好了。

  也就是說,甚至連聶羅都被巴爾德給騙了嗎……?

  (真糟糕……)

  傑布隆搞不清楚現況。

  他雖然身為武門之長,但絕非空有肉體的肌肉笨蛋。

  不,反而正因為身為武術家,他才能深刻地體會到慢一步掌握現況是多麼致命的事情;就算再怎麼鍛煉自己的拳頭,只要分不清該攻擊的對象就沒有意義。

  也不知道是否明白傑布隆的焦躁——

  “領主大人!”

  一位部下衝進了會議室裡。

  他是傑布隆的心腹之一,為了掌握現況,他在“聖廟”內四處調查。

  “情況怎樣?”

  面對傑布隆的問題——部下單膝跪地說:

  “非常嚴重。”

  “…………”

  “‘聖廟’內到處都起火了,同時火勢還在增強當中;通道內的緊急用隔墻被放下來,而且有一部份被焊死了,因此目前難以追查聶羅·歐托魯奇及愛菲妮耶·歐托魯奇的行蹤;死傷者多數,詳細數字不明;設施也有幾個地方遭受損害,特別是東迴廊部份的——”

  部下的報告內容讓傑布隆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聶羅才剛暗殺了五家族的族長,“聖廟”就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損害……“聖廟”不只是鑿穿岩石建造出來的洞穴而已,它還利用奇跡術改變分子構造而加以補強,所以一點小事情絕不可能破壞“聖廟”的構造;不過安裝在“聖廟”內的機材就另當別論了。

  普通的地洞是無法作為〈雷涅蓋德〉的根據地而發揮機能的。

  莫非聶羅打算捨棄整個〈雷涅蓋德〉?

  那麼——沒有了〈雷涅蓋德〉的組織力,他又要用什麼作為支配世界的基礎呢……?

  “聶羅·歐托魯奇——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傑布隆低吼。

  就在這個時候——

  (什麼……?)

  他轉頭望向設置在一面墻上的巨大玻璃窗。

  這面玻璃窗的後方就是通往“縱坑”的露台。

  而透過被四處飛濺的血液與體液濡濕的玻璃窗——可以聽見“縱坑”內傳來鋼鐵彼此撞擊摩擦的鈍重運轉聲。

  原本存在於“縱坑”裡的是——

  “〈瀆神之主〉……?”

  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泰洛伊德的報告屬實,那麼這個巨大擬神體已經是個單純的形骸了;就算現在讓〈瀆神之主〉啟動,它也只能站起來,或者像剛學會走路的幼兒般移動,〈瀆神之主〉早已不是什麼最終兵器了。

  “領主大人——”

  不顧出聲關切的部下,傑布隆徑自站起身子,走向窗邊。

  他俯瞰“縱坑”——那裡的確看得見將鋼鐵巨人分解後的四肢收納起來的五座“聖棺”。

  五座“聖棺”靜悄悄地矗立於“縱坑”底部,不見任何移動的跡象。

  即使如此,運轉聲還是不斷傳來。

  那麼這聲音到底是從哪兒傳來的……?

  “——預備收納庫?”

  突然想起這地方的傑布隆低喃著。

  所謂的預備收納庫就像是“縱坑”——〈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同時也是出擊的據點——的後台,那里長期保管著〈瀆神之主〉相關的各種預備零件,數量多到可以再製造出一台有餘的〈瀆神之主〉。

  事實上,在拉威森城的公開亮相上使用的空心〈瀆神之主〉——方便起見,在這裡稱之為〈瀆神之主2〉——就是收集這些零件製造出來的。

  那麼聶羅是打算搶走〈瀆神之主2〉,並且加以使用嗎?

  可是……

  (不——他絕不可能這麼做。)

  “那個東西”已經消失了。

  讓〈瀆神之主〉成為巨大擬神機的稀有物質。

  也就是——“聖遺物”。

  (他要去哪兒籌措“聖遺物”呢?“神”——明明只有一個而已。)

  正因為如此,〈瀆神之主〉才會是唯一的絕對兵器。

  那個大前提是——

  “——不……!”

  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傑布隆低吼。

  有這種人……不是有這種人嗎?

  不是有這種人存在嗎?

  跟“神”一樣擁有可以引發奇跡的肉體之人……!

  (可是……不。)

  他們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不過……如果他們不是自發性地隱匿行蹤,而是被某人召集起來,並且加以殺害的話……?

  俗話說量甚於質。

  也就是說,數量可以彌補質量上的不足——甚至可能凌駕於原本的質量。

  這樣的話……

  “聶羅·歐托魯奇!你居然做出這般褻瀆之事——”

  傑布隆吠吼似地這麼大叫後,轉過身子。

  雖然慌張的部下們很擔心他的傷勢——不過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了。傑布隆大喝一聲,要部下盡快召集奇跡術師。

  “快點!不論本事怎麼樣,只要會施展通信用的術式就行了!”

  傑布隆不能容許一瞬間的猶豫。

  也不能容許一時之間的混亂。

  要是他容許的話,世界就會——

  (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是得依靠他。)

  傑布隆懷著羞愧的心情,在腦海里描繪出一位少年的身影。

  省吾·香芝。

  拯救了索隆的——救世主。

  ——————————

  在昏暗的底部,聶羅靜靜地露出了笑容。

  他的眼前聳立著漆黑的——有如一面巨大墻壁般的東西,在缺乏光線的這裡雖然難以看個仔細,不過那似乎是用好幾塊塗裝成黑色的鋼板拼接而成的物體。

  如果能大大地往後退開,讓視點瞭望整個昏暗處的話——就會發現存在於聶羅前方的東西並非墻壁,而是巨大的柱子。一對……也就是兩根柱子從黑暗的底層遠遠地通往聶羅的頭上,向上發展出更為巨大的構造體。

  柱子周圍架著宛如糾結的藤蔓般錯綜複雜的鷹架。

  在鷹架上匆忙往來的人影——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進出蟻窩的螞蟻群,那是因為聳立在聶羅眼前的那個物體過於巨大,導致識別大小的感覺完全錯亂的緣故。

  “前置啟動準備——!”

  某個地方——傳來了大聲的號令。

  在一瞬間的寂靜後,昏暗裡到處湧現出機械裝置的運轉聲。

  原本七零八落的運轉聲轉眼間糾結成一道轟然巨響,斷斷續續響起的轟聲像是波濤聲,也像是心跳聲;這裡充斥著某種巨大的東西即將動起來的預兆。

  ?前置啟動——!?

  ?前置啟動——!?

  作業員們的聲音在昏暗之中交錯。

  周圍延伸出來的無數金屬管宛如大樹的樹枝般——或者像是支架般——穿過鷹架的縫隙,連接高高聳立的構造體表面:金屬管上到處都嵌著用來確認內部的玻璃小圓窗……裡頭可見某種高黏稠度的紅黑色液體正緩緩流動。

  ?接上循環泵——!?

  ?接上循環泵——!?

  轟然巨響隨著叫聲——產生了變化。

  節拍變得更為明確的間斷轟聲晃動著昏暗。

  宛如新生兒等待誕生的胎動一般——這麼說來,連接在構造體各個表面的無數金屬管大概就是臍帶吧。

  ……轟……轟……轟……

  響徹四周的聲音生動得讓人想不到是機械的運轉聲。

  “……呵呵。”

  聶羅滿意地加深了笑容。

  他的頭上傳來了聲音。

  “——領主大人,基本機能已確認全數啟動,這樣作業就結束了。”

  “辛苦了。”

  聶羅點點頭。

  “不過各部裝甲及預備裝置的微調整從正式啟動才會開始……”

  “駕駛者的設定呢?”

  “當然——已經完成了。”

  “那麼微調整以後再進行也無所謂。”

  聶羅以愉快的語氣表示:

  “現在只要展示我們擁有足以統治世界的力量就夠了。”

  在他快要說完時——異質的光線與聲音闖進了這片黑暗之中。

  聶羅背後的一道鐵門打開了。

  青白色的電燈燈光試圖占據黑暗似地從該處射入——然後接連響起了伴隨著輕微衝擊波的爆裂聲。

  那是槍聲。

  看來這片昏暗外的某處似乎正展開槍擊戰的樣子。

  不過聶羅並沒有浮現驚愕與焦躁的表情。

  他反而以稱得上平穩的語氣對自己的背後問:

  “差不多到極限了吧?”

  “——是的。”

  回答他的是宛若銀鈴的可愛聲音。

  “真是非常抱歉,哥哥,我們沒能殺死傑布隆·因培拉斯,結果因培拉斯家族勢力的反擊來得比想像中的快……我想最終防衛線被突破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大概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吧?愛菲妮耶以有點沮喪的聲音這麼說——不過聶羅還是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與焦躁的樣子。

  “沒關係。”

  他反而以愉悅的語氣這麼表示。

  “第四班、第五班,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去支援最終防衛線。”

  聶羅對在鷹架上來來去去的作業員們這麼說。

  “只要拖住時間就夠了。在這段期間內,第一到第三班準備正式啟動。”

  ?遵命。?

  作業員們同聲唱和。

  他們的聲音裡透出某種高亢感。

  ?啟動準備——!?

  ?啟動準備——!?

  叫聲再度在空中交錯。

  並且逐漸發展成一連串帶有奇妙熱度的喊聲。

  ?循環機構沒有異常!?

  ?基礎控制術式一號至五十八號沒有問題!?

  ?基礎控制術式五十八號至一百零八號沒有問題!?

  ?投入四千單位的催化劑!?

  ?連接假想神經術式!?

  ?“血族”機構——激發!?

  …………

  昏暗中出現了龜裂。

  一道光束宛如刀子般,從昏暗中迸出來。

  那道光束觸及仰望著巨大構造體的聶羅額頭——然後幅度變得更大的光束包圍了他。

  無比潔白的光。

  跟陽光很像——卻又不帶熱度的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一個瞬間,一道光束暴增為數百道。

  四處亂竄的光束逐漸粉碎驅逐了黑暗,封閉空間裡變得越來越明亮;不久,釋放出無數光芒的巨大構造體顯露了全貌。

  巨大的人型。

  鋼鐵的黑色巨人。

  那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白色的光是聖光。

  全身散髮出奇跡之光,並且傲然地佇立在那裡的身影是——

  “〈瀆神之主2〉——”

  聶羅歌唱似地說:

  “不,你不是偶像的破壞者,也不是那個存在的替代品。”

  他的表情裡透出了恍惚之色。

  “你是絕對之物,你是不變之物,你是完全之物,既是起源,亦是終焉之物,這就是神本身,所以我就這麼叫你吧——人造之神〈絕對神〉。”

  沒錯。

  站在他眼前的既是〈瀆神之主〉,又不是〈瀆神之主〉。

  雖然都是用〈瀆神之主〉的零件製造出來的東西——卻是截然不同之物。

  “……‘血族’的各位也很開心吧。”

  聶羅說:

  “你們的夙願終於達成了——新的神誕生了。”

  全身沐浴在聖光之中的他笑了。

  〈瀆神之主2〉——不,〈絕對神〉的巨大身軀也在自己所釋放出來的聖光照射下傲然地閃爍著。

  形狀不同,顏色不同,更重要的是大小不同。

  然而——那卻是一幅宛如鏡子內外的光景。

  照出本性的巨大鏡面。

  不過——站在鏡子前的是聶羅嗎?還是〈絕對神〉呢?鏡子究竟是照出了區區一個人類的碩大瘋狂?還是讓強大無比的怪物顯露出微不足道的本性……這點實在無從得知。

  “…………”

  聶羅背後的愛菲妮耶全身發抖。

  是因為敬畏?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恐懼?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後——

  “走吧,現在是把所有陳腐之物驅逐一空的時候了。”

  聶羅踩著跳舞般的輕盈步伐,走向巨人。

  ——————————

  電燈燈光將室內照得發白。

  平常用來照明的總是蠟燭的溫暖光芒——不過瑟妮卡為了照亮省吾身邊而拿過來的電燈如今卻大放光明,被有點死板的光線照亮的室內情景極度欠缺真實感……就連沒擦乾淨而殘留在地上的黑色痕跡,看起來也像是某種不自然的污點一般;這房間裡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會不會只是戲劇的一幕呢——這種愚蠢的想法突然閃過省吾的腦海內。

  不過……

  “…………”

  床上的梅莉妮正反覆著輕微的呼吸。

  這是不容自我欺騙介入的現實。

  梅莉妮被子彈射中了。

  艾雪死了。

  這些全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就算再怎麼難以置信,就算感受到多麼強烈的不協調感,殘酷的事實還是不會如夢幻般消失,存在於該處的壓力靜靜地壓在省吾頭上。

  “梅莉妮……”

  就連自己呼喊她名字的聲音,也讓他感受到一種宛如他人之事的不協調感。

  梅莉妮還沒有恢復意識。

  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子彈貫穿了她的腹部,光是不需要取出子彈這點,就足以讓急救處理更早結束,而且由於姬巫女們都具備了簡單的醫療知識,因此以瑟妮卡為中心進行了簡易的手術後,梅莉妮的傷口已經縫合起來了。

  她的內臟應該沒有受傷——以奇跡術掃描腹腔內部的安潔莉特這麼說。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子彈會把骨頭打成好幾片碎片,將包覆髒器的身體內部撕裂得破破爛爛,所以梅莉妮這樣反而可以稱得上是幸運的。

  只不過……他們的急救處置耽擱了。

  梅莉妮流的血太多了。

  “嗚…………”

  不用說,那是因為他們在壓製艾雪上花了太多時間。

  不過——能因此說艾雪剛才真是死得太好了嗎?

  省吾認為那是錯的。

  儘管不是因為艾雪已經死去的關係,但省吾就是不恨她;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她是個極為真誠又勤奮的少女,雖然努力的方向錯了,不過省吾甚至覺得那個錯也不是她的責任,因為她,沒有選擇的自由。

  就跟茉莉一樣。

  連自己有多麼不幸都無法理解的世界。

  連自己都不得不欺騙的世界。

  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這種世界的省吾選擇了戰鬥。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跪在梅莉妮枕邊的省吾難過地說。

  他像是用雙手包起來似地握住了——梅莉妮冰冷的手。梅莉妮勉強還算活著,但也只是代表她沒有死而已;要是自己放開手的話,梅莉妮會不會逸失所有體溫而變成屍體呢……連這種愚蠢的想像都逐漸掠過了省吾苦悶的意識。

  “……小省……”

  花梨戰戰兢兢地呼喊著省吾的名字。

  她一直站在省吾的背後。

  如今房間裡只有省吾、梅莉妮、以及花梨而已。哈傑妲和瑟妮卡為了運出艾雪的屍體而離開了宅邸;蓓爾提雅為了徵求父親傑布隆的判斷與指示去了通信室;雷奧與安傑莉特則是因為有些想問的事情——所以帶著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到樓下去了。

  “…………”

  省吾很清楚。

  (插圖)

  自己應該對花梨說些什麼。

  自己必須坦率地為花梨平安歸來感到開心。經過了長久的別離——經過了甚至突然想不起來到底有幾天、幾個月的時間,自己終於見到了表妹,終於見到了最重要的青梅竹馬。面對四肢健全地回到這裡的她,自己應該有好多話要對她說才對。

  但省吾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他沒有那種餘力——由於思考在同一個地方空轉,他根本無法去想其他事情。

  討厭的預感不斷地浮現在腦海里,然後逐漸消失。

  自己是多麼地無力。

  自己什麼也辦不到。

  就算被捧成了英雄還是什麼的——只要沒有了〈瀆神之主〉,省吾終究只是個平凡的高中生罷了;不管要拯救世界還是最愛的一位少女,自己都不可能辦到。如今面對在生死交界彷徨的梅莉妮,自己頂多隻能握著她的手而已。

  甚至連祈禱都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這裡是索隆——是神已逝去的人類世界。

  “……好不容易……才殲滅了‘代行者’……接下來……接下來……一切才正要開始啊…………!”

  “所以——啦……”

  省吾的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那不是花梨的聲音,聲音是從比她更後面的地方——從敞開的門口處傳來的。

  “就是因為‘代行者’已經不在啦!你應該明白吧?”

  就算不回過頭去,省吾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在別的情況下,他那游刃有餘的語氣或許會讓人覺得很可靠吧——不過省吾現在卻覺得相當惱火。他注視著梅莉妮的側臉,就這樣發出了低吼般的聲音。

  “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絕對威脅‘代行者’——正因為有這個均等的威脅存在,原本擁有不同思想與目的的人們才會凝聚在一起;在大事跟前,小事自然會變得微不足道……所以瑣碎的事情自然會被束之高閣,人人也會把各自的企圖擱置在心底,‘威脅’這種外在壓力會將七零八落的要素壓縮成一個存在。”

  “…………”

  省吾當然知道這種事情。

  “不過一旦那個外在壓力消失的話——自然會產生反動,一直以來凝聚在一起的東西又會變得四分五裂了;在巨大的威脅消失的現在,過去並肩作戰的夥伴就變成了小威脅而糾纏不清。”

  “…………”

  所以怎麼了?

  那又怎麼樣?

  “人類真是無可救藥的生物;結果——不管是誰都只是看著眼前而已。”

  “…………”

  所以你才會在這裡笑得那麼諷刺嗎?

  你只會笑而已嗎?

  你明明逃走了。

  既沒拯救世界,也沒拯救任何人,只是自顧自地逃走了——

  “…………”

  省吾差點忍不住回頭對雷奧怒吼。

  不過他咬著嘴脣忍下來了。

  他知道在這裡對雷奧發火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也知道——雷奧不會毫無意義地惹惱自己;不管是好是壞,這男人絕不會為了毫無利益的事情而採取行動,如此一來,他會說這番話應該是有什麼企圖才對。

  “…………唔——”

  也不知道雷奧是怎麼看待強忍怒火的省吾……他稍微加重了語氣說:

  “你知道‘血族’那幫人從‘庭園’裡消失的事情吧?雖然我們試著追蹤作為監視者跟著我們的‘血族’——也就是杜梅裡莉耶,卻在途中失去了她的下落;我原本以為特麗法斯基亞塔應該會知道些什麼……不過她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只是——”

  雷奧停頓了一瞬間後,接著說:

  “——綜合種種情報看來,‘血族’似乎是在〈雷涅蓋德〉剛決定採取報復行動的時候從‘庭園’裡消失的。如果這是偶然也就算了,但倘若不是的話……就表示除了我們以外,〈雷涅蓋德〉內部也有人和‘庭園’有所聯繫。”

  “…………”

  “如果這傢伙從幾年前就開始跟‘庭園’來往的話,那麼對方明知‘血族’會發動襲擊,卻又刻意對〈雷涅蓋德〉保密,關於‘庭園’的位置也是;在‘代行者’消滅後——這種人會想些什麼呢?”

  雷奧嘆了口氣。

  “那當然是——”

  這時,他的話被一陣聲音打斷了。

  那是衝上樓梯,接著又奔馳在走廊上的腳步聲。

  在下一個瞬間——蓓爾提雅推開雷奧出現在門口。

  “省……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

  這時省吾總算才回過頭來。

  房間的入口處有雷奧、安潔莉特,以及蓓爾提雅的身影。

  大概是很匆忙地趕過來吧——只見蓓爾提雅的臉因興奮而染成了一片通紅。或許因為無法歸納出應該說的話,她只是嘴巴一張一開地望著省吾的臉,遲遲沒有接著說下去。

  她的狼狽模樣反而讓省吾冷靜下來。

  “——蓓爾提雅。”

  他稍微用力地說:

  “發生了什麼事?”

  省吾意外冷靜的模樣大概讓蓓爾提雅的動搖稍微平息下來了吧?雖然還處於亢奮狀態——但她在做了個深呼吸後,開口說道:

  “有人……企圖造反。”

  “……造反?”

  省吾皺起眉頭。

  “你說企圖造反……”

  叛變。

  也就是內部的人員強行將組織解體,並且進行大規模的重組。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進行叛變的方式是肅清既存的權利者們——而這種方式也會伴隨著大量的流血。

  “——是誰?”

  “是歐托魯奇家吧。”

  雷奧乾脆地說。

  “……!”

  省吾與花梨倒抽了一口氣。

  這時——省吾才想起了一直沒看到愛菲妮耶的這件事情。

  這點跟歐托魯奇家叛變的事實相符。

  如此一來,雷奧說過的“與‘血族’有所聯繫的〈雷涅蓋德〉相關人士”是誰……也就可想而知了。

  “省吾殿下——”

  蓓爾提雅以迫切的語氣接著說:

  “父親——傑布隆·因培拉斯要我代為傳話:即刻起,〈雷涅蓋德〉將聶羅·歐托魯奇及歐托魯奇家相關親族視為‘敵人’,並且請求省吾殿下逕行迎擊及殲滅。”

  “……迎擊……殲滅?”

  那是要自己乘上〈瀆神之主〉的意思嗎?

  可是敵人並不是“代行者”。

  而是歐托魯奇家的人們。

  這也就是說——傑布隆要省吾把〈瀆神之主〉當成對人兵器使用;不過用〈瀆神之主〉攻擊人類,就像用戰車輾死沒有武器的對手一樣,實在是太過於一面倒了。

  就算歐托魯奇家舉族在〈雷涅蓋德〉內部發動內亂,只要其餘四家族齊心協力的話,他們根本就撐不了多久;雖然一開始或許會產生一些混亂也說不定,不過在五家族的其中四家同時攻擊之下——另一家終究逃不了少數劣勢的命運,如此一來,特地出動〈瀆神之主〉就沒有意義了。

  莫非傑布隆是想借由展現壓倒性的力量,好將損害抑制在最小限度?

  可是——

  “要對人類使用〈瀆神之主〉嗎?”

  省吾理所當然地尖起嗓音說。

  蓓爾提雅一瞬間像是被省吾的氣魄壓倒似地縮起身子——不過接著便搖了搖頭。

  “不是的,省吾殿下。”

  仿佛恐懼著自己即將說出來的話一般,她的表情僵硬起來:

  “敵人是——聶羅·歐托魯奇操縱的另一具〈瀆神之主〉……!”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名字,省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下集預告

  仿佛照著鏡子般面對面聳立著的鋼鐵之神們,宛如嘲笑著省吾的決心般運轉起來的最後謀略;不過已經是個空殼子的〈瀆神之主〉有辦法打倒冠上〈絕對神〉之名的擬神嗎?

  賭上世界的未來,不可能的兩個存在展開了激戰。

  下集《瀆神之主! EPISODE 10 魔神 FIEND》

  ——人類的天敵並不是神,而是人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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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09:01 PM|只看該作者
  後記

  大家好,我是輕小說家。

  為各位奉上《瀆神之主!9》。

  總算輪到花梨當封面啦。

  這一路走來還真是漫長啊……(你一開始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在種種紛亂中不斷進展的“瀆神”也只剩下一集了。

  其實我中途真的很擔心能否順利地寫到第十集……不過有kyo老師畫的圖,以及責任編輯的幫助,更重要的是有持續購買本系列作的各位讀者支持,我才能繼續寫作到最後;編輯部總不會到現在才說“第十集不出了”吧。(笑)

  由於這部作品是在我的作品中極少見的長篇史詩風格(不過當然不是真正的長篇史詩),所以我每次寫起來都像是在閱讀他人的小說一樣,總有一種“哎呀?這真的是我寫的東西嗎?”的感慨,這或許是受到協助設定的照下影響也說不定。

  不過隨著終點越來越接近,這本作品的內容與寫法也越來越像是我個人的里程碑了。嗯,再努力一集吧!

  順帶一提,或許有人會認為打倒所有“代行者”後,故事就結束了——不過一如各位看過本書就能明白的一樣,其實並非如此;在前幾集埋下的伏筆總算開始一一收線了,我們也微放心了點。

  而最後一集預計會加進一些畫蛇添足(?)的部份,甚至會讓人覺得“咦?有必要寫到這裡嗎?,還請各位拭目以待。(這是哪門子的宣傳方式啊?)

  哎呀,不是有句話叫一不作二不休嗎?(笑)

  這麼說起來,哈子……不,是哈傑妲特別受到讀者們的喜愛呢!這點要說意外,還真的是挺讓人感到意外的。這種類型的少女原本就很有人氣嗎?還是姬巫女之中的立場與環境設定等因素綜合起來,才造就出她的高人氣呢?

  不過比起“邪惡的艾雪真是太萌了”、“巴爾瑪斯的雙下巴真是太可愛了”這些說法,哈傑妲受歡迎的原因反而容易理解多了——或許就是因為我本身也喜歡這類型的角色,才會無意間把她寫得那麼可愛吧?

  接下來……

  不管是哭是笑都只剩一集了。

  雖然前一集的後記裡已經提過了,不過我現在預計在年內將最後一集送到讀者大人們的手上,還請各位稍等一下。

  那麼,下一集再見……!

  一郎

  ·後記·

  大家好,我是負責插畫的kyo,這集依然繼續為出場機會不多的哈傑妲加油打氣。

  …話雖如此,哈傑妲在這集裡卻若無其事地表現出存在感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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