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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4:33 PM     標題: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10 12:20 PM 編輯

【書名】:夜旅人

【作者】:趙熙之

【內容簡介】:

  時空錯位,深夜相逢

出書版文案:

  當太陽陷落,月亮升起,

  命運如同一座紛亂卻有序的時鐘,

  撥動著兩個不同的時空。

  世間最美好的事——在你的時空睡去,在我的時空醒來。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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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4:41 PM

第一章

  過了零點,路燈懨懨。

  一場雨欲落又止,深夜空氣裡只有滯悶的熱。

  殯儀館外停了一輛警車,大眾帕薩特,左側車尾刷著編號H3987,車窗開了一半。

  外面一男一女挨著車窗抽煙,宗瑛坐在副駕上開一盒豆豉鯪魚罐頭,拉環斷了,只能用刀。

  刀尖穩力紮入,調整角度劃繞半圈順利啟開,倒扣罐頭,只滾下來一顆油膩豆豉,孤零零趴在涼掉的米飯上。

  車外男警掐滅煙頭,看一眼車內:「宗老師還吃得下啊?我剛才都要吐出來了。」

  「多出幾次現場,吐著吐著就習慣了。去,把防護服收了回局裡。」抽煙女警吩咐完後輩,轉過身同宗瑛說:「別吃了,這盒飯是他們中午剩的,天這麼熱早該壞了。」

  她夾煙的手指搭在車窗玻璃上,煙霧飄進車內。

  宗瑛抬起頭,把盒飯放到一邊,徒手去撕餘下半圈未啟的罐頭蓋。

  饑餓的人不擇手段,宗瑛十二個小時沒有進食了。

  馬不停蹄出了三個現場,輾轉大半個申城,一身的味道。

  現場勘驗和屍體解剖都是體力活,從防護服裡解放出來的身體,精疲力盡,並且饑腸轆轆。

  額頭細密汗珠不斷往外冒,制服襯衫後背上是巴掌大一塊汗印子,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車內昏燈映得很亮。

  她用力過猛,鋒利金屬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這時候手機響了。

  被切開的皮肉瞬間湧出血來,混著食物的油脂往下滾。

  鈴聲愈急促,宗瑛瞥一眼來電顯示,不動聲色從褲兜裡摸出酒精紙,單手撕開包裝袋,擦拭油脂與血液。

  「怎麼不接啊?」車外女警將手伸進車內,正要替宗瑛接時,鈴聲卻歇了。

  女警抓起手機點亮屏幕:「盛秋實——未接來電」。

  緊接著進來一條短訊:「你弟弟急診入院。」女警斂起眼瞼,手機又「叮」了一聲,推進來第二條短訊:「需用血,速來。」

  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將手機屏轉過去示向宗瑛:「去嗎?」

  宗瑛抬起頭,屏光照亮她的臉。酒精壓在傷口上是密集的刺激,但拿開後這痛苦馬上就停了。

  她正要回話,手機鈴聲再度響起——是局裡來電。

  宗瑛拿回手機,接通後那邊說:「交通事故,需要你同小鄭去一趟,地址馬上發你。」

  她移開酒精紙後,血珠子繼續往外冒,彙聚成一條線順掌紋往下滴,一直落進鯪魚罐頭中。

  她複抬頭,看著窗外回道:「這裡還沒結束,我讓選青和小鄭過去。」

  遠處墓園裡密密麻麻矗著墓碑,她移開視線掛掉電話,同車外女警講:「選青,代我出個現場,下次替你雙份。」

  薛選青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疲憊的嘆氣聲裡藏了一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但最後摁滅手中的煙,還是妥協成交:「走吧,送你一段。」

  「不順路,那邊事急,你們抓緊時間去,我打車就行。」

  薛選青看她下車往外走,於是打開車大燈照她一程,只見那個背影抬起手臂來揮了揮,很快就拐個彎,消失在視野中。

  小鄭整理妥當返回車內,被告知局裡先不用回了,還要再出一個現場。他唉聲嘆氣一番,發覺腳下踩了個皮夾,拿起來一看,皺眉問薛選青:「這是宗老師的錢夾吧?」

  薛選青迅速一瞥,暴脾氣馬上竄出來:「冊那,不帶錢打鬼個差頭(出租車)!」

  警車駛出街道,薛選青一路搜尋都未見宗瑛身影。

  小鄭說:「那我打個電話給宗老師。」薛選青卻突然調轉車頭,帶了點怒氣似的駁道:「不要打,隨她去。」

  半夜難打車,宗瑛又是一貫的沒好運,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司機探出頭來,半滬半普地講:「誒,車後邊已經有人了。警察同志,你等別的車吧。」

  他自己掛著空車燈,被攔下來又講已經載了人。宗瑛這時已無法再等,報了醫院地址問他是不是順路,司機便講:「順路倒順路的,不過要問問後面的先生肯不肯。」說著當真掉過頭去徵求意見:「這位小姐到醫院去有急事的。」

  後座確有一人,他和氣地說:「我不趕時間,請你隨意。」

  宗瑛在車外聽到回應,拉開後門車坐進去,這時她才有空閒仔細處理傷口。

  虎口往大魚際方向割開大約四釐米,切進去很深,攤開手來,掌心全是血。

  左手探進褲兜,卻發覺酒精紙已經用完,她猶豫一下,最終還是開口問司機:「師傅有紙巾嗎?」

  司機瞥一眼空蕩蕩的抽紙袋:「還真不巧,正好用完了。」

  宗瑛聞言,剛要將手握起,旁邊「不趕時間先生」卻突然遞來一塊手帕,素色棉織物,吸水佳品。

  宗瑛一怔。

  「沒有用過,乾淨的。」

  他說話時一張臉陷在陰影中,白襯衫黑長褲,膝蓋上搭了一隻公文包,腳邊放了一把傘——黑色摺疊傘。

  雖然天悶得很,但並沒有下雨。

  而他的傘是濕的,腳墊上聚了一灘水。

  宗瑛斂回視線,接過手帕,乾癟地道了一聲謝。

  「不必客氣。」他說。

  宗瑛壓緊了手帕止血。

  司機打開電臺,恰好是深夜新聞時政談話節目,時有聽眾互動。宗瑛幼年時這節目就已開播,那會她外婆總講,大半夜竟有這麼多人睡不著的。

  夜裡還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今夜車子與紅燈絕緣,一路無停駛入醫院。

  車子停穩後,宗瑛騰出手來掏口袋,竟未尋到錢夾。

  「不趕時間先生」善解人意地開口:「既是順路,就當作我們一起叫的車,不必另外再出。你有急事,快去吧。」

  司機原還想撈外快,眼看要泡湯,心有不甘地講:「你們不認識的呀,怎麼能講是一起叫的車呢!」

  「已經認識了。」他說著伸手作請,儼然一副老派紳士送人走的模樣。

  宗瑛手裡還握著血跡斑駁的手帕,臨關門了再次道謝,卻得對方一句——

  「不必謝,我們會再見面的。」

  他穩穩坐著,昏燈映照的臉上是體面微笑,宗瑛還想再仔細辨那張臉,對方卻已經關上了車門。

  車子調轉方向,重新駛出了醫院北門。

  宗瑛在原地站了三秒,迅速轉身踏上臺階,匆匆步入大樓。

  這是她二十四小時內第二次來醫院。

  第一次是昨日早晨,她避開盛秋實的門診,做了顱腦核磁檢查,但未取到報告。

  第二次是現在,有人需用血,而她恰好是那個供血者——分明異母姊弟,卻離奇共有同樣的罕見血型。

  進電梯,上七樓。走廊裡的電子掛鐘顯示「02:19:37」,紅彤彤一串數字,每次閃動彷彿都生死攸關。

  按說是十萬緊急的事,可她因為疲勞而過速的心跳很難再體會多一層的急慌。

  她拿出手機正要打電話給盛秋實,對方卻已經迎面快步走來。

  宗瑛將受傷右手藏進褲袋。

  盛秋實一把抓過她,二話不說帶她去病房。

  重症監護,因此宗瑛只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去隔壁採血。

  宗瑛並沒有過問急診原因,站在一旁幫忙填表的盛秋實主動同她說明:「宗瑜舅舅帶他回家出了車禍,他送來醫院搶救,他舅舅沒這個好運,當場死亡。已經通知宗瑜媽媽,應該也快到了。」

  他講話期間,實習護士將宗瑛的淺藍色襯衫袖捲到上臂,繫緊紮帶,用涼涼碘伏和酒精在肘窩抹了一大塊。

  實習護士對著白光尋找血管,卻一直猶猶豫豫。

  外面走廊裡傳來雜遝腳步聲。

  隔著一扇門,宗瑛聽到她大姑的聲音。高嗓門,語氣急迫,無非是質問事故又佐些抱怨,想要進去探望卻被護士阻攔,如此就更添怨急,以至於講個不停。

  深夜裡情緒似遊樂場中坐過山車,起伏不定,更易極端。

  大姑是十足激動,宗瑛是反常平靜。

  實習護士仍無把握下手,額頭一層薄汗。

  宗瑛說:「我自己來吧。」

  「啊?」實習護士抬頭一愣,卻聽盛秋實說:「你聽她的。」

  他說著將筆插回白大褂口袋:「她以前在醫院時業務很好的,你學學。」隨後遞了表格,打算出去見一見宗瑜媽媽和宗瑛大姑,但這時卻聽外面大姑開口抱怨——

  「宗瑛怎麼還沒來?抽了血還要檢查製備,他兩個又是親姐弟,聽說親屬血勿能直接用,還要輻照,個麼都需要時間,片刻不好耽誤的!打電話催催。」

  「這位家屬懂得蠻多的,還曉得製備輻照,聽起來老有經驗的樣子。」另一個護士收了表格,順口一評。

  盛秋實都走到門口了,卻沒開門。

  外面又講:「要是宗瑛還在醫院上班,也就勿要這樣等了呀!」大姑突將急怨全撒到宗瑛身上:「放著醫生不做,弄到現下這個地步倒好了伐?慶霖整日裡只顧公司,也勿盯她!她現下跟她姆媽一樣陰陽怪氣,天天同死人打交道,一身怪味道,哪個要同她談朋友?這樣晦氣,當心將來嫁不出去!」

  宗瑛低頭尋到血管,16號針頭刺破皮膚,沒入靜脈。

  透明導管有了顏色,三聯血袋在晃動中逐漸充盈。

  她微微闔了眼,沒有椅背可挨,就只能緊靠著牆面,獲得一點支撐。

  盛秋實推門出去,同時又關上門,與外面的大姑及宗瑜媽媽打招呼,之後無非是帶她們去樓下診室等待,免得在這裡吵到別人。

  外面走廊重獲安靜,室內似有血氣流淌。

  採液控制器的數字穩步上跳,實習護士取過創口貼在手臂入針處貼好,宗瑛這時說:「再給我兩個。」

  實習護士這才注意到她右手傷口,於是趕緊拔了針頭纏好繃帶,將餘下的一聯創口貼都給她。

  宗瑛迅速貼好,拉下袖子,起身就是一陣眩暈。

  護士反應過來要將糖水給她,可她已經帶上門走了。

  進電梯,下行至二樓。

  電梯裡慘白頂燈照得人心慌,宗瑛索性閉上眼。「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她甫睜眼就看到盛秋實擠進來。

  他伸手按到一樓:「我有個急診的會診要去,馬上就回來,你先去診室休息一下。」說著就推宗瑛出了門。

  宗瑛走到護士站,一個護士正忙著泡茶。她與宗瑛是舊識,一抬頭便脫口而出:「宗醫生!」

  「梁護士。」宗瑛應一聲,她便將兩個紙杯推過來:「你家人要的水,我正好要去查房,你要是去診室的話剛好帶過去。」

  寥寥茶葉或浮或沉,水面泛著白光。宗瑛端起兩隻紙杯走向診室。

  推開門,雙排燈通亮,沒有一點溫情,像是躺在無影燈下,教人無可遁形。

  宗瑜媽媽坐在沙發裡無動於衷,雙手攏在臉上,掩住幾近崩潰的情緒。

  大姑抬頭看她,宗瑛將紙杯遞過去。

  大姑掃一眼她的制服,又因嗅到怪味皺眉:「今天值班的啊?」

  「是。」

  「從單位過來的?」

  「不,殯儀館。」宗瑛端著紙杯的手懸在空中。

  大姑臉色微變,也不伸手去接那一隻杯子。

  宗瑛遂將杯子放在沙發茶几上,隨後直起身走到窗邊,儘可能地遠離了靠牆的沙發。

  「你看你現下這個工作多辛苦,酬勞又少。小姑娘家,一身這種味道實在也不討喜。我之前講得那樣直接,也是為你好。」

  是為你好。

  夜愈深愈悶,外面轟隆隆響起了雷聲,宗瑛挨著玻璃卻捕捉不到一絲外面的新鮮空氣,室內悶得像陷在泥淖中,裡面竄出粗壯有力的藤蔓來,死死纏住她往下拽。

  大姑又說:「你有好一陣沒回家了是伐?有空要回去看看,老一個人住會孤僻的。」、「你爸爸這個當口又出差了,也不知道小瑜會出什麼岔子,你畢竟是阿姐,多少要顧一顧。」、「你今天還回單位伐?」

  宗瑛看著大姑不停翻動著乾燥唇瓣,視線又落到紙杯上。

  她遞去的茶水,大姑碰也沒有碰一下。

  閃電幾乎是貼著玻璃炸開,宗瑛轉身垂眸看向樓下。

  一個眼熟身影從大樓中走出來,白襯衫黑長褲,拎一隻公文包,還有一把傘。宗瑛認出他,正是出租車上那一位不趕時間先生。

  雷聲乍響,雨終於落下來,梧桐葉在風雨中掙扎,他撐開了手裡的摺傘。

  宗瑛這才看到黑色傘面上的白色莫比烏斯環,底下刷著數字「9.14」。

  那是她的傘。

  =====================================

  不趕時間先生:大家好,我會是公公最正直的男主

  宗桑:正直還偷人家傘?本相最正直地位不可撼動,請樓上好自為之。

  幾個說明:

  1、的確不建議直系親屬之間輸血,容易引發輸血併發症TA-GVHD,致死率很高。如果實在沒辦法,血液要接受輻照才可使用。以及血液並非越新鮮越好。

  2、出現場做解剖的法醫一般是病理科,實際上法醫不光是這一塊,DNA、毒化方面也有專門的法醫做(小地方法醫緊缺的可能是兼任,具體看當地情況)

  3、本文由於某些原因,需默認架空處理,人物無影射無原型,之後不再作說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4:47 PM

第二章

  宗瑛衝下樓到門口時,迎接她的只有漫天雨簾。

  救護車烏拉烏拉駛入急診大樓,緊接著一陣嘈雜與人來人往,通通融進雨裡,夜裡。

  視線中,一個穿白襯衫撐黑摺傘的都沒有。

  她跑下來用時只37秒,對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宗瑛甚至懷疑自己幻視了。

  地濕得那樣快,車輪軋過時已能激起水花,暑氣在夜雨突襲中潰不成軍,大廳內溢進來一種潮潮的涼。

  宗瑛往後退幾步,又轉個身,徑直在入口長椅處坐下,平順呼吸。

  外面救護車的聲音停了,只有雨聲滂沱,多的是新鮮空氣湧入,替換身體裡沉積的廢氣。

  雙排燈倏忽滅了大半,只有很少的人在一樓走動,宗瑛伸長了腿,闔上眼,氣息也漸緩。

  好像是上了樓梯,又像是踏上了雲朵,腳下軟綿綿的並不踏實,但也走得有驚無險,繼續往前卻突然一個踏空,跌出夢境,整顆心臟似也跟著猛墜到地。

  她睜開眼,有些心悸,卻又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

  「怎麼坐這裡?」是會診歸來的盛秋實。

  「下來抽煙,不小心睡著了。」宗瑛隨意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身體前傾,靠一雙手撐住額頭。

  盛秋實說:「這裡容易著涼的,不要弄出熱傷風來。」他雙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邊變小的雨勢說:「等雨停了你就回家去睡,現在還是先上去坐坐。」

  宗瑛並不想動,但對方實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願意起來為止。

  「你大姑說話是重,但她向來如此,你不要往心裡去。」對方積極地試圖開導她。

  宗瑛也不負苦心,應了一聲:「嗯。」

  她起身跟著盛秋實上樓,對方又問她白天是不是有得休息,她挨著電梯牆實話實說:「要備勤。」

  電梯門打開,盛秋實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覺得她像一台機器,穿制服的國家機器。

  推開診室門,大姑與宗瑜媽媽仍在。

  大概是得到了一些勸慰,宗瑜媽媽的情緒穩定許多,但眼眶仍是毫無意外地發紅。她看到宗瑛進來,用濃重鼻音低聲說了一句:「宗瑛,謝謝你。」

  宗瑛還沒回話,大姑卻說:「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駭了我一跳!」她自言自語一樣發牢騷:「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情,總弗與人打招呼。」

  盛秋實同宗瑛遞了個眼色,暗中指指電腦桌後的一張椅子,叫她坐去那邊,自己則拖了張椅子坐到沙發對面,與兩位家屬說:「這次事故好像還比較嚴重,急診那邊都已經有媒體來過了,現在能通知到宗瑜爸爸嗎?」

  「在國外出差的,哪裡能馬上回來?」大姑愁容滿面,又有點焦躁:「記者也是閒得沒事做,這種事情哪邊還要放到檯面去議論的?也勿曉得會不會對公司有影響。」

  那邊嘀嘀咕咕議論,宗瑛卻並不太關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標,電腦屏幕亮起來,是她久違的PACS系統(影像歸檔與通信)查詢終端,並且已經登錄,擁有調閱權限。

  讀影界面顯示的正是宗瑜的顱腦檢查影像,3x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審閱下來,基本可以確認宗瑜的腦部傷情況——

  很幸運,沒有什麼大礙。

  外面雨聲愈小,宗瑛閉上眼,主動屏蔽了室內的交談聲,竟能清晰聽到石英鍾滴答滴答走動的動靜。

  心率被走針聲越催越快,彎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暢,讓她回憶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檢查儀器的瞬間,有密閉的窒息感。

  她突然難受地嘆出一口氣,隨即睜開眼,握著鼠標的手鬼使神差重新點開了查詢界面。

  盛秋實突然偏頭看過來,問她在點什麼。

  宗瑛輸入病歷號精確篩選,順利調出屬於她自己的核磁檢查影像。

  她答:「掃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經標記與增強的原始影像中藏著「判詞」。

  經驗老道的臨床醫生,可就此做出診斷。

  十分鐘後,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漸暗淡,前屈的脖頸也緩緩後收,宗瑛雙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滯悶和消沉,最終重新靠回椅子裡,交握起雙手。

  這個夏夜的診室中,竟從腳底攀上來一種幽幽的冷。

  週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靜了 ,連走針聲也聽不見,但霎時卻又有喧譁破門而入。

  宗瑛抬頭,只見有三個人衝進來,煞有介事舉著錄音筆相機叫囂著要採訪當事人。大姑及宗瑜媽媽都有些措手不及,盛秋實霍地起身,大聲請對方出去:「這裡是診室,不接受採訪。」

  拿錄音筆那位連家門也不報,徑直奔向宗瑜媽媽開門見山:「請問你是死者家屬嗎?」

  「死什麼死!你講哪個死了?」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對方仍不改目標,只盯住宗瑜媽媽,繼續逼問:「請問你是死者邢學義的妹妹嗎?邢學義為什麼會在淩晨帶外甥出門?你對此事知情嗎?」

  裝滿疑問的探針凶戾地紮出去,是一種粗暴的入侵與冷漠。

  大姑怒火中燒,一把拿起茶几上的紙杯就潑向對方:「都出去!」

  電子相機按動快門的聲音響起來,盛秋實上前阻攔,但仍有眼尖的發現了坐在電腦桌後面的宗瑛。

  淺藍色制服襯衫格外惹眼,那人將鏡頭直接對準宗瑛,旁邊的人立即衝過來發問:「請問你是負責本案的警官嗎?」

  就在對方按快門的瞬間,宗瑛偏過頭,抓起桌上的處方本擋了側臉。

  她皺著眉拒絕回答,哢嚓哢嚓快門聲卻不斷,隨之而來的各種質問,宗瑛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內心此刻迫切企望無人叨擾的清淨,偏偏要被架上喧鬧審問台,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姍姍來遲,重新恢復安靜的診室裡,卻添了幾分狼藉與沮喪。

  從剛才對方咄咄逼人架勢中,宗瑛意識到這似乎不僅僅是一樁性質簡單的交通事故,或許牽扯了更多事情,但她現在沒有精力去關心。

  時間指向淩晨3點56分,雨歇了,夜黑黢黢,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過勞的麻木,各自癱坐著一言不發。

  宗瑛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握住鼠標,選中她自己的那條調閱記錄,刪除。

  她起身,將椅子推進去,同盛秋實說:「雨停了,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繫。」

  盛秋實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門口卻講:「這個點病房裡隨時會有急事,你留在這裡比較妥。」語畢,習慣性地用身體頂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

  夜色瀟瀟,地上濕嗒嗒。

  出了醫院門左拐,是宗瑛回家的路。淩晨四點多,街邊店舖幾乎都落了門鎖,只有馬路斜對面的24小時便利店亮著暖白光,像一隻透明的儲糧匣。

  汽車駛過,帶起嘩啦一陣水聲,又迅速消逝。

  宗瑛快步通過人行道,推開便利店的門,鈴聲響起來。

  「歡迎光臨。」兼職夜班的學生機械地招呼她,聲音有氣無力。

  宗瑛從貨架上拿了一桶面,打開冷櫃取了一瓶水,打算結算時,又轉身多拿了一桶麵。

  「13塊4。」兼職生言簡意賅。

  宗瑛一摸口袋,想起未帶錢夾,於是只能用手機支付,屏幕顯示還剩1%的電量,同人一樣,它也快撐不住了。

  接了開水泡麵,宗瑛在挨窗的綠色長桌上坐下,冷氣拚命往下吹。

  她擰開瓶裝飲料,一口氣飲下去大半,空蕩蕩的胃像一隻瑟瑟發抖的水袋。

  無人進店,兼職生就忙著報廢煮爛的關東煮,一個說「這個魔芋絲已經爛得不像話了,這個丸子也要丟掉」,另一個在旁邊填報廢單,忙完了兩個人又爭相把洗鍋換湯的工作推給對方。

  宗瑛在小小的爭執聲中揭開錫紙蓋,泡麵濃烈的味道迫不及待溢出來。

  麵湯滾燙,辣椒油滿滿浮了一層,宗瑛吃得額頭冒汗,看似爽快,胃卻開始抗拒,但她堅持吃完了整整兩桶麵。

  期間薛選青打來一次電話,手機屏亮起,用1%的電量頑強撐了20秒,最終一片漆黑,似一顆星球的熄滅。

  飽足的身體好像真的無憂無慮,所有苦惱與瑣碎都在玻璃門外。

  宗瑛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有貨車來配送當天新鮮的飯糰與麵包,她才意識到天快要亮了。

  天總歸會亮,城市裡的人也總要醒來為生計奔忙,宗瑛起身回699號公寓。

  公寓距醫院很近,步行只十幾分鐘。空氣新鮮濕潤,路上有早起買飯的小囡,也有準備出去晨練的老先生,街道盡頭不慌不忙明媚起來,是延續百年的市井。

  始建於1930年代的699號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樓,一共七層,位於城市中心,鬧中取靜,歷經戰火變遷,走過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

  早年宗瑛外婆住在這裡,外婆隨麼兒出國後,就只剩宗瑛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家。

  因為忙碌只能住宿舍,她已有數日未回699號,正對門一株法國梧桐經過一夜風雨吹搖,落了一地綠葉。

  圓拱大門頂上嵌著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頭的辰光,映得滿地斑斕。

  刷開門禁進樓,現代電梯早已取代30年代老電梯,幾十家住戶亦都是後來搬入。

  宗瑛住頂樓,舊式躍層套房,在那個世紀裡也是極時髦便利的,唯一不好是窗,細條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陽光,始終陰陰鬱鬱。

  樓道里滿是米粥煮沸的人間味道,宗瑛卻似地獄裡一隻幽魂。

  她幾乎是進屋就再無餘力,哐當撞上門,走幾步徹底陷入沙發裡。

  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暗沉沉的,幾分鐘過後,宗瑛緩緩睜開眼,第一個反應是如往常一樣去拿案几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腦子發昏,茶杯遞到嘴邊就飲。

  乾渴了的喉嚨先是歡呼水的到來,緊接著才讓她意識到一個可怕事實——

  水是熱的。

  ======================================

  不趕時間先生:是我燒的水。

  幾個說明:

  1.PACS即影像歸檔與通信系統,一般應用於醫院,有些醫院會同HIS/CIS整合,具體使用各個地方有所區別,一般區別在a不同的系統提供商b定製化所產生的差異,整體大同小異。

  實際上平時去醫院做影像科目檢查,在做完檢查後1分鐘左右,影像資料就已經上傳到PACS,有權限的終端可以直接調用查看,但沒有報告與膠片。報告及膠片,是需要影像科技師進行篩選以及相關的「技術PS」之後打印、診斷才能拿到的。

  2.699號公寓位於法租界,的確是1930年建,落成於1931年,當時就有電梯。每層樓設A-G七種套房,頂層有兩套複式房,打開窗就是共享的花園,佔地4畝,建築風格為裝飾藝術派。

  699號公寓現在仍有人居住,大概有六七十戶,旁邊有一個位置很低的咖啡館,我很擔心它在大雨天被淹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4:53 PM

第三章

  現代人的失聯是從關機開始的。

  車禍現場的路障早已經清除,天亮雨停,甚至出了太陽。

  忙了整夜的薛選青站在街邊焦躁不安,她已經撥了十幾遍宗瑛號碼,起先還有嘟聲,後面全變成對方已關機。

  前所未有。

  於是她放棄撥宗瑛手機,往她宿舍打電話——沒人接;最後又撥向699號公寓,手機裡「嘟……嘟……嘟……」地響,就在她要掛時,電話那邊的嘟聲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拎起電話的動靜——

  她太陽穴突突跳,張口即罵:「冊那!熱昏頭了是伐?你存心關機的是伐?!」

  可電話那邊卻是年輕男聲,溫和應對她的暴怒:「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陌生、異常。

  她反覆盯看了屏幕上的顯示內容——分明是699號公寓的固話。

  那邊又和和氣氣問了一遍:「請問找哪一位?」

  薛選青心頭一撮火苗好似立刻被淋了桶油,字正腔圓地回了過去:「你是哪個?!叫宗瑛接電話!」

  正是淩晨五點五十八分,那邊「哢嗒」掛斷了。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薛選青直接愣住,再撥,只提示佔線——對方空置了電話聽筒。

  淩晨五點五十八分,也是宗瑛回到699號公寓,摸出鑰匙開門的剎那。

  被莫名其妙掛了電話,薛選青在原地懵了好一陣,回過神掀開漆黑雨帽,將額前濕髮往後捋,露出滿臉的焦躁。

  在旁邊等了許久的小鄭講:「薛老師,我們先去吃早飯吧。」見她不答,又主動建議:「吃生煎好不好?」

  薛選青哪裡有心情吃早飯,摸出車鑰匙丟給小鄭:「你自己先回局裡,我去找宗瑛。」

  雨過天晴的早晨,車流往來不歇,人聲鼎沸。

  六點十分,薛選青擠上了去699號的地鐵,宗瑛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她屏息聽了會,屋子裡除老式座鐘的聲音外,沒有其他動靜,於是低頭打開茶几櫃,拖出鋁合金勘查箱,哢噠解鎖,套上乳膠手套,取一隻物證瓶,把馬克杯內的溫水裝進去,同時打開物證袋,放入馬克杯,封口。

  宗瑛緊接著又起身走向廚房,半開放式的空間裡整潔乾淨,流理臺上擺著一隻電熱水壺。

  指腹貼上水壺表面,溫度在四十五到五十攝氏度之間,按照經驗判斷,燒水這一行為發生在二十分鐘內,意味著淩晨五點多的時候,這個人還在她家裡。

  廚房其他地方幾乎沒有被動過,宗瑛打開垃圾桶,在裡面發現一隻牛奶盒,已經空了。她撿出來,封口處的生產日期標註2015-07-21,是前天灌裝的牛奶。

  檢查完廚房,宗瑛又進臥室尋找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她轉身上樓,樓上只有一個小間,平日作為客房使用,但她幾乎不招待外人,久不清掃,門把上就有了一層薄灰,但眼前的這門把,卻被擦得十分光亮。

  戴著乳膠手套的手小心握上門把,打算開啟這一扇門,卻根本動不了——

  門被鎖了。

  宗瑛從來沒有給房門上鎖的習慣。

  她耐心提取了把手上的指紋,又下樓逐一檢查了門窗——沒有任何被撬動的痕跡,對方很可能有她家的鑰匙。

  對,鑰匙。

  宗瑛按亮玄關的廊燈,拉開五斗櫃最上面一層,裡面一串備用鑰匙果然不翼而飛,還丟了一些錢——她平常用來付外賣的零錢。

  然而在匣子旁邊放了一隻信封,信封旁則是已經晾乾疊好的黑色雨傘。

  她還沒來得及拿出來,門就被拍得震震響,薛選青喘著氣大聲道:「快點開門,再不開我就叫人來砸了!」

  宗瑛上前一步打開門,迎面連挨兩個爆栗:「在家還關機!在家還關機!」

  「忘了充電。」宗瑛一臉坦然。

  「你就是存心!」薛選青見到她,原先的擔心與怒氣已消了大半,但一瞥她的手套就又皺眉:「幹什麼?」

  「強化業務技能。」宗瑛答得一本正經。

  「瞎扯個鬼,你家是不是進賊了?」她上前一把揮開宗瑛,進屋就看見敞開著的勘查箱:「你不會報警啊,這樣提取的物證能證明什麼?」

  宗瑛答不上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必定不是簡單的入室行竊,但她目前並不想對任何人進行說明。

  「有什麼損失嗎?」

  宗瑛閉口不答,薛選青轉過身來盯住她看。

  兩人差不多的個子,都熬了一整夜,眼裡佈滿血絲,半斤八兩的狀態。

  「算了。」對峙片刻,薛選青放棄:「你根本不願意告訴我,我不打聽。」

  她說著摸出煙盒,取了兩支煙,遞一支給宗瑛:「你幾點到的家?」

  「將近六點。」宗瑛接過煙答道。

  她記得很清楚,她在沙發上躺下的時候,家裡的座鐘鐺鐺鐺地響了六下。

  「那麼我有必要告訴你——」薛選青打開手機將通話記錄示向宗瑛:「五點五十七分,我打了這裡的座機,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五點五十八分,他突然掛斷。」

  「他講了什麼?」

  經疲勞過度的大腦努力回憶一番,薛選青答道:「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宗瑛斂起眼瞼,卻說:「語氣奇怪,不太像賊,可能打串線了。」

  薛選青搖搖頭:「反正不對勁,不過你自己的事,自己處理。」

  她說完終於摸出打火機試圖點煙,卻始終打不著火。焦躁感在加劇,她轉頭直奔廚房,「啪嗒」擰開燃氣灶借了個火,深深吸了一口,才終於切入正題。

  薛選青挨著流理台講:「你半夜推給我的那個現場,猜猜肇事者是誰?」

  宗瑛脫掉乳膠手套,坐回沙發,重新拿起那支並沒有點燃的捲煙:「你不如直接告訴我。」

  「邢學義。」

  宗瑛緩慢轉動捲煙的手稍頓了頓。

  「宗瑜舅舅是吧?」薛選青吐出煙圈,又嘆了口氣:「宗瑜就同他在一個車裡,重傷入院需要用血,他們家就喊你去。」她完成自己的推斷,唇邊揚起一絲冷峭:「需要時才想到你,原諒我看不出半點的真心與在意。」

  宗瑛放下捲煙,交握起雙手:「不談這個。」

  「那給你講講別的。」薛選青往水池裡彈煙灰,「想聽什麼?」

  「現場情況。」

  薛選青又吸一口煙,皺起眉回她:「車輛失控,與遂道內另外三輛車發生連環擦撞,最終又撞上水泥牆,車頭幾乎撞毀,邢學義當場死亡,宗瑜人在車後,僥倖撿回一條命。」

  「就這些?」

  「另有兩個成人死亡,兩個輕傷。」薛選青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卻在煙霧中眯起了眼:「邢學義的死符合車禍死亡特徵,不過有一點別的發現。」她突然轉過身拉開厚實窗簾,夏季晨光紛湧而入,宗瑛下意識偏頭一避。

  「自己看新聞。」

  薛選青說著調出頭條,將手機扔過去。

  宗瑛低頭瀏覽,一些關鍵字眼跳出來——

  「連環車禍、新希藥物研究院負責人邢某、新希製藥高層公子宗某、車內疑似發現毒品、封鎖消息、拒絕接受採訪、一孕婦、一男子當場死亡。」

  往下拉,一連串的配圖,有事故現場,有急救現場,有家屬照片……還有擋住側臉的她自己。

  宗瑛拇指在圖片上嘩啦了一下,抬起頭,正好對上薛選青的視線。

  「你會不會擋啊,只擋臉有什麼用?」薛選青擰開水龍頭,在水池裡摁滅了煙頭:「就那一串警號,分分鐘你就會被人扒得底都不剩,現在這種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懂伐?」

  宗瑛點開評論區,一連串的質疑與揣測,皆是捋袖子上陣推理的架勢。

  她問:「肇事車失控原因是什麼?」

  「機械故障可能性很小,十有八九是人為因素。」

  又問:「『發現毒品』是真是假?」

  「在邢學義包裡發現可疑物,已經送檢。至於他是不是吸毒駕駛,還要等進一步的化驗報告。」薛選青頓了頓又說:「聽說新希最近有新藥要上市,這個節點,藥物研究院爆出吸毒這種醜聞,估計接下來不會有好日子過。」

  宗瑛關掉了新聞頁面,薛選青則因為喉嚨乾渴直接拿過了電熱水壺。

  她隨手取了一隻杯子倒滿溫水,宗瑛突然抬頭,語氣驟變得激動:「那個不要喝!」

  薛選青卻無視她仰頭喝水。

  宗瑛勸阻失敗,霍地起身,上前奪過她手裡的杯子,又拿過水壺,將裡面的水全倒進池子裡。

  「儂發瘋啊!」薛選青吼她。

  宗瑛不解釋也不多言,拉開冰箱門拿了一罐包裝完好的茶飲給她,甚至替她啟開了拉環。

  因為用力重新崩開的傷口又開始滲血,薛選青這才留意到她佈滿創口貼的手心。

  宗瑛收回手,看一眼時間講:「不早了,你還要回局裡交接。這個案子我必須迴避,有勞你了。」

  薛選青沒話可說了,她從口袋裡摸出錢夾來遞給宗瑛,只說:「別再丟了。」

  宗瑛應了一聲,將手機還她,送她出門。

  都已經出了門要進電梯,薛選青突然轉頭講:「宗瑛啊——」可她想想還是算了,最後也只叮囑了一句:「好好休息。」

  宗瑛站在門口認真點了點頭。

  目送她離開,宗瑛關上門,重新拉開鬥櫃,從木匣旁取出信封,從裡面倒出一本薄冊,一張信紙。

  她展信,上面寫道——

  「宗小姐:

   十分冒昧給你留信。想必你也為一些事所困擾,如你有餘暇並同意,請在公寓暫留,我們晚十點會再見面,屆時詳談。

   願你勿驚,祝健康喜悅,萬事順遂。

   盛清讓,二十三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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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趕時間先生:對於私闖公寓一事,我深表歉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5:03 PM

第四章

  晚十點,那麼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她的煙,從雜物盒裡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光裡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庫裡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裡抽煙。

  煙霧繚繞中,她突然抬起袖子聞了聞,又低頭嗅了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並不透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血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她並不覺得有多麼的難聞。

  抽完煙,宗瑛低頭卸下衣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了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 Donna,等她彈到歇時,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了一瞬,滾筒開始高速脫水。

  她取過毛巾擦乾身體,換上乾淨T恤和家居褲,回廚房拿了藥箱,處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隻LOGO。

  開始充電了,宗瑛想。於是她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於得到舒展的脊柱與肌肉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裡的座鍾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動掛斷。

  她躺在床上,天已經黑了,窗簾沒拉,城市夜色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數塊,昏昏的光投入室內,明暗交錯。

  宗瑛翻個身,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為100%,滿了。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回歸100,那麼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餓在所難免,於是拿起電話叫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她查了剛才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媒體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了黑名單。

  食物來得很快,這是屬於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成群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後,拉普蘭德終於迎來了春天。」

  冬季這麼長,是個乾淨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物袋逐一擺上茶几,同時在對面放了一張椅子。

  她只留了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裡再度黯下來,她點了一支煙,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內座鐘鐺鐺鐺響了十下,宗瑛手裡的煙燃盡了。

  她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緊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著,動靜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抬起,就在對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性約束帶反捆了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來人出聲艱難,懇請她鬆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並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壓制著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裡。」

  「這裡?」、「是這裡。」

  簡直不可理喻,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鬆了。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彷彿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了身,用力掙開了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身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緊緊壓著頭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緊張得根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回應,他迅速後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發。

  他記得廚房有一隻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後快速翻出止痛藥,與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也水也不要,從他手裡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裡,她顫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

  因此他又從躺椅裡拿了一件外套來給她蓋上,之後不再擾她。

  變天了。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緊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後,室內只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後雨點密集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讓關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書架裡,陳放著醫藥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盃。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隻舊相框,裡面密密麻麻貼滿照片。

  除童年幾張外,之後的宗瑛始終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靠牆一大塊白板,貼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裡立著一具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幾分陰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櫃,隔著玻璃,在角落裡發現一枚極小徽章,中央印著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動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打算燒些熱水。

  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裡發現了敞著口的外賣盒,食物已經開始變質。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淩晨五點四十分。

  她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裡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了雪橇,她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裡,好像是凍死了。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几對面看書,頭頂亮著昏黃的裝飾燈。

  她的視線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擺出的「物證」外,多了一隻公文包,一隻皮箱,還有一隻保溫杯。

  她身體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裡的書,等她飲完水才說:「如果你的身體允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燈光將他臉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摺疊文書,當著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體字寫著「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物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著——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

  這座公寓自1931年落成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了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2015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裡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裡,它仍在有效期內。」盛清讓說著抽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她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身體,這時往後略收了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錶,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著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裡做事,但十點之後,周圍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他環顧四周:「變成這樣。」

  宗瑛一聲不響。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為接連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家。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裡,那麼——」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淩晨,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出租車中?」

  面對她的「審訊」,他有條不紊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處。但不管我身處哪裡,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處的時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裡。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車並不容易,後來走了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才打到一輛車。」

  那麼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了。

  宗瑛問:「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裡面記錄得密密麻麻,鉅細無遺。

  她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都是用簡體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她並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物,的確失理在先,懇請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補償。」

  宗瑛卻不著急糾纏此事,反而是問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叫他打表。」宗瑛說著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几:「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麼嗎?」

  「樓下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物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奶。

  他接著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里程上計算或許並不合理,但當時深夜無他法,只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了一句:「你還拿了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處落腳。」

  「那為什麼鎖了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抬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這時終於取過案几上的皮箱,打開後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著金條、美鈔、銀元及法幣:「想必銀元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美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於硬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處處老家賞,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言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光籠罩,室內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複低頭看錶,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著抬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麼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傾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內的老座鐘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閃出焦慮,竟嚴厲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鬆開。」

  宗瑛沒有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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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我目前還不會使用拼音查字法,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夠學會。

  幾個說明:

  1.一次性約束帶的束縛力略弱,一般要多用幾個一起捆,不然有點力氣的,一掙脫就開了。不過有時候出警帶這個很方便,畢竟單警手銬數量很有限並且不能亂用。

  2.盛先生口中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應該是620號的那家Family Mart便利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5:23 PM

第五章

  宗瑛最終抓住的是空氣。

  最後一秒鐘,盛清讓還是努力抽出了手,並在瞬間消失。

  茶几對面只剩空空蕩蕩一籐椅,鐺鐺鐺的打鐘聲應時地響起來,一共敲了六下。

  因為要擺脫宗瑛的箝制,盛清讓幾乎什麼都沒能帶走,皮箱與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几上。

  昏黃裝飾燈靜悄悄地亮著,室內仍然只有宗瑛一個人的氣息,已經過去的數小時,彷彿不過是大夢一場,毫無現實的依據。

  宗瑛在沙發上冷靜了一會兒,突然瞥見地毯上散落的一顆金屬袖扣,大概是盛清讓丟的。

  她拾起來一番摩挲,冷硬金屬的觸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覺會真實到這種程度,除非她精神狀況已經病到無藥可救。

  她突然身體前傾拖過茶几上的公文包,猶豫片刻,打開鎖扣,從裡面取出兩隻文件袋,一隻錢夾,一支鋼筆,一本綁帶手記本。

  樸素實用,整潔有序。

  打開其中一隻文件袋,裡面是他剛才收進去的房契等資料,宗瑛略翻了翻,發現一張證書——

  四個角嵌印青天白日標誌,上方正中印國父像,最右繁體書寫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隨後小字書「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後是會員編號及公會章程,落款為上海律師公會執行委員會,有公印防偽。

  宗瑛通讀一遍,將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綁帶手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貼了一張教學用課表。

  紙張抬頭為東吳大學法學院,底部印中文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課程時間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職任教,主講刑法與比較法,週六晚上需作為模擬法官出席法學院實習法庭,旁邊標註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個字。

  往後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記錄,其中有一頁洋洋灑灑寫滿法文,一眼看過去,數不清的開閉音符,令人眼花繚亂。

  宗瑛沒有繼續翻下去,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鬧鐘。

  今天是早班,她必須立刻洗漱出門,回單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聲裡,她迅速換好衣服,將盛清讓的私人物品全部鎖進保險櫃。

  整理好一切出門時,隔壁一首圓舞曲剛剛彈完。

  公交轉地鐵,早晨的公共交通擁擠繁忙,宗瑛被逼到左側門邊上,抬一下手都很困難。

  到換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撥人,又擠上來一撥,宗瑛調整了站姿,取出手機看新聞。地底下的信號並不如意,連一條圖文新聞也無法完全展示,只有熱門評論高高掛著——

  還是懷疑與陰謀論,語氣咄咄得彷彿要直接從屏幕裡跳出來。

  「事故裡那對準父母最可憐了好嗎?兩屍三命,太慘了。聽說家裡還有一個老大才6歲,本來會是蠻幸福的一家四口,現在全完了,賠錢也沒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厲害?」

  「疑點重重,眼睛瞎了才相信肇事者沒有吸毒!」

  「堂堂上市藥企藥物研究院的高層居然藏毒,你們還敢用新希的藥?」

  「警方為什麼不公佈屍檢結果?主檢法醫同新希製藥是什麼關係?是不是有內幕?」

  「建議查一查照片裡那個女警察,她看起來很不合理,請注意她的肩章顏色,這是一個技術警。」

  「……」

  突然「叮咚」一聲,屏幕頂部跳出一條群消息推送。

  宗瑛點開來,部門群的消息已達99+,最後一條是「宗老師扛住、青哥扛住」,圈了她們兩個人,附了一個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選青,她是負責這個案子的主檢法醫。

  至於照片裡那個女警察,是宗瑛自己,技術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天版面上緊接著跳出一條新消息,是語音,發送者是薛選青。

  宗瑛點開來貼近耳朵,在地鐵呼嘯聲中她聽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對方講了什麼——

  「他們可以質疑我不夠專業,但是絕對沒有資格懷疑我的職業道德。」

  語音播完了,手機聽筒仍然貼著耳朵。宗瑛的視線移向地鐵的玻璃門,地下行駛中急速掠過的黑暗最終到了盡頭,玻璃門外亮起來。

  到站了。

  宗瑛隨人群下了地鐵,在便利店裡解決了早飯,到了單位,這個龐大的隊伍仍舊井然有序地運轉著。

  她遇到小鄭,問有沒有見到薛選青。

  小鄭說:「薛老師昨天忙到虛脫,今天調休了。」說著又想起網絡上的蠻橫質疑,兀自抱怨道:「出結論哪有他們想得那麼快啊?這個案子現在很複雜啊,忙成狗還要被人懷疑真是不爽。」剛入行的稚氣與不甘頓時滿溢了出來。

  宗瑛打開手機想要給薛選青打個電話,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撥出去。

  不出現場也並不清閒,因為還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處理。宗瑛對著電腦屏幕寫報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了一趟法院,等忙完回來,已經快到下班時間。

  她車子剛到單位門口,就看到興師動眾的一撥人同執勤人員發生了衝突,言辭似乎十分激烈,隱約有發生肢體衝突的跡象。

  就在人群兩三步之外,站了一個幼童,滿臉的不知所措與恐懼。

  宗瑛下了車。

  「都過去兩天了,為什麼一點消息也不給?!調查調查,到底要調查到什麼時候?你們要給我們家屬一個說法的呀!肇事那個人死了,我們總不能同死人去討說法的呀!」

  「對不起,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隊那邊也這樣講!」粗暴打斷執勤人員的一個中年女性,突然就拽過旁邊幼童,語氣愈急迫起來:「看看小孩,這麼點年紀,爸爸媽媽在事故裡都死了,你們看在小孩的份上也要快點出個結果的呀!」

  「就是、就是!」

  她一直在講,旁邊其他兩家的家屬也一同幫腔,可一看到宗瑛過來,她立刻就移轉矛頭,上來就抓住宗瑛,一眼就盯準了她的灰板肩章與警號:「你是那天在醫院的警察伐?你應該曉得這個事情到底怎麼樣的伐?」

  旁邊幫腔者同時問:「屍檢那個法醫是不是你?」

  宗瑛無可奉告,對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難免揪扯。

  執勤同志上來拉勸,一眾人你拉我扯,宗瑛餘光突然瞥到有人在拍照,她皺起眉,嚴厲同對方講:「請你放手。」

  對方揪著不肯放,宗瑛卻不能動手,執勤人員的勸解一直被打斷,吵吵鬧鬧一團糟。

  之前站在外圈的那個孩子不見了。

  不對!

  宗瑛反應過來已經遲了,大人推搡拉扯過程當中,生生將懵然不知的小孩撞倒在地。

  不小心踩到那孩子的一個人驚呼了一聲,宗瑛掙開了那女子的糾纏。

  後腦著地,肩膀被成人踩壓,本就發懵的孩子居然一聲也沒有吭,但是叫他卻也沒有回應。

  都慌了,人堆散開來,宗瑛跪下去俯身檢查他的狀況,最後說:「送醫院。」

  「嚴重嗎?是不是要叫120了……」剛才還囂張跋扈的中年女子這時心慌得有些手抖,連忙要俯身去抱小孩,宗瑛卻阻止了她,聲音有幾分專業的漠然:「可能有骨折,小心移動。」她抬頭叫執勤人員:「取個擔架。」

  周圍頓時沒聲了。

  過了會兒,一群人商量送哪個醫院最近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子又突然講,一定要送昨天事故急救的那個醫院,並且要求宗瑛一起去。

  宗瑛同意了。

  城市開始進入週五傍晚的擁堵狀態,坐在車裡,能看到太陽累贅龐大的身體沉沉壓在地平線上,暮氣蒸騰中,汽車密密麻麻排列,似一個戰場。

  宗瑛密切留意幼童的狀態,自己的狀態卻急轉直下,她很想打開車窗抽一支煙,但看一眼旁邊的孩子,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

  抵達醫院時只能看急診,隨後是接二連三的檢查項目。

  中年女子一邊交費一邊抱怨,旁邊幾個人議論著一些有的沒的,宗瑛從他們口中得知,這個女人是孩子的舅媽,而這個小孩,就是723遂道事故中那對喪生夫妻的長子,才6歲。

  宗瑛的電話響了。

  她接起來,盛秋實說:「宗瑛,你爸爸等會過來,你要來一趟醫院嗎?」

  宗瑛沒著急回答,她走幾步到外面,才說:「我正在忙。」

  那邊安靜了幾秒,最後說:「那你忙,我先掛了。」

  「好。」宗瑛等他掛掉電話,挨著牆點了一支煙。

  暮色愈沉,她看到一輛熟悉的轎車駛入醫院,眸色黯了一瞬。

  那是她父親的車。

  宗瑛在急診一直待到這個孩子辦完入院手續,將近晚九點,她饑腸轆轆去醫院斜對面的一家日本燒肉店,要了一份牛小排和日式冷面。

  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父親宗慶霖來了電話。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講:「來一下醫院。」

  宗瑛說:「知道了。」講完掛掉電話,大口吃完了剩下的半碗冷麵。

  宗慶霖這個時候叫她去,無非是因為剛剛回國需要瞭解事故情況,找她這個在系統內的人,最方便。

  結果也並沒有出乎宗瑛的預想,宗慶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邢叔叔車裡發現的到底是什麼?」

  宗瑛說:「現在正式的報告還沒有出來。」

  「不要打官腔,驗了沒有?」

  「不是我負責的案子,我不清楚。」

  父女兩人站在走廊盡頭對峙,一支變焦鏡頭出現在了走廊入口處。

  鏡片組快速移動收縮,只有細微聲響。

  宗瑛隱約察覺到動靜,就在這時病房呼叫響了。

  宗瑜再度病危,值班醫生趕來搶救,家屬都被擋在外面,只能等。

  時間滴滴答答,愈走夜愈深。

  等待危險期過去的時間是難熬的。

  宗瑜媽媽已很久沒睡,整個人憔悴無比,幹坐在椅子裡一句話也沒有;宗慶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國,馬不停蹄到醫院,同樣身心俱疲;宗瑛靠牆站著,哪裡也不能去。

  他們是一家人,沒有誰可以先去休息的道理。

  這一夜,宗瑛覺得自己快要垮了,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隱約放亮,宗瑜的情況稍微平穩一些,她終於可以告辭。

  心率快得簡直不像話,她越走腳步越虛,出了醫院門,寥闊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她下意識地穿過馬路,突然手臂被人猛地往後拽了一下,重心倏地後移,一輛飛快的汽車就從她身前擦過。

  宗瑛一下子就醒了,扭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為什麼是你?」

  盛清讓抓著她的手臂,呼吸還未能平定下來,就在他打算開口的瞬間,這個城市迎來了整六點。

  一切都要不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5:33 PM

第六章

  叮鈴鈴,叮鈴鈴,一輛老式自行車晃晃悠悠從宗瑛面前騎了過去。

  一個穿紡綢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著豆漿罐子,愣愣地看著。好像是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著了,她倏地扭頭哭喊著跑進店裡面:「姆媽有鬼啊!」

  宗瑛被人拉了一把,甫回神就對上盛清讓的視線。盛清讓顯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但既已經成了事實,只站在街上發愣是於事無補的。

  這時候的街道雖還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來往走動,宗瑛的制服看起來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聲地同宗瑛說:「宗小姐,請同我來。」

  宗瑛察覺他鬆開了手,一時間也無從問起,只能緊隨其後。

  穿過陌生街道,快步走了約十來分鐘,宗瑛背後起了一層薄汗,她一抬頭,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

  圍牆不一樣,牆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顏色,大門也不同,只有那標誌性的曲尺形狀,還是一個樣子。

  進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寬廊,一個人也沒有,頂燈昏昏亮著,有一種安靜的陰涼。

  盛清讓突然停下步子,宗瑛見他有條不紊地打開信箱取走最新的報紙,又拿起一隻裝滿牛奶的玻璃瓶。

  這時候前面突有滬語傳來:「盛先生回來啦?要開電梯伐?」宗瑛這才發現服務處高臺後邊坐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個腦袋,頭髮梳得油亮。

  「不用。」盛清讓回絕,迅速騰出一隻手來虛握了一下宗瑛的衣袖,轉過身示意她跟上,隨即就上了南邊樓梯,往頂層去。

  打開門,盛清讓避開來,示意宗瑛道:「宗小姐請進。」

  宗瑛看看他,又看看門內,再環視周圍,心中詭怪感覺愈重,最後抬頭看到一盞廊燈,實在覺得眼熟。

  難怪外婆以前講,這個燈是實打實老家賞(老物件),原來這個時候就已經在用了,且一直用到了幾十年後。

  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講道:「在宗小姐的時代,公寓內部幾乎全部翻新過,也只有這一盞廊燈保留了下來。」他單手摟著報紙握著牛奶瓶,將目光從廊燈上移開,看向宗瑛說:「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他頓了頓:「所以請先進來吧。」

  他一向禮貌和氣,措辭舉動更是善良。

  宗瑛最終進了門,盛清讓將牛奶與報紙置於玄關櫃上,彎腰從櫃子裡取出一雙鞋子遞到她腳邊,自己也換了拖鞋。

  室內鋪著細窄的木地板,窗簾掩住玻璃窗,於是一切都暗沉沉。

  宗瑛換好鞋子在沙發裡坐下,感覺後背的汗冷了下去,有點涼。

  起居室裡只有走鐘聲,樓下電車的「克鈴克鈴」聲轉瞬即逝,盛請讓這時站在一旁同宗瑛講:「失誤將宗小姐帶到這個時代,我非常抱歉。」

  聽著他的道歉,宗瑛心裡卻想,她或許該謝他一聲,畢竟他及時拉了她一把,才免她被車撞。

  可想歸想,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講,因她心中又起了疑問。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過是作個試探抓了他的手,卻被他嚴厲警告並揮開,顯然他很清楚後果,並且在努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但是今早怎麼會突反常態?在快要消失的時間出現在馬路上,明顯不符合他的嚴謹與理性。

  於是她問:「你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盛清讓說:「因為我在找你。」

  「找我?」宗瑛抬眸。

  「宗小姐似乎將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來,那裡面有一隻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

  「原先並不知道。」他講,「起初我用公寓電話撥了宗小姐的號碼,但是無法接通,後來決定出去找你。我猜測你應當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圖上找了出來,借用了儲物間停放的那輛自行車,半夜出了門。」

  短短幾句話,宗瑛體會到這個人發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不予置評,讓他繼續說下去:「後來?」

  「那張地圖似乎並不是最新,路也走得不太順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許多通宵營業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輕人也大多樂意指路。他們有一個工具用得很熟,可以快速查詢——」

  宗瑛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放到茶几上:「是這個?」

  「是的。」盛清讓確認。

  「這是可移動電話,也叫手機,你撥的那串號碼,是我的手機號。」宗瑛善意地進行瞭解釋。

  「我去問路,那個年輕人正在使用手機。他將手機遞過來讓我自己查,我在手機上看到了你。」

  「看到我?」

  「確切講,是你制服上的編號。」

  他說的是警號。

  「是新聞照片?」

  「是,拍攝地點在醫院,照片裡你與另一個人站在走廊盡頭,似乎是在交談,但你的臉被模糊了。」

  宗瑛突然皺起眉。

  「那位年輕人告訴我這是實時新聞,我想所謂實時,那麼意味著你應該還在醫院,於是我掉頭去了醫院,可惜到那邊的時候,天都要亮了。」

  宗瑛不再關心這個,她揪住前一個信息點問道:「那條新聞的標題還記得嗎?」

  盛清讓閉眼回想了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長與723遂道車禍及新希高層涉毒案的主檢法醫是父女關係?」

  宗瑛仰頭短促地吸了口氣。

  只是標題,她就能預想到新聞底下會有多少負面的揣測與中傷。

  她討厭麻煩,麻煩卻緊追不捨。

  盛清讓尊重她這種短暫的沉默,於是兀自拿過玄關櫃上的牛奶,悄聲走向廚房。

  宗瑛這時卻扭頭看過去,說:「因為我的緣故,導致你沒能取到緊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問:「拿不到那份急件會有什麼麻煩?」

  盛清讓擰開水龍頭,屋裡響起流水聲。他低頭洗手,說:「沒有關係的,宗小姐。」直起身,擦乾手又說:「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你不必費心。」

  宗瑛沒有再說話了,她下意識摸出煙盒,取了一支煙出來。

  她剛把煙點起來,盛清讓突然停下手中動作,去開了窗戶。

  宗瑛突然意識到他可能不太喜歡別人抽煙,她低頭吸了一口,出於尊重,最後還是摁滅,投進紙簍裡。

  她仍舊坐著,看盛清讓煮茶水,又看他從紙袋裡取出法棍,切成片放進鍋裡煎。

  茶水沸了,他倒入牛奶,又側過身問宗瑛:「宗小姐,你習慣怎樣吃雞蛋?」

  宗瑛「嗯?」了一聲,倏地回過神,說:「都可以。」

  食物熱鬧豐富的香氣在晨光裡浮動,令宗瑛想到很多年前的699號公寓,那時候媽媽和外婆都還在。

  盛清讓關掉火,端著奶鍋回到起居室,翻開餐桌上兩隻玻璃杯,隔著濾網倒入熱氣騰騰的奶茶,提醒沙發裡的宗瑛:「宗小姐,可以吃早飯了。」

  宗瑛起身,他又折回廚房取來碗盤和食物,隨後拉開椅子,最後繞半圈在餐桌對面坐下了。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間起碼的餐桌禮儀,分配完食物和調料,各自吃飯也不需要交流。

  盛清讓先吃完了,但他等到宗瑛放下餐具才開口:「宗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間才能回來,這期間請你在這裡好好休息,我會請服務處給你送餐。」

  他說著起身將椅子推入:「晚十點之後,我應該能帶你回到你的時代。」頓了頓又說:「現在我需要去洗澡,請你自便。」

  宗瑛沒有異議。

  盛清讓徑直去了洗漱間。

  進去之前他打開了留聲機,放進去一張唱片,屋子裡頓時熱鬧起來,急促的鋼琴聲幾乎蓋過了洗漱間的水聲。

  宗瑛在屋子裡走了幾步,最後回到玄關,拿起了櫃上那份報紙。

  新鮮的油墨味撲鼻,豎排文字密密麻麻,記述著關於這個時代裡最熱門、最新的事情。

  宗瑛瞥了一眼報頭上的日期——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搖留聲機歇下來,洗漱間的水聲就愈清晰,但並沒有持續很久。

  門突然開了,盛清讓換了乾淨襯衫出來,頭髮還是潮濕的。他一邊擦頭髮一邊講:「宗小姐,最左邊櫃子裡有乾淨的毛巾,沒有使用過,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說:「熱水管系統出了一點問題,如果你需要洗熱水澡——」

  話還沒完,門鈴突然響了。

  宗瑛看過去,又看一眼盛清讓,突然徑直走向朝花園的那個外陽臺:「我避一避。」

  她走到弧形陽臺上,拉好窗簾,同時帶上了陽臺門。

  盛清讓開了門,有客人進來,宗瑛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不過模糊可以聽出是一個年輕女孩子。

  隨後留聲機又響起來,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宗瑛摸出煙盒又點起一支煙,夏季逐漸熱烈的晨光裡,偌大的公寓花園盡收眼底,抬眸彷彿可見上海的邊界,是她從未見過的安靜。

  屋裡留聲機唱到「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熱熱鬧鬧,宗瑛腦海裡卻浮起報頭上的日期。

  民國26年7月25日——

  這座城市很快將迎來一個黃金時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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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盛先生的特殊穿越時間導致他對便利店會有特殊的感情和執念。

  2.盛先生是單身狗。

  幾個說明:

  1.是真的有那麼一盞燈留到了現在,並且還在使用。燈泡那麼肯定是換過的了,燈罩還是老燈罩。

  2.當時上海已經有自己的自來水廠了,尤其租界裡面,更是不稀奇。不過因為水壓等等原因,基本到頂樓,那個擰出來的水肯定流得很細很慢的。

  3.民國上海有煤氣灶具,當時上海分舊式里弄和新式里弄,兩者間最重要的判別標準就是有沒有配備煤氣灶具。像盛先生住的這種租界高級公寓,那麼也是是有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5:47 PM

第七章

  來客並沒有留很久,宗瑛剛剛抽完第二支煙,就聽到了關門聲。

  她仍然站在半弧陽臺裡,樓下花園中有兩個外國小孩嬉鬧,又出來一個講英文的金髮太太,厲聲催促他們換衣服去教堂。

  租界裡的人,在危機到來之前,還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著。

  這時盛清讓拉開陽臺門,請她進屋。

  「外面日頭有些曬人了,還是進來吧。」

  他用的雖然是這個理由,但實際原因卻是他著急出門,想要快點將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這個人很會掩飾。

  宗瑛返回屋內,聽他接著講之前的事情:「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熱水澡,可以用煤氣灶燒;樓上客房窗戶朝北,陰涼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樓去休息;今天是週日,清潔公司的工人十點鐘左右應當會過來打掃——」

  他說著取過沙發上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從裡面翻出一遝鈔票遞給宗瑛,不慌不忙地講:「直接與她結清工酬,可適當給小費。」又說:「服務處的葉先生喜歡打聽,他送餐過來如果問你,你就講是我的朋友,餐費也請及時付給他。」

  宗瑛接過來,當著他的面數了一遍。

  一塊五塊十塊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塊。

  「一百零二。」她說著抽出兩塊錢還給盛清讓,「我習慣記整數。」

  盛清讓收了。

  他認為已經交代妥當,提包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宗瑛身上已經穿了很久的制服,卻又止步返回,徑直進入臥室,從裡面取出一件疊好的黑色紡綢長衫:「如果你需要換洗衣服可以換這件,前天剛剛做好送來的,已經清洗好了,還沒有穿過。」

  宗瑛隱約覺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單獨待在這裡,這種不放心可能並不是因為出於對她安危的擔心,而是一種私人空間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來掩飾心裡的這種緊張,哪怕是下意識的。

  宗瑛接過長衫,偏頭看一眼座鐘,講:「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識到自己似乎講了太多給她造成了誤會,遂說:「我會盡力在晚十點前趕回來。」他又重複了一遍晚上帶她回去的承諾,隨即告辭,並在出去後主動關上了門。

  待外面走道裡的聲音消失,屋子裡就顯得更安靜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進沙發裡,手機死氣沉沉地躺在茶几上。

  沒電了,屏幕一片漆黑。有電也沒有用,因為沒有信號。

  徹夜未眠的宗瑛抬起雙手掩了臉,在座鐘的走針聲中打算小憩一會兒,但根本睡不著。

  那邊現在會是什麼狀況?薛選青如果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定又要發飆;醫院裡也可能聯繫她,家裡或許也會找她——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難得有這樣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進洗漱間,裡面比她預想中還要整潔。

  幹濕分離,靠牆一排木櫃,打開來整齊擺著洗漱用品,最左邊的櫃子裡果然疊著好幾塊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條,搭在浴缸邊上。

  浴缸上方有兩隻水龍頭,其中一邊標了「H」字樣,宗瑛猜測是熱水。

  儘管盛清讓講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但她還是固執地試著擰了一下熱水龍頭——的確沒有水。

  天熱,她也不太願意費時間去燒水,於是索性擰開另一邊的龍頭,洗了個冷水澡。

  等她洗完,後腦勺才漫上來一種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乾身體,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後穿襯衫時,她低頭聞了聞,將它放在一邊,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紡綢長衫。

  因為是居家式的長衫,比外出穿的本來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綢料卻幾乎垂到了她腳踝。

  盤扣自領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線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開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應該還有一條長褲,但盛清讓忘了給她。

  宗瑛重新拿過報紙,在沙發裡坐下,循版面順序逐一讀過去。

  頭條是7月24日駐滬日軍中一個叫宮崎貞夫的水兵失蹤,照片配的是閘北日軍的崗哨,幾個日軍正端著刺刀搜查往來路人與車輛。

  往後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私人聲明與花邊新聞,還有一些關於北方前線的報導,措辭中顯出一種毫無根據的樂觀。

  屋子裡太安靜了,宗瑛越讀越覺得不適,因此她放下報紙起身,試圖打開留聲機。

  機身龐大笨重,印著VICTOR的標誌,手動的,需要費好大的工夫讓它運轉,可唱不了多久就又會停下來,在現代人追求效率與收益的準則中,為聽一首歌付出這麼多的力氣,顯然是相當不划算的。

  但,一時的熱鬧也是熱鬧,宗瑛想。

  因此,在座鐘鐺鐺鐺敲響八下時,留聲機又重新唱起來:「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隱痛的後腦,鬼使神差走進盛清讓的書房。

  書房窗戶朝南,幾個大書櫃並排靠牆放,玻璃櫃門擦得一塵不染,最南邊的櫃子裡有成排的法文書,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對照辭典,快速查了一些詞,又重新掃一遍書櫃,確認這裡裝了很多專業書。

  角落裡一摞證書,她隨手抽了一本,打開來是一份英文聘書。

  聘用單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職位是法律相關顧問。日期顯示,這是最近的一個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為證明自己來自民國26年,展示的那份開會記錄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書放回原位,打開第二個書櫃,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相框。

  裡面一張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親手裡抱了一個女孩兒,後面站了四個孩子。

  不對,確切說是站了三個,最邊上的一個只有大半張臉,有些驚慌,像是在臨按快門的剎那,被推進去的。

  看起來似乎是——

  他沒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資格,是一個外來者。

  儘管拍照時年紀還小,但宗瑛能夠認出他就是盛清讓。

  他小時候眉眼就已經很好,以宗瑛的審美判斷,這孩子算得上是五個裡最出挑的那一個了。

  到底怎樣才留下了這麼一張照片呢?

  宗瑛正想著,電鈴突然響起來。

  才八點多,清潔公司的人來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開門。

  門還沒完全拉開,一個清亮年輕的女聲就響起來:「三哥哥,我還要再借一本書的!」她講完看到宗瑛的半張臉,明顯愣了一下,原本揚起的嘴角瞬間塌下去:「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這時想關門也不能關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著是懷疑,最後謹慎地問:「女朋友嗎?」

  「過路的朋友。」宗瑛說完,將門開到底,示意她進來。

  過路的朋友,聽起來交情不深,開頭就奔著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嗎?」小姑娘進屋後四下張望,「他剛剛還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這時候有點累,重新坐回沙發,迅速抬眼打量了對方。

  短袖中裙,短髮壓在耳邊,看著簡單,但髮卡和衣料都是高檔貨,看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

  她猜測她就是照片裡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小囡,盛清讓的妹妹。

  一個小時前來公寓的那個客人,應該也是她。

  宗瑛煙癮上來了,從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長褲口袋裡摸出煙盒,迅速抽出一支煙,隨後站起來:「你去找你需要的書,我出去站一會兒。」

  她站起來比對方高了半個頭。

  小姑娘這時說:「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陽臺抽煙,對方這麼說,她就又轉回身,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陽光探進來,宗瑛卻站在旁邊的陰影裡。

  一身寬鬆的男式黑綢長衫,從脖子幾乎包到腳踝,露出一隻手腕,手指間夾了一支雪白的煙。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覺得宗瑛的著裝說不出的曖昧與奇怪,後來不知怎麼突然不合時宜地咕噥了一句:「三哥哥家裡竟然也能抽煙啊……」

  宗瑛「嗯?」了一聲。

  小姑娘連忙回過神,握緊手包說:「我先走了。」

  她走得倉促,簡直像逃離,宗瑛甚至沒能問到她的名字,不過宗瑛也並不關心。

  清潔公司的人十點整準時上門,飯點的時候樓下服務處的葉先生準時送來了食物。他們好像都與盛清讓很熟,也都問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讓的叮囑,統一答覆:「朋友。」但顯然誰也不信。

  用過午飯,宗瑛篤定不會有人再上門,於是上樓休息。

  699號公寓朝北的房間是很陰涼,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幾年後,她也從沒有睡過樓上這個房間。本以為會認床,但實際卻沒有。

  夢裡有法桐將蓊鬱枝椏探進狹窄窗戶,非要給陰冷的房間送一抹生機。

  醒來時將近十點,宗瑛迅速下樓換好制服,等盛清讓。

  她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焦急的開鎖聲,可就在打鐘聲響過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她沒等到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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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太遺憾了,我跑步速度不夠快,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回去看電視吹空調洗熱水澡了,明天我再來接宗小姐吧。

  一個說明:37年100元法幣差不多能買到兩頭大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5:56 PM

第八章

  晚十點出頭,公寓裡電燈暗淡,樓下有汽車飛馳而過,外面風大了一些。

  或許颱風季要來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著被風吹得哐當響的陽臺門,生出這樣的猜測。

  挺涼快,她也就沒有去關門,反而是換回黑綢長衫,打算上樓接著睡。

  然而緊接著她就察覺到了饑餓,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過沙發上的薄呢毯當披肩,翻出兩塊錢決定出門。

  沒有鑰匙,她就在門縫裡留了厚厚一卷報紙,卡著不讓它關上。

  這個點,走道裡的燈都歇了,樓梯間更是一個人也沒有。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服務處,葉先生仍舊坐在那個高臺後面,聽斜對面沙發裡的一個太太講話。

  那太太四十來歲,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個煙架,一邊抽煙一邊抱怨閘北的窮親戚非要把侄子送到這裡來避難。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隨後嘴皮子繼續翻動:「日本人不過是在閘北設了幾個崗哨,一個個就草木皆兵,非說要打仗了,等著看吧,過幾天還不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到最後只能是虛驚一場!」

  「是是是。」葉先生撐著一張笑臉附和,同時又站起來應對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買到夜宵嗎?」

  「這辰光麼……應當還有小餛飩吃。」

  「那麼就吃餛飩吧,能不能勞葉先生跑一趟?」

  宗瑛說著將兩塊錢紙幣遞過去。

  她給得非常大方,葉先生馬上說:「好的呀,要幾份?」

  「一份。不,兩份吧。」

  宗瑛說著攏了攏身上的薄呢毯,沙發裡的太太盯著她看,被宗瑛察覺後,她又摁滅煙頭,裝模作樣低頭看晚報。

  葉先生收了錢,說道:「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餛飩的呀。」他誤以為宗瑛要兩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給盛清讓,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曉得。」宗瑛敷衍應道,「那麼我先上去了,有勞葉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聽得後面傳來議論聲。

  那個太太講:「哪戶的呀,怎麼沒見過?盛先生——是頂樓那個?」

  「是呀是呀。」葉先生從櫃檯後面繞出來,沙發裡的太太又講:「盛先生居然也談起女朋友來了,真是稀奇。」她隨即放低聲音問葉先生:「女朋友什麼來頭?」

  宗瑛走到樓梯口,就無法再聽到議論聲。

  她抬頭看這長長的樓梯,想起剛才葉先生講「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那句話,心想也不過只差了那麼幾秒鐘,就導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遺憾,盛清讓更遺憾。

  緊趕慢趕到公寓,一口氣跑上樓,鑰匙才剛剛摸出來,都沒有容他打開鎖,一切就變了。

  像費盡力氣快爬到頂的蝸牛,轉眼被人無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盡棄的沮喪。

  但他接連兩天沒闔眼,已經很累,進門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發上躺下了。

  盛清讓一覺睡到將近早晨五點,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他起身去看電話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這串數字他很熟悉,是前幾天早晨五點多打來電話的那位,接通就罵,語氣兇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電話鈴聲也不歇,響第三遍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

  「玩消失玩上癮了是伐?快點開門,不開門我就叫人來開鎖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脅伴著拍門聲一併傳來,盛清讓裝作無人在家,拒不開門。

  門外的薛選青見威脅無用,又說:「宗瑛我跟你講,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開門,我們好好談談。」

  綏靖也無用,薛選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鐘,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二十分鐘後來了一個人,當真開始撬鎖。

  盛清讓進屋的時候手動反鎖了門,儘管加大了開鎖的難度,但對方只要想撬開,終歸還是能打開。

  沒睡夠本來心率就快,加上門外愈發囂張的撬鎖動靜,盛清讓心中也難得生出一點焦慮情緒來。

  與宗瑛在那邊的悠閒和無所顧忌相比,盛清讓過得實在提心吊膽。

  這時門外響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還要幾分鐘?」、「一分鐘之內搞定」這樣的對話,盛清讓抬手看表,分針明明只差一格的距離就到六點,但秒針卻彷彿越走越拖遝,只轉大半圈就費了很大的工夫。

  他額頭滲出薄汗來,秒針吃力移了三格,勉強夠到12的位置時,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行了!」,他抬頭看過去,視線裡卻只有他自己公寓裡閉得嚴嚴實實的門。

  回來了,盛清讓終於鬆一口氣,斂回視線就看到在沙發上睡著的宗瑛。

  她側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條薄呢毯,黑綢衫下露出一截腳脖子,一隻手搭在沙發外,一隻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裡的讀的一本書掉到了地上,應當是讀書讀累就直接睡了,因為電燈還亮著。

  盛清讓俯身本要撿書,宗瑛搭在沙發外的那隻手卻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指腹輕輕擦到了他小臂。盛清讓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裡一塊防水敷料,記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換了。

  他緊接著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長褲,以及被揉成一團委屈窩在沙發角落裡的制服襯衫,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最終什麼都沒有撿,什麼也沒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門。

  颱風並沒有來,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湧進來擁抱宗瑛。

  她醒來一看時間,都已經八點多了,低頭回憶半天,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昨天是什麼時候睡的,可能是三點,也可能是四點。

  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已經過了六點,盛清讓卻還沒有出現。

  她無所事事得發慌,索性下樓去取牛奶和報紙。葉先生恰好在給住客開電梯,看到她就講:「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隨口應了一聲「嗯」。

  「那還蠻愜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門了。」

  出門了?

  葉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當她是睡得沉而錯過了盛清讓具體的出門時間,就又補充了一句:「六點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點十分,那時候她還在沙發上睡覺,盛清讓為什麼不喊她醒?

  宗瑛摟著報紙與牛奶瓶站著,葉先生催她上電梯,她剛回覆「我走樓梯」,身後就走過來一個人說:「等一等。」宗瑛偏過頭,抬眸看到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說:「坐電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這種老式電梯間。

  上升是緩慢的,逼仄的空間通常促使人要說兩句話來避免沉默的尷尬,但一直升至頂樓,誰也沒有開口。

  宗瑛瞥見他手裡除公文包外,還多提了一隻袋子。

  進屋後宗瑛放下報紙與牛奶瓶,盛清讓也放下手中的累贅。他講:「真是抱歉,昨天失約了。」

  宗瑛不表態,她心裡並沒有苛責對方,但也沒說不要緊,只講:「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讓一愣,問:「那麼咖啡可以嗎?」

  宗瑛想想,答:「可以。」

  繼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著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報紙,從地上撿起滑落的制服褲,又從沙發角落裡翻出襯衫,正打算上樓去換,盛清讓卻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頭看他,他卻將臉轉過去繼續忙手頭的事,接著說:「紙袋裡有一套成衣,請你試一試。」

  宗瑛止步。

  「天氣熱,衣服需勤換。況且我今天打算帶你出門。」盛清讓關掉煤氣灶,側過身解釋:「為避免昨晚的遺憾重演,你在我身邊可能會比較穩妥。」

  此言有理有據,宗瑛徑直走到玄關,提了袋子上樓。

  她將衣服倒出來,裡面一件短袖一件長褲,普通的衣料,中規中矩的樣式,實用便利。

  還倒出一個小紙袋,打開來裡面一卷紗布,一盒外傷藥粉。

  盛清讓端著早飯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換了衣服的宗瑛下樓。

  小立領的荼白短袖看起來精神合身,褲子長度也剛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褲腰。

  他正想說不合適可以去換,宗瑛翻了翻茶几上的雜物盒,找出兩根別針,在側腰別出個小褶子了事。

  盛清讓見狀,就沒有再管。

  用過早飯,盛清讓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裡處理傷口。

  外面蟬鳴聲比昨天囂張得多,氣溫亦更熱烈。洗漱間的水聲停了,盛清讓換好衣服出來,拎起電話給祥生公司撥過去,與調度員講需要一輛汽車,掛了電話隨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們十分鐘內應該就到了,請準備一下出門。」

  宗瑛起身,疊妥制服放入紙袋,迅速跟上他的節奏。

  汽車來得的確很快,司機下來打開車門,宗瑛先坐進去,盛清讓緊跟著入座。

  他上車後只說了四個字「禮查飯店」,汽車就駛出了公寓。

  一段沉默過後,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麼樣?」

  宗瑛卻反問:「盛先生呢?」

  盛清讓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膽的半個小時,說:「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張臉透著一種缺覺的蒼白,鼻翼翕動頻率略快,意味著他現在心率過速,是典型沒有睡好的表現。

  她略閉了閉眼,突然問:「那邊有人半夜去敲門了?」

  盛清讓抿緊的唇微啟了一下,說:「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確有人來找你。」他頓了一下:「她撬了鎖。」

  薛選青真是——說到做到。

  盛清讓又講:「我反鎖了門,這可能讓她更相信屋裡有人,也堅定了她撬鎖的決心。」

  「撬開了嗎?」

  「撬開了,六點整的時候。」

  那麼薛選青就是沒能撞見盛清讓,但這絲毫不值得慶倖。

  門內反鎖,撬開來,裡面卻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會顯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選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會罷休的——現在公寓那邊應該亂套了,說不定已經報了警。

  從昨天早6點到現在,她在那邊失蹤27小時整,可以立案了。

  盛清讓從她臉上捕捉到細微的焦慮,遂講:「我想今晚十點直接回公寓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之一。」

  宗瑛贊同他的想法,短促應了一聲,隨後看向車外。這些街道她走過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卻都是不曾接觸過的、屬於過去的陌生。

  汽車沿蘇州河一路駛至禮查飯店。

  飯店門口立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銅牌,門童拉開門請他們入內。

  盛清讓替宗瑛定了一間房。

  他收起錢夾,叮囑她:「我今天有一個很耗時間的會議,如果晚九點我還沒有來,你務必到提籃橋銅匠公所找我。」說著他取出一個工部局的證件給她,又問飯店接待要了紙筆,嘩嘩譁寫了一個詳細地址給她:「可以讓飯店幫你叫車,很近。」

  宗瑛收起紙條:「知道了。」

  盛清讓低頭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辭。

  對盛清讓而言,這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對宗瑛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無所事事。

  人失去了在社會分工中的位置,無聊或許難以避免。

  宗瑛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午覺醒來,下樓隨三五人群進入飯店的小影廳。

  一張海報貼在入口處,畫面裡一隻碩大時鐘,左邊垂了一個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歌者,右下角標「夜半歌聲」四字。

  她花了一塊錢,坐下來看到散場,就已經到了傍晚。

  與黑白片中充斥著的詭異暴力和恐懼不同,禮查飯店門口仍然鮮活亮麗車水馬龍,門童熱情地給她叫車,司機周到安全地將她送到提籃橋銅匠公所。

  到達時才六點,似乎有些早了。

  她同接待室的秘書出示了證件,秘書當她是盛先生的助理,於是領她上樓,甚至好心提醒:「會議還沒有結束,你最好等等再進去,今天真是滿滿硝煙。」

  「知道了,謝謝。」宗瑛本來也無意打攪別人的會議,於是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等。

  最裡一間會議室不時冒出幾句高音,說些什麼「你們資委會想法實在美好單純!偌大一個廠子,機器加起來兩三千噸,往內陸遷?怎麼遷?光上海到漢口的船運費就要花去十五六萬!」、「好!就算機器過去了,職工呢?全扔上海,還是一起運到內陸去?人家肯不肯跟廠子走?倘若就地遣散,這好大一筆遣散費,哪裡付得起?」

  貿一聽句句在理,緊接著又一輪爭執,再然後沉默,最後不歡而散。

  門打開,陸續有人出來,宗瑛等了一會兒,唯獨不見盛清讓。

  她起身走過去,走到距門口一步遠的地方,裡面傳來說話聲。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上海工廠內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燙手山芋。你一個在野人士,國府不發你一分錢薪水,而你卻如此費心又費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圖誰的好處。」

  緊接著是盛清讓一貫沉穩的聲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斷他:「不要再試圖遊說我了,你們不過是熱衷虛張聲勢。上一次滬戰,我們租界裡的工廠不過也就停了十來天,為了這點芝麻大的損失要我遷廠,那麼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別過臉,用餘光看到盛清讓也出來了。盛清讓也看到了她。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提前過來,對方顯然也沒有要她解釋,只折返回屋拿了公文包,到門口寡淡地同她說了一句:「走吧。」

  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下了樓,坐上汽車才對宗瑛說了第二句話:「還是去禮查吃個晚飯吧。」

  宗瑛房間還沒有退,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車子沿江一路開,夕陽躺在黃浦江裡,水面一片血紅,風平浪靜,但終歸巨變在即。

  宗瑛想起會議室裡那些隻言片語的爭執,突然開口問:「盛先生,你既然翻過我的書櫃,那麼你讀過那本近代通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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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祥生是當時最大的出租車公司,服務非常周到,電話是40000,老闆好像是原來在禮查飯店當門童的,因為撿了一大筆錢所以開起了汽車公司。

  2.禮查飯店是我國第一家西商飯店,始建於道光年間,現在叫浦江飯店,歡迎大家入住體驗,我微博有照片,可往前翻,大概是1月2號發的。

  3.《夜半歌聲》是一個黑白恐怖片,是1937年一個票房非常火爆的電影,男主有點醜,作詞作曲都是大手,田漢冼星海,大家感受一下。

  4.資委會:資源委員會的簡稱,關於這個我後面還會詳細寫到,所以這裡先不贅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6:04 PM

第九章

  有沒有讀過?

  盛清讓大半張臉陷在陰影中,唯有一隻眼睛迎著照進車內的落日餘暉,細密睫毛蒙上一層光亮。

  「那不重要。讀沒讀過,都是我避不開的明天。」

  他聲音一貫的不急不忙,但今天這穩妥裡,卻又藏了零星的無可奈何。

  避不開、逃不掉,這才是事實,是屬於他的命運,這與宗瑛今晚離開後就可以徹底撤離是完全不一樣的。哪怕他已經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可天一亮,他還是會被拽回這裡,他有他的軌道。

  夏季天光再長,終歸也要迎來黑夜。

  禮查飯店餐廳裡幾乎坐滿了客人,窗外是隱沒於黑暗的外白渡橋,百老匯大廈在西面沉默地矗立,對面是成片的各國領事館。

  如果沒有記錯,十幾天之後,這裡就不再是樂土。日本人佔用百老匯大廈,洋人們紛紛避入租界,禮查飯店也會因客源驟減難以經營。

  快十點,隱約可以聽到舞廳裡傳來的樂聲。

  盛清讓低頭看錶,同宗瑛說:「我們該準備走了。」

  「去哪裡等?」宗瑛問。

  「人少的地方。」免得嚇到無關路人。

  「這裡就很好。」宗瑛起身將椅子推入,「禮查飯店這幢樓在我的時代仍在使用,只是改了名字,叫浦江飯店。」她抬眸講:「你跟我來。」

  宗瑛白天逛得很仔細,一樓有條並不算寬敞的弧形過道,在現代作為歷史展品長廊使用,非常冷清,遇到人的概率很低。

  大約還剩五分鐘,他們站在相對封閉的過道裡,耳畔是若隱若現的歌聲。

  宗瑛背挨著牆面,盛清讓就站在她對面,兩個人不知談什麼好,時間過得很慢。

  外面一首歌終於唱完,宗瑛將手伸給他。

  她的手瘦長,有力;他的手寬厚,溫暖。

  緊握的雙手,像開啟另一扇門的鑰匙。

  十點整,有著裝現代的飯店工作人員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牆面上多出了數面展框——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講的都是過去。

  回來了,宗瑛緊挨著牆面的肩膀似乎鬆了一下。

  她沒有鬆手,反握住盛清讓的手帶他走出長廊,一路帶到飯店前臺。

  「還有房間嗎?」、「有。」、「給我開一間房。」、「只剩名人房了可以嗎?」、「可以。」

  盛清讓立在一旁,看到的是她的側臉。

  她不說話的時候唇始終緊閉,側臉線條有一種俐落明晰的美感。

  突然她同前臺說:「請儘量安排無煙樓層。」前臺答:「好的。」

  盛清讓不落痕跡斂了下眸。

  「請出示身份證。」

  宗瑛摸出錢夾,遞去身份證。前臺又抬頭看向盛清讓:「這位先生呢?」

  宗瑛說:「我一個人住。」

  前臺快速做好信息錄入:「一千五百八,押金八百,請問現金刷卡?」

  宗瑛翻出幾張現金,又拿出銀行卡給她刷,輸完密碼,POS機快速地吐出單子,前臺撕了一張讓她簽字。

  宗瑛挨著檯子迅速簽完,前臺遞了張房卡和押金單給她。

  她接過房卡卻不著急入住,徑直轉身往外走。出了門,迎面就是俄羅斯領事館,外白渡橋通體發亮,東方明珠和環球金融中心在黑夜裡燈火通明——

  真正不夜城。

  她步子很快,盛清讓就走在她側後方,也不問她要去哪裡。

  終於她停下來,摁開一個玻璃門。裡面擺著幾台機器,她在其中一台ATM機前駐足,置入卡片,機器提示輸密碼。

  盛清讓看她按了六個數字,914914,想起他曾經借用過的那把黑傘。

  傘面印莫比烏斯環,底下一組數字,也是914。

  單純執著的人,他想。

  ATM機吐出兩千五百塊,宗瑛留了五百,其餘全給了盛清讓。

  她講:「以防萬一。」又補充一句:「省著用。」說完將錢夾揣進口袋,推開玻璃門。

  不早了,北外灘行人寥寥,下過雷陣雨,南風潮濕涼爽。

  兩個人折回浦江飯店,上樓進門,宗瑛摸到取電盒,將房卡插進去,屋裡雖然亮起來,卻是一種復古的昏暗。

  她轉頭同盛清讓講:「明天早上退房,你將房卡和押金單一併給前臺。」說完提著紙袋進入洗手間,迅速換好衣服出來,將紙袋還給盛清讓:「盛先生,你今晚就請歇在這裡,不要去公寓了。」

  公寓那邊情況未知,他今天確實不便出現。宗瑛的安排,合情合理。

  盛清讓接受了。他說:「是我麻煩了你。」

  「計較這個沒有意義。」宗瑛又抿起唇,大概在思索怎樣告別。屋裡安靜得發慌,古董家具散發著欲說還休的迷離味道,對面的這位先生與它們彷彿是一體的。

  時間嗒嗒嗒地推,將人的心率越推越急促。

  盛清讓突然伸出手,打破沉默很鄭重地道別:「那麼……宗小姐,再見。」

  宗瑛唇瓣微啟,最終伸出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說:「時局動盪,請你保重。」

  她說完彷彿鬆了口氣,轉過身就往外走,連送出門的機會也不給對方。

  盛清讓打開門,看她挺拔背影在半明半昧的走廊裡愈走愈遠,最後拐個彎,不見了。

  他回到房間打開紙袋,裡面疊放著荼白襯衣與黑長褲,還有兩根拆下來的別針。

  取出別針,盛清讓對著昏昧光線用指腹壓開它,尖利針頭就露出來,但再往裡一壓,針尖收進去,卻是蓄積著力量的平和,很像他看到的宗瑛。

  他起身打開陽臺門,看到宗瑛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沿蘇州河畔駛出去,最終消失在申城茫茫的夜色中。

  薛選青在699號等著宗瑛。

  她七八天前就察覺到了宗瑛的異常,因為宗瑛心思看起來更重、精神狀態也非常不好。作為有特殊交情的朋友,薛選青不可能同她家人一樣放任著不管。

  就在她等得幾乎要冒出放棄念頭時,宗瑛進屋了。

  宗瑛說:「你怎麼來了?」

  薛選青聽到聲音幾乎要跳起來,但她克制情緒,坐在沙發裡一聲不吭。

  宗瑛按開客廳裡最亮的燈,才看清楚沙發旁邊擺了一隻勘查箱,另有一隻紙箱,裡面放滿各種物證。

  她問:「怎麼進來的?」

  「撬鎖進來的。」薛選青終於站起來,雙手插.進長褲口袋,風平浪靜地據實回答,又以同樣的語氣問:「你到哪裡去了?」

  好言好語的詢問,透著關切。

  宗瑛答:「去崇明過了個週末。」

  「去崇明。」薛選青重複了一遍,「很好啊,那備勤時間為什麼關機呢?」

  「手機壞了。」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隊裡報備?」

  宗瑛略略仰起頭,瞥一眼頂燈又低頭斂起下頜,自顧自嘆息一樣說道:「不想打,我很累。」

  「好。」薛選青暫放過她,指了那個已經被撬開的鎖說:「它為什麼從裡面反鎖了?你家住了鬼嗎?」

  宗瑛回頭看它一眼,說:「我跟這件事無關,我不知道。」

  「好。」薛選青又說了一遍,「那麼沒關係,我自己查。」她俯身撿出一個物證袋,裡面裝的是上次宗瑛收進物證袋的馬克杯:「我有九分的把握能夠確定,這件事同上次你家裡進人有關聯,我只需要核對一下——」

  她指了門鎖接著講:「那個反鎖扣上的指紋,同這隻杯子上的是不是一致。」

  宗瑛深深嘆了口氣:「你說過不過問我不願意講的事情。」

  「可你還當我是朋友嗎?遇到問題一聲不吭,自己一個人扛著很像英雄是伐?」

  宗瑛唇抿得更緊,過了好半天,她講:「這跟逞強無關。」

  有些事註定只能自己吞嚥承受,別人能分擔的只有擔心與憂慮,可那無濟於事。

  看她這個樣子,薛選青的情緒快要壓不住了,這時候她手機乍響。

  她接起來,那邊語氣急促又激動:「青哥,有動靜了!剛剛查到宗老師的身份證在浦江飯店開了一間房,是不是要馬上去找她?!」

  薛選青胸膛裡壓著的一股氣再也制不住了,她掛掉電話看向宗瑛:「你既然已經回了公寓,那麼一小時前你為什麼要去浦江飯店開一間房?」

  宗瑛後牙槽壓得更緊,咬肌繃起來。

  她講:「我身份證丟了。」

  「丟了?那麼是別人拿你身份證去開房?」薛選青語氣咄咄起來,放下物證袋上前兩步就緊抓住宗瑛手臂:「那麼我們馬上去浦江!去看看誰拿了你的身份證,問他要回來!」

  「薛選青!」

  「宗瑛!一個謊話需無數謊話去圓!」她眼睛裡佈滿血絲,「我是在逼你,但我——」

  薛選青突然說不下去,但她拽緊了宗瑛便不罷手,彷彿今晚一定要得個結果。她費盡了力氣將宗瑛揪進電梯,按到一樓,電梯下行過程中,宗瑛無聲地閉上了眼,她講:「薛選青你抓錯了重點,你在意的那件事,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宗瑛眼裡,薛選青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可薛選青現在揪住不放的,卻是盛清讓這個陌生人。

  她並不想將盛清讓捲進她爛泥一樣的生活。

  薛選青將她揪出電梯,打開大樓門的剎那,卻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公寓路上,下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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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POS機吐單子和看著ATM機吐錢的盛先生:目瞪口呆ING。

  我決定以後出一個「盛先生來到現代的各種第一次」當番外。

  幾個說明:

  1.禮查和浦江的關係可以百度。

  2.這次告別如此鄭重當然是有理由的。

  3.薛選青是個好人,別恨她的咄咄逼人。

  4.東方明珠夏令制關燈時間是晚上十點半,冬令制是十點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6:11 PM

第十章

  法桐葉在潮熱夏夜裡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

  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她心裡一撮火驟然竄得更旺,卻鬆開了緊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發往旁邊一站,餘光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當然也認出他來,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光掃過她們兩個人,半天說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身,摸出鑰匙刷開門禁,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摸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抽根煙。」

  宗瑛尊重她的決定,鬆手任門自動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裡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裡父女倆都不說話,臨開門了,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了,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裡?」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複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陳述,並不覺得有哪裡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了一句:「怎麼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物證箱,茶几上煙灰缸裡堆滿了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家裡面有一種煙薰火燎的氣味,給人感覺焦枯躁悶。

  她走進廚房接了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裡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家裡走動。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隻乾淨水杯,從櫥櫃裡翻出一盒紅茶,手拈了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了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了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她使用之前,屬於她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櫃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光將玻璃櫃照亮。

  一隻相框安靜擺在角落裡,黑白相片裡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

  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裡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

  面容年輕,嘴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了,邢學義也死了,只剩他還活著。

  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碰一下那隻相框,卻被玻璃櫃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後說:「那個櫃子裡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了,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身什麼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情況怎麼樣?」

  宗慶霖面色愈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感情並不深,可能年紀差了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敵意,沒法說清。

  她能確定的只一點,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只為遠離家庭。

  現在也如她所願,她成了那個家裡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覆一聲「曉得了」,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麼實質性的建議,也不樂意溝通,只愛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她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抽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緊跟上來,在後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股份,不然怎麼會屈尊到這裡來?」

  宗瑛回頭瞥她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嘴。」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處聯繫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乾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物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動手腳。」

  宗瑛太瞭解她了,這種時候攔她根本無用,於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後,宗瑛收拾了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湧入。

  她想起昨晚,也是在這裡,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淨,促使她睡了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了,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她毫無關係。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裡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家裡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動手換起鎖來。

  這兩個人都屬於幹起活來不愛閒聊的人,薛選青只顧悶頭換鎖,宗瑛就坐在沙發裡看她換,兩個人一句交流也沒有。

  等換好,已經過了淩晨三點。薛選青站起來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費事」,接著麻利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將門一關,進屋洗手。

  水聲嘩嘩,她問:「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個澡跟我的車去局裡?」

  「不。」宗瑛拒絕。

  「那你抓緊時間睡一會。」薛選青關掉水龍頭,擦乾手,將新鑰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記得換掉,我先走了,再故意關機我絕對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發裡不出聲,薛選青看她裝死,大步走出門打算狠力關門洩憤,可最終響起的卻只有哢噠一聲,輕細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臉,過了好半天,才起身給手機充上電,隨後去洗澡。

  久違熱水沖刷掉周身疲憊,她心跳逐漸快起來。換好衣服,宗瑛彎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鑰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備用,放進玄關斗櫃,又翻出一張字條寫上「門鎖已換」四字,壓在鑰匙底下。

  她抬頭,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盞亮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廊燈。

  這當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間打開保險櫃,取出盛清讓的公文包,拿起手機就往外走。

  出門時已過五點,地鐵還沒開,出租車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來,載上宗瑛直奔浦江飯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機講:「前邊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車裡看時間一點點逼近六點,乾脆提前下車,跑步前往。

  剛剛甦醒的街道在餘光裡不斷倒退,她氣喘吁吁趕到飯店時,前臺一盞掛鐘指示剛過六點,終究晚來一步。

  她努力平穩呼吸,詢問前臺是否已經退房,前臺答「退了,十分鐘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她又問是否有留言,前臺「嗯?」了一聲,給出一個標準微笑,答:「沒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覺到一絲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門,坐上門童幫她叫的出租車,只能回單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讓的手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24日,暫定上午八點資委會會議,下午專業小組商議內遷事宜,晚上學院模擬法庭照舊。抽空拜望老師。」

  往前翻——

  「23日,晚上與宗小姐詳談(願能見面)。」

  那一晚是他們正式見面。

  宗瑛合上手記本,車窗外太陽升起來,陽光罩在寬闊河面上,一切都是舊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開手機查看723遂道案的相關新聞,看到有個知情人冒出來講——

  邢學義車內的確發現毒品,但邢學義的屍檢結果顯示他並沒有吸毒駕車。

  底下質疑甚囂——

  車輛沒有故障吧?沒有吸毒那車輛為什麼會失控?案件負責法醫到底是不是宗慶霖的大女兒?

  知情人答——

  案件負責法醫另有其人,並非新聞中指出的宗姓法醫。同時貼出一張打了馬賽克的內部表格。

  質疑仍不止,並帶上尖刻的嘲諷——

  不過是被人戳穿後偷樑換柱的慣用伎倆,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沒有再答覆,可能因為氣憤,也可能因為……沒必要了。

  有些人也許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們出聲質疑,只是為了求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其他相關的,除遇難者家屬對相關部門及新希製藥的「聲討」外,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

  他肩部骨折,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坐在一把輪椅裡,目光無助茫然,標題是「他在事故裡失去了雙親和未出世的胞弟」,說得不多,但足已讓看客吃下這戛然而止的悲傷。

  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費。

  宗瑛關掉頁面,極緩慢地嘆了口氣,過了好久翻出通訊簿,撥給在附院工作的一個師妹。

  她開門見山:「小戴,能不能幫我約一個腦血管造影?」

  師妹先是一愣,問:「什麼情況,上來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車窗外:「篩查已經做過了,我需要一個確診報告。」

  那邊沉默了大概半分鐘,最後說:「好吧,你騰兩天時間出來,週五週六可以嗎?」

  單位大樓出現在視線中,宗瑛答:「好,謝謝。」

  七月最後一天,宗瑛請好事假,如期辦了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檢查,小戴詢問完病況,只問她:「嚴格禁食禁水了吧?」

  宗瑛給了肯定答覆,小戴又說:「我們院這方面沒有盛師兄醫院那邊強啊,你何必捨近求遠呢?不想讓師兄知道?」

  宗瑛說:「他知道差不多等於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風嚴才找我。」說完遞知情同意書給她:「簽吧。」

  試敏結束,宗瑛關掉手機進檢查室,器械護士給她做消毒,無菌單一層層鋪下來,小戴蒙著口罩在一旁問:「師姐,你那時候完全可以轉別的科室,為什麼直接就放棄了醫院啊?公安系統也未必見得比醫院輕鬆啊。」

  1%利多卡因注入,完成局麻,穿刺針推進皮膚,刺入動脈。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

  盛先生:我7月27號早上到7月31號之間沒有去過699號公寓,因為我去南京了。不知道699的宗小姐有沒有一點點地想念過我。另外,在南京穿越的那幾個晚上我把2000塊幾乎全花完了,為什麼在你們的時代,沒有個證件還不給住店了?

  幾個說明:

  1.主檢法醫是個職稱,可能相當於醫院主治醫生這個級別?

  2.DSA>CTA>MRA,精確度、費用各方面都是這個順序。CTA和MRA對於血管檢查來說僅是粗篩,確診標準以及後續治療一般還是需要靠DSA。

  3.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事故出正式結果不可能太快的,尤其這個事情不僅僅是一樁交通肇事案,涉及到的相關部門還比較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6:41 PM

第十一章

  為什麼放棄了醫院?直到造影結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沒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對當下工作的感情,並不亞於當初對神經外科的熱愛,明確這一點就足夠了。

  取報告是三天後,小戴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宗瑛剛從一個高墜案現場轉移到殯儀館,手續單填到一半,她接起這個電話。

  「師姐你還是趕緊來一趟吧。」

  「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完,有空我會去拿報告的。」

  她語氣不慌不忙的,好像這個事跟她沒什麼切身關係,並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電話那邊嘆口氣講:「師姐你怎麼好像有點消極啊?」

  「沒有的。」宗瑛說,「初篩結果我看過,什麼情況我心裡有數,急也沒有用的。」她擱下填表的筆,走到門外,看向鬱鬱蔥蔥的墓園:「不如你同我講講會診結果?」

  電話那邊的小戴好像醞釀了一下情緒,說:「會診意見是雖然情況複雜,風險較大,但還是建議及早手術,不然萬一發生破裂——」後果宗瑛應該很清楚,小戴也就沒有講下去。

  「嗯,我知道了。」宗瑛低頭看一隻豆粉蝶從花壇裡飛過去。

  「那麼你要趕緊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來就可以動手術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院,那麼轉去盛師兄那裡更好。」

  小戴在電話那邊不斷給出建議,宗瑛全部都聽進去了。

  可她最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說:「手術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別的事要先處理。」

  「有什麼事不能手術之後再說呢?」小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但講完她就後悔了。

  她是醫生,更應該考慮到手術的風險,尤其這個病例複雜棘手,手術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則一切枉然。萬一出了意外,屆時可能連勉強活下去的願望都沒法實現,更別提「處理事情」了。

  宗瑛這時開口:「小戴,我準備好了會去的。」

  在小戴眼裡,宗瑛一貫的有主見。既然宗瑛這樣講,她也沒必要再徒費口舌,只說:「那麼只能先吃藥控制一下。」

  「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儘量控制好情緒。」

  宗瑛掛掉電話回去繼續填表,小鄭在一旁穿防護服。

  他一邊穿一邊問:「宗老師,你覺得這個高墜案的死者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呀?」

  「從現場看,自殺的可能性大一些。」

  「哎,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了之後小孩可怎麼辦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續單,抬眸看他一眼。

  小鄭想起平日裡薛選青叮囑的「不要隨便評價死者」,馬上剎住話頭,將防護服給宗瑛遞過去。

  外面烈日當空,蟬鳴愈囂,解剖室裡是散不去的熱量和特殊氣味,宗瑛穿著悶氣的防護服,一邊操作一邊同小鄭講解,汗從鬢角流下來。

  結束了關腹縫合,宗瑛放下器械,摘下雙層手套,俯身對死者鞠了個躬。

  小鄭跟著照做,餘光瞥見宗瑛側臉,莫名覺得她今日表現出來一種特別的鄭重。

  他沒問,宗瑛當然不會講。

  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交接完,兩個人走到門外抽煙。

  宗瑛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遠處的墓園走神。

  小鄭偏頭瞥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每次來殯儀館總是這麼看著墓園,於是問:「宗老師,那邊有什麼好看的呀?」

  「我媽媽就睡在那裡。」她沒有避諱,低頭彈落煙灰,嘆息一樣說道:「她也是死於高墜。」

  小鄭一聽,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連忙又遞一支煙過去給宗瑛。

  宗瑛低頭瞥一眼,說:「不抽了,我打算戒煙了。」

  「啊?」小鄭以前聽薛選青講,他們這些跑現場的,因為味道重壓力大,幾乎沒有不抽煙的。他遂問:「真不抽啦?」

  「慢慢來吧,總能戒掉。」宗瑛說。

  太陽刺眼,樹葉紋絲不動,氣象預報一遍遍發佈高溫預警,在市民的抱怨聲中,又一遍遍地進行倒計時預報:「高溫還將持續兩天——」、「高溫天氣預計明日結束,未來幾日將會迎來一個強降雨過程——」

  終於,經歷了連續十個高溫天之後的上海,因為接連幾場雨迅速降了溫。

  公眾對723隧道案的關注熱度似乎也跟著降了,只有遇難者家屬仍然上躥下跳,希望爭取更多的支持。

  藥物研究院這時候出了聲明,表示邢學義藏毒屬個人行為,與新希及藥物研究院無關,新希的注射用抗腫瘤藥物將如期上市。

  縱然這樣撇清關係、強調新藥上市,新希股價仍持續下跌。

  宗瑛雖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關心股價下跌的消息,在部門同事議論723事故的同時,她手頭最後一份鑑定報告收了尾。

  「那個小孩的舅媽擺明是想鬧大了撈一筆,畢竟這個小孩現在只能由他們來養,養小孩的確是不菲投資啊」、「是誒,養小孩太燒錢了,我家隔壁的幼兒園學費漲得簡直不像話。」、「漲了多少啊?」

  同事們的話題轉得飛快,宗瑛也擱下工作,開始做別的事——

  寫好病休申請,附上她從醫院拿來的診斷報告掃瞄件,一起提交。

  接下來就只要等。

  這件事她從頭到尾一星半點也沒透露給薛選青,交班的時候,薛選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給她塞了一大盒鮮肉月餅:「不用謝,明天買點現烤肉脯來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裡,打開紙盒拿了一塊。

  「那你別吃了。」薛選青橫她一眼,迅速奪回餅盒。

  宗瑛將鮮肉月餅用力嚥下去,喝乾淨杯裡的餘水,收拾妥當下了班。

  雨天出租車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坐進去,車載廣播正唱著腔調久遠的老歌。

  「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絃琴,彈一曲呀唱一聲……」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倒,暢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讓好像已經有十幾天沒有出現了。

  今天是8月11日,週二,南風轉西風,溫度在26攝氏度左右,舒適宜人。

  那邊也是8月11日,週三,會是什麼樣的天氣?他不出現,是因為上次的事情而顧忌699號的不便,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號公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在電梯裡碰到平日裡總是晨起練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來雙頰兩個梨渦,聲音清脆動聽:「姐姐你也會彈琴的嗎?」

  宗瑛不會,她家的鋼琴是她媽媽以前用的。

  「上個月有天晚上十點鐘的樣子,我聽到你家有琴聲哪!彈的是那個……」她撓撓頭,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對不對?但是好像跟帶子裡彈的不太一樣誒,姐姐你是忘譜了嗎?」

  「……」

  電梯門打開,小囡同她道個別就先走了,宗瑛轉向另外一邊,打開門,按亮廊燈。

  早上出門時忘了關窗,屋子裡的舊物沾了雨氣,有一點兒時的親切霉味。

  宗瑛走過去將風雨關在窗外,轉頭瞥見角落裡一架老鋼琴,母親去世後,幾乎再沒有人碰過它。她坐下來小心推起琴蓋,生硬按下琴鍵,只突兀響起幾個音。

  沒有人去彈奏的樂器,保養得再好,也缺少一種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蓋,彷彿能看到母親坐在這裡,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讓坐在這裡脫譜彈夜曲。可斂回神,確實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頂上一盞燈,與世無爭地亮著。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賣,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看上次沒有看完的關於拉普蘭德的紀錄片。

  一集看完,家裡的座鐘響了十下。

  晚十點了。

  宗瑛四處看了看,最終抬頭看向樓梯,空空蕩蕩,毫無動靜。

  她突然皺起眉,關掉視頻頁,打開搜索框,快速輸入——

  「盛清讓」三個字。

  這個人有怎樣的出身,有怎樣的履歷,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喉嚨緊張起來,右手懸在ENTER鍵上,遲疑了大概半分鐘,握起了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鬆開拳頭,無名指連按三下DELETE鍵,最終清空了搜索框。

  這是他的人生,她沒有資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來,迫切地想要抽根煙,但她一根煙也沒有了。

  她在客廳裡走了幾步,到玄關取了傘,決定出門。外面雨勢小了,她撐傘穿過街道,去附近戲劇學院學生愛去的店裡買煙,一堆稀奇古怪的進口煙。

  老闆推薦給她一盒女士煙,漆黑包裝,印著Black Devil字樣。

  「很香的,奶油味。」他說。

  聽起來適合戒煙過渡,宗瑛拿了一包,當場拆開抽出一支,問老闆借了火。

  她抽著煙往回走,下意識抬個頭,隔著一條馬路,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站在699號大門前的梧桐樹旁。

  他腳底下是白天落的法桐葉,頭頂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

  整個人風塵僕僕,渾身濕透,路燈照亮他大半張臉。

  他單手提著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聲音卻已經十分吃力,他講:「宗小姐。」

  宗瑛迅速滅掉煙走過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時,他突然身體一歪,宗瑛及時地伸出了雙手。

  =====================================

  盛先生: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長時間沒有出現,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有,我只是生病了。

  幾個說明:

  1.法醫解剖按照規定戴兩層手套。

  2.歌詞出自吳鶯音《我有一段情》,這個歌年代沒有《十里洋場》那麼早了

  3.練琴小囡說的是Noe No.2 Op.9/2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8 09:20 PM

第十二章

  即便有密密麻麻的葉子遮蔽,零星雨水還是往下落個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撐住對方,咬肌繃起來,後槽牙輕顫了一下,她喚了聲:「盛先生?」

  盛清讓毫無反應,下頜緊挨她肩頭,眼瞼合得沉沉。

  宗瑛偏過頭,他潮濕的頭髮擦著她側臉,有一點點涼。

  來了一陣風,樹葉上的雨水就嘩啦啦落得更厲害。宗瑛狀態不佳使不上力,幾乎要同他一起癱下去時,終於有保安出來了。

  他講:「哎呀這什麼情況?」宗瑛鬆開牙關:「搭個手。」

  保安趕緊上前幫忙,皺著眉一路嘀咕:「怎麼淋成這個樣子的?要緊伐?」

  宗瑛沒餘力回答,騰出手拉開門進樓。

  保安與她一起將盛清讓送回頂層,幫宗瑛打開門鎖,說了聲「那麼有事情打值班室電話」就返回了電梯。

  宗瑛獨自扶著盛清讓,挪到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丟,鬆口氣,活動活動關節,在旁邊坐下,伸手搭上他額頭——

  滾燙。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頸動脈,緊接著翻開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燒加過勞,燒退了休息一陣就好,問題應該不大。

  只他全身都濕透,放任他這樣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邊一間客臥,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條薄毛毯。

  折回客廳,她俯身替他換下濕透的衣服。護理昏睡病人是力氣活,也講究技巧,宗瑛雖然好幾年沒練,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襯衫,鬆皮帶,一氣呵成。

  等一切更換妥當,宗瑛鋪開毯子將他裹了一圈,又去廚房取來藥箱和水,碾了一顆退燒藥給他餵下去。

  宗瑛在他旁邊坐著,下意識去摸口袋裡的煙,但手指尖剛碰到煙盒,就放棄了。

  她前傾身體拿過茶几上的電腦,擱在腿上看論文。過了很久,座鐘懶洋洋地響起來,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又調到靜音。

  一場無聲的球賽,運動員在場上奔跑爭奪,宗瑛看著看著,睏意卻漸漸席捲上來。

  她挨著盛清讓睡著了。

  醒來時身體略墜了一下,整個人似乎陷進更柔軟的沙發裡。

  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動,宗瑛睜開眼,面前沒有電視機,只有偌大一個茶几和一面牆。她的一隻手仍搭在盛清讓額頭上,這時能察覺出他體溫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機關掉鬧鐘提醒,時間六點出頭,打鐘聲剛結束。

  毫無疑問,她又來到了1937年,那麼今天應該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這個日期,感覺不妙。

  盛清讓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劃,火苗竄起來,樓下花園裡響起一陣嘈雜。在外面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中,宗瑛點燃了煤氣,開始燒一壺水。

  等水開的過程中,她又打開櫥櫃翻了翻,只尋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進鍋裡,銅壺中的水終於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她倒了一杯熱水,等米在鍋裡滾了一番,關掉火,走到玄關,從斗櫃裡翻出上次放在這裡的幾十塊錢,收進口袋,開門下樓。

  興許太早了,樓道裡幾乎沒人,往下走個幾層,卻聽得喧喧嚷嚷好大陣仗。

  宗瑛到達一樓寬廊時,看到上次那個在服務處抽煙的太太,她站在入口處,板著張臉看傭人往電梯裡搬行李。宗瑛從她旁邊過去,看她咬著牙不甚愉快地同邊上的葉先生抱怨:「放著鄉下房子不去,非到這裡來討嫌!人家租界裡沒親戚的,還沒處逃啦?」

  葉先生這時看到宗瑛,雙眸一亮笑起來:「宗小姐很久不來了呀。」

  宗瑛隨口敷衍:「嗯,有點忙。」講完就要去取牛奶,葉先生馬上跟過來,說:「哎呀,今天牛奶還沒有送來呢。」

  宗瑛看過去,木箱子裡的確空空蕩蕩,連報紙也沒有。

  她還沒問為什麼,葉先生已是搶著開口:「外邊亂糟糟的,北邊(蘇州河北)的都湧到租界裡邊來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遲一點,該送還是會送的。」

  宗瑛略略側身,問他:「我剛回上海,眼下怎麼個亂法?」

  葉先生講:「昨天黃浦江上20艘日本艦,就停在小東京(虹口)旁邊的碼頭,耀武揚威,陣仗駭人。國軍昨天晚上也進駐上海,說是真的要開戰!閘北現在亂糟糟的,不是往租界裡避,就是往鄉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亂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滬戰。他講得其實沒錯,逃亡規模比之前大,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會比五年前更慘烈。

  但他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樂觀,因他緊接著就說:「不過也不要緊,法租界裡總不會隨隨便便打起來。」

  宗瑛好意開口:「葉先生,多做一重準備總歸穩妥些的。」

  葉先生無可奈何搖搖頭:「哪邊還有另一重準備可做?我鄉下已經沒房了,現在想要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經濟實力也不准許,那麼也只能待在租界裡。」

  他將話講到這個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讓家裡除了半袋大米,幾無存糧,她需要去買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幾個店都緊閉著門,街上有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們舉目張望,有一種不知何處可落腳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櫥窗簾子卻拉下來三分之二,原該擺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櫃裡,空了一大半,門也關著。宗瑛抬手按電鈴,外國店員朝外看看,才走過來開門。

  他一臉的謹慎,宗瑛進門之後他又將門關起來,用蹩腳的中文講:「小姐需要買什麼?」

  店裡充斥著奶油和香精的氣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鬆的新鮮感。

  宗瑛低頭看玻璃櫃,裡面沒有一樣點心令她有食慾。她問:「沒有現做的嗎?」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爐沒有開。」店員如是答覆,宗瑛抬起頭,看向裝法棍的筐子說:「那麼,把法棍都裝給我吧。」

  店員抽出紙袋,將餘下幾根法棍全裝進去。待宗瑛付了錢,他這才將袋子及零錢一併給她,同時提醒她:「小姐,路上請小心一些。」宗瑛偏頭看向外面,確有難民虎視眈眈盯著這邊。

  她推開門,恰有兩個巡警路過,她便跟著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經不在入口處了,想必閘北親戚們已經順利入住她家。

  葉先生仍在服務處忙著,看到宗瑛說:「宗小姐,報紙剛剛送來了,牛奶還沒有!」宗瑛去拿報紙,他又講:「我剛剛是聽說送奶工在路上被搶了呀,不曉得真假。」

  宗瑛沒接話,摟著法棍和報紙上樓。

  這時盛清讓已經醒了。他坐起來,先是發覺自己身處家中,緊接著又看到門沒有關,最後才意識到身上裹了條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燒剛退,多少有些反應遲鈍,盛清讓聽到腳步聲時,宗瑛已經進來了。

  她將報紙擱在餐桌上,進廚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點燃煤氣灶煮粥——

  得心應手,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

  盛清讓看得略怔,他回過神,試圖回憶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無處可去,最後只得到699號公寓。再後面的事,他一概記不得了。

  這時宗瑛倒了一杯溫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發了高燒。」

  她說著在對面一張籐椅裡坐下,盛清讓抬頭看她,交握起雙手,毯子就滑下來。

  他又連忙撿毯子,看到自己光裸著的一雙腳——鞋沒了,襪子也沒了。

  他試圖詢問,宗瑛卻懇摯坦蕩地開口:「抱歉,你換下來的衣服落在我那裡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麼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換的衣服。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腦海裡迅速過了一遍那情形,一種「被人剝光」的尷尬和不適感迅速地升騰起來,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紅。

  他喉嚨肌肉驟然變得緊張,但臉上仍保持著體面的鎮定,同時心裡也努力說服自己——

  醫生眼中無性別,宗小姐是個大夫,那麼護理病人對她來講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有尷尬的必要。

  這樣的寬慰終於使得他耳根的燥熱褪下去,可宗瑛卻突然起身,很理所應當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額頭,蹙起眉講:「還有些燒,可我沒有帶藥,多喝點水吧,再睡一會兒。」

  盛清讓僵著身體往後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廚房去關煤氣,給了他一個鬆氣的機會。

  可他緊繃的雙肩還未及鬆弛,屋內「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乍響。

  宗瑛當然不會搶他的電話接,站在廚房看他從沙發上起身,又見他略微一晃,緊接著挺直脊背走到電話前,不急不忙拎起了聽筒。

  她隱約聽到一些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氣急迫,嗓門很大。盛清讓則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掛掉電話,室內恢復平靜。

  盛清讓在電話旁站了一會兒,隨即走向臥室。

  他換好衣服打開門,宗瑛就站在門口。

  她抬起頭:「盛先生,你要出門嗎?」

  他說:「是的,我有要緊事,需要出門。」然他臉色慘白,精神也很差,身體稍稍傾向牆面,幾乎要挨上去。這樣的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門,甚至去辦要緊的事。

  宗瑛想勸他不要拿身體開玩笑,但她講不出口。

  盛清讓側身繞過她,腳步虛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

  宗瑛家的沙發:是不是該給我發最佳道具獎?

  盛先生家的沙發:那麼我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9:0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9 09:12 AM 編輯

第十三章

  盛清讓察覺手臂被抓,立刻轉過身。宗瑛手稍鬆,卻並沒有放開他,只是換了個抓法,帶他到餐桌前,拉開椅子,請他入座。

  盛清讓坐下來,聽她在身後問:「這件要緊事如果晚去半小時會不會出人命?」

  「應當不會。」、「那麼吃早飯。」

  她語氣不凶不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盛清讓起身拿過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就遞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處,上面灑了一些肉鬆。

  「今天牛奶沒有送。」宗瑛端著一隻白瓷盤一杯水在對面落座。盤子裡裝著切片法棍,看起來乾巴巴的,咀嚼起來很費力。她將厚片撕開塞進嘴裡,側著頭看桌上的報紙。

  一份英文報,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上面記錄了日本艦隊入滬,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呈現出一種緊張態勢,但新聞版外卻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廣告和租界裡的瑣碎,格格不入,彷彿另一重人間。

  宗瑛吃東西認真用力,咀嚼吞嚥過程中側臉的肌肉重複運動著,有序流暢。

  盛清讓莫名地看了她一會,斂回神,握起調羹吃粥。

  她飛快地吃完盤裡的法棍,放下報紙問他:「要叫車嗎?」

  盛清讓抬頭看她,她目光移過來,注視他三秒鐘後,好像得到了回應,起身去撥了電話。她挨著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線員說需要一輛汽車,對方問了地址,又同她解釋「租界多處路口擁堵,汽車可能不會那麼快到,敬請諒解」。

  十分鐘內抵達接客的黃金時期,看來也到頭了。

  掛掉電話,宗瑛端起瓷盤迴廚房,餘光瞥見玄關的穿衣鏡,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意了。短袖白T恤,灰亞麻的寬鬆家居褲,並不是很適合出門。

  將碗盤放入水池,她問仍在吃粥的盛清讓:「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還在嗎?」

  盛清讓一碗粥還未吃完,聽她這樣問立刻放下了調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她:「你也要出門?」

  宗瑛擰開水龍頭洗了個手,反問:「你能保證晚十點前回來嗎?」

  盛清讓沉默了,外面局勢瞬息萬變,他的確不能保證晚上準點回來帶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卻從廚房走出來:「你接著吃,衣服是在臥室裡嗎?」

  他只能重新坐下,說:「在靠門的五斗櫃裡,最後一層。」

  宗瑛進入臥室,順利從斗櫃最後一層取出一隻紙盒。打開盒蓋,襯衣和褲子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清洗過了。她關上門,迅速換衣服,長褲穿好,襯衣下襬紮進去,扣上褲腰一排紐扣——

  剛剛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來天內胖這麼多,那麼只可能是,褲子腰圍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聲將換下的家居服疊妥放進盒子裡,出門時看到盛清讓又收拾了一個新的公文包出來。

  對,他昨天用的那個又落在她那裡了,希望裡面沒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車來得確實比上次慢了些,司機服務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點沉重勉強。

  他問:「先生去哪裡?」盛清讓闔上眼答:「盛公館。」

  車子順利駛出街道,離開法租界,開往公共租界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館。晨間還一片暗藍的天,這時徹底被太陽照亮,天氣有些悶,進入租界避難的人隨處可見,一隻金鳳蝶落在車窗外,對這座城市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知情。

  車內安靜得教人發慌,宗瑛克制著煙癮,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

  盛清讓這時睜開眼,啞聲徵詢宗瑛的意見:「宗小姐,你需要一個對外解釋的身份,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嗎?」

  宗瑛上次去銅匠公所找他就用的這個身份,她本身是無所謂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館,那麼——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很重要嗎?」

  「也許。」宗瑛答,「回家意味著會見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經見過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輕的女學生,我之前同她說我是你的朋友,如果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現,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

  盛清讓明白,她指的這位年輕女學生就是他的麼妹盛清蕙。但他說:「不要緊的,宗小姐。」

  汽車在盛公館外停下,外面圍牆鐵門,裡面偌大一棟別墅,還有私家花園,奢氣十足。

  此時鐵門緊閉,盛清讓下車,抬手按響牆上電鈴。

  傭人聞聲出來,看到盛清讓喚了一聲「先生」,而不是三少爺。

  他不急著開門,只彎著腰說:「大少爺吩咐過,倘若先生是來談遷廠的事,那麼什麼都不必談,請先生回去忙別的要務,不要再操心盛家的產業。」

  對方講的是再明顯不過的拒客之辭,盛清讓卻不打算放棄:「請你再去轉告大少爺,我有別的事要同他談。」

  傭人一臉為難:「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讓輕抿起唇,想了想說:「那麼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談。」

  傭人很擔心盛清讓進去會討嫌,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說:「那麼我進去問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傭人左右為難,又看盛清讓強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幾分卑微,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的熟悉。

  就在傭人返身時,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三哥哥來啦!」

  盛清蕙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很大方地給了車伕一塊整錢,快步走到門口,朝三五步之外的傭人喊道:「姚叔,怎麼不給三哥哥開門呀?」

  那個叫姚叔的傭人又折回來,只顧緊皺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點姚叔,難道還不給我開門啊?」

  姚叔嘆口氣,無可奈何將鐵門打開。盛清蕙見機一把抓住盛清讓,趕緊帶他進門,又扭頭看到外面的宗瑛,講:「啊你不是那位——」過路朋友?

  小姑娘暫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點進來啊!」

  宗瑛入得大門,看盛清蕙拽著盛清讓往別墅裡去。

  盛清讓這時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讓旁邊,主動伸手拿過他的公文包。

  甫進門,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學校停課啦!」

  偌大房子裡清淨得詭異,只有盛清蕙的聲音在迴蕩。盛清蕙皺起眉,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趴著欄杆說:「小姨你回來啦,爸爸媽媽和大舅舅在二樓客廳裡講話!」他說完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只看著,一聲不吭。

  孩子的反應是最直接真實的,他顯然認識盛清讓,也知對方是長輩,但連稱呼也沒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這個細節,想到盛清讓公寓裡那張合影——相片裡的他只有大半張臉。

  這時盛清蕙快步上了樓,盛清讓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後。

  腳踩在厚重地毯上,動靜微乎其微,彷彿這整棟樓是一隻吞吃聲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開二樓會客室的門,裡面煙霧繚繞,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煙,二姐一個人抱胸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裡。

  意識到門開,三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後看到盛清讓,最後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滅煙頭,徑直質問盛清讓:「你還來做什麼?」二姐索性別開臉,二姐夫接著抽煙。

  盛清蕙無視這沉悶氣氛,兀自往長沙發裡一坐,抬頭同盛清讓講:「三哥哥有事情坐下來談嘛。」言畢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讓臉色愈差,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講完就走。」

  大哥不耐煩地抿唇,身體後仰,鼻子裡逸出沉重氣息:「講。」

  盛清讓落座,宗瑛將公文包遞給他的同時,也在旁邊入座。

  這滿室煙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煙,但情況不允許。

  她偏頭見盛清讓從公文包取出幾張票,又聽他用一貫不慌不忙的語氣講:「今日俞市長雖還在工部局同岡本孝正談判,但雙方軍力紛紛入駐上海,此談判大概只是流於形式的表演,時局已不會向著和平。」

  他頓了頓,緩慢地說:「上海避不開戰爭了。盛家在楊樹浦的機器廠,緊挨日本海軍陸戰司令隊,一旦戰火燃起,終歸難倖免。資源委員會讓我務必來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願見其毀於戰火,甚至資敵。倘現在撤離,亦有遷移及重建補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興,這時怒氣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霍地打斷了他:「緊挨著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過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這一家工廠!」

  「那麼,撇開楊樹浦的不談,盛家在租界裡的工廠也不要緊嗎?」

  「國軍、日軍,哪個敢隨便進租界打?」

  「是不行,那麼空襲呢?」他聲音平靜無波,「炸彈不長眼睛,也不認租界。」

  大哥拿起煙灰缸就朝他砸過去,盛清讓避開了。煙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煙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跡蹙了下眉,此時盛清讓突然側過頭,貼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你先出去一會兒。」

  宗瑛餘光看他,他卻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屋子裡靜了將近一分鐘,宗瑛在這短暫時間裡撤了出來,那個小孩仍在二樓的走廊裡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聲不吭的。

  宗瑛從他身邊走過,下樓梯時突然注意到懸在牆上的一張巨大的全家福——

  裡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還有小妹盛清蕙。

  唯獨沒有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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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是啊,為什麼拍全家福從不叫我。

  宗瑛:沒關係,以後我拍照喊你。

  幾個說明:

  1.字林西報頭版採用美式新聞頭版風格刊登重要新聞。

  2.上海虹口地區是近代日本僑民的重要聚居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9:18 AM

第十四章

  宗瑛出了別墅,在屋外花園裡等。

  抬頭就能看到二樓會客廳潔淨的玻璃窗,厚實窗簾幾乎遮了全部,陽光費盡力氣,也只能探進去細細一縷。

  她斂回視線,終於有機會摸出煙盒來抽一支煙。

  夏樹蒼翠,蟬不知倦,公館裡似乎有與世隔絕的平和,只以它願意的狀態存在著。

  然而事與願違,二樓會客廳裡這時聚集著焦慮、憤怒及由來已久的成見恩仇,許多矛盾一觸即發。

  盛清讓講明滬戰無可避免,又承遷委會之托,以私人關係試圖再次說服大哥盛清祥,將楊樹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內的盛氏各廠移設內地。

  單為此事,盛清讓已不止一次兩次來勸過,大哥從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現在面對亂局的焦頭爛額,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廠——

  畢竟是浩大工程,與尋常人家的撤離是截然不同的。

  舉家遷移也不過是收拾出幾個行李,一家人順利登上車船,抵達目的地找個落腳處即可。

  但對偌大工廠而言,一個「遷」字,包括機器拆解、包括裝箱、包括運輸,還包括抵達內地之後的廠房租借、復工事宜,沒有一件敢稱容易,更不必說這其中還有大量的人事、資金問題需要解決。

  戰爭時期,貿然將這麼大的工廠整個的搬到內地去,誰也沒有經驗,只是想想都覺得荊棘載途,生死未卜。

  煙灰缸死氣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煙也滅了。沒有新鮮的煙氣騰起,室內彷彿進入一種凝滯狀態。

  大哥肥胖的身體陷在皮沙發裡,聽盛清讓繼續講「遷移補助條例」,眼皮略略搭下來,面上顯出疲態。

  也許為時已晚,他想。

  與其冒著那麼多的未知與風險將工廠遷到內地去,還不如搏一搏運氣,或許戰爭不會持續很久,又或許盛家祖宗保佑,能儘量避開轟炸。

  大哥想到這裡,心裡幾乎是拿定了主意,那麼盛清讓的講話聲就變得格外招人討厭。

  大哥緊皺起眉,厲聲道:「你不要講了,出去!」

  盛清讓沒有起身,但也不再開口講話,病容裡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挫敗。

  清蕙察覺氣氛不對,在旁邊插話道:「三哥哥,我們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讓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幾張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號,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個席位,家裡或許用得上。」

  他聲音低緩,沒有半點的攻擊性,完全是出於一種好意的關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卻冷哼一聲:「英國人的船票,什麼意思?給我們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脈?」

  盛清讓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頭重腳輕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一屋子人緩聲說道:「楊樹浦的工廠直接曝敵,最是危險。若有損失,可做文書,名義上轉讓給德國人,只要設法倒填日期,去德國領事館登記即可。這樣至少能向日本軍部申請一點賠償,減少損失。」

  他講完開門出去,走兩步撞見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頭看他,將手裡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剛好砸到他腳面。

  盛清讓俯身撿起來,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講了一聲「不要亂扔東西」,就繞過他下了樓。

  烈日杲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

  宗瑛站在門外抽煙,盛清讓走到她身邊,混在煙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竄入他鼻腔。

  宗瑛察覺到他過來,迅速掐滅煙頭,舌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乾燥的唇,嘗到一絲煙薰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嗎?」她問。

  「走吧。」盛清讓看她將熄滅的煙握進手心裡,欲言又止,最終只低頭往外走。

  姚叔給他們開了門,兩人重新坐進汽車,這時候車內多了一股被烈日蒸過的味道,溫度也升了上去。

  司機問:「先生還要去哪裡?」盛清讓說:「四川路33號。」

  他講完就闔上眼,宗瑛並不知他是要去遷委會覆命,可她一句話也不問,只安靜坐著看向外面。車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後退,蕭條歸蕭條,但好歹風平浪靜。

  到蘇州河時,車子被迫停下來,司機扭過頭講:「先生,過不去了。」

  盛清讓睜開眼,宗瑛也探頭去看,狹窄橋面上堆滿了亟待運輸的機器設備,橋對岸則擠滿了從蘇州河北邊來的工人和難民,幾乎水洩不通。

  除了繞路,別無選擇。

  司機帶著他們繞了一大圈,中午時分終於到四川路33號,大樓的第六層,即遷移委員會的臨時辦公處。

  兩人才走到五樓,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腳步聲,雜遝忙碌。

  宗瑛停住腳步:「如果我不便出現,那麼我下樓去等,正好我餓了,想去吃點東西。」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只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了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了些餅乾糖果,站在玻璃門裡面拆開餅乾袋吃了一半,口乾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裡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了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乾脆往上走。

  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走廊裡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裡翻著大遝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劈里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裡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個身直接進屋子裡去了。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裡,吃了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在血糖應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糖果,快速地轉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於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於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傭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了嗎?」

  被稱作徐叔的傭人無奈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了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了。」

  那人恍若未聞,過了好久突然啞著嗓暴怒般地開口:「來幹什麼?!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裡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裡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餘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家,轉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家時得來的產業幾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了,打他;沒有煙抽了,打他;打麻將輸了,那麼也要打他。

  年紀太小了,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了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枚厚厚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裡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坐了很久,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麼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寥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鬆了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裡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麼?」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麼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了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他想了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若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爭缺少實業的支持,又哪裡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口袋,觸到了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忌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了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只纏了一圈細細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麼,我有什麼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他語聲像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了。」

  幾個說明:

  1.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國府在各方面壓力之下,不得不做一些抗戰的打算,其中有一項是在資源委員會(簡稱資委會)之下,組織一個技術合作委員會,該會分機械、電機、化工、土木工程、公用事業、金融、經濟、法律等12組,每一組設委員5人,共60人。

  2. 8月17日,數百名英國人乘坐拉傑普塔納號(Rajputana)趕赴香港。

  3. 「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是一個叫何銘生(Harmsen)的法新社記者寫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9:25 AM

第十五章

  最後一天的和平了,聽起來卻是抽象的未知。

  沒有親歷過戰爭的人,並不能想像明天天亮後的上海會是什麼樣子。

  宗瑛任由指間捲煙燃盡熄滅,突然側過身,伸手探向他額頭。

  盛清讓沒來得及避開,索性也就不避了。宗瑛收回手,語聲篤定:「盛先生,你還在發燒。」

  「我知道。」他聲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裡快要燃盡的燭火,又像耗到1%的電量格,幾乎要撐不住了。

  宗瑛看他頭略歪了歪,猝不及防挨向了右側冷冰冰的車窗。二十秒過後,她伸手謹慎地攬過他的頭,借了肩膀給他枕。

  右肩略沉,甜絲絲的煙草味在密閉的空間裡久久不散,宗瑛摸出關了一天的手機,打開播放器,音量調到最小,點開一首Looking with Cely,口琴聲低低地響起,宗瑛閉上眼。

  汽車緩行,小有顛簸,穿梭在風暴降臨前黑黢黢的申城裡,好像可以不停頓地一直開下去。

  可惜道路皆有盡頭,到699號公寓,司機停好車,下來給宗瑛開門。

  他正要開口,宗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稍稍側頭小心喚了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沒有回應,宗瑛就叫司機幫忙,一起將他送上去,安頓在樓上朝北的客房裡。

  宗瑛同司機結清車費,關上門將早上的粥熱了熱,吃完後換了衣服上樓,守在床邊等待晚十點的到來。

  夜色沉寂,秒針以它的規律不慌不忙地移動,這種等待在某個瞬間變得神秘而未知。因為這間公寓,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產生一種微妙且難以分割的聯繫,誰也不知道這種聯繫何時會被切斷,但有一點宗瑛很確定——

  完全的置身事外是不切實際的。

  只要他還會來到這裡,只要她還住在這裡,那麼接觸不可避免,被捲入彼此的生活不過是早晚的事。

  十點快到了,她回過神握住他的手。不同於上次的溫暖乾燥,這次他手溫很低,有些潮潮的涼感。以這樣的身體狀況去迎接戰爭的到來,是件很糟糕的事。宗瑛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閉眼盤算了會兒,聽到打鐘聲,睜開眼就回到了她熟悉的時代。

  她起身按亮壁燈開關,環視四周。

  自從被盛清讓鎖了之後,她再沒有進過樓上這間客臥。很顯然這裡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樣子,看起來不僅僅是客臥,倒像個五臟俱全的小居室,日用品、衣物、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或許是為了儘量避免使用她的物品。

  宗瑛沒空多打量,匆匆下樓找來退燒藥又給他餵了一顆,隨後關上門離開。

  她出去了很長時間,回公寓已過了十二點,又在客廳裡忙活半天,睡了一覺後,在六點前離開了699號公寓。

  盛清讓在打鐘聲裡醒來,頭還是昏沉沉,睜開眼看向天花板——是他的客臥,他的時代。

  他想抬手,驀地發覺手裡被迫握住了什麼,坐起來低頭一看,偌大一個尼龍包捆在了他手上,顯然是宗瑛所為。

  盛清讓解下尼龍包,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拉開拉鍊,裡面密密麻麻擺滿了醫用品——

  藥品、各種敷料、消毒水、甚至還有手術包。每個物品皆貼了編號,最上面放一隻信封。盛清讓抽出厚厚一遝信紙,上面對每個物品做了說明——什麼情況下使用、如何使用。

  字跡工整、嚴謹有序。

  他彷彿能想像她埋頭一件件整理物品、書寫說明的樣子,那是一種冷酷的專注。

  宗瑛在說明後面寫了「有急事請聯繫我」字樣,緊跟著附上了手機號碼、家裡的座機號、還有辦公室座機號,辦公室號後面加了註明:「我近期可能會休假,儘量不要往這個號碼打,除非別的都打不通。」

  最後落款「懇請保重。宗瑛,2015.8.13」,沒有其他多餘的話了。

  盛清讓從裡面取了一盒感冒藥,掀開毛毯下了床。

  他去廚房,想要接一壺水來燒,用力擰開龍頭,出來的卻只有漫長管道裡傳來的空洞響聲。

  他在1937年的這一天,是從停水開始的。

  宗瑛的這一天,則是在和領導談病休事宜中開始的。

  宗瑛是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平時有點悶聲不響的,突然提出這麼一份病休申請,弄得上級領導也很吃驚。申請寫得很明白,她需要手術,需要時間恢復,回歸可能要在三個月之後。

  按照病休標準,三個月不多不少,正好,沒有任何理由駁她的申請。

  事情談完,很快有了結論,流程一路走完,領導祝她儘早康復,又問她還有什麼要講。她想想,只提了一個要求:暫時保密。

  身體怎麼樣,是很私人的事,沒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宗瑛不喜歡被「關注」,也不喜歡被「議論」,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節奏。

  薛選青仍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約了宗瑛晚上喝酒。

  這是非備勤期的慣常活動,宗瑛答應了。下班後她坐上薛選青的車,小鄭也跟她們一起去。車子駛出停車場時,小鄭突然說:「宗老師,聽說你休假啦?」

  「休假?」幾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的薛選青對此事一無所知,突然扭頭可疑地看向宗瑛。

  宗瑛坐在副駕位上,面不改色地反問她:「我休假很奇怪?」

  「誰休假都不奇怪,除了你。」薛選青瞥她一眼,「你入職這麼多年,從沒有提過休假吧?說說看為什麼突然說休就休了?」

  「累了。」宗瑛坦言,「我要出去散散心。」

  小鄭在後面說:「宗老師你要去哪裡啊?」

  宗瑛突然想到拉普蘭德,白雪皚皚,到處是奔跑的馴鹿,是個好地方。她答:「還沒有定,我問問。」

  說完,她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點開旅遊網站,找到一個旅遊顧問熱線,在薛選青極度懷疑的目光中,直接撥出去,同時點開揚聲器,坦坦蕩蕩地外放。

  電話嘟了三聲,那邊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您好。」

  「你好我想諮詢一下。」

  「請問女士貴姓?」

  「宗。」

  「好的,宗女士,您想諮詢我們哪款旅遊產品?」

  「我想去拉普蘭德。」

  對方短促沉默了一下,確認沒有這款產品,立刻說:「宗女士,我們可以提供定製服務,現在給您轉高級旅遊顧問可以嗎?」

  「好。」、「您稍等。」

  電話被轉過去,一個悅耳的女聲響起來:「宗女士您好,我是您的高級旅遊顧問小周,剛才我的同事說您想去拉普蘭德是嗎?」

  「是。」

  「您是現在要去嗎?」、「是。」

  「請問您護照辦理了嗎?」、「是。」

  「請問您護照有效期到什麼時候?」

  宗瑛突然想起來,出境證件都被單位統一收管了,她說:「我不太確定,但大概是明年到期。」

  「您護照不在自己手上嗎?」對方彷彿很有經驗,緊接著就問:「宗女士,您是不是國家公職人員?」

  「是。」

  「您在哪個系統?」、「公安。」

  對方顯然覺得她出境不易,沉默了幾秒鐘:「宗女士,您對拉普蘭德什麼方面感興趣呢?」

  宗瑛給了八個字:「冰雪極光、馴鹿雪橇。」

  對方保持著微笑說:「您如果要看大雪和極光的話,至少要到十月下旬,現在拉普蘭德是夏季呢。這樣吧,我給您推薦一些國內的旅遊路線可以嗎?」

  宗瑛聽她在那邊介紹,目光卻移向了窗外,說完「不用了,謝謝你」,掛掉了電話。

  正在開車的薛選青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她居然還能那麼和氣地同你推薦別的路線,估計暗地裡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這種諮詢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可我的確想去的。」宗瑛低聲說了一句,視線仍在窗外,一路的繁華街景,和她昨天所見,簡直兩個人間。

  今天是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的第一天。

  她緊閉著唇,鼻息緩慢而沉重,夜色愈濃,沒有人理睬她剛才的話。

  薛選青帶他們去了一家中式酒館,小酒小菜上桌,宗瑛又要了一壺茶。

  薛選青看她往瓷杯裡倒茶,抬眉問:「怎麼,不喝酒啊?」

  宗瑛張口胡說:「生理期不方便喝。」

  薛選青咕噥一句「時間怎麼又不准了?」,兀自倒滿酒,仰頭一口悶。

  她酒癮一向大,宗瑛也懶得管。酒館裡有個小檯子,唱著蘇州評彈,唱到「山河破碎難回補,北望河城恨不平」,宗瑛手機響了。

  她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接起電話。

  是一個認識的律師打來的,他在那邊講:「我剛剛才看到你的留言,怎麼突然找我?」

  宗瑛挨著門說:「我有一些財產需要處理。」

  對方顯然覺得突然:「處理財產?你怎麼回事?」

  宗瑛說:「沒什麼事情,就覺得凡事提前做個準備妥當一點。」

  對方不再追問,翻了一下日程說:「那麼約個時間詳細談一下,下星期三上午可以?」

  「好。」

  宗瑛掛了電話回來,薛選青已經有點醉意了,小鄭在旁邊問:「薛老師,我聽說他們在裝毒品的袋子上提取了很清晰的指紋啊,說是除了邢學義的,應該至少還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你說會不會是新希製藥哪個高層的啊?」

  薛選青瞥他一眼:「不要亂打聽,不要亂猜。」說完醉醺醺地支頤看向宗瑛:「轉第二場吧。」

  宗瑛今天心裡有事,絲毫睡意也沒有,就陪著他們開第二輪。

  小鄭找了個唱歌的地方,三個人開個包間,宗瑛坐在昏沉沉的角落裡聽他們亂唱。

  從12點胡鬧到淩晨四點多,薛選青和小鄭都喝多了,各自在沙發裡找了地方睡。宗瑛仍舊偏居一隅,隱約聽到隔壁包房傳來的歌聲,撕心裂肺的,不知是痛快還是不痛快。

  她彎腰拿過桌上的一罐飲料,啟開拉環,一股涼氣無力地噴在手指上。

  氣泡迅速產生,又迅速破裂。

  宗瑛仰頭喝完,突然察覺到了手機的震動。

  淩晨4點21分,她摸出手機,一串陌生號碼在屏幕上持續亮著,震動彷彿愈劇烈。

  外面這時候吵得更厲害,宗瑛按下接聽,貼近了耳朵聽到一個熟悉聲音:「宗小姐,我是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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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生汽車出租車司機:那、那位小姐在車裡放音樂的那個機器是什麼?

  見多識廣的盛先生:手機。

  說明:

  1. 有些地方的政治處是只收處級及以上人員護照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0:27 AM

第十六章

  宗瑛想努力聽清楚對方的話,外面鬧聲卻愈囂;信號不佳,聲音也斷斷續續。

  她皺起眉,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黎明前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氣異樣的新鮮濕潤,她終於能聽清楚盛清讓的講話聲。

  他說:「宗小姐,很冒昧打擾你,但我——」語聲仍然帶了很重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疲勞:「很需要你的幫忙。」

  「你講。」

  「我現在的位置距公共租界很遠,但我亟需在六點前趕回租界。」

  「這個號碼是誰的?」宗瑛一貫的冷靜,「如果是借的手機,請你叫他接電話。」

  一個女生接起電話,小心地「喂」了聲。

  宗瑛說:「請將所在地址用短信發給我,同時轉告你身邊的先生,讓他在原地等。」又講:「感謝你的幫忙,有勞。」

  對方忙說:「不要緊的,馬上發給你。」隨即掛掉了電話。

  十秒鐘後,一條短訊推進宗瑛的手機。宗瑛看了一眼屏幕,拉開門快步折回包間,喊醒薛選青。

  薛選青懶懶地睜開眼,一副醉態。

  「有急事,車借我用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們回去。」

  薛選青半闔眼皮,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她去。

  宗瑛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到前臺結清費用,又額外加了些錢請服務生替薛選青和小鄭叫出租。

  出門時淩晨4點33分,天邊是暗沉沉的藍,城市還未醒來。

  時間緊促,宗瑛車速很快,開了四十分鐘後,她餘光瞥嚮導航屏,顯示抵達目的地。她抬首,前面一個人也沒有,從後視鏡看出去,終於發現了站在路燈下的熟悉人影。

  宗瑛按響喇叭,同時打開車窗:「盛先生,這裡。」

  盛清讓這時也終於認出她,提著公文包疾步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繫好安全帶。」宗瑛說著拉了一下旁邊的安全帶,示意他自己想辦法扣上,隨即調轉車頭,說道:「我不是特別清楚租界的界限,這裡離哪個入口最近?」

  盛清讓立即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地圖,指了外白渡橋說:「這裡,公園橋。」

  宗瑛調出導航,掐算了一下時間,幾乎是剛剛夠。

  她沉住氣開往外白渡橋,盛清讓收起地圖,說:「宗小姐,謝謝你。」

  宗瑛不喜歡分心,便索性不開啟話題,連一句簡單應答也沒有。

  她來的路上想過他為何會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求助——或許是用完了她之前給的現金,因此無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從郊區徒步到此地,無奈時間實在緊迫,最後還是只能想辦法打電話給她。

  縱然他獲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這個龐雜的現代都市中,沒有錢、沒有人脈,仍然步步艱難。

  不過眼下這些統統不需要在意,該關注的重點他們是必須在六點前通過外白渡橋。

  作為上海地標建築,此橋位於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處,是蘇州河北岸通往南邊的重要通道,在戰時,它顯得更為重要。

  橋這邊,很快淪為戰區;橋那邊,是暫時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運。

  今天是8月14,中日開戰第二天,原本那些懷揣僥倖不願逃離的民眾,在經歷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後,會幡然醒悟般開始潰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亂,有無數人想要擠入租界獲取暫時的安全。

  這座橋,也將迎來擁擠的高峰。

  天色無情地亮起來,時間極有原則地流逝,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翻動。

  宗瑛瞥了一眼屏幕,05:55:55,幾乎在瞬間,又跳到05:56:00,逐漸逼近六點。

  車內的氣氛緊張起來,導航不急不忙地發出指示路況的語音,宗瑛握著方向盤抿緊了唇,呼吸聲在密閉空間裡逐漸加重。

  很近了,近得彷彿在咫尺。

  還剩一分十秒,紅彤彤一盞交通燈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對面橫行的汽車川流不息。

  宗瑛從D檔推到N檔,拉了手剎。外白渡橋幾乎在眼前,拐個彎就能到,預計用時半分鐘都不到。

  信號燈右側的計時器數字在緩慢遞減,還剩三十秒。

  盛清讓的目光從手錶盤上移開,抬頭看向宗瑛緊繃著的側臉,提出請求:「宗小姐,請你讓我下車。」

  宗瑛唇抿得更緊,驟然鬆開牙關短促篤定地說了一句:「還有二十秒,請你相信我。」

  他講:「二十秒不到,大概來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宗瑛顯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壓制著焦慮,目光緊盯著信號燈:「來不及又怎樣?大不了——」

  話還沒說完,宗瑛突然聽到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她偏頭,見盛清讓正打算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眨眼間,她身體前傾,越過副駕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這很危險!」

  一輛車越過他們開往另一側道路,後面催人行的喇叭聲急促響起,宗瑛打算鬆手的剎那,突然察覺到後背一陣鈍痛——墜地了,她置身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著鋪天蓋地的推擠。

  場面亂到幾乎沒有人在意他們的突兀出現。

  一隻手分外努力地伸過來,又數次被人群推開,宗瑛認出那隻手,吃力且及時地握緊了它。

  「宗小姐——」

  在經受推撞甚至踩壓的痛苦之後,因為人群中轉瞬即逝的一點空間能站起來,還能重逢,是了不起的運氣。

  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復。

  哭喊聲嘶嚎聲拚命湧入耳內,擁擠得彷彿要撐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盤繞在鼻尖,幾乎阻塞了新鮮空氣的進入……宗瑛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了一起,又好像沒有了腳,無意識地被動前行著,如無根之萍。

  這時,盛清讓反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越過人群站到她身邊,伸臂用力地攬住了她的肩——

  是比牽手更緊實堅固的聯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沖散。

  宗瑛下意識地握住了他另一隻手。

  這時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機會朝前看,視線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顆顆的人頭,根本辨不清誰是誰。所有人都被無情地裹挾著前進,捲入人海中,就再無後退的可能。

  他們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還在發生,在前面,在後面,也在腳下——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軟滑的、硌腳的,肉體或者骨頭,隨時都因爭奪空間起無辜死傷,緊缺的空氣中裡凝結著無望和冷漠。

  宗瑛轉過頭,後面是更密集的漆黑頭顱,漫開來,幾乎佔領橋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卻不過只有一座十幾米寬的橋樑,所有人都想要活著通過它,抵達彼岸。

  這種歇斯底里的求生氣勢,衝垮了把持入口的日軍哨崗,成千上萬的人湧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記得從橋上下來的時間,7點02分。

  大批的人重獲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趕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搶佔難民救濟所的一席之地。

  與2015年這一天的早晨不同,這裡的天際線一片灰白,颱風不合時宜地席捲了整座城市,這將是極其糟糕的一天,蘇州河裡溢著臭味。

  宗瑛精疲力盡,想要坐下來喘口氣,但街道上異常混亂的人群,卻不容許她有片刻鬆懈。

  盛清讓鬆開她的肩,又緊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講多餘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穩住聲音說:「宗小姐,請儘量跟上。」

  他走得異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覺到那力量中的緊張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聲「好」,便低著頭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華懋飯店(和平飯店)。

  盛清讓去辦手續,宗瑛就站在裝飾柱旁等著。

  飯店大廳裡聚集了許多外國面孔,他們早一步從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撤離,轉而入住這裡,仍然衣冠楚楚,毫無狼狽,談話中雖然隱約表露出對局勢的擔心,但有說有笑,似乎並不認為這危險與自己息息相關。

  因為擁擠和疾走,宗瑛幾乎全身汗濕,她突然有些站不動了,於是找到沙發坐下來。

  沙發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顯然將她當作了北岸逃來的難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並同端來咖啡的服務生講:「華懋飯店怎麼什麼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嘖嘖——」

  宗瑛聞言扭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將視線移回了自己腳面——

  灰色運動鞋幾乎被血液染透,襪子褲腿血跡斑駁,而這些血,沒有一滴是她的。

  濕透的衣服漸漸冷下去,內臟裡漫出被擠壓過的不適感,八月天裡,一陣寒意從背後緩緩地竄起來。

  不遠處的黃浦江裡,日軍指揮艦「出雲」號穩穩當當停著,數架戰機在颱風天裡起飛,轟鳴聲忽遠忽近,飯店裡的人幾乎都暫停了手頭的事,凝神去聽那聲音。

  空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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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選青:我的車啊!居然給我停在那裡!要被拖走了啊!得罰多少錢啊!?回來跪指壓板。@宗瑛 你那個盛先生是不是瘋了?為什麼要在路中央下車?民國無知boy。

  幾個說明:

  1.外白渡橋因其毗鄰外灘公園,當年的英國人叫它「花/公園橋」(Garden Bridge)。

  2.「我的雙腳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著兒童和老人的身體前行,他們被無數的腳不斷地踐踏直至踩平。」——《字林西報》羅茲・法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0:34 AM

第十七章

  緊張氣氛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人們通過炮聲判斷出危險的遠近,認定只是虛驚,就又不甚在意起來。

  飯店大廳恢復了秩序,從禮查飯店轉來的外國客人陸陸續續辦理入住,坐在沙發裡諷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終於端起精緻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聲隆隆,裡面一派安逸。

  香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裡浮動,送咖啡的服務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開口要求她離開。

  宗瑛一直垂著的頭終於抬起來,她說:「我在等人。」

  旁邊喝咖啡的女士擱下杯子,唇角一揚,意有所指地講:「都等十幾分鐘了,也不見有人來嘛。」

  宗瑛雙手緊緊交握,肘部壓在膝蓋上,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務生問:「那麼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無心應答,彎曲了脊柱,垂下頭沉默。她視線裡只有兩雙鞋,一雙血淋淋的球鞋,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看起來並不在同一個世界。

  服務生見她不答,措辭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臉要攆宗瑛走時,盛清讓快步走了來,彎下腰小聲同她講「抱歉讓你久等了」,隨即將手伸給她。

  他沒有講更多的話,也沒有斥責服務生的不禮貌,見宗瑛不做回應,索性主動扶她起來。

  在經歷過昨天郊區的戰火後,他顯然已經接受了戰時的冷酷與無情,表現出的是十足冷靜。

  他察覺到宗瑛的手很冷,但進入電梯後,還是鬆開手,謹慎地問了一句:「宗小姐,你還好嗎?」

  宗瑛沒有出聲,但毫無血色的臉已經給出答案。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帶她出去,迎面遇見一對夫婦,帶了一個很小的女孩兒。

  那小囡穿著雪白裙子,面龐粉粉嫩嫩十分可愛,她似乎並不在意別人的狼狽,仰起腦袋給了宗瑛一個笑臉。

  穿過長長的走廊,盛清讓取出鑰匙打開客房門,站在門口同宗瑛解釋:「今天從蘇州河北岸轉過來許多客人,飯店幾乎客滿,只餘這一間了,暫時先歇一下。」

  他說著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開櫃子取了拖鞋給她。

  宗瑛悶聲不吭地換下運動鞋,提著鞋子進入浴室。

  關上門打開電燈,昏昧燈光覆下來。用力擰開水龍頭,水流就嘩嘩地淌個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頭將臉埋進去洗——重複了數次,慘白的一張臉終於被冷水逼出一點血色。

  她又脫下長褲,將褲腿置於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順著潔淨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顏色加深一些,淺了之後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樣都洗不乾淨。

  之後是襪子,最後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聲一直斷斷續續。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黃浦江上的炮聲終於停了。

  沒有衣服可換,宗瑛穿了浴袍出來。

  盛清讓聽到動靜,將文件重新收進公文包,轉過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卻又馬上走向浴室。

  房間裡僅有一張大床,陽臺窗戶半開著,被颱風吹得哐當哐當響。

  宗瑛上前關緊窗,拉好窗簾,在靠牆的沙發裡躺下來。

  門窗緊閉,炮聲歇了,閉上眼只聽得到浴室的水聲。

  待浴室水聲止,宗瑛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沙發窄小,她以一種蜷縮的姿態入睡,睡得侷促且不適。

  盛清讓走到沙發前,拿過毯子要給她蓋,卻又不忍她睡得這樣難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猶猶豫豫了半天,手指總在觸到浴袍時收回來。

  此時宗瑛突將眉頭鎖得更緊,這促使他最終彎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將宗瑛從沙發上抱離。

  宗瑛額頭挨在他頸側,呼吸不太平順,牙關似乎緊咬著。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後,宗瑛睜開了眼。

  她抬起眼皮,視線裡只有他的頸、他的喉結、他的下頜。她啞聲開口:「盛先生。」

  盛清讓後肩驟然繃得更緊張,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狀況尷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躊躇之後,他沉住氣,避開宗瑛的視線,將方才決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隨即鬆開手,站在一旁解釋道:「那張沙發太小,宗小姐還是睡床妥當。」

  宗瑛看他講完,又看他轉過身走向沙發,乍然開口:「沙發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嗎?」又問:「盛先生,藥帶了嗎?」

  「帶了。」

  「那麼吃完藥——」宗瑛瞥一眼大床右側,語聲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講完就躺下了,柔軟薄被覆體,她閉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與願違,此刻房間裡一切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倒水聲、板式膠囊錫箔紙被戳開的聲音,甚至吞嚥的聲音,最後是擱下水杯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盛清讓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過一條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裡傳來零星的講話聲,宗瑛睜開眼,背對著他問道:「這麼早趕到公共租界,有什麼事嗎?」

  盛清讓嗓音壓得很低:「盛家楊樹浦的工廠需要同德國人簽一份轉讓書,大哥約在這裡和德國人見面,我也要到場。」

  「約了幾點?」

  「原本是早上7點半,但我剛剛在接待處打了電話確認,大哥更改了時間,改到了下午4點半。」

  上午改下午,為什麼在這裡等而不回家?

  宗瑛剛起這個疑問,卻馬上又放下了。數萬名人湧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時難控,交通更是不便,從這裡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來辦事,太費周折且不安全。

  何況他們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著煙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館那個密閉的會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間煙霧繚繞的民居。她問:「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歡別人抽煙?」

  盛清讓沉默了一會兒,語聲平淡又緩慢:「小時候,家裡總是煙霧繚繞的。」

  「哪個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屬於盛家,又不屬於盛家,那是寄人籬下——賦予人察言觀色的本能,又淬煉出敏感細膩的內心。

  「你在大伯家長大?」

  「嗯。」

  「後來呢?」

  「幸蒙學校資助去了法國,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時你多大?」

  「十八歲。」

  在不喜歡的環境裡待著,最渴望遠走高飛,宗瑛深有體會,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這時盛清讓卻問:「宗小姐,上次新聞裡的事情,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麼麻煩?」他指的是媒體曝光她和新希關係的那一篇。

  宗瑛沒有正面回答,她蜷起雙腿,嘆息般說了一聲:「睡吧。」

  一個幾乎趕了徹夜的路,一個聽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又都歷經早晨數小時的煎熬,不論是生理還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盡,房間內的呼吸聲逐漸替代了斷斷續續的講話聲,外面天光始終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來已經是下午4點多,黃埔江上傳來轟炸聲,兩個人在炮聲中坐起來,都錯過了午飯。

  盛清讓看一眼時間,請服務生送些食物來,隨即進入浴室整理著裝,打算吃完飯下樓赴約。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長褲褲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響穿,趁著盛清讓進臥室的當口,迅速換了衣服。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發裡慢吞吞地喝,隨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過茶几上的煙盒,拿在手裡反覆地摩挲,最後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陽臺抽一支煙。

  盛清讓彷彿早一步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索性拉開陽臺門自己去外面避著,又轉過身講:「宗小姐請你隨意。」

  他這樣做,令宗瑛更加壓制了抽煙的念頭,她決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這個念頭剛起,連步子都還沒邁出去,盛清讓突然從陽臺衝進來,幾乎是在瞬間撲向她,將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整座樓都在顫抖,幾秒後,又響起炮聲,近得彷彿就在耳邊。

  牆灰簌簌往下掉,頂燈搖搖欲墜,過了一分鐘後,外面炮聲歇了,宗瑛一聲不吭,盛清讓牢牢地護著她,貼在她耳側一遍遍地講:「宗小姐,沒事了,沒事了。」

  宗瑛在煙霧裡劇烈地咳嗽起來,盛清讓鬆開她,想找一杯水給她,但屋子裡幾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棟建築,在經歷了短暫的沉默之後,迎來了驚慌失措的哀嚎與哭喊——倖存者手足無措地摸索下樓,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知道該去哪裡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這樣的危險。

  樓梯間到處散落著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慘不忍睹,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躺在積著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氣裡交織著血腥和刺鼻的火藥味,抵達一樓,宗瑛看到一個孩子的屍體被氣流壓平,緊緊貼在了牆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滿是血污,面目已經模糊——

  是早上在電梯口遇見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個對宗瑛笑的人。

  盛清讓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廳,廢墟裡伸出來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老三,快、快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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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大家關於「盛先生穿越的時候為什麼不會把坐著的沙發啊睡著的床啊坐著的汽車啊帶走」的問題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認為是這樣的

  盛先生大概只能帶走和他有直接接觸、並且他能夠帶得動的東西,超出他承重負荷的應該是帶不走的。

  那麼如果宗瑛是一個胖子,盛先生可能抱不起來,那麼就帶不走了。

  所以宗瑛是一個瘦子。

  說明:

  沙遜大廈(和平飯店)於1937年8月14日下午4點27分被炸,同時被炸的還有匯中飯店,一共兩顆炸彈,它們原來的目標並不是這兩座飯店,只是落偏了。

  空中較量的時代,從來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0:44 AM

第十八章

  盛清讓循聲轉過頭,在廢墟中尋到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灰白泥粉幾覆其身,又因壓了重物無法動彈,只有嘴唇顫抖著出聲,音量虛弱到難辨。

  盛清讓認出他,連忙彎下腰,吃力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重物搬開,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雙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幾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複這一句,聲音愈來愈低。

  盛清讓面對這狀況顯然無從下手,只能轉向宗瑛,有些為難地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樓梯入口處,並沒有注意到求助聲。

  她出過很多現場,也接觸過大量屍體,但都與眼下情形不同。有人從樓上猛衝下來撞到她,她這才回過神,聽到了盛清讓的聲音。

  宗瑛緊抿著唇越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他身旁,見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讓一下。」她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乾淨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了一番,一聲不吭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了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了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裡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愈發重了。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儘快聯繫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檯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佔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檯拿過他手裡的電話聽筒,迅速撥了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了爆炸,那裡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了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了。」

  大世界劇院也炸了。

  那裡剛成立了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沉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錶,指針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了,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抬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了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倖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家的汽車,盛家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衝擊下停止了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點27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佔領了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到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只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台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用力咬住下唇,隨即又鬆開,抬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臺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了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台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只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咬肌繃了一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抽出來:「只能這樣了。」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了衣服套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只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抬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宗瑛,講:「那麼——」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麼做。必要時——」她頓了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只能握穩了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瀰漫,只吝嗇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自始至終都沒有拿過一把刀,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了,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了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了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徵,辛苦了。」

  講完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間,一抬頭,迎面就見到走廊裡站著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們接到消息剛剛趕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顯又是一愣,眼前這個人從「過路朋友」變成「三哥哥助手」,現在又成了「醫生」,多重身份的變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但小姑娘也僅是暗暗吃驚,並沒有完全外露在臉上,只是扭頭同身後的盛清讓講:「三哥哥,手術好像結束了。」

  盛清讓抬起頭,宗瑛的視線此時只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別的人需要交待,徑直走向他,說:「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時刻留意。」說罷將雙手插進白大褂口袋,壓低聲音問他:「盛先生,天黑了,我們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確,時間不早,距晚十點越來越近,他們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較妥當。

  這時二姐卻同一個護士爭執起來。

  護士先是告訴她「醫院沒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駁:「怎麼會沒有床位?高級病房也不能安排?」,護士講「無法安排」,二姐便來了脾氣:「醫院今日這樣亂,我們也不樂意住,那麼這樣,你們派一名醫生去盛公館值夜也行!」

  護士態度亦十分強硬:「沒有醫生可派。」

  二姐一氣之下指了她道:「你等著——」說罷踩著高跟鞋馬上去院長室。

  可她趾高氣昂而去,卻憋了一口氣歸來,明顯是被拒絕了。

  她到這時才注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剛才做手術的醫生?今天醫院裡忙成這樣子,待在這裡不過吃力不討好,不如去公館,給你開十倍酬勞如何?」

  宗瑛側過頭,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作回應。

  盛清讓卻立即反駁:「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沒能認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讓帶去公館的「助手」,略不屑地開口:「有什麼好特殊的?不過就是個醫生。就這樣決定了,我馬上叫他們送大哥回去——」說著看向盛清讓,幾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賬還沒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讓的神色變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讓的手,聲音極低:「盛先生,你做決定。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只有盛清讓能帶她回到屬於她的時代,她別無選擇。

  盛清讓選擇了回公館,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一行人坐車離開醫院返回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一共兩輛車,宗瑛與盛清讓、盛清蕙坐在後一輛車裡,氣氛凝重,平日裡話多的清蕙,也因為家裡出了這樣的事變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側過頭,聲音低得幾乎要貼到最近才能聽清楚。

  盛清讓偏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語氣懇切:「我很餓。」

  「我知道。」盛清讓同樣低聲回她,「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再等一等好嗎?」

  盛清蕙這時突然遞了一顆糖過去。

  盛清讓接過糖,擰開脆脆糖紙,一顆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著銀光的糖紙上。

  他將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飛快地拿起來塞進嘴裡,別過臉看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乾巴巴地說了一聲「謝謝」。

  一路都是平靜的,一到家卻又翻起大浪,簡直同外面的颱風天一樣難以理喻。

  一眾人將大哥安頓在臥室,二姐將盛清讓喊去隔壁問話,房間裡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宗瑛留在房內,隱約能夠聽見隔壁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斷然不會去找德國人轉讓!更加不會約到華懋飯店去!好好一個人現在居然殘廢了!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斷你的腿!」

  一到了責駡怪罪的時候,就又當作是一家人,甚至連祖宗也要被架出來。

  宗瑛覺得似曾相識。

  隔壁二姐怒氣不減,言辭中卻少新鮮內容,無非是將大哥受傷的所有責任推到了盛清讓身上。

  但宗瑛分明記得,是大哥自己約在華懋飯店,並且主動將時間從早上改到了下午四點半——倘若不改時間,既不用逼得盛清讓一大早著急忙慌趕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襲。

  甚至連她也不必被扯進來,更不用經受從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創傷。

  宗瑛坐在椅子裡不出聲,房門突然被推開,盛清蕙端了一個木託盤進來。

  託盤裡擺了四個菜碟子,還有一大碗米飯,一碗湯,冒著熱氣。

  「都是熱過的。」盛清蕙放下託盤同她解釋,「是三哥哥下車時悄悄同我講的,叫廚房給你準備一點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講了一聲「謝謝」。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說:「你救了大哥的命,應該我家謝你才對的。」她對宗瑛充滿好奇,但這時候又不好多問,就只能看著對方吃。

  宗瑛進餐快速,卻看不出半點狼吞虎嚥的不雅。

  她節奏和動作都控制得很妥當,盛清蕙想。

  十分鐘後,託盤上的飯碗、湯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雙手置於託盤兩側,盛清蕙回過神忙說:「放在檯子上就好了,傭人會來拿的。」

  既然清蕙這樣講,宗瑛就容託盤這麼放著,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裡,一隻手伸進褲袋。

  聽著隔壁沒完沒了的訓斥聲,宗瑛在猶豫要不要抽煙,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對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宗小姐……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宗瑛穿著昨天下班換的便裝,短袖長褲運動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還是鞋子的式樣,看起來都與現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測是舶來品,加上她覺得宗瑛作風很不尋常,就更願意相信她是從異鄉來。

  宗瑛面對探詢,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盛清蕙又問:「所以你實際是……醫生?」

  是醫生嗎?曾經是,現在可能也算,但嚴格意義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問:「重要嗎?」

  盛清蕙被反問住了,她探詢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但她又實在看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這個人為什麼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裡,又為什麼裝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兩個人沉默著坐了很久,宗瑛見對方不再發問,起身打算出去抽煙。

  盛清蕙轉過頭去看她往外走,卻突然見她伸手扶住了門框,緊接著幾乎是癱下來。

  可能因為經歷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術過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頭痛發作得雖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連忙上前詢問,但宗瑛發作起來全身肌肉都緊張,哪裡還能多講一句話?

  恰好傭人這時候上樓來,盛清蕙就喊她幫忙,將宗瑛送到自己房間裡去。

  隔壁房間裡,二姐從大哥遭遇空襲這件事一路扯到工廠遷移,她講「現下河道也被封鎖,想要遷廠,只能從蘇州河繞路,用腳趾頭想想也曉得這個事情多麼危險」的時候,盛清讓頻頻低頭看手錶。

  時間一點一滴逼近晚十點,一向沉得住氣的盛清讓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講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辭。」說完他起身拉開門,直闖隔壁房間,然房間裡哪還有宗瑛?

  盛清讓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過去——一無所獲。

  他手心在瞬間滲出汗,茫然四顧,喊道:「宗小姐?」

  客廳裡的座鐘響了,鐺鐺鐺地敲了十下。

  在臥室中護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開門走到樓梯間,問傭人:「剛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傭人不確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沒有發現盛清讓的身影,咕噥著「見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點三十分,薛選青在699號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隊的通知,因為她的車違停在馬路中央,而且停得離奇到嚇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目擊者聲稱:「那個車開到那裡,遇到紅燈停了一會,紅燈結束之後就死活不動,跑過去一看根本沒有人!冊那,見鬼啊!連門都沒有開一下,也沒有人下車!」

  拋開罰款扣分不談,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舉動簡直不正常到了極點,這讓她非常擔心。

  因此上次趁著換鎖,她留了一把備用鑰匙。儘管很不道德,但她顧不上那麼多了。

  十點三十一分,她聽到腳步聲,又聽到鑰匙的響聲。

  薛選青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她辨聽出外面的人正拿著鑰匙試圖插進縮孔,但不知道是鑰匙拿錯了還是什麼原因,死活無法如願。

  鑰匙聲消停了,薛選青突然壓下把手,打開了門。

  =====================================

  薛選青:好啊,這個民國無知boy,終於被我逮著了。

  青哥如願活捉到一個開門鎖(但是不知道鎖已經被換了)的民國無知boy。

  說明:

  1.昨天又查證了一下,沙遜大廈(華懋飯店/和平飯店)是於下午4點27分被炸,因為飯店入口處的鐘錶被炸壞了,因此時間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特此更正。

  另,這兩顆炸彈落下的時間應該只差幾秒,之前說十幾秒應該也也不對,特此更正。

  2.大世界劇院於同天下午4點45分左右被炸,死難者多為北岸難民和當時聚集在此看熱鬧的市民,大概有六百多人死亡(法租界警方數據),最初報導也有說死傷五千人的,具體數字仍有爭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0:51 AM

第十九章

  門打開的剎那,一個強作鎮定,一個抬眸審視。

  薛選青挑眉問:「找誰?」

  盛清讓從聲音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鎖的那位女士,於是立刻尋了個藉口:「抱歉,我可能走錯了樓。」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薛選青瞥一眼他手裡的鑰匙,講:「不對吧,這把鑰匙就是這裡的。」緊接著繼續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錯門,而是不曉得鎖換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盛清讓避無可避,索性不打算避了。

  他收起鑰匙看向薛選青:「那麼請問,宗小姐是否在家?」

  薛選青沒料到他問得如此理直氣壯,但還是如實回:「不在。」

  盛清讓問得委婉:「我記得這是宗小姐的房子,是她邀請你來的嗎?」實際卻是同樣在揭穿薛選青「不問擅闖」的事實。

  薛選青冷不丁被將了一軍,顯然不爽,冷眼反問:「她邀不邀請我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她什麼人,怎麼會有鑰匙?」

  「朋友。」盛清讓如是答道。

  「朋友?」薛選青藉著門口廊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個人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老派作風,連公文包都是復古風格。她問:「哪種類型的朋友?」

  「比較特別的朋友。」

  說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選青下意識覺得他同宗瑛最近的異常表現有直接關係,因此側身讓開,請他進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進來坐坐,說不定宗瑛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說是伐?」

  「是。」盛清讓在這個時代除了這間公寓外本就無處可去,當然贊同她這個提議。

  他從薛選青身邊走過時,薛選青敏銳捕捉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氣味——火藥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選青察覺到其中怪異,低頭瞥了一眼他褲腿,隱約可見血跡。

  她默不作聲關上門,進廚房取了一隻透明玻璃杯洗淨擦乾,往託盤上一擱,拎起水壺將杯子注滿。

  薛選青將盛著水杯的託盤往茶几上一放:「不要客氣,喝水。」

  盛清讓道了聲謝。

  薛選青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煙,抬眼看向茶几對面的盛清讓:「貴姓?」

  盛清讓不落痕跡地抿了下唇:「免貴姓盛。」

  「名字呢?」

  「這不重要。」

  「那麼盛先生是伐?」薛選青抽著煙,開門見山地問: 「大晚上來找宗瑛有什麼事?」

  「這屬於隱私範疇,我是否能不回答?」

  「那你早上是不是和宗瑛在一起?」

  「你是在審問我嗎?」

  薛選青的確一副審問架勢,但這審問沒有任何強制效力,對方完全可以拒不作答。

  她看他拿起水杯,原本繃著脊背突然稍稍鬆弛,放任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裡,問話態度亦委婉了一些:「盛先生,我也是宗瑛的朋友,今天既然遇見你也是難得,不妨認識一下,留個電話?」

  她說著已經掏出手機,盛清讓卻擱下水杯,答:「抱歉,我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怎麼可能?薛選青掐了煙說:「你在開玩笑嗎?」

  盛清讓穩穩坐著,有理有據答道:「我從法國回來不久,因此沒有國內的號碼。」

  「那法國的號碼呢?」

  「房子退租了,不方便透露房東的電話。」

  「法國的手機號?」

  「停用了。」盛清讓說完從公文包裡取出手記本和筆,翻開一頁空白朝向薛選青:「不如你留個號碼?」

  反客為主。薛選青垂眸盯了片刻,最後拿起筆,唰唰唰在空白頁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

  寫完擱下筆,薛選青端起託盤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廚房燈沒有開,一片暗沉沉。薛選青從櫥櫃裡抽出一隻保鮮袋,背對著盛清讓,面無表情地將託盤上的空玻璃杯放進去,封好口。

  她又隨便找了個紙袋裝好,轉過身說:「盛先生,既然宗瑛還沒有回來,這裡也不方便久留,我們還是走吧。」

  盛清讓卻坐著不動,他講:「我想再等一等。」

  「這不好吧。」薛選青看出他留意強烈,可她偏偏不想讓他如願:「你能進來是因為我開了門,那麼如果我要離開,你又怎麼能留在這?我既然開了這裡的門,得保證走的時候裡面和我來之前一致。你說是伐?」

  盛清讓見識過薛選青的執著。只要她想,最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離開。

  他不想同薛選青有太多糾纏,也不想給宗瑛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起身,同意了薛選青的提議。

  薛選青目的達到,提著紙袋走到門口,當著盛清讓的面重重將門一撞,頗為故意地鎖了兩道,將嶄新鑰匙收進包裡。

  盛清讓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兩人一道坐電梯下樓,薛選青去取車,盛清讓就在699號公寓門口的梧桐樹下站著。

  他身無分文,一整天沒有進食,在這個時代,無處落腳。

  薛選青坐進車裡,打開手機,翻出剛才偷拍的照片,抬頭望窗外,就能看到樹底下的盛清讓。他原地站了很久,看起來居然有一種無助的茫然。

  她斂回視線,瞥一眼副駕上的紙袋,發動汽車駛離了街道。

  比起盛清讓,留在盛公館的宗瑛要安逸得多。

  她睡了一覺,醒來時淩晨四點多,小妹就睡在她旁邊,手裡還抓了本書。

  宗瑛坐起來,驚動了對方。盛清蕙抬手揉揉眼,啞著聲音講:「宗小姐你醒了啊。」大概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竟然就這樣睡著了,清蕙解釋道:「我坐著看書來著,後來好像太睏就睡了……」

  宗瑛仍隱隱頭痛,但並不礙事,她看清蕙下床,又聽其絮叨完,才開口問:「盛先生呢?」

  「三哥哥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盛清蕙坐到梳粧檯前整理頭髮,「二姐昨天還因為這個事在走廊裡罵了好一陣呢。」

  看來自己又被留在這個時代了,宗瑛想著,揉了揉太陽穴。

  她低著頭問:「二姐似乎對盛先生有不滿?」

  盛清蕙撇了撇嘴,扭過頭壓低聲音講:「那麼當然了,畢竟二姐和三哥哥有過節的。」

  宗瑛「嗯?」了一聲,清蕙遂接著說:「二姐夫同二姐快訂婚的時候,二姐夫家的工廠攤上個官司,三哥哥恰好是那些工人的辯護律師,二姐夫家因此敗訴,然後就得罪了二姐夫,順帶得罪了二姐。這個樑子一結,關係就更差。二姐覺得三哥哥就是翅膀硬了回來報復——」清蕙似乎並不喜歡二姐夫一家:「可二姐夫家做得是不對,換成我是三哥哥,也一定循法幫理不幫親的。」

  「是麼。」宗瑛以為他會無原則無條件幫家裡人的。

  清蕙聽出她語氣中的懷疑,馬上問:「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三哥哥看起來很和氣很好欺負?」

  宗瑛不答,只換了詞語評價:「他很周到,也會忍讓。」

  「你也這麼覺得呀?」清蕙別好頭髮,「我聽奶媽講,以前給三哥哥起名字的時候,爸爸隨口講了個『讓』字就定了下來,好像天生就該『讓』一樣。他後來果真成了一個處處為別人考慮的人,好像不太計較一時的得失,什麼事都斂著,貿一看就是很容易吃虧的樣子,但他畢竟有底線的。」她一字一頓總結道:「底線之內,一切好談;突破底線,一切免談。」

  宗瑛從她眉飛色舞的臉上看出她對盛清讓的喜歡,因此問道:「你覺得你三哥哥好嗎?」

  「那麼當然了,三哥哥是家裡最講道理最聰明的人,而且一點也沒有依靠家裡,他是我的榜樣。」她講完站起來,迅速地岔開話題:「宗小姐你是要再睡一會兒,還是吃點什麼?」

  「不睡了。」宗瑛答。

  「那麼我去廚房找點吃的來。」盛清蕙說著走向門口,迎面撞到一臉焦急的傭人。她問:「怎麼了?」

  傭人講:「大少爺燒得可厲害了!剛才量出來的溫度簡直要駭死人!二小姐叫宗醫生快去看看。」

  盛清蕙扭頭,還沒來得及講話,宗瑛已經走到她身後:「走吧。」

  兩人進入房間,宗瑛無視了二姐的抱怨,重新給大哥量了體溫,又檢查了創口情況——感染非常嚴重。

  手術條件差,術後護理環境也不理想,最關鍵的是藥物作用太有限了。

  二姐在旁邊追究責任:「不是吃了藥嗎?為什麼還會這樣子?是不是手術出了差池?!」

  盛清蕙在一旁聽著,覺得十分尷尬,她餘光悄悄留意宗瑛的臉,但宗瑛並沒有生氣,只緊抿著唇,像在思索。

  突然,宗瑛發表意見:「需要換藥。」

  二姐聲音愈高:「那麼快點換!」

  「藥不在這裡。」宗瑛看一眼二姐,沉著應答:「應該在盛先生的公寓。」

  「馬上去取!」二姐已經無法冷靜,都未細想這其中緣由,就直接吩咐:「快叫小陳開車,去法租界取藥!」

  盛清蕙說:「小陳昨天開車送大哥去華懋飯店,被炸死了。」

  二姐滿臉焦躁:「那麼叫別的司機啊!」

  盛清蕙暗中抓了一下宗瑛的手,示意她一道下樓。

  兩個人出了門,盛清蕙叫傭人去準備汽車,又問:「三哥哥那裡怎麼會有藥的?」

  宗瑛之前給盛清讓準備過一個醫藥包,她解釋道:「有一些我帶回來的藥,效果很好。」

  盛清蕙沒有懷疑,宗瑛說要去洗個臉,獨自去了一樓的洗手間。

  她擰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覺得有些陌生。她沉默著擦乾臉,推開門,盛清蕙就在外面等她,她講:「好了,走吧。」

  只有宗瑛和司機上了車,清蕙留在了家裡。

  車子在暗昧晨光中駛出去,颱風還未撤離,天氣依然糟糕,到處睡著難民,巡警看起來力不從心。

  好在時間早,道路還算順暢,一路開到盛清讓在法租界的家,六點鐘還不到。

  宗瑛走到服務處,葉先生看到她就講:「宗小姐呀,今天的牛奶送來了!」

  宗瑛沒有時間煮奶喝,只問他:「葉先生,服務處有公寓的備用鑰匙吧?」

  「有是有的。」葉先生蹙眉問,「盛先生不在家嗎?」

  「他不在。但我有急用物品在他公寓,必須現在取。」宗瑛語氣懇切,「葉先生,人命關天,請務必幫忙。」

  葉先生猶豫半晌,取出備用鑰匙,親自帶她上了樓。

  打開門,宗瑛進屋,他就一直在門口待著,聽裡面悉悉索索的動靜。

  宗瑛最終在臥室找到醫藥包,她翻出一些藥品裝進紙袋,臨出門又打開玄關櫃,裡面只剩兩塊錢,她全部拿起來塞進口袋。

  葉先生瞥一眼她袋子裡裝的東西,說:「藥片啊?宗小姐你是醫生呀?」

  「算是吧。」宗瑛沒時間多做解釋,關上門道了謝,快步下了樓。

  她坐上車時,天色已從暗藍轉為灰白,風很急,路上行人也多起來。

  車子越開越慢,到後來乾脆停了。司機是個新手,他看著前面密集的逃難人群,毫無把握地講:「好像開不過去了……」

  「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宗瑛問。

  「那麼可能需要繞個遠路了。」司機皺著眉答道,「快一點大概一個小時能到吧。」

  這裡的路宗瑛不熟,她只能將決定權交給司機。

  司機調轉車頭,打算避開密集人群,從別的地方進入公共租界。他往東開,宗瑛留意著一路掠過的街景,幾乎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過了大半個小時,又遭遇逃難人群,宗瑛問:「現在到哪裡了?」

  「現在、現在是……」司機支支吾吾,緊張得額頭冒出密集汗珠來,沒能給出答案。

  宗瑛意識到他可能迷路了,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裡是不是華界(非租界區)?」

  司機不答,宗瑛說:「趕緊想辦法繞回去,還記得原來的路嗎?」

  司機抬手擦汗:「只能試試了。」

  外面風更烈,將街邊懸著的各色外國國旗刮得烈烈響,華界的居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進行一種自我安慰式的保護。

  車開了半個小時,隱約可見租界入口,這時車子卻突然熄火,司機轉過頭,小心翼翼同宗瑛講:「沒油了。」

  宗瑛下了車,疾風幾乎要將人吹走,她只看到鐵門外更擁擠絕望的人群——

  租界的入口被關閉了。

  =====================================

  盛先生身無分文,被青哥狠虐之後,又被關門外,無人救濟,餓了一整天hold不住了,於是只能去620號通宵小商店去討要人家報廢的關東煮吃:「別、別扔啊。」

  給盛先生下套成功的青哥:宗瑛你快回來,我已經get到了民國無知boy的指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0:58 AM

第二十章

  早晨六時許,盛清讓回到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

  按響鐵門電鈴,姚叔跑來給他開門,末了還一臉可疑地問他:「先生昨晚何時走的?」他守著公館大門,留意每次進出,但昨晚絕沒有見到盛清讓離開,難不成翻了牆?

  盛清讓不答反問:「大哥怎麼樣了?」

  姚叔答:「大少爺半夜燒得十分厲害,眼下也還沒有退燒。」

  「宗小姐呢?」

  「宗醫生一大早跟小張的車出去了,說是到先生的公寓去拿藥。」

  出去了?盛清讓沒由來的一陣緊張:「什麼時候走的?」

  姚叔皺眉答:「有兩個鐘頭了吧,照講去法租界也不遠,難道堵在路上了?」

  盛清讓側臉肌肉繃起來,蹙眉略一思索,立即轉身走,剩姚叔一人在門口嘀咕:「不會真出什麼事情了吧?」

  天不好,空氣異常的潮濕,盛清讓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一路趕到法租界公寓時,已經七點。

  服務處葉先生甫看到他,就踮腳從高臺後面探出身來,講:「盛先生回來啦?剛剛宗小姐也來過的!她打電話告訴你了伐?」

  盛清讓聞聲止步:「來過了?」

  「是呀,問我要備用鑰匙,個麼我看她很著急,就帶她上去開了門。」葉先生如實同業主彙報,「留了十來分鐘吧,好像取了一些醫藥品,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宗小姐是醫生呀?」

  盛清讓無視他的絮叨,只問:「幾點鐘走的?」

  「走蠻久了,具體我也記不清。」葉先生話音剛落,就見盛清讓快步上了樓,他連忙講:「哎呀盛先生,這邊還有一瓶牛奶,你不帶上去啦?」

  盛清讓迅速上了樓,直奔臥室翻出醫藥包。

  宗瑛只取走了一小部分醫用器械與藥品,大多數都還原樣封著,沒有動過。

  他對著那隻醫藥包沉默片刻,重新拉上拉鍊,提起包剛要出門,電話鈴聲乍響。

  接起電話,那邊語氣焦急,直呼其字:「文生啊,南京方面撥給我們的匯票無法兌現!」

  盛清讓聞言皺眉,仍用一貫語氣說:「慢慢講,銀行是如何答覆的?」

  「昨天上海各銀行就暫停兌現,現下全部限制提存!顏委員過去提現,被銀行告知這筆錢歸於匯劃頭寸,不能作劃頭抵用!可這筆明明說好是用來墊付各廠搶遷機器的專款,萬一提不了,不止失信於各工廠,關鍵是整個計劃寸步難行!」

  盛清讓本就為宗瑛提著心,被這一通電話突襲,也只能竭力穩住,問:「顏委員是什麼意見?」

  那邊答:「他眼下正同銀行交涉,但銀行態度強硬,恐怕行不通!只能另想辦法。」

  盛清讓一手握著電話聽筒,一手提著醫藥包,因為血糖太低,額頭滲出一層虛汗。

  他穩聲回道:「財政部會計司龐司長目前在上海,如無意外,應是在偉達飯店下榻。」他抬手看一眼表:「現在時間早,他應該還沒有離開飯店,你先去找他,我過會兒到。」

  對方思索片刻:「那麼也只能找龐司長看看了,你快點來。」

  盛清讓應了一聲,又細緻叮囑對方:「帶齊公私章,節約時間。」講完掛斷了電話。

  他回頭看了一眼,屋子裡無一絲一毫的人煙氣,同數十日前他剛帶宗瑛來的那個早晨截然不同。

  戰爭也結束了這裡的安逸。

  他拉開玄關抽屜,從裡面找到僅有的兩顆糖揣進口袋,迅速出門下樓,直奔霞飛路的偉達飯店。

  公共租界經歷過昨日的兩次大爆炸,資源變得更加捉襟見肘,並且開始更為嚴格地控制進入,唯持有證件者才能暢通無阻。

  盛清讓察覺到了這其中的變化,愈發擔憂起宗瑛。

  他抿緊唇沉默,思索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險,越想越是不安,心裡一根弦也越繃越緊。

  汽車好不容易抵達偉達飯店,他下了車就快步走向前臺,借用電話撥給公共租界工部局,詢問秘書:「租界入口要關到什麼時候?」

  秘書答:「盛律師,紅十字會還在同租界當局交涉,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出結果。畢竟難民大量湧入,的確已經超出了租界的接納能力,也會給租界居民帶來很大的不便與危險,當局控制難民的進入也是出於這一點考慮。」

  盛清讓握緊聽筒,正琢磨接下來要說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喊他:「文生,你已經到了!」

  「有交涉結果請立即通知我。」盛清讓掛掉電話轉過身,來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正是資委會余委員。

  余委員提了個箱子,襯衫汗濕一片,氣喘吁吁地發表不滿:「國府一面叫我們搶遷,一面又不讓銀行放款,怎麼盡做這種扯皮拖後腿的事情!快點查查龐司長在哪個房間!」

  「七樓。」盛清讓早已經打聽妥當,同他報了房號,徑直走向電梯。

  電梯上升過程中,余委員一刻不停講著資委會內部的糟心事,盛清讓看著不斷上升的電梯柵欄默不作聲——

  青黑眼底暴露了他的疲勞,繃緊的側臉肌肉顯示出他的緊張,他握緊拳,甚至有一點點隱匿不發的怒氣。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步子飛快,余委員緊隨其後,肥胖的身體愈覺得吃力。

  兩人終於敲開財政部會計司司長的房門,龐司長剛剛醒,衣服還未及換,穿著睡袍問來人:「有什麼事情?」

  「還不是遷移經費的事情!56萬的專款說好撥給我們,到銀行卻提不了一分錢!龐司長你也是遷移委員會的人,這個事情請你務必幫我們解決!」余委員顯然十分生氣,措辭急得不得了。

  龐司長同他不熟,轉頭看向盛清讓。

  盛清讓說:「顏委員今早去銀行兌現,被銀行以限制提存拒絕。現在特殊時期銀行確有難處,但這筆錢畢竟是行政院會議上敲定的專款,且關係到數十家大工廠的生死,龐司長你看這件事怎樣解決比較妥當?」

  他不急不忙先退為進,龐司長最後想了想說:「我說句實話,這件事我辦不了,你要去找徐次長。」緊接著他往前半步,壓低聲音同盛清讓講:「徐次長中午都要到這裡來睡午覺,你中午來,備好公文,等他睡好午覺叫他批。我到時會幫你說明緣由。」

  事情幫到這個份上,剩下的就只有等。

  盛清讓很識趣地帶著余委員告辭,下樓過程中他同余委員交代妥當,抵達一樓快步走向前臺,重新拎起電話撥給盛公館。

  小妹盛清蕙接了電話。

  盛清讓開門見山:「宗小姐回來了嗎?」

  「沒有啊。」盛清蕙的語氣中也顯出一點焦慮和擔心來,「按說早該回來了的。」

  「司機也沒有回來嗎?」

  「沒有呢,小陳死了就只能派新司機去,可能……繞了路。」

  盛清讓眉毛擰緊,從他們離開公館到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萬一汽車半路熄火,或是在哪裡迷了路……其中任何一件,在戰時混亂的城市當中,都是大事。

  他努力保持著冷靜,對清蕙說:「開走的是哪一輛車?車牌號報給我。」

  「好像是1412——」她這會兒愈發心憂:「剛剛聽說租界入口都封鎖了,宗小姐剛從國外回來,對上海又不熟悉的,萬一要是——」

  她的話還沒講完,電話聽筒突然被人奪走,立刻響起二姐怒氣衝衝的聲音:「大哥燒到四十多度,叫那個宗醫生去取個藥,居然這麼久還不回來來!真不曉得是不是手術出了什麼差錯,現在不想擔責任跑路了!」

  「盛清萍,說夠了沒有?」盛清讓忽然直呼其名,整個身體都繃緊,右手握成了拳:「那天街上和醫院是什麼樣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大哥的性命是因宗小姐才得以保全。宗小姐是我帶來的人,我信任她的專業和品格——你可以一切衝我來,但你沒有立場質疑她的職業道德,更沒有資格讓她獨自出門去取藥。」

  他講話時身體幾乎忍不住發抖,講完了後牙槽咬得死死,肌肉完全無法鬆弛下來。

  二姐顯然觸到了他的底線,他對二姐憤怒,也對自己憤怒。

  飯店前臺的服務生抬著頭愣愣地看他,電話那端的二姐也被他這一通難得的斥責弄得啞口無言。

  她好不容易回過神要反駁,盛清讓哢噠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轉身就要往外走,守在一旁的余委員緊跟上來:「文生你去哪裡?不是說好在這裡等徐次長的嗎?」

  盛清讓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同余委員講:「我先出去一趟,儘量會在徐次長睡醒午覺之前回來,麻煩你多留一會兒了。」

  稍稍平復之後,他突然又折回前臺,拎起電話重新撥給工部局,轉接巡捕房後,他講明宗瑛失蹤的事情,最後說:「請留意一輛牌號為1412的福特汽車。」

  這輛汽車,此時就停在租界入口三四十米的地方,裡面空無一人。

  而鐵門外的難民人群卻越來越密集,密集到沖散了宗瑛與司機。

  租界警察勢單力薄地守著鐵門,無望地看著外面密密麻麻的人頭,那聲勢彷彿要將巨大的鐵門壓碎,人潮在沸騰,颱風天絲毫不影響人們求生的狂熱欲望,宗瑛幾乎要喘不過氣。

  這時候,有一隻幼小的手,突然牢牢抓住了宗瑛的褲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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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你可以講我,但是不可以講宗小姐。畢竟,宗小姐是我的金主,沒有宗小姐我就只能去便利店吃報廢的關東煮。

  幾個說明:

  1.偉達飯店七層,歐洲風格式,規模不大,格局緊湊,設施精緻,每層十套客房,分置於走廊兩旁。走廊寬且長,有小廣場的意味。其中七樓最豪華,是酒店老闆的居所。八層一個大平台。按照1930年代上海建築的等高線,偉達飯店的頂層,好比巴黎的蒙馬特高地,足可以觀賞上海了。

  2.行政院會議通過林繼庸遞交的「上海民營工廠內遷方案」,決定由資源委員會撥款56萬元作為工廠西遷的初期經費,並另外給予低息貸款329萬元,作為工廠重建開工的費用。會議還決定由資源委員會、財政部、軍政部、實業部組成「上海工廠遷移監督委員會」,該會以資源委員會為主辦機關,由林繼庸為主任委員,駐滬主持遷廠工作。

  3.事件部分取材於顏燿秋口述的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時間線略有改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03 AM

第二十一章

  租界巡捕房打來電話的時候,盛清讓和余委員正從偉達飯店七樓下來。

  暗沉沉的電梯裡,盛清讓將獲批的公文交給余委員:「剩下的事有勞余兄。」

  余委員接過公文,盯著上面的「照辦」二字嗤了一聲,很不滿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讀了十秒,簽字蓋章不過也十秒,為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個鐘頭,還非要等他睏醒了午覺才能辦!這可是戰時,誰允許他這樣悠閒?!」

  電梯門打開,余委員忿忿將公文收進包裡大步走出電梯,盛清讓原本也要一起出門,飯店前臺卻喊住他:「盛先生,剛剛租界巡捕房來過電話,說找到了牌號1412的福特汽車。」

  盛清讓立即折回前臺,拎起電話回撥過去,詢問汽車地址和具體情況。

  對方將汽車停靠位置告訴他,緊接著又說明:「那輛汽車幾乎已被難民砸毀,燃油耗盡,車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來,濛濛雨絲悄無聲息地飄,盛清讓掛掉電話作別余委員,焦急萬分地離開偉達飯店,直奔南部華界。

  穿過公共租界的出口,鐵門外的難民已經散了,只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對策,或者根本無家可歸。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槍守著門口,擔心一個不留神就有人從鐵門上面爬進來,明明已經精疲力盡,神情裡卻還是要繃著緊張與戒備。

  盛清讓在距鐵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了那輛面目全非的汽車。

  或許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僅僅是發洩對無法進入租界的不滿,難民們將汽車毀得完全不像樣子,玻璃碎了一地,地上隱約可見血跡。

  他的心狠狠揪起來,這時捕房警察小跑著過來,同他講:「盛先生,發現這輛車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了。」說著瞥一眼地上血跡,很識趣地不再吭聲。

  不知裡面的人是遭了打所以棄了車,還是因為棄了車車才被毀。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況,都不是好事情——

  如是前者,那麼意味著宗瑛可能受了傷;如是後者,在這茫茫華界、數十萬人口都朝不保夕紛紛逃亡的時候,她又能去哪裡?

  雨愈加密集,夏季颱風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讓一面聽巡警描述白天時的狀況,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這個地步,只能求助於工部局的人脈,請他們幫忙尋找宗瑛。

  他在電話裡描述宗瑛的長相衣著,半天也只說出「白色短袖、黑色長褲、灰色球鞋側面印了一個字母、隨身可能攜帶醫用品」這些特徵,對方含含糊糊應下時,他很後悔沒有留一張宗瑛的照片。

  對方最後寬慰他道:「盛律師,如果有符合特徵的人想要進入租界,我們會留她下來通知你的,請不要著急。」

  盛清讓道了謝,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將醫藥包送去盛公館。

  天色終由暗藍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氣不配擁有皎潔月光。

  一間廢棄民宅內,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

  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彷彿使盡了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後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不支,卻又臨產。

  他持續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佈滿歇斯底里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願意失去母親。

  做決定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宗瑛艱難挪過去護住他們,逆對了人群。

  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並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終於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剎那,宗瑛後背濕透,雙腿都打顫。

  沿途店舖幾乎全關,更別提尋一家醫館落腳。產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只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

  屋內幾被搬空,絕不能算乾淨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裡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風聲呼嘯,又隱約可聽到戰區的炮聲。

  大半個小時後,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污染的血液,胎盤剝離不全,血在昏黃光線裡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一聲不吭。

  是比租界醫院更差的條件——她帶的藥不對症,沒有棉紗布,沒有注射器,沒有消毒液,甚至連乾淨的水……也沒有。

  束手無策。

  那母親面色越發蒼白,涔涔冷汗從她額際髮梢往下流,血壓在下降,脈搏逐漸細軟無力,她張口喚了一個名字,吐字已經不清。

  小男孩轉過臉朝向她,眼裡蓄積起滿滿淚水。宗瑛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侵襲而來。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過她的膝蓋,染透她單薄的褲子,濕膩膩、帶一點體溫的液體包覆住她的皮膚。

  那母親突然努力抬起手,彷彿想要抓住些什麼。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後的努力,可她在袋子裡翻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

  這徒勞讓她後背肌肉繃得緊緊,突然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褲腿。

  宗瑛轉頭去看,那母親緩慢呼吸著,正吃力抓著她的褲腳——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褲腳。

  空氣裡充斥著無能為力的沮喪和越發囂張的血腥氣,那母親的臉上已分不清淚與汗,她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看向宗瑛,眼神中只剩下虛弱的痛苦,張嘴也只有支離破碎的字眼,說話時她又看向小男孩手裡的孩子,不捨又無奈。

  宗瑛抿緊了唇,卻察覺褲腿陡鬆,那隻手垂下去,新生兒的哭聲乍然響起來。

  蠟燭也熄了。

  黑暗中宗瑛脫下血淋淋的乳膠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

  晚上十點,雨停風止,盛清讓坐在宗瑛公寓的沙發裡,看著茶几上的一張宗瑛照片,內心交織著沮喪與焦慮。

  突然間電話鈴響,他愣了一下,隨後起身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對方上來就講:「宗瑛啊,我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機。」

  盛清讓沒有應聲,對方接著說:「之前我們不是約了星期三詳談嗎?但是我這邊突然遇到個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實在是抱歉,不然我們改個日期?週六怎麼樣?」

  對方見電話另一端遲遲無回應,這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喂?」了一聲,又問:「是宗瑛嗎?」

  盛清讓回過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為轉告。請問您是?」

  對方稍愣,但接著又說:「我姓章,是替她處理財產的那位律師朋友,我想將詳談時間從週三改到週六下午,也請她務必給我答覆,你這樣轉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讓蹙起眉,語聲謹慎地反問:「處理財產?」

  「是的。」章律師顯然沒有要為宗瑛保密的自覺,脫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就在盛清讓想要進一步探詢時,對方掛斷了電話。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公寓裡恢復了可怕的寂靜,盛清讓拿起手裡的照片,更為憂慮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環境裡,一分一秒都難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來,宗瑛抱著饑餓的嬰兒出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哭得通紅的半大孩子。

  街邊人煙稀少,早沒有了白天那種景況。租界入口外橫七豎八地睡著難民,夜班巡警提著煤氣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到帶了兩個孩子、一身狼狽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兩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轉過身往回走,此時的華界只蕭條二字可形容,沒有店舖開張,她口袋裡僅剩的兩塊錢也絲毫發揮不出作用。

  懷裡的嬰兒哭得累了,已經昏沉沉睡著了。但安靜沉睡總歸只是一時,如果沒有及時的食物補給,他努力來到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卻仍然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街道另一頭飛馳而來,在距離租界入口百米處戛然停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國軍士兵,緊接著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像是來巡查防禦工事。

  宗瑛在數米外止步看過去,那名軍官巡視完畢,大步走向吉普車。

  昏昧晨光裡,他摘下軍帽皺眉點燃一支煙。

  宗瑛認出了他——

  盛家客廳裡那張全家福裡穿軍裝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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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產程的延長容易導致大出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08 AM

第二十二章

  宗瑛決定上前時,對方一支煙還沒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煙絲在暗藍晨光裡靜靜燃燒,煙霧稀薄,一吹就散。

  「請問是不是盛長官?」宗瑛這樣問。

  盛清和面對這貿然搭訕,微斂起眼瞼,接著抽餘下的煙:「認識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醫生,在盛家公館裡見過你的照片。」宗瑛顧忌到盛清讓和盛家之間的不愉快,為免求助遭遇不順,因此沒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讓的那層關係。

  她說著瞥向他手裡的捲煙,還剩半支,她有足夠的時間向他說明情況。

  老四一直觀察她——衣著俐落簡單但並不整潔,白襯衫上血跡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雙手細長有力,懷裡托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側躲了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戰時再尋常不過的狼狽,但她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格格不入,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煙灰,饒有意味地問:「為什麼找我?」

  「盛清祥先生剛做完截肢術,術後感染嚴重,我取藥返回途中被關在了租界外,現在需要將藥送去公館。」她直截了當,偏頭看向租界大門:「但租界入口關閉了。」

  「給大哥送藥和我有什麼關係?」盛清和揚起唇,年輕的臉上寫滿漠不關心:「管著租界出入的又不是國軍。」

  他對盛家的不屑一顧,這是宗瑛沒有料及的。

  對方拒絕到這個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麼,騰出手牽過身側的孩子,繼續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遠遠傳來發動汽車的聲音,宗瑛以為他們要掠馳而過時,吉普車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她身側。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在副駕上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講:「上車。」

  宗瑛猶豫了三秒,就在對方打算講「不上車算了」的瞬間,騰出手搭住車門,緊接著帶孩子迅速擠上了後座。

  盛清和扭頭一瞥:「送藥歸送藥,這兩個孩子怎麼回事?」

  宗瑛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頭又點燃一支煙,手擱在旁邊,似乎是考慮了一下,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車子駛過好幾條街道,又繞了個大圈子,最終在營地外停下來。

  盛清和顯然沒有立即送他們回租界的打算,連聲招呼也沒同宗瑛打,兀自進入營地,將他們晾在了外面。

  天色漸漸明朗,風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絲颱風即將撤離的跡象。

  過了大半小時,突然有一輛非軍用的吉普車從裡面駛出來,又是一個急剎車,穩穩停在宗瑛身前,只差幾公分的距離。

  換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駕駛位上居高臨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絲炫技般的戲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聲帶倆孩子上了車,坐穩後才簡明了當地道了聲「謝謝」。

  盛清和面對感謝也是無動於衷,駕駛汽車直奔另一個租界入口,好像預知到那裡不會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越是臨近軍隊駐紮的地方,難民就越是想要遠離,也更難聚眾鬧事。

  汽車在一側小門停下,盛清和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本證件,單手展開示向門內,租界巡警湊過來認真辨認,緊接著卻又將目光移向了副駕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數次,又走到側旁特意觀察了她的鞋子。宗瑛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對方這時候隔著門問她:「請問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巡警看出她的戒備與緊張,馬上解釋道:「是這樣的,昨天盛律師通過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關照過。」他頓了頓,「你的鞋子很特別,宗小姐。」

  盛清讓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開側門,身旁的盛清和則收起證件,側頭看她一眼,別有意味地說:「三哥似乎對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聲音也平靜得毫無波瀾:「重要嗎?」

  盛清和彎起唇角輕笑一聲,重新發動汽車,說:「三哥在意的人,當然重要了。」

  人車未到,巡捕房的電話卻已經打到了盛清讓的公寓和辦公室,叮鈴鈴地響了數遍都無人接聽後,電話最終撥向了盛公館。

  小妹清蕙在樓上接到了電話,聽完好消息馬上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原本耷拉著的臉顯出興奮:「三哥哥,宗醫生已經找到,應該快回來了!」

  盛清讓這時剛到公館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廳裡,因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幾乎要再起爭執,但清蕙如此一講,宗瑛擺脫了「棄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懷疑站不住腳,只能閉嘴;盛清讓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晃晃悠悠終於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雖然澆熄了客廳裡即將竄起來的這把火,卻並沒有帶給盛清讓太多的輕鬆。

  他轉過身走到門口,視線越過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館大門,面上仍佈滿難以放下的焦慮——拋開恐懼、自責與後怕,他現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見到她,想要親眼確認她安然無恙。

  經歷了二十分鐘的望眼欲穿後,終有一輛汽車在公館門口停下,高調地鳴起喇叭,喚人開門。

  姚叔還沒來得及反應,盛清讓已是疾步過去,搶先打開了大門。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車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將手伸給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車吧。」

  宗瑛自然不會去承他的邀請,轉頭囑咐後座的小男孩下車,又抱緊懷中的嬰兒,低頭下了車。

  這一行人的出現,除宗瑛外,其餘三個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盛清和。

  他當年一意孤行考入軍校,畢業之後幾乎再沒有回過家,是這個家裡實打實的「叛離者」。

  待宗瑛下車後,他「砰」地一聲猛撞上車門,大步走到盛清讓面前,身高已絲毫不輸這個「三哥哥」,他彎起唇壓低聲說:「三哥,你的人走投無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聲音雖低,卻故意強調了某些字眼,同時餘光留意盛清讓的反應。然盛清讓卻只是強壓住情緒,平淡無奇地說了一聲:「多謝你。」

  清蕙這時候走出小樓,對著大門口喊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麼呀?快點進來啊。」

  至此盛清讓一句話也沒有同宗瑛說,更沒有機會過問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只看她快步走向小樓,將懷裡的嬰兒交給了盛清蕙。

  盛清蕙還沒來得及同突然造訪的四哥講話,已先被這新生兒嚇到,她回過神說:「呀,是剛出生的吧,怎麼可憐成這樣?是不是要餵點東西?」

  宗瑛非常疲勞,未講多餘的話,只點了點頭,眼神裡寫著「拜託」兩字。

  清蕙這時又敏銳瞥見了宗瑛身後跟著的小男孩,趁著二姐還沒出來,趕緊喊他:「快點跟我來。」隨即繞過外廊,送他們到傭人那裡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餘三人進了客廳,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悅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盛清和素來不吃她這一套,找到沙發兀自落座,輕笑回道:「那麼當然了,已經嫁去別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這裡指手畫腳,反而我連回都不能回?畢竟大哥傷成這樣,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視線移向宗瑛:「送個醫生回來。」

  二姐一臉的氣急敗壞,盛清和卻滿面春風,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說:「宗小姐,不是著急給大哥換藥嗎?那麼快點上樓去啊。」

  宗瑛滿身的血污,這樣貿然進入病人的房間,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她沒有精力同眾人解釋,只側過頭同身邊的盛清讓說:「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藥你帶來給大哥換過了嗎?」

  盛清讓回她:「換過一次。」

  「情況怎麼樣?」、「不好不壞。」

  她將聲音壓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攜帶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還需要乾淨的衣服。」

  說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讓,盛清讓對上她的視線,勿需多問,只說:「我知道了,你跟我來。」

  在二姐「幹什麼去?」的責問聲中,盛清讓恍若未聞地帶宗瑛上了樓。

  他帶她進浴室,確認熱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去找了衣服,這才避開來讓她進去。

  待宗瑛關上門,裡面傳來流水聲,他在門外又開始擔心換洗的衣服不合身。

  著急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法得心應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著不去回憶之前的事卻根本做不到,恍惚著洗完澡換好衣服打開門,樓下傳來盛清蕙彈鋼琴的聲音,一種不真實感迎面襲來。

  察此同感的還有站在門外的盛清讓,他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做了個夢,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確認,但最終卻克制了這種唐突,只握緊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讓一直緊握著的拳和繃緊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後怕,對視了數十秒後,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攬住了他。

  她閉上眼,彷彿也是在同自己說:「沒事了,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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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叫祥,老四叫和,二姐叫萍,小妹叫蕙,只有老三是個異類,叫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14 AM

第二十三章

  這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儘管宗瑛只伸出右手輕攬了一下,盛清讓的後背卻在瞬間極不自然地繃起來。

  宗瑛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短促講完便鬆開手,恢復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況,醫藥包在哪裡?」

  盛清讓回過神,以一向平和的語氣應道:「同我來。」

  這時樓下鋼琴聲也戛然而止,二姐同講小妹講:「你是沒事做了伐!這辰光彈什麼鋼琴?」

  清蕙看一眼沙發裡坐著的老四,說道:「是四哥哥叫我彈琴看看有沒有進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師?叫你彈你就彈?」說罷扭頭看向二樓,只見宗瑛與盛清讓一起進了大哥房間,她立馬也蹬蹬瞪跑上樓。

  二姐推門闖入房間時,宗瑛正在檢查大哥的手術創面。

  她剛要開口講話,被口罩蒙了大半張臉的宗瑛突然轉過身,套著乳膠手套的兩隻手懸在空中,目光銳利,聲音悶悶:「病人需要儘量無菌的環境,請暫時離開這裡。」

  二姐面對她專業的強勢,驟地啞口,瞥見旁邊的盛清讓卻又講:「他能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你們是不是想作什麼鬼?」

  宗瑛本是想讓盛清讓打打下手,但現在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偏過頭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讓說:「盛先生,也請你出去一下。」

  盛清讓迎上她的目光,立刻瞭然,於是沉默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了門。

  二姐這下沒什麼好講,也只能跟著出去。

  大哥恢復得並不理想,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創口感染難以控制,宗瑛耐心處理完,隱約又聽到樓下傳來的爭執聲。

  她脫掉乳膠手套走出門,站在走廊裡悄無聲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發裡的盛清和說:「所以大哥是為了趕去同德國人簽協議才遭遇了空襲?」他誚笑一聲,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讓:「就作妖吧,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把半條命搭進去也不曉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講話還有沒有點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無忌憚地擦亮火柴點起一支煙,伸長了腿說:「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現在只集中打虹口那一塊地方,過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轉移到楊樹浦,盛家的機器廠遲早要被毀掉。至於是日本人炸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炸的,誰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戰局混亂之際,誰會承認是自己丟的炸彈?還想事後找日本軍部索賠?痴人說夢吧。」

  他明顯對偌大家業毫不在意,也不讚同盛家其他人止損的手段,只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煙霧中,恣意表達著不屑一顧。

  二姐氣急敗壞,他又講:「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家半點家財你也撈不到,何必在這裡幫忙?不如快點叫你那個窩囊丈夫帶孩子逃到香港去,畢竟你夫家也快要淪為戰區了,到時候好歹能保條命,你講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幾乎要跳起來,這時候盛清蕙端著滿滿一託盤的茶點走進客廳,試圖緩和氣氛:「還是先吃早飯吧。」

  清蕙將託盤擱在茶几上,抬首看到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宗瑛,喚她:「宗小姐,你下來喝茶呀。」

  伴著清蕙這一聲邀請,所有視線都轉移到了樓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擠了擠眼,似乎是有別的事情要同她講;老四仰頭瞥她一眼,饒有意味地彎起嘴唇;二姐壓著怒氣問她:「換好藥了伐?情況怎麼樣?溫度降下去點沒有?」;盛清讓轉過身面朝樓梯抬頭,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樓,簡單講了大哥的情況,二姐的表情變得愈發難看。

  清蕙趕緊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聲地拿起一杯茶飲盡,聽清蕙湊在她耳邊悄悄問:「牛奶可以給小孩子喝的吧?」

  鮮奶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點點頭,清蕙馬上就起身出了門。

  老四抽完煙,拿起點心碟子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塞,迅速吃完又猛飲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國難當頭,宗小姐有沒有想過與其在這裡圍著一個人服務還落埋怨,不如去戰區醫院救更多性命?」

  他對宗瑛的邀請是有預謀有把握的,畢竟一個在落難時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層面的自我要求絕不會低。

  宗瑛穩穩端著茶杯,抬起頭看他。

  此問已經關乎自我利益和職業使命,甚至涉及個體性命的高低貴賤,拋開她不屬於這個時代不談,就算她生於斯,面對這個問題,一時也很難給出答案。

  氣氛陷入沉滯狀態,盛清讓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會離開上海。」

  老四應了聲「是麼」,又說:「明哲保身,很好。」他說著繫好風紀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廳。

  很快,公館門外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再然後,只剩一片蟬鳴。

  宗瑛突然轉頭看了一眼背後懸著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讓走到她旁邊,俯身問道:「你看起來很疲憊,需要先休息一下嗎?」

  宗瑛對上他的視線,對方同樣一副倦容,她說:「好。」

  他耐心徵求她的意見:「回公寓還是留在這裡?」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說:「這裡。」

  盛清讓送她上了樓,臨關門,她講:「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還有些事要辦。」面對突如其來的關心,盛清讓稍稍別過頭,接著說:「那麼我先走了,傍晚我會來接你。」

  宗瑛沒說什麼,他又強調:「我一定會來。」

  宗瑛關上門,倒頭就睡。

  她早習慣了倒班的生活,這個時間入睡一點也不難。

  然而白日睡覺,素來夢多。

  夢到一個陰森森的生日會,又夢到一台失敗的手術,醒來時滿頭是汗,心率快到超負荷。

  她痛苦地皺著眉,壓住心口,低頭努力地呼吸,等緩過來才意識到天色都黯了。下床推開朝北的窗,外面風停了,颱風似乎真的已經撤離,燠熱暑氣將捲土重來。

  二樓走廊裡突然響起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是二姐的聲音:「這種破破爛爛來歷不明的小孩為什麼要往家裡面帶?!是不是那個宗醫生早上帶來的?你們還合力瞞我?」

  「什麼叫來歷不明!」清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護著身後幼童,年輕面龐上繃起怒氣:「你這是階級歧視!」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家裡帶,明天他就膽子偷空你的首飾盒!不信你試試!」二姐一副經慣風浪的架勢,「快點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罵得瑟瑟縮縮往後躲,忍著眼淚求饒:「我會、會走的,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軟得厲害,低頭一看懷裡的嬰兒,抬頭就繼續頂撞二姐:「這個小孩身體很差,送出去說不定就活不下來了!」

  二姐卻仍一副鐵石心腸,毫不妥協:「你一個吃家裡用家裡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間險惡,只知存了天真當飯吃!」

  她話音剛落,底下傭人喊道:「二小姐,姑爺到了!」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嗎?我限你三天之內送過去。」

  她講完馬上下了樓,清蕙領著孩子站在走廊裡,怒氣正盛,連宗瑛打開門她也沒有察覺。

  等她氣稍微消了消,宗瑛對她講了聲:「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聞言,趕緊岔開話題:「宗小姐你趕緊看看,他現在這個狀況是不是危險?」

  宗瑛走上前仔細檢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變化,但從頭到尾她都一個樣子。

  她只講:「有點虛弱。」

  清蕙皺了眉:「那要怎麼辦才好?」

  宗瑛不出聲,抬頭就看到了剛剛上樓的盛清讓。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這次來得很準時。

  宗瑛同清蕙講:「你先帶他們去休息,我一會兒來找你。」言罷又請盛清讓進屋,主動拉開了門。

  清蕙領著一大一小匆匆上樓去,宗瑛進屋坐在沙發上,請盛清讓在對面入座。

  盛清讓本是來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卻講:「我需要在這裡留一晚。」頓了頓又講:「我保證不會出門,等你回來。」

  大哥的狀況很不穩定,今天晚上很關鍵;樓上那個嬰兒留給清蕙這樣的新手照料不太妥當,也需要關照。她儘管沒有陳明理由,盛清讓也猜到了。

  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提議,良久答道:「那麼,我明天來接你。」

  宗瑛點點頭,又講:「我還需要請你做一些事。」

  「請說。」

  宗瑛伸手給他:「給我紙筆。」

  盛清讓翻出公文包裡的本子和鋼筆,旋開筆帽遞給她。

  宗瑛低頭伏在圓茶几上,嘩嘩譁迅速寫出清單。

  新生兒配方奶粉、奶瓶、兩種藥品名稱……最後又加了一套換洗衣服。

  「公寓附近那間醫院裡,有個營業到晚上12點的商店,旁邊有個24小時藥店,前面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那裡買到。」

  她說著摸出錢夾,本想拿一些現金給他,裡面卻只剩一些零鈔。

  她乾脆抽了一張銀行卡出來:「結帳的時候可以用。」

  盛清讓見過她在浦江飯店刷卡,他講:「我知道。」

  「那麼密碼你應該也知道。」宗瑛將卡片推過去。

  「為什麼會是那串數字?」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宗瑛及時關閉了觸發記憶的開關,抬頭問:「我不在的這幾天,那邊有什麼麻煩嗎?」

  「我在公寓裡遇見了薛小姐。」

  宗瑛斂眸,但並不驚奇:「她是不是留了我的鑰匙?」

  「是的。」

  「你吃她給的東西了嗎?」

  「喝了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帶走了?」

  「嗯?」盛清讓驟想起薛選青臨走時拿走的一隻紙袋:「這個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知指紋收集不懂DNA檢測,沒有防備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沒出聲,最後說:「沒什麼,不重要。」

  宗瑛說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況,這時盛清讓卻說:「還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發:「你講。」

  「有一位章姓律師打來電話,說要將原定於週三的會面改到週六,希望你給他答覆。」

  宗瑛目光驟冷,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過了會兒問道:「他還同你講了什麼?」

  盛清讓猶豫再三還是據實道:「他講,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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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哥:民國boy too young too simple。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22 AM

第二十四章

  盛清讓眼裡的宗瑛,簡單,又迷點重重。

  她行動力超群,作風直接鮮少算計,為人有一種近乎單純的執著,但他對她的生活並不瞭解,哪怕他已經近距離觀察過她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專業,對她的興趣略曉一二,卻不明白相框裡那個少女為什麼在某個時間點之後拍照再無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這種年紀立遺囑的緣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頭看他一會兒,回答了他沒能說出口的疑問——

  為什麼要立遺囑?

  她講:「有備無患。」

  語氣平和,卻有無法動搖的堅定。由此看來,她並不是個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慮和主見,考量得甚至相當周到。

  宗瑛講完打開手機,屏上顯示僅15%電量,無任何信號,時間是8月16日19點整。

  「還有三小時,請儘快回公寓吧,這樣穩妥些。」她說著關掉手機電源,又接著叮囑:「公寓的鎖換過了,我在玄關櫃裡留了一把備用鑰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經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讓帶來的「麻煩」,並且在自覺適應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讓見她從壓爛的煙盒裡抽出最後一支Black Devil,包裹著煙絲的黑金捲紙被壓得皺巴巴,她雙手輕捏著一頭一尾,緩慢撚動,卻一直沒有點燃它。

  他突然遞了一盒火柴給她,隨即將信用卡及紙筆收進包內,起身告辭。

  待他走到門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識關照了一句:「今晚睡個好覺,盛先生。」

  盛清讓原本因缺覺而過速的心臟,像是莫名驟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勞,並給出善意祝福,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低了頭匆匆出門,抓緊時間趕回699號公寓。

  晚十點,盛清讓順利在玄關櫃裡找到宗瑛留下的備用鑰匙出了門。

  風裡只殘留片縷白日燠熱,體感舒適,夜色清美。一路亮著的通明街燈,是和平年代電力充足的表現;法桐在微弱東風裡輕搖葉片,閒適安定;路上人行車馳各偱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擔心遭遇哄搶……都是戰時不可能有的景況。

  盛清讓右拐進入醫院大門,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從他身邊疾馳過去,他聞聲停下腳步,又見一輛出租車穩穩停在了大樓入口處。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見面,同樣是在一輛出租車裡。他頭一回來這間醫院,也是因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車後,出租車駛出醫院,很快他也下了車,折返回醫院卻沒有再見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撐開宗瑛那把印著「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離開了醫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樓上看見了自己。

  回過神,盛清讓快步走進藥店。冷白燈光罩著,空調大力往下吹風,店裡有一股陰涼涼的草藥味。穿白大褂的老藥師倚在櫃檯後看雜誌,聽到腳步聲,往下壓壓老花鏡,抬眸避開鏡片看向盛清讓:「買什麼藥啊?」

  盛清讓擔心買錯,特意將宗瑛寫的清單拿給藥師看。

  對方又推推老花鏡,眯眼仔細辨認一番,這才到櫃檯裡拿了兩盒藥出來,說:「家裡面剛生小孩呀?」

  盛清讓點點頭,取出信用卡遞過去。

  老藥師一皺眉:「幾十塊錢還刷卡,沒得零錢呀?」

  他錢夾裡僅有法幣,只能答:「抱歉,沒有。」

  老藥師無可奈何,只能叫來旁邊一個年輕人,這才給他結了賬。

  他將藥盒收進公文包,又快步出門,去找那間營業到晚12點的商店。

  商店門口擺著賣相不錯的果籃,裡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堆在貨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邊有專門一排架子,擺滿新生兒用品,品類齊全,但可選餘地極小,倒也省得猶豫不決。

  盛清讓站在燈下仔細看奶粉的配方說明,沒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罷。

  他對照清單選購齊全,提著籃子去結帳,盛秋實這時恰好進來買了一罐熱咖啡,站在他身後排隊。

  收銀員刷完卡讓他輸密碼,又撕了單子給他簽字,卡片就放在櫃檯上。

  這時站在他後面的盛秋實突然眯起眼,湊近看了一眼櫃上信用卡,卡片正面印著「ZONG YING」拼音。

  盛秋實順勢一瞥,POS簽購單上的簽名,流利簽著「宗瑛」二字。

  這個名字並不常見,且這張卡片也實在面熟。

  盛秋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只見他將商品一件件裝進塑料袋,幾乎全是嬰兒用品。

  盛秋實可疑地蹙起眉,哪曉得盛清讓這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令盛秋實委實愣了愣,直到收銀員提醒,他才倏地回過神。匆匆忙忙給了錢,盛秋實連零錢也不要,直奔出門,迎接他的卻只有茫茫夜色,已經見不到盛清讓的身影。

  盛清讓離開醫院回到公寓,核對清單,一切備妥,只剩一套換洗衣物——

  是宗瑛的換洗衣物。

  盛清讓犯了難,衣服放在哪裡,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沒有詢問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臥室門口待了數秒,最終壓下門把手,推開房門,哢噠按下頂燈開關。

  昏黃燈光亮起,陳舊的十六格窗映入眼簾,一張木床緊挨東牆,西牆面並排擺了兩隻大斗櫃,家具少而實用。

  他拉開右邊五斗櫃,順利從裡面找出一件襯衫一件長褲,但因為壓得時間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皺,需要熨燙。

  正要拿上樓去熨,盛清讓突然想起些什麼,遂又折回臥室,但又遲遲不確定要不要繼續翻——

  她需不需要換內衣?需要。

  他在昏昧頂燈下做出了決定,又俯身拉開斗櫃,從中翻出一雙乾淨棉襪。

  隨後他又轉向左邊斗櫃,拉開第一層,沒有發現內衣;拉開第二層,沒有;第三層第四層,仍舊沒有……最後一層,只孤零零躺著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冊子。

  漆黑封皮乾乾淨淨,右側由彈性綁帶封住,不著一縷灰塵,是一種克己自製的審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讓看了半天,彎腰取出冊子,解開綁帶,鄭重翻開第一頁——

  最中央貼了一張黑白一寸照,照相館給它裁出了花邊。相片主角是個年輕美人,大概只十七八歲,細長脖頸,英氣短髮,目光敏銳。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後翻,是寥寥幾張集體合照,其中一張盛清讓在宗瑛的書櫃裡見過,大學畢業合影。

  這位美人畢業於1982年,修的是藥學專業,後來公派留學,去了美國。

  回國不久之後她結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後來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總總的剪報——有報紙新聞,有雜誌採訪,有學術文章,生活看起來被事業佔據得滿滿。

  一頁頁往後翻,盛清讓看到新希製藥成立的新聞,泛黃報紙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隱約可以辨出創始者的模樣,其中不僅有這位美人,還有他上次在新聞裡看到的——宗瑛的父親。

  緊隨其後是一篇訪談文章,她在訪談最後陳述了對自主藥物研製的理想與決心。

  再往後又有幾篇研究論文,盛清讓逐篇讀過,客廳裡的座鐘鐺鐺鐺地響起來。

  夜愈來愈深,冊子也快要翻到最後,只剩了兩頁。

  一頁貼了新希製藥自主研製新藥即將上市的新聞,最後一頁同樣是新聞,標題是「新希藥化研究室主任嚴曼墜樓死亡,生前疑患抑鬱症」。

  此時盛清讓捏在手裡的只剩一張硬質封皮,前面的都翻過去了,封底即終點,也是這位美人人生的結束。

  盛清讓逐字讀完,只記住一個日期——9月14日。

  這一天,宗瑛的母親嚴曼,高墜死亡,就在新希即將啟用的新大樓裡。

  盛清讓合上封底,卻乍然在封底正中央發現一隻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宗瑛這裡看到這個符號,在這個環裡僅有一面,從一個點畫出去,最終還會回到這個點——是起點,也是終點,像一個輪迴。

  與此同時,在醫院值夜班的盛秋實剛剛巡完病房回到樓下診室,手機在白大褂裡震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他妹妹不耐煩的聲音:「只找到兩張呀,我都掃瞄好發給你了,你自己看郵箱。」緊接著又是哈欠連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時差好不好,我這邊淩晨4點鐘啊!昨天寫論文寫到2點,我還沒有睏醒呢你非把我叫起來翻老照片,簡直是毫無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見……」

  盛秋實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電話就被掛斷了。

  他無視了那端傳來的嘟嘟嘟聲,迅速打開手機郵箱,底部顯示「正在檢查郵件……」,死活更新不出來。

  醫院信號差,他內心愈急躁,最後等不及,索性穿過樓梯間快步下了樓。

  出了大樓,站在暗沉路燈下,郵箱底部終於顯示出「剛剛更新,1封未讀」字樣。

  他急忙忙點開未讀郵件,正文頁連續貼了兩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

  黯光裡,他輕觸屏幕放大其中一張合照,終於在後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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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瑛雖然過得有點糙,實際是個處女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28 AM

第二十五章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連神態都像到此種地步的,寥寥無幾。

  盛秋實回憶起商店裡的短暫打量,又低頭盯了手機屏半晌,突然關掉郵箱調出撥號界面,徑直打給了宗瑛。

  機械的提示音再度響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他前天打電話想告知她宗瑜病況時,得到的也是這個回應。

  好幾天了,宗瑛的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打她公寓電話也無人接。盛秋實心裡騰起隱隱不安,決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趟,但在這之前,他嘗試再次撥打699公寓的座機。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盛清讓手捧著冊子,指腹剛剛撫過封皮上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偏頭看向房門外,黑暗裡鈴聲不懈地響,最終他放下冊子走出臥室去接電話。

  「宗瑛?」那邊試探性出聲後,緊接著就好像鬆了口氣:「你終於在了,我還以為……」擔心的話沒講完,卻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嗎?」

  電話這頭的盛清讓回道:「你好,找誰?」

  「你是宗瑛什麼人?怎麼會在她公寓?」

  哪怕隔著電話,盛清讓也立刻察覺出對方的態度明顯變得不善。他判斷出對方可能與宗瑛私交不錯,為免再給宗瑛惹麻煩,他答覆道:「先生,我想電話可能錯線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電話那頭的盛秋實愣了三秒,盛清讓掛斷了。

  醫院大樓外人煙寥寥,只有救護車呼叫個不停;699公寓內恢復安靜,盛清讓轉身看向座鐘,秒針一格一格移動,時間已經不早。

  他忽然想起臨走前宗瑛「讓他睡個好覺」的叮囑,迅速整理好情緒,回臥室將冊子重新綁好放歸原位。

  這時外面突然起了風,老舊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聲響,空氣有點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1937年的這個夜晚,颱風撤離,雲層稀薄,月亮滿了大半,幾乎就要圓滿,但終歸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虛弱的新生兒,沒什麼睡意,獨自出了公館小樓。

  白月光落滿花園,枝葉泛著光,犬吠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捕捉不到一絲一毫城市該有的喧鬧,也沒有半點戰時該有的緊張。

  小樓裡所有的人安然睡著,彷彿上海仍是一塊樂土,什麼都不必擔心。

  但宗瑛明白,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

  她轉過身抬頭看這座簇新小樓,隱約記起大半個世紀後它的面貌、它的歸屬……眉梢莫名染上一縷愁緒、幾分茫然。

  如今安安穩穩睡在這棟樓裡的人,後來又有怎樣的路,怎麼樣的命運?

  這樣一個家族,最後是分崩離析,還是緊緊抱在一起挨過大半個世紀?

  很快,第一個噩耗,幾小時後抵達了還在沉睡的公館。

  天還沒徹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狽地前來報兇信。二姐待在樓上根本沒高興下來,最後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樓,乾站在小樓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手足無措。

  清蕙只覺耳朵嗡嗡直響,對方講的話她也沒有聽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為出門辦事逃此劫難,但已無處可去。

  大伯,連同房子,全都燒成了炭堆。

  「就差一點點,只差那麼幾個鐘頭……」徐叔聲音徹底哭啞了,「早知道如此,我無論如何也要將老爺綁去碼頭,等登上船便沒有這個事情了……我對不起老爺,更有愧先生的託付啊!」

  二姐這時終於肯從樓上下來,皺眉聽完這些,心裡煩極。

  大伯一家從來好吃懶做,只曉得占人便宜,她從小便對那一房印象極差,關係自然也冷淡。

  現今大伯死了,她更是體會不到半點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過清蕙,同徐叔講:「老三不在這裡,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罷又扭頭瞪清蕙,厲聲道:「你下來幹什麼,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懵了幾秒,被她一推,退入門內,隨後聽見門哐當撞上,只能轉過身往樓上走。

  宗瑛站在樓上走廊裡看了一會兒,見她上來,默不作聲地折回了房間。

  孩子們一個無知無覺地睡著,另一個早早起來主動去廚房幫忙。

  宗瑛坐在沙發裡,見盛清蕙進門徑直往梳粧檯前一坐,對著鏡子無意識地拿起木梳,遲遲沒有動作。

  宗瑛不出聲,清蕙就一直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見清蕙低頭從抽屜裡摸出一遝船票——

  是前陣子盛清讓到公館來,最後留下的那幾張船票。

  她這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17號,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裡握著的,實際是離開上海的機會,但這機會很快就要失效。

  而這個家裡,此刻沒有一個人有打算撤離的跡象。

  房間裡好半天沒有動靜,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飲盡冷水低著頭突然問道:「船還有多久開?」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時間,卻沒吭聲。

  宗瑛擱下茶杯:「如果來得及,想走嗎?」

  清蕙沒有想過離開上海,但大哥的受傷大伯的慘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強調著戰時的瞬息萬變。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冷冰冰的死訊,誰又料得到?

  面對宗瑛的問題,清蕙緊皺眉頭想了半天,沒法給出答案,只轉過頭看向了沙發裡的宗瑛。

  她眉目裡顯露擔憂,卻又維持著幾分天真的僥倖,聲音顯然沒有底氣:「仗不會打太久的吧……很快就會結束的,是不是?」

  宗瑛啟唇,睫毛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清蕙的臉徹底委頓下去,客廳座鐘鐺鐺鐺響起來,她最後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時間,將它們重新收進抽屜——

  失效了,就是一遝被辜負的廢紙。

  盛清讓顯然料到了這種辜負,回到公館,多餘的話一句未講,只單獨同宗瑛聊了一會兒,將她囑託的物品轉交,隨即就要去處理別的事——公事、大伯那邊的後事。

  臨分別,他講晚上來接宗瑛回去,卻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兩個病患都不穩定,需要再觀察兩天。

  她並不留戀這裡,但諸事至少要有始有終,這關乎原則。

  最終兩人議出一個底線,無論如何,8月19號宗瑛必須回她的時代。

  多逗留的這兩日,宗瑛即便沒有出門,也感受到了一種切實的變化——先是食物,食材變少,廚房的傭人再也玩不出花樣;其次是水和電,熱水幾乎停了,總是停電;最後是公寓裡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從華界搬進了公館。

  好事也有,大哥狀況日益穩定,病怏怏的小兒也終於能正常飲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鬆一口氣之際,二姐仍唸唸不忘她給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現在家裡人口愈多,她就更見不得清蕙圍著兩個無關的陌生孩子轉。作為臨時的一家之長,她終於在19號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將這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掙扎著不肯去,二姐連拉帶扯將人趕出門,手握掃把站在門口放出狠話:「盛清蕙,你不把這兩個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來!」

  清蕙極不情願地坐進汽車,宗瑛也與她一起去。

  車子駛出公館,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鬥爭,如果拒不送他們去福利院,那麼她很有可能會被二姐掃地出門;但如果當真將這兩個孩子送過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慮,開口道:「說說你的想法。」

  清蕙明顯在試圖說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過去看看他們……」她緊張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到福利院做過義工,那時候租界福利院還是很溫馨的。」

  講完所有益處,福利院到了,車子卻連外門都進不去。

  福利院內外幾乎被難民佔領,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著車窗外,講不出一句話,她的自我說服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

  甚至有難民見車子停下,立刻圍上來敲窗戶,她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縮,生怕玻璃被人砸開。

  司機見狀不妙,立刻發動車子,通知後面兩位:「這裡不能待了!」

  汽車在一片混亂當中逃離,清蕙緊張得下意識收臂,只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待車子停穩,她仍沒鬆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宗瑛喊了她一聲:「盛小姐——」在她晃神之際,接過她懷裡哭得愈凶的孩子:「我來。」

  清蕙手臂肌肉繃著,一時間難以鬆弛,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看向車外,映入眼簾的是寬闊黃浦江,一艘英國人的驅逐艦停在江面上,即將起航。

  數日來蘇州河裡飄著屍體,抬頭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隱隱升起來的黑色煙霧。難民仍不停地湧入租界,哄搶和衝突不斷發生,運糧的車輛常常遭到阻截,正常營業的商店不斷減少,租界居民儘可能地減少出門,警察顯然有心無力,戰火就在門口燒,租界的撤離也開始了——

  超過8成的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即將去吳淞口登船,撤離上海這座危城。

  啟程的驅逐艦,像遠去的諾亞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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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9日,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去往吳淞登船(亞洲皇后號)離開上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34 AM

第二十六章

  車內嬰兒的哭聲漸漸止了,盛清蕙的視線仍在車窗外。

  她臉上的驚恐不定轉而無奈沮喪所取代,神情委頓,情緒亦低落:「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學校組織我們去福利院還是好幾個月前的事,現在連學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喃喃片語,是對之前自我說服的全盤否定。

  送福利院這條路被堵死,還有別的路走嗎?

  為此陷入沉默與為難的除了盛清蕙,還有宗瑛。兩個孩子都是由她帶進盛家,如果當時她在華界沒有施此援手,那麼也就不會有小妹現在的苦惱。

  宗瑛又下意識抿唇,思索解決辦法。

  她固然不能將這兩個孩子帶去2015年,然上海眼下這種狀況,尋常人家大多想著如何逃離,逃不走的則紛紛琢磨怎樣節省生活資料,如此節點上想要找個合適的家庭來領養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難事。

  難歸難,總要用盡辦法試試,她想。

  「盛小姐——」宗瑛終於開口,決定先將擔子從清蕙身上接過來。

  沒料話還沒說出口,盛清蕙卻突然握緊拳,撐起唇角,鼓足勇氣說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緊!我有媽媽單獨留給我的一筆嫁妝,以後我還能工作,我有本事養小孩。」

  她說完看向宗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再獲得一點支撐:「我可以教英文,說不定還能教鋼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裡也不會餓死。宗小姐,你講對不對?」

  宗瑛轉頭看她,那一雙眼眸中透著年輕人獨有的光亮與堅定,教人不知怎樣開口勸阻。

  盛清蕙此時下定了決心,從宗瑛懷裡接過孩子說:「既然今天是19號,那麼就叫阿九好不好?」她乾脆果斷地給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來抹去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愉快,並建議道:「午飯還沒有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熟練同司機報了地址,司機掉頭轉向南京路,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

  清蕙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車,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同宗瑛講:「宗小姐,這裡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剛轉過身,面上笑容卻在瞬間凝結——她摯愛的西餐廳,此刻雙門緊閉,只懸了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著今不如昔,唯有旁邊一家照相館開了半扇門,算得上正常營業。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廳幾秒鐘,又將視線移向照相館,轉頭同宗瑛講:「宗小姐,不如我們去照張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頭隨她一道進入照相館。

  一推門,鈴聲即響,西裝筆挺的老闆聞聲探出頭:「要拍照呀?」

  「嗯。」清蕙轉頭同身後的小男孩說:「阿萊,到前面來。」又抬頭對老闆講:「我們要拍張合影的。」

  老闆眼尖察覺到阿萊穿得有些寒酸,馬上就問阿萊要不要去換套衣裳再拍。

  阿萊束手束腳的,清蕙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阿萊,小孩子拍照隆重點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闆去換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這才去了。

  只一會兒,簾子後面便出來一個小人,簇新的白襯衫,灰褐格子領結,穿得齊齊整整,看起來相當精神。

  清蕙顯然十分滿意,抱著阿九走到幕布前的椅子裡坐下,又騰出手招招阿萊叫他過去,阿萊便到她身旁站著,小身板挺得筆直。

  宗瑛隻身站在鏡頭外,安安靜靜地看。

  突然,清蕙又喚她:「宗小姐,你也一起來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拒絕了這個提議:「我不習慣拍照,你們拍吧。」

  清蕙略表遺憾,但很快又進入拍照狀態,在照相館老闆的指導下調整坐姿與面部表情。

  照相館內一派風平浪靜,空氣裡隱約浮動著香水味,午後陽光順門縫爬入,照片定格的剎那,宗瑛徑直走出了門。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不該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是時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買到一些新鮮出爐的司康,到699號公寓時,清蕙分了半袋給她,又問:「宗小姐,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三哥哥嗎?」

  「嗯,我同他講好的。」宗瑛接過紙袋,又看看兩個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車回公寓。

  黃昏愈近,她進屋便捕捉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

  兒時暑假,午覺漫長,醒來就到傍晚,常常能聞見公寓裡這種被蒸了一整日的閒散氣味。

  那時媽媽講她:「暑假這麼多的時間,你為什麼總是用來睡覺呢?午覺睡太多也許會變傻的。」

  她就理直氣壯回「可是我作業都寫完了呀」,然後抱上西瓜跑去陽臺,一邊吃一邊看日頭下沉,總有莫名的圓滿和踏實感。

  她止住回憶,走向陽臺,暮光籠罩下的城市即映入眼簾。

  沒有數十年後的高樓林立,站在六樓即可居高臨下,視線所及幾乎一片低矮。戰時限電的城市,不復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塊屋瓦下的人,都必須面對這驟然的冷清與未知的將來。

  公寓花園裡不再有孩子的嬉鬧聲,上樓前葉先生就講:「我們這裡住的多是外國人,以前交關熱鬧的。現在呀紛紛退租回國,倒一下子冷清起來了,相當不習慣的,你看這一遝遝的晚報——」他說著舉起好幾日都無人要的報紙:「訂來給哪個看呀!」

  宗瑛站在陽臺上看夕陽沉落,心中不再有兒時的踏實與滿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幾分茫然。

  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她無從把握——對她而言,這個時代是不得變更的塵封歷史,貿然地對它動手腳,哪怕只是分毫,說不定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過錯。

  她靜靜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讓回來了。

  家裡漆黑一片。他按亮燈,餐桌前、沙發裡空無一人;又匆匆上樓,在客房裡也未尋到她身影。

  這令盛清讓陡生慌亂——他擔心宗瑛沒有按時來,更擔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麼麻煩。

  跑下樓,夜風將阻隔陽臺的窗簾撩起,細細一縷月光便趁機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過去,終於在陽臺裡發現了沉睡的宗瑛。

  她頭挨著椅子,月光鋪滿側臉,明晰線條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讓手裡的公文包還未放下,一動不動站在籐椅前看著她,過了許久,一顆心才恍然放下,後知後覺地嘆出一口氣來——幸好。

  他不忍打擾,但放任她睡在這裡,一是對脊柱不好,其次容易著涼,另外時間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喚她,一聲「宗小姐」還未出口,宗瑛卻突然噩夢驚醒般睜開了眼,眸光裡儘是驚恐——

  她呼吸有一剎失律,下意識伸出手就去抓,只聽得有聲音在反覆同她講「沒事了宗小姐,沒事了」,緊接著一雙穩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低柔似安撫:「沒事了。」

  她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繃起的雙肩頓時垂塌,氣息亦漸緩,聲音微啞:「什麼時候了?」

  盛清讓藉著月光瞥一眼腕上手錶,答:「近十點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溫度和踏實感,理智卻告訴他此時應該禮貌地鬆手。

  他一點一點鬆開手指,幾乎要放開她時,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剛睡醒的聲音問他:「差多久到十點?」

  「兩分鐘。」他說,「要回屋裡嗎?」

  「不——」宗瑛努力平復驚醒後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來,抬眸同他講:「我想再吹會風。」

  「那麼……我陪著你。」

  踩過晚十點線,從1937到2015,露天陽臺外是璀璨不夜燈火,高樓聳立,身處六樓只能仰視,夜空裡一顆星星也沒有,只有飛行器的指示燈孤獨地閃爍。

  離開不過幾天工夫,宗瑛竟覺得闊別已久。

  空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硝煙味,只有樓下傳來的夜宵香氣。

  宗瑛餓了,她倏地鬆開手,推開陽臺門回到屋內,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讓:「先坐。」她說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櫥櫃想找些食物,最終只翻出幾袋速食麵,又在冰箱裡找到一小塊真空醬肉——足夠吃一頓了。

  她抬手按亮油煙機,擰開燃氣,盛了水的煮麵鍋刺啦一聲響,小氣泡孤零零地從底部騰上來。

  等鍋裡水燒開,宗瑛掰開麵餅倒入佐料,又撕開醬肉包裝,取出來擱在案板上,將肉切成有一摞有序薄片鋪進面鍋,最後關掉火,從架子上取下兩隻碗,單手握住隔熱柄走向餐桌,將鍋子放在檯面上,說道:「食材不夠,只能這樣將就了,盛先生麻煩你拿一下……」

  她側頭看向沙發,卻見他已經起身去了廚房,是去取筷子,實在是一種難說清的默契。

  兩個人終於可以安穩坐下來,共享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填飽饑餓胃腹,宗瑛擱下碗筷,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盛清讓亦放下碗筷,起身收拾了餐桌。

  宗瑛握著手機看他端起餐具走向廚房,沒有阻攔,低頭長按電源鍵開機。

  剛剛搜索到信號,密集湧入的短訊和推送就差點將手機逼到死機,在卡頓數秒過後,宗瑛點開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錯過了數以百計的電話。

  這是現代人被擔心、被需要的證明。

  屋子裡叮叮咚咚的推送聲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廚房流水聲。

  宗瑛大致瀏覽完畢時,盛清讓也將洗好的餐具放上了瀝水架。

  宗瑛將手機置於一旁,想了半天,終於開口說了白天的事,她講二姐勒令清蕙將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卻根本無力接納。

  「清蕙打算收養這兩個孩子,但這是我的責任。」她說,「是我帶這兩個孩子到盛家的,我想我給盛家或者清蕙添了麻煩,盛先生——」

  她試圖與他商量對策,盛清讓擦乾手從昏暗廚房裡走出來:「宗小姐,不必太著急,這兩個孩子來到盛家,自有其中的緣分,這件事總有處理的辦法。」

  他講話做事總是如此,不論事情多棘手,總是先讓對方穩下來。

  宗瑛抬頭看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說,遂講:「不早了,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先處理。」

  盛清讓聽到她手機鈴聲又響,很識趣地上樓取了換洗衣物,兀自進了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盛秋實打來的,他語氣著急地講了一堆,最後問:「你在哪兒?」

  宗瑛倚著餐桌答:「我在家,打算睡了。」

  那邊安靜了兩秒,說:「那麼你開一下門,我在你家門口。」

  宗瑛的身體倏地繃直,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拒絕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後還是走到玄關給盛秋實開了門。

  就在她打開門的瞬間,浴室裡的水聲突然止了。

  盛秋實並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對,進屋便問:「這兩天你去了哪裡?」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了一趟遠門,信號很差,乾脆就關機了。」她站著講話,顯然也不希望對方坐下,畢竟一旦坐下,就意味時間會被拖得更長。

  盛秋實只能陪她站著,他講:「休假?我看新聞裡講你被停職了,是真的嗎?」

  停職?宗瑛輕皺起眉,盛秋實調出手機新聞遞給她:「你沒看嗎?」

  宗瑛接過手機,只見新聞標題寫著:「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白屏黑字,無疑是在講她。

  她又抿唇,盛秋實則安慰道:「媒體熱衷捕風捉影,你不要因為這樣的事不愉快,都過去了。」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將新聞看到底,沒有吭聲。

  盛秋實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因此立刻轉移話題:「你最近有遺失過信用卡嗎?尾號8923,你是不是有這張卡?」

  他問得相當突然,宗瑛警覺抬眸:「你在哪裡見到過嗎?」

  「我在醫院見有人用你這張卡結了賬。」他確信宗瑛的確是丟了卡,遂問:「所以你報掛失沒有?」

  宗瑛餘光瞥向浴室,那張卡是她拿給盛清讓用的,她當然沒必要掛失。

  這時盛秋實卻好心向她提供線索:「是一個年輕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說著拿回自己的手機,點開前幾天的郵件:「與我知道的一個人,長得很像。」

  他說著將手機重新遞過去:「最上面那張照片裡,正中間站的那個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了合照裡的盛清讓——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絲不苟,在他身邊還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還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剛要問「你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時,緊跟在下面的一張照片就佔據了她所有視線。

  一位學生模樣的少女坐在幕布前的椅子裡,身旁站了一個穿襯衫打領結的小男孩,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了,她問:「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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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晾在浴室的盛先生:啊那個泡麵好吃,另外宗小姐的刀工也十分厲害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44 AM

第二十七章

  盛秋實起初以為她是問第一張照片裡的哪個人,頭湊過去,才意識到她問的是第二張。

  黑白照片佔滿屏幕,場面溫馨情緒愉悅,在盛秋實眼裡,這不過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張家庭合影,但對宗瑛而言,這卻是半天前親眼見證的畫面——

  此時它定格在4.7英吋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萊也在笑,懷裡的嬰兒安靜地睡,一切好像才發生不久,但歲月的洪流明明已沖刷它將近一個世紀。

  盛秋實未能察覺到宗瑛的驚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暫停留,大方說道:「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宗瑛一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突然垂了下來。

  她剛剛在瞬間騰起的疑問,被盛秋實不留餘地地證實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頭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將手機遞還給盛秋實,走幾步到玄關櫃摸出一盒煙,迅速點燃一根,又折回客廳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了最高。

  電視裡播著幾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後續報導,在嘈雜的群眾採訪聲中,宗瑛低頭抽了一口煙,問盛秋實:「能講講那張照片嗎?」

  盛秋實到這時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畢竟她很少對他人他事生出興趣,這樣的主動詢問很稀奇。

  但他低頭看一眼手機屏,仍如實道:「這張照片應該拍於戰時,據我祖父說,當時盛小姐收養了他們,機緣巧合出門拍了張照,至於具體是哪一天,他也不曉得。」

  機緣巧合。是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巧合?她的參與又是否產生了影響?

  宗瑛仍低頭抽煙,稀薄煙霧掩蓋了她的焦慮。她問:「哪個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著講:「站在盛小姐身邊的是他兄長,據說他們是在逃難過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種殘酷年代,如果沒有盛小姐,他說不定都很難存活,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 煙絲靜靜燃燒,宗瑛從煙霧裡抬起頭。

  她從對方言辭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個「盛小姐」,而不稱呼她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樂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實如此描述,「當時我祖父太小,對她的印象實在有限,只曉得她姓盛,家境殷實。」

  「當時?」宗瑛蹙眉問。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幾年。」他嘆口氣道:「時代動盪,幾經波折,分別也是常事。何止與盛小姐分別,我祖父與他兄長也就此別離。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祖父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關於盛清蕙的命運,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善良純真的臉,不禁閉了閉眼,隨手拿過桌上一隻空易拉罐,將燃了大半的煙投進去,無意識地晃了晃罐子,煙立刻就滅了。

  屋中的煙霧味就此停滯,電視裡的新聞仍在繼續,聲音高得彷彿能蓋過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聽盛秋實講:「十多年後祖父去國離家,但始終帶著和盛小姐的合影,這大概也是家裡最珍貴的兩張老照片了。」

  座鐘指針不停運轉,宗瑛看著電視畫面走神,她陷入一種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個由她一手帶到這世上、叫阿九的嬰兒,曾出於本能的害怕緊緊攥住過她的衣服,這是她將他帶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養的果;盛清蕙收養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隨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實。

  但就算沒有她的參與,盛秋實,卻仍然是她早前就認識的盛秋實。

  彷彿阿九與清蕙的遇見,和後來的種種分離,都早已註定,和她是否參與,毫不相干。

  盛秋實講完老故事,陪她毫無目的地看完這短暫的晚間新聞。

  節目結束音樂響起的瞬間,宗瑛驟然回神,轉過頭看他:「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宗瑜醒了。」他說,「但情況不是很好。」

  「有沒有我幫得上的?」

  「他不願意講什麼話,前兩天他突然說想見見你,我想或許你能和他聊一聊。」

  「見我?」

  「對。」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別的姊弟一樣親近,兩人平時見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內向,幾乎不在她面前講話,又為什麼突然要見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鐘,對盛秋實說:「快十一點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盛秋實也發覺耽擱了太久,識趣地告辭出門。

  他走到玄關,藉著昏昧廊燈,低頭看見一雙德比鞋,大概42-43碼的樣子,顯然不屬於宗瑛。

  此刻這間公寓裡,難道有第三個人在?

  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實移開視線走出門,同宗瑛叮囑了一聲「好好休息」,就徑直轉身往電梯走去。

  宗瑛關上門,關掉電視,浴室水聲再度響起。

  之前盛清讓一聽到開門聲就關了水龍頭,他聽到有人進屋,有人和宗瑛交談,但後來便什麼都聽不清,因為宗瑛突然打開電視且反常地調高音量,細究起來,則是一種故意的掩飾——她可能不想讓他聽到後面的談話,因那些談話,或許已經關乎他身邊人的命運走向。

  儘管未能聽到重要部分,盛清讓心中還是生出了一些猜測。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兩個孩子時,明顯表現出了一種愧疚和擔心,她也許在質疑自己的貿然舉動,影響到了別人原先的人生道路。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發裡抽煙。

  她見他出來就滅了煙頭,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什麼都不說,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進入浴室擰開龍頭,嘩嘩熱水噴灑,站在花灑下,感受到的是久違水壓——這是戰時租界也沒有的。

  不久,她聽到鋼琴聲,起初以為是隔壁小囡又在練琴,但她關掉龍頭聽了半分鐘,發覺不是。

  是盛清讓在彈琴。

  這讓她清楚意識到房子裡真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宗瑛吹乾頭髮出去時,琴聲歇了,公寓裡的燈關了大半,盛清讓剛剛上樓。

  宗瑛抬頭看他,只見對方站在樓梯拐角處,同樣也看著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聲與座鐘走針聲,彼此的臉都難辨。

  宗瑛沒有出聲,匆匆轉身打算回到臥室去,樓上的盛清讓卻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氣和地開口:「你相信嗎?宗小姐,或許就算沒有你的介入,那兩個孩子也會以其他的方式來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還是會想要收養他們。我知清蕙也只能算個孩子,她還沒有能力去照料另外兩個人,也無法獨自應對二姐的強勢,但你不必擔心太多,因為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請你放心。

  他的寬慰恰到好處,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對著他道了聲:「早點睡,盛先生。」

  盛清讓在樓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關掉最後一盞燈,走進臥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來,借的卻是天光。

  早晨五點多,太陽露臉,市井聲「蹭」地一下就都冒出頭,樓下開門聲不斷,公交車報站聲過一會兒就響一次,隔壁的小囡又開始練琴,宗瑛出來洗了個冷水臉。

  洗漱完畢五點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關櫃,沒什麼收穫。

  她抬眸瞄到牆上掛著的可撕日曆本,最新一張還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過期頁,開啟新的一天。

  日曆上赫然寫著「七夕節」三個字。

  她這時聽到了盛清讓下樓的聲音,轉過身將廢棄日曆紙投入紙簍,抬首打了一聲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應道。

  宗瑛走過去,將之前的銀行卡遞給他:「這張卡你先留著吧,以防萬一。」她說著又從錢夾裡取了一張藍色卡片給他:「交通儲值卡,打車也可以用,餘額不夠它會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讓盛清讓愧於接受。

  見他遲遲不接,宗瑛二話不說低頭打開他公文包,將卡片塞進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錢解決的麻煩,拿著吧。」

  她說完抬頭:「所以準備走了嗎?」

  盛清讓答:「嗯。」

  距早六點還有三分鐘,兩人心知肚明,卻都無從開口。

  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靜的狀態下分別——宗瑛不會跟他回那個時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麼,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揮手告別。

  六點來臨,宗瑛再次見證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間蒸發的夢。

  她伸出手,什麼也觸不到,耳畔只有座鐘聲鐺鐺鐺地響。

  打開門,天氣晴好,這是她要面對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邊安安穩穩吃了早飯,陽光奢侈地鋪滿了桌。

  窗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好像這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

  她挨到上班時間,打算去和章律師見面,卻又突然想起章律師改了詳談日期,因此只好改道去醫院。

  盛秋實也是剛到醫院,宗瑛在電梯裡和他打了個照面,他盯著上升樓層對宗瑛講:「我現在去查個房,你先上樓去看看宗瑜,看完了到樓下找我,我同你談談他的具體情況。」

  宗瑛點點頭,目送他出電梯,對著光滑如鏡面的電梯門整理了衣著——她不知道上樓會遇見誰,除了宗瑜外,或許還有他媽媽,甚至大姑。

  有些關係,她並不善於經營。

  電梯門打開,迎面是高級病區特有的安靜。

  她詢問病房時,護士甚至會詢問她的身份和來意。

  就在她低頭填登記表,梁護士剛好過來,看到她就講:「宗醫生過來看弟弟呀?我帶你過去。」

  宗瑛隨她離開,留下護士站另外兩個護士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小聲講:「她是以前在神外那個宗醫生吧?我聽梁護士講她以前蠻厲害的,不曉得上學早還是跳了級,畢業的時候年紀可小了,還是徐主任的得意門生。」

  另一個不知情的問:「那現在她在哪個醫院啊?」

  「哪裡還做什麼醫生呀!聽說當法醫去了。」

  「徐主任的高徒去當法醫?!」

  「再是高徒,當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大概也沒有醫院肯要她,那麼只能去剖死人了。」

  兩人講著,迎面走過來一個人——淺藍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裡提了隻箱子,漠然神情裡隱約透著一點倨傲,正是薛選青。

  她出示了證件及相關文件,講:「2013病房,傷情鑑定。」

  護士抬眸看一眼,將登記表拿給她:「麻煩你填一下好伐?」

  薛選青接過表,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個訪客的記錄,白紙黑字寫著「宗瑛」,要去的病房號是「2015」。

  薛選青恨不得立即去2014捉她,但她卻還是拿起筆倚著檯子耐心填表,面無表情地聽兩個護士繼續講剛才的八卦。

  「你講清楚呀,出的什麼事情?」

  「我那時候還沒來,只是聽人傳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她緊接著道,「聽說她剛升職稱就把手給跌傷了,反正傷得很嚴重,一度說不能恢復,後來不曉得又怎麼能上臺做手術了,不巧那個手術失敗了,病人家屬又鬧得相當厲害。雖然講手術都有風險,但這種事情叫別人一看,都會怪到醫生頭上的,會講她手沒完全恢復好,不該上臺拿病人生命冒險。」

  「這個樣子啊,她怎麼跌傷的呀?」

  「鬼曉得,神外醫生的手那麼金貴的,自己不注意又能怪哪個?」

  薛選青寡著臉將表格遞過去,瞥了眼兩人的工號,突然當著人家面念出來:「126,213。」

  對面兩個人一臉莫名,薛選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走廊裡靜得出奇,2015病房內也一樣的安靜。加濕器毫不知倦地吐著白霧,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宗瑜媽媽一大早有事先出去了,護工見宗瑛來也主動避開,病房裡便只剩這一對姊弟。

  宗瑛說:「盛醫生講你想見我,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宗瑜沉重地呼吸著,每一次都很緩慢,看向她的眸光更是毫無光彩,但隱約有些悲傷。

  她從保溫壺裡倒出了一些溫水,問他:「要喝點水嗎?」

  他艱難搖了搖頭。

  這個孩子長到十幾歲年紀,文弱善良,成績很好,從不做出格事情,在家裡也很少提要求。

  宗瑛記得他小時候就很努力親近她,想討她喜歡,但彼時她一心想要從那個家裡遠走高飛,早早就將這扇門關了,也拒絕了他的主動靠近。

  霧氣氤氳中,宗瑛問他:「那天晚上,你和邢叔叔為什麼要在淩晨出門呢?」

  從宗瑛獲知的消息中,宗瑜那晚說好了是要在舅舅家過夜,難不成半夜反悔?他一向不是那種任性的孩子。

  宗瑜看著她,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不記得。」

  宗瑛試圖再問:「那麼,你記得邢叔叔的車是怎麼失控的嗎?」

  他似乎猶豫了會兒,最終搖了搖頭,這次乾脆連話也不講了。

  他受過顱腦外傷,心理上亦可能存在障礙,記憶的短暫缺失是有可能發生的。

  宗瑛知道問不出太多,索性不再問了。她將視線移向監護儀,意識到他已經很吃力了,因此重新看向他,語聲溫和:「如果你有記起來的、或者有要對我講的話,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好嗎?」

  見他沒有答覆,宗瑛又說:「那我先走了。」

  她不太想和宗瑜媽媽見面,在對方回來之前,她想先走一步。

  她從椅子上起身,打算走時,卻突然被宗瑜喊住。

  「姐……」少年艱難地吐字,出乎意料地講:「對不起。」

  已經轉身的宗瑛愣了一下,她轉頭疑惑地看過去,宗瑜卻別過了臉。

  為什麼要講對不起?宗瑛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道歉,他們姊弟之間並沒有任何互相虧欠的地方。他這聲「對不起」到底關乎哪件事呢?

  這時宗瑛的手機乍然震動,將她拽回神。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問:「你打算在裡面待多久?」

  宗瑛下意識抬眸,立即掛掉電話走向門口。

  她拉開房門,薛選青背靠門框,一手拿著電話,一隻腳抬起來壓住對面門框,橫阻了去路。

  宗瑛垂眸看她的腳,又抬頭對上她的視線,薛選青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說:「總算是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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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盛秋實 ,你祖父的第一罐奶粉還是我買的,可是你卻懷疑我偷信用卡。

  宗瑛V:剛才看了一眼賬單和餘額,感覺可以去喝西北風了。

  薛選青V:啊終於捉住樓上兩個,我們來聊聊違停的罰款吧,好朋友也要明算賬的對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49 AM

第二十八章

  宗瑛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薛選青不甘示弱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宗瑛留意到她手裡提著的箱子,猜她到此是為公務,又不巧在來訪登記簿上發現了自己,按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到病房門口來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來找自己,無非是為三件事——

  一是到底為什麼休假,二則那輛車為什麼會停在馬路中央,最後大概是求證盛清讓的身份。

  不論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動交代,宗瑛選擇以靜制動,等她問。

  可薛選青偏偏不揀這些問,她抬下頜指指門內,盯著宗瑛問:「恢復得怎麼樣了?」

  宗瑛略略側身,問她:「能不能容我先關上門?」

  薛選青避開來一些,待宗瑛關上門,立即又抬腳一撐,將宗瑛牢牢限制在狹小區域內:「好了,講吧。」

  宗瑛無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為,抬眼回道:「脫離危險期,需要靜養,可能有記憶缺失。」

  「所以什麼都問不出來對不對?」薛選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講:「隊裡昨天就有人來過,問了半天,他也是講什麼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憶,從他這裡入手意義不大,畢竟那袋毒品的來源,已經有些眉目了。」

  出於保密和迴避原則,薛選青無法講得很具體,但她最後這句話,卻足以讓宗瑛回憶起幾天前的一個細節。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選青還有小鄭去酒館吃飯,飯桌上小鄭曾經提過「毒品袋上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他當時的懷疑對象是「新希製藥高層」。

  邢學義會從誰手裡拿到這袋毒品?當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層嗎?如果是,那麼是誰?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幾乎從沒有關心過新希內部的事,誰掌權,誰得勢,又有哪些派系鬥爭,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憶那些相關人的面目時,病房內的宗瑜卻突然動了一動。

  他聽著外面含含糊糊的對話,聽到薛選青最後那句時,突然睫毛輕顫,眼睛睜開,茫然看向了天花板。

  此時,外面響起了他熟悉的腳步聲。他曉得,是他媽媽回來了。

  宗瑜媽媽的歸來打斷門口兩人的交談。

  薛選青睨她一眼,收回腳往旁邊避了避,剩宗瑛獨自應付來人。

  宗瑜媽媽用一向溫柔的語氣說:「宗瑛過來啦,進來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講講話的。」她做事說話都不緊不慢,連日的徹夜守候將她整個人的精神氣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講話時仍努力撐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剛剛看過,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媽媽點點頭,進了門又轉過身來,抬頭對宗瑛講:「你有空多來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終應了一聲:「好。」

  宗瑜媽媽關上門,薛選青手機響起來。

  2013病房那邊催她趕緊去,她掛掉電話卻不著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門口去等我一會兒,我那個車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帳。」她說完便要轉身,卻又扭頭補了一句:「還有進出你家的那個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會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無疑就是盛清讓。

  宗瑛對此卻不是很擔心,畢竟盛清讓於這個時代而言,到底是個不存在的人。薛選青這樣做不過是徒費力氣。

  待薛選青進入2013病房,她轉過身往回走,未到護士站便隱約聽得議論聲。

  八卦未停,兩個護士仍在議論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條「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的新聞,兩個人再度將話題焦點轉移到她身上。

  一個說:「2015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記得啦?」

  一個接:「723那個交通事故住進來的是伐?好像還死了一個親戚?」

  「是舅舅,說還是新希藥物研究院院長,前一陣子這件事影響很差,新希又有新藥要上市,應該也公關了不少。說到這個,我倒還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幾年前新希的一樁新聞。」

  「十幾年前的事情你怎麼曉得的啊?」

  「梁護士講的啊,她說新希成立藥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個研究室,當時負責人叫嚴曼,就是這個宗醫生的媽媽,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藥,嚴曼突然就死了,說她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好像是自殺吧。」

  「太可惜了。」

  「據說這個嚴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後來那樣關照她女兒,大概也有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關照得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個『高徒』出了事故之後,連手術臺也上不了,沒辦法跑去當個法醫,現在也要鬧出這麼多事情來。」

  宗瑛聽完議論,沒有立即露面。

  她倚牆站著,揣在褲袋裡的右手無意識地輕顫,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來。

  離開特需病區,宗瑛下樓找盛秋實。

  醫院的早晨是從交班查房開始的,三三兩兩沒睡醒的實習生跟著老師穿梭在各個病房,是宗瑛曾經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實突然從後面喊住她,快步追上來,搶先一步替她推開診室的門。

  「謝謝。」宗瑛說。

  「和宗瑜聊得怎麼樣?」

  「他有些虛弱,話很少。」

  盛秋實示意她在沙發上坐,又倒了杯水給她,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與措辭:「昨天檢查下來他心臟的問題更加嚴重了。本來就不好,這次出個車禍雪上加霜,情況很不樂觀……除了心臟移植,沒有別的辦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飲,卻被過熱的水給燙到了。

  她默不作聲將紙杯放回茶几,又聽盛秋實講:「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參考病例少得可憐。」

  宗瑛問:「家裡人都知道了嗎?」

  盛秋實點點頭:「昨天講的,應該都知道了。」

  外面天氣極好,這消息卻似一團陰雲,配合室內溫度極低的空調風,頭頂好像隨時要落下大雨來。

  儘管要相信奇蹟的存在,現實卻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時間內遇到合適的心臟供體,太難了。

  宗瑛無煙可抽,就隨手拿起茶几上的舊雜誌來緩解焦慮,The Lancet Neurology,她離開醫院後就沒有再看過了。

  盛秋實講:「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小孩子蠻可憐的,有時間多來看看吧。」

  他的話裡隱晦存了些「看一時少一時」的意思,宗瑛領了意卻未作回應。突然有個護士敲門探頭進來:「盛醫生,403會診,馬上。」

  盛秋實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擾他。

  她出了診室,漫無目的地四處走,最後鬼使神差停在一間手術室外。

  亮起的紅燈意味著手術正在進行,門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屬,門內則是宗瑛再也沒有資格進入的區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她斂神摸出手機,屏幕上是外婆久違的笑臉,左上角顯示對方要求進行視頻通話。

  宗瑛按下接聽,屏幕那邊圖像晃動,大概是信號不穩定,聲音也斷斷續續。

  外婆講話時,小舅舅的臉也湊進來,他講:「宗瑛你等一等,我用電話給你打過去。」說完就掛了。

  電話打過來,聲音終於清晰,宗瑛抬起頭,陽光穿過玻璃映滿她的臉。

  小舅舅在那端講:「宗瑛,外婆過幾天要回國,想試著聯繫一下杭州老家的親戚,但找不到號碼了。她講公寓裡有一本牛皮冊子上記了一些,應該是放在你媽媽那個櫃子裡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國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過神,說:「可是那個櫃子被外婆鎖了,我沒有鑰匙。」

  小舅舅答:「她講鑰匙就藏在座鐘後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沒開過那個櫃子了,老座鐘也數年未挪過位置。

  她掛掉電話,仍未等到薛選青下樓,因此決定返回公寓。

  穿過斑斕門廊,公寓寬廊裡空無一人,沒有服務處的高臺,更不會有一個葉先生探出頭來講:「牛奶到了呀,要帶上去伐?要開電梯伐?」

  只有自動打開的兩扇電梯門,冰冷機械。

  宗瑛進入電梯,迅速到頂樓。

  她甫進屋,徑直走向座鐘,小心翼翼移開它,果然尋到一把陳舊鑰匙——儘管已經失去光澤,但它卻是外婆多年之後的一種許可。

  陽臺門半開,燠熱微風撩動窗簾,落在地上的陽光隨之變形躍動。

  宗瑛手握鑰匙打開櫃門,撲面一陣淡淡的灰塵氣味,架子上依序擺滿了冊子——幾乎都是嚴曼留下來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過去,抽出一本牛皮冊子。

  封皮上面手工壓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講的通訊薄。她正要將它放回原位,卻突然止住動作,因為這個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她雙手翻開它,滿目都是嚴曼的字跡。

  嚴曼是個做事工整簡潔的女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頁頁往後翻,到八月、到九月……

  9月12日,9月13日,9月14日。

  9月14號那天,嚴曼只寫了兩件事:「1.數據確認;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沒有再回家。

  宗瑛雙手緊捏著本子,想起那個慘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緒,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間,卻意識到書籤帶壓在後一頁,這促使她又往後翻了一頁。

  9月15日,嚴曼還安排了三件事,都與工作相關。

  一個在9月14日打算去自殺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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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老古董boy:為什麼我又多了一個外號?薛小姐,請問是誰賦予了你給我胡亂起名的權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1:56 AM

第二十九章

  宗瑛從本子上移開視線,抬起頭,目光所及是滿櫃的遺物。

  那年嚴曼猝然離世,他們在她辦公室裡找到大量抗抑鬱處方藥,結合她那段時間鬱鬱寡歡的表現,都認為她可能是受藥物影響做出了不明智的選擇。

  事發現場是新希新建的辦公樓,當時連大樓環形走廊上的圍欄都沒來得及裝,樓裡自然不可能有人辦公,因此事發時一個目擊者也沒有。

  那段時間嚴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彷彿被各種複面能量圍困,加上事故現場的勘驗結果也沒有顯示出他殺跡象,報導中對真相的猜測就更傾向於自殺。

  宗瑛合上本子,將它放回原處。

  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曾經的蛛絲馬跡早在漫長歲月中被沖刷得所剩無幾,已很難再回頭探尋真相,但有一點宗瑛能夠確信,嚴曼的離開原因不該是自殺。

  她一向堅韌努力,對學術負責,對工作負責,對孩子負責,不會無端地一言不吭就揮別人世。

  當年那些對她「輕生、不負責任」的指責,那些毫無意義的可惜與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後關乎遺產的爭奪嘴臉,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時光裡。

  那時的宗瑛沮喪又厭惡,卻無力離開。

  外婆遭受沉痛打擊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國休養,而她只能留在這裡,形單影隻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板著臉寡言少語地活到現在,宗瑛甚至記不起小時候的笑顏。

  玻璃櫃門上淺淺印出她的臉——寡淡的、不生動的一張臉。

  她試圖撐起兩邊唇角來表達笑意,卻是不熟練的僵硬,最後只能放棄。

  宗瑛盡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駭浪,在滿目母親遺物中為外婆翻找一冊薄薄通訊錄。

  外婆出生於淳安古城,家裡兄弟姊妹早早地各奔東西討生活,此後一別多年再難相見,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二,又恰逢嚴曼去世,就再沒有聯繫。那時候留下來的電話號碼,或許早已變更易主,其實就算找到通訊簿也未必能尋到故人了。

  但人至垂暮身處異國,對故鄉故人的惦念是最後的執著,不管怎樣還是要試一試。

  宗瑛幾乎翻遍書櫃,最後在一堆筆記本裡找到了它。

  單薄紙張稍稍變脆,墨蹟只有些許暈開,並不妨礙辨認。

  宗瑛抬手關櫃,百般情緒彷彿也在櫃門關閉的剎那,都被封鎖其中。

  外婆的歸國也為宗瑛提供了絕好的藉口。

  薛選青晚上再找她,問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覆:「外婆回國了,要陪她尋親。」

  這理由充分且正當,簡直無可指摘。

  但薛選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講:「尋親的確是重要事情,但你這次請的假長得離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實在想不通還能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讓上面批這麼長的假給你。宗瑛,我曉得這樣逼你不妥,但我希望瞭解你的難處。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個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擔或許會輕鬆一些,你講有沒有道理?」

  宗瑛聞言沉默,她明白薛選青是出於百分百的好心,但現在並不是攤牌的時機,於是答道:「選青,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會很快的。」

  薛選青認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講:「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你一定不要鑽牛角尖,答應我。」

  「好。」她亦同樣認真地應了下來。

  八月的上海,溫度絲毫不降,浮在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滾燙。臨近月尾,終於連下兩場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後,天地迎來一種潮濕的乾淨。

  這期間宗瑛和章律師見了面,表達了自己的財產處理意向,但因談話時間有限,這件事並沒有能夠深入,章律師只能與她另約日期。

  按照原來計劃,她應該儘早處理完這件事,即刻入院手術,但外婆回國這件事打亂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將一切都推後了。

  9月1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機場接她。

  小舅舅工作極忙碌,實在騰不出時間在上海久留,幾乎是將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頭上。

  外婆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嚴曼接連去世那幾年外,其餘時候她都十分達觀活潑。

  宗瑛開車帶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著車窗外感慨:「是什麼都變了,還是我老得連以前上海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呢?」

  宗瑛餘光掠過窗外,她從1937年回到2015年的剎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變了,外婆。」

  外婆眸光裡蓄起一些上了年紀獨有的傷感:「變得我一點都不認識了。」大概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話音剛落,外婆就又換了話題,同宗瑛表達歉意:「你今天是請假了嗎?看來我耽誤你的工作了。」

  宗瑛說:「我攢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緊的,我還曉得怎樣到網上去訂車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沒有問題的,你們卻當我老得什麼都做不成了,其實真的沒有關係。」外婆講話有一種不緊不慢的老腔調,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讓。

  她很久沒見他了。

  這麼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號公寓出現過,而她給的那張信用卡,從8月21日之後,就沒有再推送過任何的消費提醒。

  盛清讓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他是因為出了事沒法出現,還是因為時空的漏洞得以修復,以至於他不需要再反覆穿梭於兩個時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別,隱約似鵲橋相會之後再度分道揚鑣的牛郎織女,各置銀河一端不再會面。

  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下次相會好歹有一個可預見的期限,而他們分開,則根本沒有可測的相會之期。

  一個在現代即將面臨高風險係數的手術,另一個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應付戰爭帶來的種種危機,緣分真的……說斷就斷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裡莫名閃過一瞬黯然。

  她確定自己是擔心盛清讓的,同時也擔心她帶去盛家的那兩個孩子,還有清蕙……等等。她從心底裡祈願他們能免於戰火侵襲,能平安度過那長達數年的不安定。

  想著想著,她的右手輕輕顫了一下。

  坐在側後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絲不安。

  外婆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她。儘管這些年通過視頻或者電話能瞭解到關於她的一些近況,但當下面對面地接觸下來,外婆的擔心變得直觀而強烈——

  不論是長相、還是做事的樣子,她都和嚴曼越來越像。

  外婆憂心看向她扶著方向盤的手,謹慎地問:「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情?」

  宗瑛雖覺得這問題突然,但也很快應道:「沒有的。」

  外婆又問:「那麼你有沒有什麼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煩?」

  宗瑛認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覺得我能夠應付。」

  答覆也幾乎和嚴曼當年一模一樣,可那時嚴曼說完這些,很快就走了。

  外婆的憂慮由此變得更深,嚴曼的不告而別對她的打擊很大,她不願見有人重走嚴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兩個人抵達699號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違的老房子,心中難免各色情緒交織。

  這間公寓曾經是她結婚的新房,她曾在這裡迎接過孩子們的降生,曾目送他們出門讀書,見證他們組建新的家庭,又一個接一個地送他們離開,後來她自己也離開了這裡,一走數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書櫃前站了許久,又越過書櫃抵達陽臺,暮色裡是一個嶄新的上海,與她老舊的傷感故事毫不相干。過去種種,其實對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遠、需要節制的悲傷與遺憾了。

  宗瑛站在旁邊,與她講這些天同浙江親戚們聯繫下來的情況。

  她按簿子上的老號碼逐個打過去,前面幾個都撥不通,只能以後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個倒還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現在已隨女兒移居南京。她緊接著往南京那邊打了電話,那邊講姨外婆也很惦記姊姊,如果能見面,他們就儘早安排。

  雖不能個個都聯繫上,但還有一個能立即見面,這對外婆來講,已經是不小驚喜。

  宗瑛和南京那邊又聯繫了一次,兩個老姊妹隔著電話用鄉音講了半晌,忍住落淚的衝動,迅速敲定了見面日期——9月3號,週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過午飯穩穩當當出發,開車上高速,抵達時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進入市區遭遇小小擁堵,是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日晚高峰,這是2015年的南京。

  那麼七十多年前呢?導航提示還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著遠處風平浪靜的高樓,制止了自己繼續往下想的念頭。

  會面地點就在姨外婆家裡,南京市區一間普通商品房。

  她女兒女婿置辦了滿桌子的菜來招待,十分熱情,講話都帶著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姊妹講的是淳安方言,她們兩個自成一個世界,日漸渾濁的眼眸皆被潮濕的喜悅包裹。

  久別重逢,大多如此。

  將近晚八點,住浦口的外孫一家、住江寧的外孫女一家也都陸續趕到,狹小的一個屋子一下子多了十來口人,頓時熱鬧得像過年。電視機播著當地新聞,孩子們在沙發裡翻滾,有人在廚房幫工,有人在客廳擺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她家裡不會有這樣多的人口,也不會有這樣的聚餐,這對她而言,是陌生的煙火氣。

  姨表妹見她一個人尷尬地佇在那,趕緊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頭喊她:「上海姨母快點坐呀,馬上要吃飯啦!」宗瑛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邊的一對小沙發,請兩個老人家過來入座。

  席間,外婆理所當然成了關注的焦點,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況,但宗瑛貿一看就十分內向,他們稍微問了幾句也就打消了繼續探詢她的念頭。

  一頓飯愉快結束,已近晚十點。

  平日裡這個點,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況特殊,兩個老人家到現在也沒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邊,切了西瓜備了冷飲看電視。

  宗瑛在角落裡坐了一會兒,電風扇吹得她隱隱頭疼,姨表妹見她輕皺起眉,便問:「是不是太悶氣了?」緊接著又說:「要去外陽臺吹吹風嗎?」

  宗瑛默不作聲地點了下頭,姨表妹便起身領她去朝南的外陽臺。

  對方打開窗戶,講:「空調一直開著,之前燒飯的油煙沒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沒應聲,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問她:「可以抽煙嗎?」

  「嗯?」姨表妹點點頭,「沒關係的,你當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點了一支煙,從稀薄煙霧裡看出去,萬家燈火似星光閃爍。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識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22:06,已經過了晚十點,但毫無動靜。

  旁邊的姨表妹察覺她有些焦慮,又見她盯著時間看,以為她是著急回上海,便講:「你們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嗯。」宗瑛應得含含糊糊,她解鎖手機,點開搜索頁,猶豫片刻,搜出滬戰大事記。

  「8月21日,敵增援到,雙方激戰,陷於僵持狀態。

   8月22日,匯山碼頭我軍繼續向兩翼進展,東面逼近楊樹浦路,西面到橫濱河。

   8月23日,日機轟炸先施公司,死傷800餘人。

   8月28日,我軍與羅店之敵激戰旬餘,傷亡過半,羅店鎮陷落。

   9月1日,日軍第12、18、21、22、36等旅團抵上海……同濟大學被日軍轟毀。」

  寥寥數筆記錄下來的重大事件,顯示出戰爭的走向,但對於身處其中的每個平民的命運,卻無法一一顧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經放棄的那三個字時,「叮咚」一聲,頂部突然推進來一條消費提醒。

  宗瑛飛快點開,消費地點顯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藥店的商戶。

  宗瑛蹙眉,一個白底綠字的招牌立即從腦海裡跳出來,她突然轉頭問姨表妹:「小區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藥店?是連鎖的還是就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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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啊。

  先施百貨很厲害的,大家可以去瞭解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01 PM

第三十章

  宗瑛一直寡言少語的,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但這時突然一連串的發問,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藥店啊……」姨表妹努力回憶一番,答道:「對的對的,西門口有一家,應該不是連鎖的,好像就是個私人藥店。」

  宗瑛煙都沒來得及抽完,姨表妹話音剛落,她徒手捏滅香煙,只吝嗇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驚愕的表情裡,匆匆忙忙穿過客廳出了門。

  防盜門被關上的剎那,客廳裡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過神問:「剛才……哪個出去了?」

  窩在沙發裡吃冰淇淋的小囡搶著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這時疑惑地轉頭看向門口,姨表妹從外陽臺返回來,講:「好像是去藥店了,大概……是去買藥?」鑑於宗瑛剛才的表現太過奇怪,姨表妹的這番說辭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但重點是要讓長輩不起疑,她也就沒有多話,還順便幫宗瑛找了個合適的出門理由。

  老小區的樓層矮,沒有配備電梯,樓道裡裝著聲控燈,宗瑛疾步跑下去,樓梯就一層層地亮起來。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氣跑出西門左拐,乍然推開藥店門,一陣冷氣撲面湧來,竟令她打了個寒顫。

  宗瑛氣喘吁吁抬頭,目光掃過整個店,藥櫃、收銀台,壓根沒有盛清讓的身影。

  她努力穩定氣息,問:「剛剛是不是有人在這裡買了56塊5毛錢的藥品?」

  收銀員驀地一愣:「你怎麼曉得?」

  她問:「人走了多久?」

  收銀員仍懵著,講:「好像是三四分鐘前?」

  他話音剛落,宗瑛倏地鬆開門把手,疾步離開,藥店玻璃門卻遲遲緩緩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動關上。

  一路停滿了私家車,路燈間斷地亮著,宗瑛步子極快,快得能聽到自己費力的喘氣聲,額頭也被這燠熱天氣逼出一層薄汗來。

  她行及分岔路口,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手機突又「叮咚」一聲響起,宗瑛解鎖屏幕,跳出來一條新鮮的消費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塊八毛錢。

  宗瑛依稀記得開車進來時路過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進右邊的路,卯足了勁跑過去。

  經過一座大廈時,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聲止住步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俯身,雙手撐住膝蓋看向坐在臺階上的那個人,氣息不穩地喚了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立即從地上站起來,宗瑛亦直起身,皺著臉吃力地平順呼吸。

  「你為什麼會在南京,又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裡?」盛清讓壓制著吃驚,用儘量穩重的語氣問她。

  「講來話長,先不同你解釋。」她說完這句,氣息稍稍平穩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燈昏黃光線下,他整個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與消瘦,臉上竟然劃破一道口子,領口有血跡,手裡則提著一隻藥店塑料袋,除藥品敷料外,裡面還另外塞了一瓶水一隻麵包。

  宗瑛現在沒有時間細究他受傷的緣由,也沒空問他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事,只問:「有沒有筆?」

  他未帶公文包,最後從襯衣口袋裡摸出一支鋼筆遞給她。

  盛清讓不曉得她要做什麼,宗瑛卻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隻手,攤開他掌心,迅速寫了一個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輛車,到這個地方等我。」說完她旋緊筆帽,又摸出錢夾翻出兩張紙筆塞進他手裡:「我需要回去接個人,可能會晚些時候到,請你耐心等一會兒。」

  她這一連串的舉動,都沒有給盛清讓任何回神的機會。等他徹底緩過來,宗瑛都已經走到百米開外,只留了一個果斷又乾脆的背影給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搶先開口問她:「剛才是去藥店了嗎?」

  宗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講:「嗯,有點頭疼,去買了止痛藥,已經吃過了。」

  外婆問她:「現下好點伐?如果不方便開車,就叫代駕好不好?」

  宗瑛搖搖頭:「不要緊的,我現在好些了。」

  這時眾人都有些睏了,縱然再依依不捨,但家裡空間不夠,就隱約顯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識到這一點,便同姨外婆講:「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們仍在南京,還能夠一起聚的。」

  姨外婆點點頭,至此眾人才終於鬆一口氣,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出門,將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區,又目送她們上了車,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邊岔道一路開出去,途徑她與盛清讓相遇的那座大廈時特意瞥了一眼——大廈前的臺階上空空蕩蕩,看來他已經走了。

  車子暢通無阻地駛向預定的酒店,抵達時十一點整,外面冷冷清清,前臺似乎也睏了。

  宗瑛一進門就仔仔細細環顧四周,外婆便問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麼嗎?」

  宗瑛一邊答「沒有的」,一邊將視線移向北面靠室內噴泉的一隻沙發,終於在那裡發現了盛清讓。

  盛清讓也注意到她,但鑑於她身旁有長輩,便不敢貿然上前,仍老實在沙發裡待著。

  外婆本要與宗瑛一起去辦入住,宗瑛卻講:「外婆,你累了,先坐一會兒,我來就好。」說罷拿過外婆護照,徑直走向前臺。

  她報了信息,前臺查完,問:「預定了一個標準間是嗎?」

  宗瑛壓低聲音講:「不。」說著同時遞去身份證和護照:「要兩間。」

  「分開?」前臺視線越過她瞥了一眼沙發裡的外婆,顯然是覺得放任一個老人家住一間不太安全,但最終也未多嘴,順利給她開了兩個房間,遞去兩張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張房卡,甫轉身,只見外婆正盯著另一張沙發裡的盛清讓。

  她快步走過去,喚了聲「外婆」,同時扶她起來講:「房間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著,但視線卻始終落在盛清讓身上,直到轉過身,才終於放棄對他的探究,轉而同宗瑛講:「你看到那個年輕人沒有,看起來文質彬彬卻傷成那樣子,難道是與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來相當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餘光朝那邊再瞥了一眼,見電梯門打開,趕緊岔開話題:「外婆,電梯到了。」

  她送外婆進入房間,外婆便一直同她講淳安老家的舊事情,宗瑛不好打斷,就一直在看時間。外婆察覺到她的焦慮,問:「你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去做嗎?」

  宗瑛說:「我想時候不早,該洗澡了。」

  外婆講:「那麼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過一個固執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飛快,頭髮吹到半乾,穿個浴袍就出來了,前後不超過十分鐘。

  外婆便講她:「你不要趕時間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顧點頭,從旅行包裡翻出換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襯衫長褲,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問:「阿瑛,你是打算穿這個睡覺嗎?」

  宗瑛這次答得飛快,說:「我想出去抽會兒煙。」

  外婆並不喜歡別人抽煙,但宗瑛抽煙總歸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後,還是只能隨她去。

  待外婆進入浴室,宗瑛終於從房間出來,下了樓到大堂,只見盛清讓仍孤零零地坐在那裡,有服務生上前,委婉地勸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華懋飯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狽坐在大堂,服務生上前趕她走,回想起來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過主角從她換成了盛清讓。

  她走上前朝盛清讓伸出手,同服務生講:「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說完見盛清讓還未反應,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動握住他的手,徑直帶他走向電梯間。

  密閉空間緩慢上升的過程中,沐浴用品殘留的淡雅香氣與戰火帶來的硝煙塵土氣交織在了一起。

  宗瑛略皺皺眉,腳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讓貼電梯內壁站著,不敢妄動。

  宗瑛這時才問:「臉上怎麼傷的?」

  盛清讓大概是太累了,反應亦變慢,愣了一下才答:「應該是彈片擦的。」

  宗瑛視線移過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他臉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幾乎站到了盛清讓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聞,而盛清讓緊貼金屬內牆,避無可避。

  藉著電梯內還算明亮的頂燈,宗瑛蹙眉斂瞼,凝神觀察了一下他臉上的傷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頜,這才看到他脖頸處的兩道傷口——

  倘若真是被細碎彈片擦傷,那麼傷得實在太僥倖了。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頸動脈,那麼我想……你可能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說話時她的手仍輕抬著他的下頜,且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檢查傷口,神情姿態實在坦蕩專業,盛清讓便只能這麼抵牆待著。

  「給我看一下買的是什麼藥。」她說著終於垂下手,盛清讓霍地暗鬆一口氣,但他這口氣還未盡,她一低頭,潮濕頭髮便撩到了他的皮膚——涼涼的,帶一些淡淡的洗髮水的味道,髮絲並不太柔軟。

  盛清讓喉嚨下意識收緊,手指頭微微顫了一顫,握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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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為什麼宗小姐連我在什麼地方買了東西花了多少錢都知道?好厲害的樣子。以及為什麼要電梯咚我……

  外婆:我就是看好老派的年輕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06 PM

第三十一章

  宗瑛還未從他手裡拿過藥品袋,電梯門就開了。

  她索性作罷,同盛清讓講了一聲「跟我來」,便徑直走了出去。

  盛清讓如釋重負般鬆開拳,跟出電梯,即見宗瑛拐進了右手邊的走廊。

  走在厚實地毯上,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頭頂射燈的暖光打下來,將潮濕髮絲都映得溫柔。盛清讓走在她身後,心中騰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法語裡稱之為Déjà vu——

  數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華懋飯店,他也這樣領著她穿梭在這樣的廊道裡,只不過燈光不同、氣味不同……外面沒有炮聲,開門的鑰匙也換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還是一樣。

  房門開啟,宗瑛擠入門內,將房卡置入取電盒,房內瞬時亮起。

  她拉開門,稍稍避開一些請他入內,同時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頭也不抬地建議:「你先去洗澡,洗完再處理傷口比較妥當。」

  盛清讓一時站著沒動,宗瑛便抬頭:「有什麼問題?」

  「沒有。」他說話時有難以察覺的侷促,講完匆匆忙忙轉過身,進入浴室關了上門。

  宗瑛走到沙發前,將藥袋擱在圓茶几上,手探進去翻了翻——該有的都有,還算齊全。

  她坐下來,浴室內響起流水聲,她又看看時間,百無聊賴地打開房內的電視。

  42吋液晶顯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閱兵。距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70週年,而浴室裡的那一位,在數小時前所經歷的,卻還是戰爭最開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漸沉黯,也沒有在意到浴室裡的水聲響了多久。

  盛清讓獨自站在洗臉池前洗襯衫,血液滲進纖維中,好像無論如何都洗不乾淨。他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池子邊緣,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繃起。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鏡中自己的臉,最後關掉水龍頭,外面電視機的聲音愈發清晰起來——

  伴著分列式進行曲的女聲解說,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個字「抗戰勝利」。

  盛清讓推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乾淨衣服可換,只能穿浴袍。宗瑛轉頭看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不起身,只講:「坐,我幫你處理。」

  盛清讓不好推辭,依言坐進沙發。宗瑛伸手拖過藥品袋,熟練撕開酒精紙,對著頂上打下來的光,抬手替他處理傷口。

  酒精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落痕跡地皺了下眉,宗瑛說:「再深一些就需要縫針了,你很幸運。」講完拆開藥盒,上藥時盛清讓問她:「宗小姐今天為什麼會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諱:「我外祖母回國尋親,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來。」她視線始終落在他傷處,上眼瞼略略耷著,這時候卻突然抬眸看他,問:「那麼你呢?為什麼會在那裡,傷口怎麼來的,這些天去了哪裡?」

  疑問成串,脫口而出。好奇成這樣,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風。

  盛清讓面對這探詢忽然垂眸,與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對撞。他稍愣,她移開視線,柔軟指腹輕壓他的臉,令敷料貼緊皮膚。

  宗瑛見他不應,用鼻音「嗯?」了一聲。

  盛清讓斂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個住宅區,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館,我今晚回那裡是為了取一份資料。至於傷口,是在碼頭不小心中的招。這些天上海工廠開始起運,一路通行麻煩手續繁重,我便往返上海與鎮江,替他們處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這些天晚上你住哪裡?」

  「有一些商店或者醫院徹夜不關門,我可以在那裡待上整晚。」

  「為什麼沒有刷過卡?」

  「嗯?」盛清讓顯未料到她可以即時洞察到每一筆交易,又答:「有人買了我一隻手錶,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現金,到昨天剛剛用完。」

  他的一切回應都沒什麼問題,宗瑛開始替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下頜擋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須湊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無地撩過他脖頸細薄皮膚。

  「盛先生?」她貼敷料時突然出聲,盛清讓緊張的喉部肌肉驟然動了一動,他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不願意麻煩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語無倫次地想給出個解釋,宗瑛卻忽地鬆開手,就在他鬆口氣打算好好講時,宗瑛卻又抬手輕握住他下頜:「張嘴。」

  他是個乖巧的病人,聽令張開嘴,唇角刺痛就愈明顯。

  是鋒利金屬片擦過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怎麼出血,也不易察覺,但宗瑛捕獲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問:「疼嗎?」

  一抬眸,一垂瞼,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織中有片霎慌亂,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鬆開手,若無其事地講:「這裡不用上藥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從浴室出來時,電視上的閱兵式將近尾聲,但角落裡標著的「抗戰勝利70週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讓看著屏幕一角,側臉肌肉始終無法鬆弛。

  地獄一樣的歲月,雖終歸會結束,但到底還是太漫長了,又有多少人能夠捱過去呢?

  他側過臉看向宗瑛時,宗瑛俯身拿起遙控,關掉了電視。

  她講:「你現在需要休息。」不然哪來精力去應對明天的日出?

  室內重歸安靜,宗瑛又問:「你要在南京留幾天?」

  他答:「後天回上海。」

  「那麼你收好房卡,明天還是到這裡來。」宗瑛說著走向門口,臨出門時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讓的一句晚安還未及說出口,宗瑛卻已關上了門。

  宗瑛回去時,外婆已經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張床上躺下,空調不住地往下吹,窗簾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令室內呈現出一種冷森森的景象。

  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宗瑛與外婆回請姨外婆一家,定了市中心一家飯店的午餐,客到齊後,坐了滿滿一桌。

  席間仍是熱鬧,老姊妹敘不完的舊,孩子們不好好吃飯在包間裡亂竄,宗瑛隱隱有些頭疼,尋了個藉口出去,要了杯熱水吃藥時,姨表妹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問:「頭還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嗎?」

  宗瑛點點頭,將玻璃水杯遞還給走廊裡的服務生。

  姨表妹又道:「他們老人家打算吃過飯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還是同我們一起逛商場?」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裡掛著的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答:「一起吧。」

  她買東西也沒什麼可遮掩,坦坦蕩蕩進男裝店,在整排的襯衫陳列櫃前止步,一隻手始終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懸在半空,看了一會兒,最終指了其中一件說:「請給我那一件。」

  店員問:「請問什麼尺碼?」

  宗瑛稍作回憶,答:「身高184-185,體重72-74。」她目測這些一向很準,出入應該不會太大。

  結帳時,姨表妹在旁邊問:「啊是給男朋友買的衣服?」

  宗瑛正低頭簽POS單,被她這樣乍然一問,手中的筆稍頓了一下,回說:「不算是。」

  姨表妹又問:「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緣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說完回憶起清蕙第一次見她時問的問題,那時她回的是「過路的朋友」。

  姨表妹聽她這樣講,大抵以為她是要送禮物給什麼中意的異性朋友,便說:「有緣分就很難得了,說不定可以好好發展一下。」

  發展?宗瑛接過紙袋久未出聲。

  她和盛清讓畢竟不屬於同一個時代,有些念頭是一旦冒出來就會失控的,誰也無法預料這種失控帶來的後果到底是什麼,那麼連苗頭也不起才最安全穩妥。

  理智重新佔據上風令人鬆一口氣,卻莫名也讓人體味到一絲無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將近一個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鮮,回酒店已近晚十點。宗瑛開車,外婆在後座,她瞥見宗瑛放在副駕位上的手提袋,仔細打量了一下商標,確認是男裝品牌,不由多想。

  宗瑛到現在這個年紀,感情生活從來一片空白,這會兒突然替別人買起衣服,難道是有什麼狀況?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沒想好怎樣開啟這個話題,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車子開到酒店停車場,宗瑛看一眼時間,9點50分,匆匆下車繞到後面,拉開車門俯身對外婆說:「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會兒煙。」

  外婆從她手裡接過房卡,只叮囑了一句:「那麼你少抽一點。」

  宗瑛點點頭,扶外婆下了車,將她送進大門,這才重新回到車內繼續等。

  她半開車窗,點起一支煙,甜絲絲的味道隨煙霧彌開,視線可及處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輛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煙快要燃盡時,馬路對面突然出現一個熟悉身影,他越過斑馬線朝這邊走來,宗瑛摁滅煙頭,拿過副駕上的紙袋,推門下車。

  盛清讓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將紙袋遞過去,才察覺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

  他換了新的,但她也未將禮物收回,只講:「或許你不需要了,但我順手買了,你就留著吧。」

  樓上的外婆這時推開窗,低頭便看到宗瑛與盛清讓,只見兩個人似乎在交談,盛清讓接過宗瑛遞去的紙袋,緊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進入酒店大門,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宗瑛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若無其事地洗了澡,吞了兩顆藥,說有些頭疼就先睡了。

  外婆坐在另一張床上,看她背過身去睡,有滿腹疑問卻沒法開口。

  次日外婆起了個大早,趁宗瑛還未醒就出了門,本想下樓去前臺打探一番,沒想剛推開門,就迎面碰到斜對門裡出來的年輕男人。

  外婆覺得眼熟極了——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裡見到的那個男人,但他與那天看起來完全不同,簇新整齊的襯衫顯得他格外紳士正派,是這個年代少見的氣質。

  他手裡,此刻正提著昨天宗瑛副駕上的那隻紙袋。

  外婆略訝異,正要開口搭訕,宗瑛忽然從裡面打開了門,探出半個身子來問:「外婆,你要出去嗎?」話音甫落,她就看到了站在對門的盛清讓。

  外婆轉過頭來同她說:「你們是認識的吧?」

  宗瑛這時迅速低頭看了眼手機屏——五點五十六分,沒有足夠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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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我穿著新襯衫,一邊喝著力保健,一邊吹著空調,一邊吃著報廢關東煮。ps:宗小姐送我襯衫,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宗瑛:禮尚往來,不用客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12 PM

第三十二章

  外婆從宗瑛神色中看出了難得的焦慮,雖不明就裡,但這焦慮至少能證明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

  既然宗瑛似銅牆鐵壁一樣難打探,那麼只能另尋突破口,眼前這個看起來溫和老派的年輕人無疑成了極佳選擇——

  外婆立即轉回頭,得出結論,笑著同盛清讓說道:「原來宗瑛昨天買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麼看來是認識的了,我記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見過你?」

  老人家的記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還不等他二人回答,緊接著又問:「你昨天是什麼時候來的呀?」

  外婆明知故問想要揭穿,盛清讓急於脫身卻還要保持鎮定,僵持不下之際,挺身而出的卻是宗瑛。

  盛清讓急劇思索應答長輩的措辭時,宗瑛突然走出門來,上前一把攬過他,故作親密地握緊他的手,又迅速轉頭同外婆講:「我有點事要同他講,外婆你等一等。」

  她說完也不鬆手,環緊盛清讓的腰快步往前走,貼著他壓低聲音道:「時間來不及了,你得趕緊離開,七十多年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盛清讓只能低頭遷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個飯店,但只有七層。」

  宗瑛抬頭看電梯樓層指示燈,電梯在21層遲遲不肯下來,她陡皺眉,旋即推開應急樓梯間的門,拉著盛清讓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現一個黑底金字的「7F」標誌,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紙袋被樓梯拐角刮到的聲音乍然響起,衣服便從袋子裡掉出來。

  盛清讓正要彎腰去撿,宗瑛看一眼時間講:「不要管它了盛先生。」她說著抬頭看他:「還有五秒。」

  五秒鐘能做什麼?

  她呼吸急促,盛清讓亦是氣喘吁吁,一個心臟跳了10次,另一個跳了11次,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講不成,鬆開手的剎那,就是告別。

  樓道裡只剩宗瑛一個人的呼吸,一隻破損的紙袋,一件換下來的襯衫。

  於瞬間消失的盛清讓,則出現在1937年南京一間大飯店的天臺上,視線裡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樓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濛濛的天際線,烏雲囂張地翻滾,空氣潮濕得彷彿能擰出水。

  6點01分,不同的兩個時代,幾乎是同時響起幾不可聞的嘆息。

  一個想辦法在驟雨到來前離開天臺,一個彎腰撿起落在階梯上的襯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了樓。

  宗瑛回去時,外婆就在站在門口等她,帶著滿臉笑問她:「怎麼你一個人上來啦?那位小夥子呢?」

  宗瑛敷衍地講:「他有點急事情,被朋友電話叫走了。」

  外婆一臉探究:「他看起來蠻好的,什麼時候認識的?」

  宗瑛說:「有一陣子了。」

  外婆又問:「那為什麼那天晚上裝不認識呀?」

  宗瑛實在圓不下去,乾巴巴地答了三個字:「他害羞。」

  宗瑛這樣講,卻引得外婆興趣更濃,但外婆也曉得再往下問不出什麼了,打探到此為止,最後只補一句:「請他有空一起吃個飯呀。」

  宗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回房將髒襯衣塞進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單,轉頭同外婆岔開話題,為調節氣氛甚至刻意換了個稱呼:「方女士,請問今天想去哪裡?」

  外婆坐下來戴上老花鏡,摸出旅遊冊子,突然指著大屠殺紀念館講:「你帶我去這裡吧,我長兄37年的時候才6歲,被大姑帶著來南京走親戚,沒能回得去,最後也不曉得葬在了哪裡。」

  皺巴巴的手緩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舊事時難免的傷感。

  氣氛頓時更沉重,宗瑛一聲不吭換了衣服,帶她下樓吃了早飯,就出發去大屠殺紀念館。

  奠字下的長明燈在晨風裡燃燒,十字架上赫然印著1937.12.13-1938.1。

  12月13日,那一天對於盛清讓來說,很近了。且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上海也已經淪陷——

  宗瑛望著牆上烙著的日期想,自己認識的那些人又將會何去何從呢?

  一種被歷史封棺拍定的無力感驟然襲來,以至於宗瑛從館內出來時仍是一副難振作的樣子。外婆也意識到宗瑛的情緒太糟糕了,便提議去夫子廟逛一逛,最後在熱鬧人潮中,總算捕捉到一些屬於人間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該結束了。

  按原定計劃,應是明天退了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將盛清讓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鐵來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過晚飯,她先去退了盛清讓那間房,然後對外婆攤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鐵來接你好不好?」

  「要走為什麼不一起走?」外婆抬頭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煩了。」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車裡也能休息,何況你晚上一個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見招拆招,宗瑛只能答:「車裡還會有另一個人,你不用擔心。」

  她講這個話,外婆更加不肯一個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個小夥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曉得避不開了,回說:「對。」

  外婆立刻站起來:「那我現在就收行李,你去把房間退了。」

  老太太態度堅決,宗瑛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講:「先洗澡吧,還早,他要到十點才會來。」

  外婆雖覺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說的去洗了澡,不急不忙收了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樓等。

  大堂裡人來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著酒店的掛鐘看,甫見時鐘指向十,便焦急地問:「怎麼還沒有來?你是同他約好了吧,要不要再打電話問問?」

  宗瑛摸出手機,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撥。或許該給他一隻手機,這樣就更方便聯繫,她想。

  等到將近十一點,外婆開始犯睏,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喪起身,打算再去開房間睡覺時,盛清讓姍姍來遲。

  他為赴此約似乎趕了很遠的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

  即便他如此狼狽,宗瑛也暗鬆一口氣,俯身喚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讓轉瞬來了精神:「你總算來了呀,宗瑛都等好幾個鐘頭啦。」

  盛清讓連聲道歉,外婆對他的禮貌很滿意,同宗瑛說:「那麼快點出發吧,不要再耽擱時間了。」

  待坐進車裡,她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溫水,開始盤問盛清讓。

  將近三百公里的漫長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你怎麼稱呼?」、「盛清讓。」

  「好像有點耳熟的,但記不太清爽了。你是哪裡人?」、「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現在也住在上海?住哪個區?」

  盛清讓還未及說,宗瑛就搶先答道:「靜安區。」

  外婆訝道:「也在靜安啊,那麼兩家靠得老近了。你做什麼工作呢?」

  盛清讓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師?」

  「是。」

  「那很好啊。」外婆講完猶豫片刻,終於提到他臉上傷口:「你臉上的傷同這個職業有關係伐?是不是遭人報復了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搶答。

  外婆便說:「要當心啊,現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會兒吧。」

  這是明確阻止她打探了,外婆瞧出她的意圖,說:「那我眯一會。」接著又伸出手輕拍拍盛清讓的左肩。

  盛清讓倏地轉過頭,外婆壓低聲音說:「這一路要開四個鐘頭,宗瑛會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換著開開,讓她也歇一歇。」

  盛清讓面上頓時湧起窘迫:「我不會開車。」

  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卻還要打圓場來緩解對方的尷尬:「我也不會,沒有關係。」

  外婆說完便蜷在後座睡了,盛清讓轉頭確認了一下她身上蓋了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煩你了。」

  宗瑛沒有理他,側臉始終繃著,全神貫注地開車。

  盛清讓看向車窗外,快速掠過的夜景單調乏味,只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靜得令人戀戀不捨。

  過了許久,車後座響起老人家的疲憊鼾聲,宗瑛一直繃著的臉這時才稍稍鬆弛,小聲與盛清讓說:「大概三點多我們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嗎?」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們。」

  宗瑛略詫異。

  盛清讓解釋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養那兩個孩子,清蕙就只能暫住在公寓,我這陣子不在上海,只能托葉先生關照他們,也不曉得情況如何了。」

  宗瑛問:「上海現在怎麼樣了?」

  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回憶起數日裡發生的種種,勉強只答了兩個字:「不好。」

  宗瑛這時偏頭迅速瞥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那種對方「有去無回」的感覺在瞬間變得更強烈了。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車在高速上安靜飛馳,彷彿能開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這靜謐平和的相處也令人眷戀。

  霎時,宗瑛的手機拚命震動起來,屏幕隨之亮起,來電人「宗慶霖」。

  宗瑛不接,電話卻持續不斷地進來,一個接一個,那架勢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餘光瞥見服務區指示牌,索性駛入服務區,停穩的瞬間接起電話,稱呼還未來得及喊出口,那邊便是劈頭蓋臉好一通責問:「你是不是缺錢著急套現?為什麼突然要拋售股份?」

  面對父親的質問,宗瑛閉上眼,暗暗咬緊牙根,聲音卻風平浪靜:「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就是想減持。」

  宗慶霖顯然在氣頭上:「現在在哪裡?立刻回家裡見我。」

  宗瑛睜開眼:「可能辦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

  她說著突然推開車門,夜風慷慨地迎面湧來,她走出去一些,繼續打這個電話。

  車裡的外婆這時醒了,睜開眼就看到駕駛位上沒人,再朝外一看,發覺宗瑛就站在七八米開外抽煙,煙絲在指間忽明忽滅,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煙霧裡是孤獨的臉。

  外婆由衷生出一些悵然與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緒,遂同盛清讓講:「你以後也勸勸宗瑛,叫她少抽點煙。」

  盛清讓想起那位章姓律師講她要處理財產立遺囑的事,又回憶起她剛才幾近咬牙切齒的忍耐,眉心便跟著皺成一團。

  他剛打算下車,宗瑛卻快步折返回了車內。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機卡進支架,繫好安全帶,打算重新上路——

  汽車突然發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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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律師:鄙人略略估算了一下,宗小姐真是個超有錢girl,不然可能也養不起民國boy。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19 PM

第三十三章

  毫無徵兆的罷工都是變本加厲的添堵。

  宗瑛竭力維持的平靜幾乎要在剎那崩塌,但現實卻不允許她有半點洩氣。距早六點越來越近,將盛清讓丟在這裡無疑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外婆探頭問怎麼了,宗瑛講「車好像壞了」,隨即推門下車檢查。

  車內兩人面對這種突發情況束手無策,只能乾看著她忙活,外婆有點擔心地對盛清讓說:「不曉得宗瑛一個人能不能應付,不然你去幫幫忙?」

  盛清讓對現代汽車基本一無所知,他硬著頭皮解開安全帶,正打算下車,外婆卻突然又從後面搭住了他的左肩膀。

  老人家力氣蠻大,發話道:「你既然不會開車,那麼大概也不會修車了……還是坐著吧。」

  盛清讓只能重新坐好,外婆遞過來一包瓜子:「餓了伐?瓜子要不要吃?」

  盛清讓連忙擺擺手:「謝謝,我不餓。」

  外婆又從購物袋裡翻出一袋薯片:「現在年輕人應該都喜歡吃這個吧,要不要?」

  盛清讓略窘迫地擺擺手,餘光瞥向車外,只見宗瑛快步折了回來。

  宗瑛拉開車門,手伸進來取走支架上的手機,然後迅速撥了個救援電話出去。

  她打電話時關上了車門,車內便聽不到丁點聲音,只能看到她低著頭正與人聯繫,等待答覆的過程中她有抿緊嘴唇,抬手將頭髮往後捋了一些。

  外婆看著她自言自語道:「真是同小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盛清讓聞言突然想起宗瑛臥室裡那本黑色硬皮冊子。

  他猜外婆所說的小曼應該就是宗瑛的母親。他對嚴曼的印象全都來自照片與新聞,但僅憑這些,他也能理解為什麼外婆會這樣講,因為的確很像,不論是長相還是神態。

  外婆這時突然對他說:「宗瑛做事情蠻穩妥的,你講是不是?」

  盛清讓被拽回神,由衷答道:「是。」

  他言罷又看向車窗外,見她好像收了電話,轉過身大步往服務區裡面走去,只留了個背影給他們。

  盛清讓望著那愈走愈遠的背影,竟主動開口詢問外婆:「宗瑛生日是不是9月14號?」

  外婆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點點頭,道:「對的對的,你怎麼曉得?」

  得到確認,盛清讓並沒有顯露出高興,眸光反而倏地一黯。他敷衍答道:「偶然知道的。」

  9.14,是宗瑛來到這個世界的日期,也是她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日期。

  一個起點,一個終點。

  和數字印在一起的那個莫比烏斯環,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釋與意義。

  在外婆「你今年多大了?」、「同宗瑛是怎麼認識的呀?」、「你這麼晚著急回上海為的是什麼事情?」等一系列探詢中,盛清讓始終關注著百米外那個身影。

  廣袤夜色覆蓋下,服務區的廣場看起來格外空曠,好像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腳踏實地地頑強生長,獨自解決著所有的麻煩,是一種頂天立地的頑強。

  她處理事情果斷俐落,好像不論做什麼都很帥氣,盛清讓正想著,宗瑛突然朝這邊走過來。

  快走到車跟前時,宗瑛又停住,接起電話——

  是薛選青打來的,她在那邊打著哈欠說:「竟然真能打通,我以為你不打算接我電話了。」

  「找我什麼事?」

  薛選青講:「我這兩天休息,在我奶奶這裡無聊得崩潰,想問問你回上海了沒有,回來了我就去找你玩。」

  宗瑛不答反問:「你奶奶家是不是在崑山?」

  薛選青又打了哈欠:「對啊。」

  宗瑛抬眸看了一眼服務區指示牌:「所以你打算現在來找我?」

  薛選青應道:「有這個打算,你在哪?」

  宗瑛爽快應道:「滬甯高速陽澄湖服務區,我車壞了,你來吧。」

  電話那端的薛選青倏地坐起來,她還沒來得及反問,宗瑛已經掛了。

  宗瑛如此的不客氣,簡直一反常態。不過就是高速上壞個車,就把她逼成這個樣子了?

  朋友有難,不能不幫。

  薛選青儘管有些無法理解,但還是起身拿了外套出門取車。

  九月天,晝夜溫差逐漸拉大,晚風裡也有了愜意的涼。

  崑山到陽澄湖服務區,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再從陽澄湖服務區到上海靜安區,晚上不擁堵的情況下,一個半小時也足夠了。

  宗瑛仔細算過時間——來得及。

  薛選青是她的Plan B,在薛選青打電話來之前,她本打算等救援車來了再將盛清讓送回上海,現在就看哪個來得早了。

  她想鬆口氣,但怎樣也做不到,最後拉開車門坐進去,看一眼盛清讓說:「天亮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先睡一會兒,等車來了我叫你。」

  外婆見她這樣關心盛清讓,也幫腔道:「宗瑛講的對,我們兩個白天好歹能補覺,你要忙工作的話,還是不要跟我們熬通宵的好。」說著甚至將身上的毯子也遞過去:「你蓋腿上,不要著涼。」

  受寵若驚的盛清讓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忙同外婆道:「您蓋著就好了,我還不睏。」

  「哪裡像不睏的樣子?你眼睛下面都發青的,一看就曉得許多天沒好好睡覺了。年輕人身體好也不是這麼個拚命法,工作是做不完的,健康才最值價。」

  外婆駁得有理有據,又講:「你不要強了,拿去蓋著,快點睡覺。」

  盛清讓沒接,她便使出激將法:「你不肯睡,是不是想叫我把後座讓給你睡?」

  「不不不。」盛清讓連否三次,最後只能從老人家手裡接過毛毯,蓋好了閉眼睡。

  宗瑛見狀無奈抿起了唇,外婆卻得逞似的同她擠了擠眼,壓低聲音說:「你看,這不就睡了嘛。」

  車內頓時變得極安靜,外婆躡手躡腳重新躺下,宗瑛也挨著椅背闔上眼。

  人在等待的時候,再睏也睡不沉。因此手機一有了動靜,宗瑛立刻就睜開眼接起來,她聲音極低地「喂」了一聲,緊接著小心翼翼推門下車,問:「你到了嗎?」

  薛選青聲音大咧咧的:「當然到了才給你打電話,你那輛破車停哪兒了,我怎麼看不到?」

  宗瑛抬頭四下尋了一遍,說:「我看到你了,你往北邊開。」

  「黑黢黢的誰分得清東南西北,你告訴我左右行不行?」

  「右手邊。」

  薛選青終於看到她,毫不留情摁了摁車喇叭,幾聲響之後,外婆和盛清讓也醒了。

  宗瑛偏頭瞥一眼,拉開門同車內道:「先等一等。」

  她剛說完,薛選青卻已經快步朝她走過來。

  薛選青說:「你不是一個人吧?」她知道宗瑛帶了外婆去南京尋親,那麼回來必定要帶外婆一起,所以宗瑛的著急也有瞭解釋,畢竟讓老人家待在高速上也不好,可是——

  薛選青又問:「你半夜帶老人家上什麼高速?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你是不是傻了?」

  宗瑛答:「我等會跟你解釋,你先……」

  薛選青還不待她說完,一彎腰,敏銳發覺了坐在副駕上的盛清讓。她狠狠盯他一眼,直起身道:「原來不止外婆啊,難道我過會還要帶他一起上路嗎?我連他什麼來歷都不曉得。」

  她講話聲音不算高,但宗瑛還是將她拉到一旁,正色拜託道:「他有點急事需要天亮前趕回上海,我希望你能帶他先回去。」

  「那你和外婆呢?」

  「我們等救援車來了再走。」

  薛選青愈發難理解了,她實在想不通宗瑛為什麼如此替一個陌生人著想。

  她睨一眼右手邊的車,問:「他是你什麼人啊?至於嗎?」

  宗瑛想想:「暫時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是很重要的一個人,你不要為難他。」

  宗瑛說話時,薛選青一直盯著她的臉。

  從她臉上,薛選青看出了難得的懇切與無奈,她的確是真心求助,且絲毫沒有開玩笑。

  薛選青猶豫片刻,雖很不情願,最後仍是回:「行吧。」她說著舔了下嘴唇,伸手問宗瑛要煙:「來給我一根。」

  宗瑛遞給她一支煙,薛選青甫點燃就皺皺眉,低頭吸一口就忍不住掐了:「這什麼破煙,甜膩膩的,居然還有奶味,又不是喝牛奶!」她低頭看看,抬首問宗瑛:「你突然改抽女士煙,不會是打算慢慢戒掉吧?」

  宗瑛不瞞她:「是,我在爭取戒煙。」

  薛選青頓時生出一種被拋棄的孤獨感,但她說的卻是:「抽煙的確沒什麼好的,要不是現場總是味道很重,我也不想抽。戒掉吧,戒掉很好。」

  話說到此,她想起宗瑛原先是不抽煙的,至少在最初認識時宗瑛碰都不碰這些。

  如果宗瑛沒有認識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抽煙這個壞毛病。

  她對宗瑛始終存了愧疚,這愧疚不僅僅關乎抽不抽煙的問題,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輕易提及,也讓她的得失心不斷加劇,以至於之前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舉動。

  宗瑛見她突然沉默,也未詢問緣由,低頭看一眼時間道:「不早了,你們儘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選青斂回神,看向車那邊:「行啊,你叫他過來吧,我先去那邊等著。」

  她說完即轉身返回自己的車裡,宗瑛走向另一邊,拉開車門彎腰對盛清讓說:「盛先生,出來一下。」

  盛清讓立即下車,宗瑛對他說:「從這裡開到法租界,兩個小時不到,時間應該是足夠的。但我不確定救援車什麼時候能來,所以你跟選青的車先走最穩妥,可以嗎?」

  雖然是徵求意見的語氣,但實際已經替盛清讓做了決定,盛清讓說:「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對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沒說什麼,指了薛選青的車:「在那邊。」

  盛清讓循她的手看去,薛選青打開大燈,示威一樣摁了兩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讓一起過去,待盛清讓坐進副駕,她突然又想起什麼:「稍微等一下。」說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車內,問外婆:「之前我買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將購物袋遞過去,只見宗瑛二話不說拎起袋子就跑了。

  外婆 「哎——」了一聲,這才意識到宗瑛的零食並不是買給自己的。

  宗瑛讓薛選青打開車窗,將滿滿噹噹的購物袋塞給副駕上的盛清讓:「有備無患。」

  盛清讓抬頭,忽然又見她將手伸進來,探入購物袋內摸出兩瓶易拉罐飲料。她食指用力一勾,啟開一隻拉環,先將一罐遞給他,隨後自己又開了一罐。

  她細長的一雙手握著飲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鐘,說:「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言畢她突然將飲料罐往前遞了一遞,碰及他手裡的罐子,似離別乾杯。

  然後,她仰頭喝了大半。

  她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甚至不確定還能不能再見面,要講的一切都在飲料罐裡,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讓察覺到了她的擔心和在乎,他很確信自己的直覺是真的,直到手裡的金屬易拉罐都被捂出體溫,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懸在黢黑夜空裡的月亮,將視線轉向她,才開口說:「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嚨口的肌肉頓時收緊,握著易拉罐的手差點將鋁罐捏癟。

  薛選青看不下去了:「你們兩位是在談戀愛嗎?能不能痛快點,又不是生離死別。」

  宗瑛別過臉,終於捏癟罐子,突然俯身湊到盛清讓耳邊,低聲叮囑:「不管想什麼辦法,六點之前從選青車裡脫身。請你多保重。」

  她雖然還是擔心他的突然消失會給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驚嚇,但她這兩天的種種舉動,都是對他在她生活中出現、甚至單獨接觸她親友的默許與接納。

  她說話時的氣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講完立刻直起身,薛選青也在同一時刻關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裡還隱隱存有同樣的氣味。

  汽車駛離服務區停車場,盛清讓轉頭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愈來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見,他耳根的一點點紅才逐漸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車裡,解鎖手機調出播放器,隨機播放到一首Prairie Moon,口琴聲意外的空曠悠揚。

  陰曆二十四,圓月缺角,這一輪圓滿很快結束,將迎來新的初升。

  外婆這時突然打破氣氛:「那袋子吃的你該早點給他呀,我還以為是買給我的,還一路吃了那麼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轉頭說:「後備箱還有一袋是給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講嘛,剛剛那袋裡面都是年輕人才喜歡吃的零食。」

  與這裡相比,薛選青車內的氣氛卻遠沒有這樣平和,彼此劍拔弩張,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

  開了好一會兒,薛選青問:「好久不見盛先生,上次你褲腳全是血,渾身硝煙味道,這次乾脆臉上都掛綵了,你是混道上的嗎?」

  薛選青講話時餘光掠過他的臉,問得毫不客氣。

  盛清讓否認:「只是暫時捲入了一些紛爭。」

  他這個回答無法令薛選青滿意,薛選青乾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紋,但是查下來沒什麼收穫,我無法確定你的身份,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讓儘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術語,但他問:「請問憑什麼這樣做?」

  薛選青說:「因為我覺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誰?」

  盛清讓沉住氣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選青有點惱火,但對方沒有炸毛之前,她不能先炸。

  出高速又開了一會兒,天邊隱約要亮了,她又問:「你什麼事情這樣著急,趕飛機嗎?」

  盛清讓將錯就錯,順著她講:「是,但帶我進市區即可,如果你覺得麻煩,可以現在就讓我下車,非常感謝。」

  薛選青冷笑一聲:「怎麼會覺得麻煩呢?」她接著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這樣樂於助人,當然是要送你到機場才好了。去浦東還是虹橋?哪個航站樓?」

  不論虹橋還是浦東,現在都極不太平。

  盛清讓說:「謝謝你,不用了,現在讓我下車就可以。」

  薛選青愈發覺得他有鬼,餘光掃過去講:「既然你不講,那麼先去浦東?反正快到了。」

  盛清讓整個人陷入一種竭力壓制的焦慮中,薛選青偏不讓他好過。

  車子到浦東機場時,距早6點還有二十分鐘,盛清讓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會在車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話不說下了車,立刻往航站樓裡走。

  薛選青停好車,悄無聲息跟進去。

  她最終見盛清讓進入男洗手間,過去將近二十分鐘,卻不見他出來。

  薛選青皺起眉,這時大廳裡人少得可憐,男洗手間裡也很久無人進出,她索性走進去,小便池前一個人也沒有,所有隔間的門都敞開著,哪裡還有盛清讓的人影?

  這個人難道可以憑空消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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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方女士,我不是現在年輕人,所以我也不太愛吃薯片,另外,我好想試試拉那個易拉罐的,但不給我機會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27 PM

第三十四章

  無論薛選青有沒有找到盛清讓,這一天的太陽還是照常升了起來。

  最高氣溫跌到30攝氏度以下,遇上多雲的天氣,陽光飄忽不定,東北風輕柔拂過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將至。

  交易日一開盤,就不停有電話撥給宗瑛。

  宗瑛彼時還在高速上,無動於衷放任手機一直震動,就是不接。

  她知道這些電話幾乎都與她減持新希股份有關,無非是質問為什麼突然拋售,抑或探詢她在新希新藥上市這種關口減持的理由。

  股價的漲跌,能套現多少,她都不關心,對新希的經營狀況她更是毫無興趣。

  新希不再是初創時那個新希了,它或許已經與嚴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馳。

  手機剛剛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車駛出高速收費站,宗瑛按了接聽,藍牙耳機裡傳來薛選青的聲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嗎?」

  「你先聽我講。」

  宗瑛驟然察覺她語氣與平日有異,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由一緊:「講。」

  那邊薛選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東機場,然後他憑空消失了,真的是——憑空!我都快把浦東機場翻個遍了,連個影子也沒找到。簡直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這根本不科學!」

  她聲音混在機場大廳噪雜的環境中,宗瑛聽得有一瞬發懵,耳朵嗡嗡直響。

  宗瑛複問:「你送他去了哪裡?」

  薛選青皺眉答:「浦東機場啊。」

  浦東——

  宗瑛清晰記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來的滬戰大事記。就在兩天前,為威脅浦江右岸敵軍,第8集團軍防守浦東。

  即便沒有淪陷,那裡也是毫無疑問的前線。

  外婆這時明顯發覺宗瑛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側臉也緊緊繃起。

  宗瑛壓著語聲問:「你為什麼要送他去那裡?」

  薛選青又講:「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辭,我覺得他有問題,因此打算試探一下,誰知道他突然會消失?你說他怎麼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個封閉的環境,他是在變魔術嗎?」

  宗瑛幾乎一觸即發了,她講:「薛選青,我不和你開玩笑,這件事性命攸關,我真的可能會和你翻臉。」

  性命攸關四個字將薛選青震住了,也將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當中。

  等她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時,宗瑛掛了電話,只剩急促嘟嘟嘟聲,再撥就撥不通了。

  宗瑛差一點朝薛選青發了脾氣,但她明白這除了宣洩毫無用處,包括自責也沒有用——

  他一旦回到過去,就會音訊全無。宣洩和自責,統統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機因電量不足自動關了,車內不復有打擾,有片刻消停。外婆謹慎問她:「出了什麼事情?人沒有安全送到嗎?」

  宗瑛握緊方向盤,拐進另一條路,按照原計劃回699公寓。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現在還不確定狀況。」

  外婆不由蹙眉,宗瑛怕她擔心,又說:「但是外婆,我會盡力處理。」

  將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東機場,儘管知道這個時間點不可能在那裡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選青走了一遍。薛選青最後指了男洗手間道:「外面的監控我已經看過了,他進去就沒有出來過,而裡面也確實沒有人。」緊接著給出結論:「他的確就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講完神色變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薛選青滿腦子被不可思議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憑空消失的現實,且出乎意料地冷靜分析道:「這關乎到他憑空消失到哪裡去了,是過去、未來,還是別的空間?」

  宗瑛抿唇。

  「那麼我猜是過去。」薛選青回憶起盛清讓老派的穿著與作風,又想起他褲腿的血跡和身上的硝煙味。她看著宗瑛一字一頓問道:「難道是戰時?」

  說出「戰時」這兩個字時,薛選青才突然生出一種後怕的情緒。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無憑無據的猜測,可卻有太多線索來佐證——比如她撬門那天,被反鎖的房門內一個人也沒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車的那個早晨,那輛車開到外白渡橋旁的交通燈前停下,被發現時裡面卻空無一人。

  全部都是,憑空消失。

  薛選青下意識閉了閉眼,用力握拳來保持冷靜,心平氣和問宗瑛:「車停在外白渡橋的那天,你也在車裡?」她篤定盛清讓不會開車,那麼肯定是宗瑛開車帶他,可為什麼宗瑛也消失不見?

  宗瑛無法再瞞,抿唇默認。

  薛選青看著她,心中突然騰起一種無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裡?難道和他一起嗎?」

  為什麼會這樣?

  薛選青見過大案要案,離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關乎宗瑛的一件事卻幾乎要將她逼到崩潰。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廣播輪番催促登機,世事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著一個莫名其妙的過去來客,往後退。

  她曾在最緊急的關頭抓緊過薛選青,薛選青此時卻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個推著行李箱橫衝直撞的孩子驚叫一聲「啊我的箱子」,萬向輪載著箱子就徑直朝薛選青滾了過去。薛選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驟然回了神。

  她抬頭看宗瑛,宗瑛也看她。

  她又問:「我是不是在做夢?」且這個夢還不可理喻到了極點。

  說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結結實實,絲毫不假。

  薛選青沉默了,宗瑛過了半晌道:「不是做夢,他從1937年來。」

  這是宗瑛難得的攤牌,薛選青卻沒有絲毫欣悅,她反問:「1937?1937!」

  她猜的沒錯了,就是戰時。

  薛選青進一步求證:「所以你突然消失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1937年?」

  宗瑛不迴避了,答:「是。」

  薛選青幾乎要跳起來:「那得多危險!瘋了嗎?!」

  宗瑛此時非常疲倦,雙腳彷彿都支撐不住軀體的重量。

  她面色憂沉看向薛選青,聲音是疲勞攜來的低啞:「危險?他每天都要面對你說的那個危險世界,而浦東在他時代,是戰區。」

  薛選青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試探將一個人丟去了更加危險的前線,有片霎的不知所措。

  「我來幫你找。」她竭力穩神,摸出手機想做些什麼,手忙腳亂打開搜索框,查詢淞滬會戰大事記,撲面而來的「某某戰場、某某集團軍、轟炸、淪陷」等字眼,密密麻麻湊成堆,令她毫無頭緒。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這個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憶,只曉得他姓盛,並不知道他名字。

  薛選青抬起頭想要問宗瑛,對面卻伸來一隻手拿走了手機。

  宗瑛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講完低頭打開地圖,雙指放大,定位到浦東機場這個洗手間的位置,截完圖快步走向服務台。

  薛選青連忙跟上去,只見她拿著手機詢問服務台的工作人員:「請問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東機場的這個位置是哪裡嗎?」

  那個工作人員斂瞼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實在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突然問這種問題。

  她隱約記得一些機場建造的歷史,卻又不太確定,因此扭頭轉向旁邊的同事,問道:「浦東機場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來的啊?」

  那個同事被這樣問也覺得莫名其妙,轉過身來說:「我記得是填了一半?」

  挨著櫃檯的薛選青驚詫反問:「這裡原來是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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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天啊嚕民國boy掉海裡了快點來救人呀。

  宗瑛:樓上冷靜一點,你真的調查過了嗎?那裡是海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34 PM

第三十五章

  薛選青聲情俱驚,櫃檯內的工作人員被駭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麼了?這個人何至於驚嚇成這個樣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員深覺這種問題無關緊要,敷衍應付一聲,隨即轉向前來諮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麼需要幫忙?」

  那個上了年紀的旅客倒不著急問事情了,伸頭探一眼放在櫃檯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浦東機場的衛星地圖,圖上標了一隻小紅點。

  他皺眉指出工作人員的錯誤:「怎麼是填海建的呢?這個地方頂多算個灘塗,原來到處是爛泥和蘆葦,這種網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講完又多看兩眼薛選青和宗瑛:「你們是做歷史方面工作的?」

  薛選青胡亂應完又連忙道謝,慶倖地大嘆一口氣:「還好不是海,不然萬一他不會游泳,那……」

  她講完視線瞥向宗瑛,宗瑛的臉卻始終繃著,不曉得是在生氣還是擔心。

  事關性命,薛選青這時氣焰驟消,倒畏手畏腳地怕了起來,也不再敢在宗瑛跟前胡亂講話。

  就算不是海,灘塗和蘆葦蕩也不是什麼好的著落點,盛清讓從灘塗地裡爬出來費了好大的勁,最後弄得一身狼狽,隨身帶的公文包、宗瑛給的零食袋也都糊滿淤泥。

  沒什麼要緊,能出來就好,比這個更惡劣的著落他也經歷過,每天面臨不確定的時空轉換,只能主動適應各種突然。

  晨六點,天際明亮,空氣潮濕,隱約浮著硝煙味。因是戰時,原本一早便會出海的漁民們現在全沒了蹤跡,如今視線所及,只有大片飄蕩的蘆葦及國軍的防禦工事,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盛清讓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尋個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點回2015年的浦東,他就能從這裡徹底脫身。

  這計劃原本沒什麼問題,他手裡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幾天都不會餓死,何況他只需待一個白天。

  可惜計劃很快就被疾馳而來的汽車聲破壞了。

  巡防的第八集團軍士兵發現了盛清讓,立即停了車。

  這地方已經封鎖,盛清讓出現得怪異突兀,還不待他解釋,兩個士兵跳下車,不由分說就將他給抓了。

  盛清讓一句話也說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點想開口的意圖,黑洞洞的槍口就會頂上來。

  車子一路飛馳,最後抵達營地,盛清讓被拽下車。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將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雙腿一攏,立正行軍禮:「報告營長!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懷疑是敵軍間諜!」

  「讓開。」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過去,先是看到一個渾身淤泥的人,隨後才認出那張臉。

  雖然驚訝,但老四卻不會往臉上寫,只打量他幾眼,打趣笑道:「三哥哥,前前後後都封鎖了,你怎麼掉到這裡來了,你是空降的嗎?」

  這問題叫盛清讓也沒法回答,他只能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敵軍間諜,你們無權扣押。」

  老四當然信他不是間諜,但現在誰有空送他出去?再說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讓吃癟,就想看他沒轍的樣子,因此故意使壞地講:「三哥,哪裡都有規矩,我們這裡的規矩是一切要等調查完才能下結論。」說完轉向旁邊兩個人:「把他看起來。」

  那兩個士兵也懵了,營長一口一個三哥哥喊著,這會兒又叫他們把這個人關起來,到底是說反話還是真要關?

  「愣著幹嘛,執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

  枉盛清讓出具各種身份證明與通行證,對方就是不回應,只全心全意執行看守任務。

  外面傳來炮擊聲,先是零零散散,逐漸變得密集,彷彿就在頭頂,好像隨時會有砲彈掉下來。

  盛清讓抬手看表,才剛剛早九點。

  越是這樣的景況,時間越是難熬,手錶指針慢得像隨時要停下來。

  忍著這樣的聲音熬過上午,中午歇了一陣,下午炮聲又囂張起來,空氣裡的硝煙味更重了。

  盛清讓連日缺覺,此時被炮聲震得耳鳴,意志已瀕於崩塌邊緣,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樣睡過去,到晚十點,他會無知無覺地當著守衛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漸漸黑了,飛機轟鳴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也終於消停,一天的防守,看來終於結束了。

  室內只點了一盞煤油燈,柔柔弱弱地亮著,外面朦朦朧朧裹了一層光圈,是暴風雨過後短暫的平和。

  突然有人闖進來,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禮:「報告營長!一切正常!」

  盛清讓聞聲抬頭,只見老四拎了一桶水走進來,肩上還搭了兩件衣服。

  老四步子突然一頓,放下水桶,衣服往行軍床上一扔,黯光裡的一張臉藏了疲憊。

  他問那士兵:「查問得怎麼樣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讓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氣十足地答道:「未發現可疑物品,只查到幾本證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遷移委員會的,還有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

  他答到這裡便意識到肯定抓錯人了,但長官要求如實回答,那麼只能承認錯誤。

  老四問:「是不是日本間諜?」

  士兵斬釘截鐵答道:「不是!」

  老四說:「出去!」

  士兵二話不說出了門,室內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讓。

  老四一身的硝煙塵灰味,盛清讓則是一身的淤泥——已經乾了。

  老四瞅他兩眼,突然低頭點起一支粗糙的捲煙,狠吸一口,眯了眼複抬頭,嗓音被疲倦纏裹:「沒事跑浦東幹什麼,難不成浦東也有廠子要遷?」

  盛清讓答:「是為別的事情,暫不便透露。」

  老四對他們遷廠的事沒多大興趣,更無好感,吐出一團煙霧講:「左右不過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講得好聽,最後能遷走只有大廠,小廠該亡還是亡,據說國府還搞了個『救國公債』的名頭低價收購小廠,說白了不過是趁火打劫。你四處奔波也該知道,現在車站和碼頭都是重點轟炸對象,加上封鎖,整個上海,能救出來十來家工廠了不得了。」他彈落煙灰,皺眉給出自己的觀點:「杯水車薪而已。」

  盛清讓抬頭回道:「你的意思是沒有遷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嗎?」

  老四臉上顯出幾分焦躁來,他忽然下意識往外看一眼,可門是關著的,只隱約傳來收拾殘局的聲音。

  上海能守住嗎?老四不吭聲。

  他抬腳踢踢水桶,抬頜指指行軍床上的衣服,言簡意賅道:「洗洗換了。」

  盛清讓沒動作,老四就不耐煩地乜他一眼:「怎麼,還要我幫你洗?你這個樣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煩就趕緊換。」

  他扔掉煙頭踩滅,緊接著又點燃一支。

  老四這種軍營裡混久了的人,基本沒什麼隱私概念,大男人還面對面洗澡呢,同處一室換個衣服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盛清讓俯身掬水洗了臉,慢條斯理地解襯衫扣,老四別過臉,猛吸一口煙。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評價完,扯了一條毛巾走過去往桶裡一丟,又撿起盛清讓剛剛換下來的襯衫對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說:「一看就很貴。」瞄一眼商標說:「還是洋貨。」

  老四不是讀書料子,和盛清讓又差不多年紀,以前功課做得差了,家裡便總要說「你連那個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煩透了家裡那種凡事都比較的勢利風氣,因此他討厭家裡,也討厭寄樣在大伯家的盛清讓——會讀書了不起嗎?會扛槍嗎?會拆地雷嗎?能上前線嗎?

  想到這裡,他扔下襯衫,走兩步,咬著煙頭俯身撿起盛清讓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著一個陌生商標。

  老四毫不客氣地打開來翻了翻,裡面充斥著各色包裝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簡化的漢字,一看就是異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徑直拿了一袋薯片撕開,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盛清讓回頭看他一眼,未加阻攔,隨他吃。

  老四哢嚓哢嚓吃著無比薄脆的薯片,又拆開一隻鯪魚罐頭,問了一連串:「哪裡搞來的?同你那個宗小姐有沒有關係?她離開上海沒有?」

  盛清讓背對著他穿好卡其長袖衫,身形頓了頓,答:「離開了。」

  饑腸轆轆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將這種新奇的包裝袋揉皺。

  真走了?他想起那個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際線一片灰藍,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朝他走來,襯衣血跡斑斑,抱著嬰兒的手細長有力,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堅定與勇敢。

  他發覺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開一袋蘇打餅乾,往嘴裡塞了兩塊,倏地起身道:「換好沒有?換好走了。」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時間指向晚8點,距他回到宗瑛的時代還剩兩個小時。

  現在離開,再合適不過。

  他快步走過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他道:「放下。」

  他問:「放下什麼?」

  老四說:「三哥哥,你換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該付出點代價?」

  盛清讓二話不說摸出錢夾,老四講 「誰稀罕你的錢」,又用眸光點點盛清讓手裡的塑料袋,盛清讓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後又從裡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將其他的留給他。

  老四滿意地出了門,盛清讓緊隨其後。

  一輛軍綠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駕駛位,同盛清讓講:「上車,送你一段。」

  盛清讓道謝,坐上副駕,老四便發動了車子,一路往南開。

  穿過蕭索夜色,濕潤晚風迎面撲來,頭頂是萬里星空,靜謐中只聽得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好像戰火從未波及這裡。

  到了封鎖線,老四突然踩住剎車,講:「我只能送到這,餘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讓聞言回了一聲:「好,謝謝。」他言罷下車,徑直穿過封鎖,卻未聽到身後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轉頭,老四正坐在駕駛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拋,朝他扔了個東西過來,穩穩落在他腳下。

  盛清讓俯身從草地裡撿起它,一把保養得當的勃朗寧M1911手槍,月光下槍身鋥亮,冷冷泛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說:「彈匣裝滿了,只有七發,祝你好運。」

  他也不管盛清讓會不會用槍,講完即發動汽車,轉頭飛馳離去。

  盛清讓站在封鎖線外目送他遠去,將手槍收進包裡,轉身大步離開。

  晚十點,宗瑛和薛選青仍守在浦東機場。

  航站樓外潮氣滿滿,樓內頂燈慘白,冷氣在夏夜裡露出猙獰的臉,吹得人後腦勺疼。

  宗瑛始終盯著大屏上的時間,一點點看數字不斷跳動,甫越過22:00:00,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選青說:「我去那邊找找,你留在這裡。」

  薛選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壓制的焦慮,問:「不如分頭找?」話音剛落,薛選青口袋裡的手機陡然震動起來。

  接起電話,那邊說道:「宗瑛手機怎樣也打不通,她現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請你轉告她……」

  薛選青應了聲「是」,聽對方講了大致情況,面色愈沉。

  宗瑛問:「怎麼了?」

  薛選青掛掉電話抬頭看她,神情裡俱是憂慮:「外婆摔了一跤,現在在醫院,叫你立刻過去。」她試圖讓宗瑛放心,接著說:「你去,這裡我來找。」

  宗瑛看她一眼,只能將事情囑託給她,轉過身快步走出候機廳。

  汽車駛離機場在夜色中疾馳,掠過一座被遺棄很久的電話亭。

  盛清讓站在電話前塞入硬幣,撥向宗瑛的手機,嘟聲過後只傳來機械的系統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

  盛清和:三哥哥,你是空降來的嗎?

  盛清讓:是的。(我並沒有開玩笑,不要笑)

  盛清和:那下次多帶點薯片再空降,我要番茄味的。

  19世紀就有薯片了,但是流行要到1920年代,有個豪文利薯片很厲害,不過當時跟現在的肯定大不同啦。

  塑料袋則是1902年有的,但跟現在的也不太一樣。

  是這樣的,勃朗寧M1911制手槍可以裝7+1發子彈,其中1是膛內的一發,遇到緊急情況打開保險就可以直接射擊,彈匣裡可以裝7發,上膛後使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43 PM

第三十六章

  現代人會因為哪些理由關機?

  機器故障、沒電、遇到必須關機的環境,或者乾脆就是什麼電話也不想接。

  宗瑛佔了其中兩項,電量耗盡,為避免輪番的來電轟炸,索性不充電放任它關機。

  盛清讓不知緣由,面對關機提示,只能改撥699公寓座機,聽筒裡嘟了許久,到最後也沒有人接。

  他擱下電話,視野中是人煙寥寥的寂寞夜色,只有汽車在冷清公路上交錯飛馳。他打電話僅僅是為她那一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但現在這個報平安的電話無法打通,就只能作罷。

  宗瑛開車抵達醫院時已經很晚,外婆的檢查剛剛出了結果。

  診室慘白頂燈打下來,膠片「哢噠」一聲卡進看片器,值班醫生仔細看完同宗瑛講:「顱內有少量出血,住院觀察一下吧,老人家摔跤不能掉以輕心的。」她說完寫單子,又問:「平時她有沒有間歇性跛行症狀?」

  宗瑛迅速回憶近期的相處,外婆的確出現過一些下肢痠痛的情況,據外婆自己講是因為太累,因此也沒有引起重視。

  她答:「有一些。」

  值班醫生寫完單子抬頭:「如果有相關症狀,我建議最好再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除一下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反正MRA不用造影劑,檢查也比較安全。來,你簽個字。」

  宗瑛接過住院單簽字,值班醫生低頭瞥一眼簽名,眸光微變——這名字她很有印象。

  她緊接著又抬首打量宗瑛,更覺得對方面熟,可深更半夜大腦也遲緩,一時間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就不便貿然發問。

  宗瑛辦妥入院手續,再回病房時外婆已經睡了。

  她坐下來看著監護儀上不斷跳動的數字走神,沒過一會兒,病房的門突然被小心推開。

  宗瑛倏地回神,一轉頭就看到盛秋實。

  他提了一張摺疊躺椅進來,剛要講話,宗瑛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便壓低聲音講:「陪夜用得到的,我幫你撐開來?」

  宗瑛擺擺手,盛秋實便將摺疊椅挨牆放好,又搭了條毯子上去。

  「睏就先打個盹,晚上應該不會有什麼情況的。」

  「我再看一會兒。」

  兩個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外婆卻還是醒了。

  宗瑛趕緊起身詢問狀況:「現在感覺怎麼樣?」

  外婆半睜著眼看她,慢吞吞講:「就是有點頭暈,沒什麼要緊的。你什麼時候來的?」

  宗瑛如實答:「半個鐘頭前。」又說:「怪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家。」

  外婆不忍看她自責的模樣,便講:「怎麼能怪你?是我自己不留神摔的,還要拖累你熬夜。」頓了頓,又問:「那個事情處理好了沒有?他叫什麼來著,盛……」

  老人家一時想不起來,不由皺眉重複一遍:「叫盛什麼?」

  盛秋實這會兒突然往前探了一下:「是問我嗎?」

  外婆擺擺手:「不不不,不是你。」

  盛秋實尷尬後退半步,偏頭看向宗瑛,宗瑛卻不給答案,只俯身哄外婆:「他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掛心,繼續睡好不好?」

  外婆見她沒有想講的意思,加上的確有些累,也就作罷,只叮囑說:「你也一定要睡,聽到沒有?」

  宗瑛放柔聲音接著哄:「知道了,我馬上就睡。」

  她說罷當著外婆的面攤開摺疊椅,盛秋實見狀識趣離開,他走到門口,值班醫生剛好進來。

  他打招呼:「孫醫生來查房?」值班醫生說:「是啊,我過來看一下。」

  孫醫生徑直走到病床前仔細檢查了一遍,側身囑咐宗瑛:「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你晚上多留點心,有情況就按鈴。」她說著頓了頓,終於問出口:「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你來過我門診吧?」

  本有些犯睏的宗瑛這時突然一個激靈,另一邊的盛秋實聞言也轉過身,外婆更是直接發問:「阿瑛去看什麼病呀?」

  宗瑛的臉驟然緊繃,她搶在孫醫生再次開口前答道:「沒什麼,血管性偏頭痛。」

  孫醫生瞅一眼她略微發白的臉色,大致猜到她想隱瞞這件事情,便應和她:「是吧?現在好一點沒有?」

  宗瑛暗鬆一口氣:「最近好多了。」

  盛秋實在一旁聽著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宗瑛來醫院為什麼不同他講?像是有事情要故意瞞他一樣。

  他本想開口問一問宗瑛,孫醫生卻轉頭與他說:「剛剛我看急診楊護士找你的,她沒打電話給你?」

  盛秋實一摸口袋:「上來的時候忘帶手機了,我過去看看。」

  孫醫生目送他離開,同宗瑛說:「對了,還有個表要填,你跟我來一下。」

  宗瑛很清楚這只是個藉口,但還是跟她出了病房。

  病區走廊裡的燈此時滅掉了一些,半明半昧的,空調偏冷,掛鐘上的紅色數字不斷跳動,宗瑛看到時鐘就又想起盛清讓,也不知他有沒有順利回來。

  孫醫生喚她一聲,宗瑛斂神請她直說。

  孫醫生正色道:「我來之前又回去查了一下當時的檢查影像,你是不是沒有取報告?」

  宗瑛抿唇,答:「是。」

  孫醫生一貫負責任,她講:「你沒取報告,本來是要聯繫你再做進一步確診的,可你健康卡裡留的電話也是錯的,打不通。」稍作停頓,她抬眸問:「你曉得自己是什麼情況嗎?」

  宗瑛累得半個身子挨著牆:「我後來去附院做過DSA。」

  孫醫生只看她神色,便能猜到確診結果:「既然都有結論了,為什麼不做手術?」

  宗瑛好像有些受涼,不免吸了吸鼻子,在昏昧燈光下,倒與一個陌生人敞開了心扉:「情況有些複雜,貿然做手術,我擔心有些事情可能就來不及處理了。」

  孫醫生顯然不讚同這種觀點:「有什麼事情來不及處理啊?你可以交代給你家人去做嘛。」

  宗瑛低頭揉太陽穴,皺著眉一聲不吭。

  孫醫生察覺出她憂慮心很重,是明顯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抱歉,你……還有沒有其他的親人?」

  宗瑛抬頭看她,嘆息般道:「有,不過都不太熟了。」

  一個人做高風險的手術,獨自簽知情同意書,手術室外連個等消息的人都沒有,需要足夠勇氣,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孤獨。

  孫醫生體諒地伸手,輕拍拍她。

  宗瑛這時站直身體,懇切請求:「這件事我暫時不想外婆和盛醫生知道。」

  孫醫生道:「保護隱私當然沒有問題,但我建議你事情處理完就趕緊手術,最晚不要拖過十月。」她給出個最後期限,抬頭瞄一眼過道裡的電子掛鐘:「行了,都十二點了,趕緊去休息。」

  在孫醫生催促下,宗瑛返回病房。

  所幸外婆情況平穩,宗瑛這一覺睡得還算完整。一大早被鬧鐘叫醒,她起來檢查了一下外婆的情況,拉開窗簾在晨光中坐了會兒,下樓去給外婆買早飯。

  她剛出醫院大門,迎面就撞見過來探病的大姑。

  大姑問:「你過來看宗瑜啊?」

  宗瑛如實回:「不,我外婆住院了。」

  大姑乍聽她外婆回來,先是一驚,立即打探:「你外婆哪天回來的?怎麼突然住院了?」

  宗瑛不想和她講太多,敷衍答了一聲「上月底回的」就推脫有急事匆匆走了。

  大姑本還想揪住她再問一問,沒想她溜得太快,喊也喊不住。

  宗瑛去粥店的路上途經移動營業廳,剛剛上班的前臺櫃員哈欠連天,見她進來,打起精神問:「您好需要辦理什麼業務?」

  宗瑛從錢夾裡抽出身份證遞過去:「辦張新卡。」

  「號碼隨機可以嗎?」、「可以。」、「麻煩選一下套餐。」、「第一個。」

  前臺櫃員遞新卡給她,緊接著又推過去一張促銷單頁:「需要新手機嗎?現在有優惠活動,綁定新卡可以每個月返話費的。」

  她不過是嘗試推銷手機,宗瑛立刻答道:「好。」

  前臺櫃員沒想到這麼順利,麻利給她辦完購機手續,起身取了新機給她,只見宗瑛埋頭打開包裝,翻出換卡針,置入新卡,輕細哢噠聲後,長按電源開機。

  完成機器註冊,她迅速撥了個電話出去,那邊無人接聽,傳來語音提示讓她留言,她說:「章律師,如果有事請暫時打這個電話聯繫我。」

  隨後她又打給薛選青,但系統提示關機,大概是沒電了。

  宗瑛看一眼時間,距早六點已過去三個鐘頭,玻璃門外陽光熱烈,蟬鳴聲藏在法桐葉裡。

  她推開玻璃門去隔壁粥店買早飯,大姑提了一隻果籃進了外婆病房。

  外婆以為是宗瑛回來了,支起身,看到的卻是宗瑛大姑。

  大姑放下果籃,擺出一副關切面孔問道:「聽說您病了,大家親戚一場,我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的,現在感覺好點了伐?」

  不速之客也是客,多年不見,外婆也無心鬧僵,為維持場面上的和氣,回了一句:「我身子骨還算硬朗,不勞掛心。」

  大姑坐下來:「宗瑛是去買早飯了吧?」

  外婆說:「不清楚。」

  大姑便講:「她做事情怎麼總這個樣子?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剛剛在外面碰見我,話還沒講完,人就跑得沒影了,總急急忙忙的不曉得在忙什麼,平日家也不回,整天紮單位,宗瑜出事故住院兩個月,她這個阿姐就來看過一兩次,一家人之間怎麼能冷到這個樣子呢?她姆媽離開這些年,我們都很關心她的,但她就是跟我們不親,不過外婆你的話她總歸是聽的,請你好好講講她,不要鬧脾氣一樣隨便拋股份套現,要是缺錢用同她爸爸講就好了呀,現在家裡面都不曉得這個事情,鬧得很被動的!」

  她說著打開手機看股價,講些什麼「那可是她姆媽留給她的,居然說拋就拋了,她哪能這樣做事情呀,外婆你講是伐?」

  外婆聽她講到這裡,已經清楚她來的目的——

  假借關心的名義,實際是希望自己能對宗瑛進行管教。

  外婆不懂什麼股份,也不想插手宗瑛的決定。

  她不吭聲,希望對方講完了就識趣地離開。

  可這時大姑卻突然接起電話,講:「慶霖啊,你到哪裡了?對呀對呀,我已經到醫院了,現下在宗瑛外婆這裡,外婆住院了,我過來看看。你也要過來?好,1014,26床。」

  外婆面色遽變,大姑察覺到外婆的排斥和介意,只當是自己剛剛提到了嚴曼的緣故。

  大姑想了想,臉色沉了些,語氣也放緩:「宗瑛外婆啊,當年小曼的事情……處理得的確是不夠周全,一會等慶霖來了,讓他同你道個歉。」

  外婆聽了這話,喉嚨口似哽住一樣,好半天才講出一句:「已經是了結的緣分,還是不要再提了。」

  這態度已經是強忍的和顏悅色,大姑卻道:「不不不,該道歉的還是要道歉,畢竟事情最後發展到那個地步誰也不想,要是當年小曼和慶霖沒有鬧離婚,慶霖假如再包容小曼一點,小曼大概也不會想不開,個麼說不定現在也不是這個樣子了,你講對伐?」

  外婆雙手抓起被單,皺巴巴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得更厲害:「是嗎?」

  大姑並未意識到哪裡不妥:「我沒有講小曼的不對,我是講慶霖嘛。」這話貿一聽是主動攬錯,實際卻是另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撇清,且看不出其中半點真心實意。

  外婆看大姑嘴角扯出笑,頓時脊背肌肉繃直,額顳血管突突猛跳:「我講不要再提了。」她深吸一口氣,手裡被單攥得更緊:「小曼已經走了,道歉又能如何?至於阿瑛——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她自己負責,小曼留給她的股份,她有權自己做決定,你、我,還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她最後壓著聲音說:「現在請你出去。」

  大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震了一震,霍地站起來,斂了笑說:「宗瑛外婆,我今天是真心來看你的呀。」

  外婆氣息愈急促,床邊監護儀上的數字不斷跳動,血壓陡升,逼近報警值,這時病房門突被推開——

  宗瑛拎著早飯疾步走進來,匆忙擱下飯盒,掠一眼監護儀屏幕,對外婆講:「吸氣,不要急,慢慢來,呼氣。」

  宗瑛一邊留意外婆面色,一邊關注監護儀,片刻後驟鬆一口氣,餘光一撇,大姑仍杵在室內,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宗瑛意識到大姑又要開口,突然快步上前拽過大姑,二話不說揪她出了病房。

  剛到走廊,還沒來得及多走幾步,大姑用力掙開她,嗓門不由高起來:「宗瑛你幹什麼?我好心好意來看你外婆,你犯得著這個樣子伐?」

  宗瑛非常惱火她來惹外婆,此時眼眶佈滿紅血絲,聲音已經竭力控制:「好心好意血壓會升到報警值?外婆需要休息,我不想任何人去打擾她。」

  大姑見她這樣明著頂撞,氣焰更盛,高聲回駁:「我來還不是因為你?!」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宗瑛,眼裡怒火簡直要燒起來:「一聲不吭拋股票,關了機誰也不睬,連你爸爸的話也當耳旁風,你眼裡還有誰?除了你外婆還有誰能管得住你?」

  宗瑛牙根咬緊,大姑突又伸手指著她身後講:「你爸爸來了!你來同他講!」緊跟著視線越過她,對迎面走來的宗慶霖道:「慶霖你好好看看你這個女兒,越發不識管教,簡直沒大沒小!」

  宗瑛握緊拳,呼吸急促粗重,宗慶霖走過來,她不轉身,亦不喊他。

  宗慶霖問她:「你昨天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我叫你立刻停止拋售,為什麼不聽?」

  她不答。

  宗慶霖又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怎麼樣?」

  她不答。

  宗慶霖顯然也有了怒氣,撂話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同你媽媽一樣不可理喻!」

  宗瑛用力呼吸,幾是一字一頓答道:「接不接電話是我的自由;減持沒有違背任何規則,也是我的自由;我想什麼、想怎麼樣,你們從不在意,這時候卻這樣問,要我怎麼答?我媽媽——不可理喻?」

  大姑一怔,但馬上脫口而出,斥道:「宗瑛!你不要太自以為是,戶口本上你還是我們家的人!」

  護士這會兒又過來勸架,場面一通亂糟糟。

  宗瑛突有瞬間的目眩,耳朵深處驟然一陣轟鳴,她下意識抓住走廊的防撞扶手,這時盛秋實大步朝這邊走來。

  就在十五分鐘前,他在診室登入PACS查詢終端,模糊搜索,調出了宗瑛的檢查影像。

  他過來是為找宗瑛,卻碰上這樣一齣鬧劇。

  一種病者為大的職業心理作祟,盛秋實亦忍無可忍,講:「宗瑜是病人,宗瑛就不是嗎?你們能不能體諒她一下?!她現在——」

  =====================================

  老四:真是太過分了,是不是該決裂了,宗小姐我支持你去查真相,馬上去查,我相信你會去的,趕快查好了,多給我買一點薯片(註:番茄味),還有那個浪味仙(註:蔬菜味),還有威化餅(註:巧克力味),還有張君雅小妹妹(註:要捏碎麵,藍色袋子的),還有……

  盛先生:樓上怎麼這樣,只求宗小姐怎麼行,我這個搬運工呢?是不是打算視而不見?

  宗瑛:誰出錢?

  老四:……

  盛先生:……

  宗瑛這種自然人持股低於5%,一般可以在二級市場上直接拋售

  她可以委託別人(比如那個章律師)去做這個事情,然後這麼多也不會一次性拋完,會逐批進行。

  我們這邊可以隨小孩子叫長輩的,比如說可以喊小孩的外婆叫外婆,不曉得其他地方怎麼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12:52 PM

第三十七章

  宗瑛意識到要去阻攔時,已經遲了。

  盛秋實脫口而出:「她現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有事好好講,為什麼要這樣逼她?」他本就不是什麼暴脾氣的人,一句話氣也不喘地接著講完,白皙的臉已經逼紅,努力壓一壓,平定了呼吸又說:「何況這裡是醫院,鬧成這樣算什麼?」

  盛秋實一向溫和,大姑和他接觸這麼長時間,還沒見過他用這種語氣講話,愣了一瞬,但馬上又回道:「她有什麼毛病不能動氣的?懷孕了還是得了心臟病?」

  盛秋實情急之下差點就要講出宗瑛病況,宗瑛卻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阻止他插手。

  盛秋實扭頭去看,只見宗瑛背挨著防撞護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慘白,額頭冷汗潮了髮絲。

  她呼吸聲愈沉重,抬眸看向大姑,又側過頭看一眼宗慶霖,每個字都咬得吃力:「我要說的,剛才都說了。其餘的話,再講也沒有意思。」

  說完,她鬆開護欄,轉過身往回走。

  言語爭執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就算贏得上風,也不過是爭得短暫一口氣,整個過程中還要將自己弄得狼狽失控,對她而言得不償失。

  嚴曼很早前就和她講過「與能講道理的人才講道理,遇到無法講道理的,講千遍萬遍道理也徒勞」,宗瑛深以為然,因此這些年也儘量減少與那個家的接觸,非要緊事情,一概井水不犯河水,但現在對方主動進犯,令她深深察覺到了一種厭煩的情緒。

  宗瑛走出去還沒幾步,盛秋實追上來,一把抓住她手臂,講:「跟我來一下。」

  他邊說邊回頭看,只見大姑還在喋喋不休講些什麼,無非是說宗瑛裝病擺嬌氣,言辭間只顧將自己撇得無辜。

  盛秋實臉上生出厭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迅速帶宗瑛進了診室,關上門。

  宗瑛此時狀態太差亟需調整,立即回外婆病房不合適。

  她坐進診室沙發,接過盛秋實遞來的水,也顧不得冷熱,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當日劑量,就水吞下,緩了大概三十秒鐘,她抬起頭。

  盛秋實就站在她面前,神色裡有焦慮、有擔心也有探詢。

  宗瑛此時察覺出盛秋實不僅僅是起了疑心,他應該已經看過她的病歷。

  到這個地步,她也沒法再瞞他,只能搶在他發問之前開口:「如果你想問有關檢查的事情,那麼我也只能回你『承認事實,積極治療』,除此之外再去糾結有的沒的,我覺得都是浪費精力。」

  她稍頓,又道:「你讓我在這裡待一會就好。外婆剛才血壓很不穩定,能不能麻煩你過去看一眼,我調整好就立刻過去。」

  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告訴盛秋實「勸說不必,擔心也不必」。

  盛秋實深深看她一眼,又給她接了一杯水,說了聲:「好,我先去。」

  門開門又關,過了大概十分鐘,宗瑛起身重新回到走廊。

  家屬、病人、醫護人員來來往往,一派風平浪靜,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推門進病房,外婆也裝作什麼沒發生,同她說:「你回來啦?」

  宗瑛「嗯」一聲,若無其事坐下來,拿過床頭飯盒,打開蓋子,熱氣上揚,粥還沒有涼。

  她說:「買的雜糧粥,可能味道淡,但你要控制血糖,吃這個比較好。」

  外婆問她:「你不吃呀?」

  宗瑛從塑料袋裡翻出一次性調羹遞過去,講:「粥我吃不慣,等你吃完了,我下樓去吃大餐。」

  外婆看她還能寡著臉講調皮的話,心稍稍放下些,低頭吃粥。

  病床上鋪滿陽光,室內有些許燥熱,宗瑛起身調了空調溫度,見外婆快吃完了,便走上前收拾。

  她接過空飯盒收進塑料袋,問外婆:「昨天來查房的孫醫生,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外婆接過宗瑛遞來的餐巾紙擦嘴,「她講我哪裡有問題?」

  「也不是。」宗瑛直起身,「你腿不是經常不舒服嗎?她建議去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的。」

  「我不要做。」外婆很果斷地給出答覆。

  宗瑛當她是有顧慮:「這個檢查很快,也比較安全,你不要有負擔。」

  外婆不吭聲,宗瑛等她半天,突然看她摸出一隻手機。

  外婆戴上老花鏡,慢吞吞翻出手機通訊錄,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在接通的剎那,她又將手機塞給宗瑛:「讓小舅舅同你講。」

  宗瑛不明就裡接起電話: 「小舅舅,是我。」

  小舅舅那邊是深夜特有的安靜,他說:「是小瑛啊,外婆有什麼情況嗎?」

  「外婆昨天不小心跌了一跤,顱內有少量出血,片子我看過了,總體沒什麼大問題。但她近期經常腿疼,走路也有些吃力,醫生建議是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查下肢動脈的問題。」

  小舅舅耐心聽她講完,不急不忙道:「你說的情況我清楚,是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這個檢查外婆已經做過了,當時查的時候還不符合手術指征,最近症狀嚴重一點,是需要手術介入了。」

  宗瑛抿了抿唇,講:「這個手術國內技術也很成熟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立刻安排。」

  「我曉得國內技術很成熟。」小舅舅慢條斯理的,「但她術後需要人照顧,如果在上海做,只能靠你一個人,你又有工作要忙,這樣會耽誤。何況外婆的病歷和保險也都在這邊,總歸方便一些。醫生前陣子也給我們排了時間,就在這個月。」

  「這個月?」

  「對的。不曉得外婆同你講了沒有,我月中會來接她回去的。」

  「月中?」

  「是14號晚上的航班,很早前就訂好了。」

  9月14號,沒幾天了。

  宗瑛餘光看一眼外婆,總覺得太突然。

  她抬手捋頭髮來消化這個安排,小舅舅問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宗瑛說。

  「那麼你把手機給外婆。」

  宗瑛依言轉交,外婆又和小舅舅講了一陣,直到護士過來送藥片才掛掉電話。

  宗瑛站在晨光裡走神,外婆吃完藥催促她快去吃早飯:「你吃完飯回公寓睡一覺,不要整日都耗在我這裡。」

  小舅舅剛剛提起的這個日期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回:「不太想睡。」

  外婆講:「不睡也要回去洗澡換個衣服,你看看你多邋遢。」

  誠然如此,她兩個晚上沒洗澡換衣服了,不知盛清讓會不會比自己更狼狽?

  宗瑛迅速斂回神,如外婆所願,離開醫院返回699號公寓。

  打開門,家裡空無一人。

  走進浴室,地面、洗臉池都非常乾燥,沒有短時間內洗漱過的痕跡。

  通往陽臺的門敞開著,簾子被微風撩動,嚴曼專用的那節書櫃,櫃門半闔。

  宗瑛快步走過去關櫃門,就在關閉的瞬間,她留意到冊子的順序被動過了——

  這不是盛清讓的做事風格,如果是他,肯定會依照原樣擺回去,那麼只可能是外婆動的。

  宗瑛抽出那本印著年份的日程本,翻到有記錄的最後一頁,再往回翻,在9月14日那頁停留,手指輕輕撫上去,「宗瑛生日」四個字就被遮住了。

  這一天來得很快。

  上海的溫度又跌了一些,一大早烏雲漫天,天氣預報說會有陣雨。

  宗瑛替外婆辦好出院,帶她回公寓收拾行李。

  原本宗瑛說要替她收拾,她非不肯,講什麼:「我的行李當然要我自己來收拾,你一翻動,我也就失了秩序了。」因此只能拖到出發當日,才開始整理。

  箱子裡的行李從南京回來後就沒動過,外婆一件件收疊,突然抖出來一件洗過的襯衫。

  她講:「哎呀這是那個小夥子的襯衫吧?」

  蹲在地上列清單的宗瑛抬頭看一眼,認出是盛清讓那時遺落在酒店樓梯間的襯衫。

  她將它送洗後幾乎忘了這件事。

  外婆遞給她,叮囑道:「你要記得還給他呀。」

  宗瑛收了襯衫悶頭道:「知道了。」

  襯衫洗得很乾淨,甚至洗去了屬於那個時代紛飛的戰火氣,替而代之的是現代洗滌劑留下的乾淨味道。

  一點痕跡也沒有,宗瑛想。

  「他最近怎麼不露面了呀?」

  「忙。」

  「這個話一聽就是用來敷衍老人家的。」外婆深諳此道,「我可沒有糊塗,但是我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只要你過得開心自在,怎樣都可以。」

  宗瑛心頭突然莫名微酸。

  這時門口電鈴突然響起來,外婆講:「應該是你小舅舅,他昨天晚上到的。」

  宗瑛立即起身去開門,小舅舅站在門外:「我是不是來早了?」

  外婆講:「不早了,馬上收拾停當了。」

  小舅舅抬手看一眼時間:「收拾好了一起去吃午飯?」

  外婆說:「我們早上回來的時候在路上買了菜的,一起動動手,很快就能吃了呀。」

  宗瑛也講:「我已經淘好米了。」

  小舅舅進屋捋袖洗手:「很久不做飯了,手生,一會兒你們不要嫌棄。」

  客廳的老座鍾不慌不忙地走著針,廚房裡升騰起油煙氣,窗戶半開著,潮濕涼爽的風吹進來,公寓裡有人講話,有人走動,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宗瑛差點以為回到多年以前。

  然而碗筷擺上餐桌,其中一角擺著的一副空碗筷,還是將宗瑛擊回了現實。

  外婆看著那副碗筷久久無法回神,好半天才說:「今天是小曼祭日,等會吃過飯,去給她掃個墓吧。」

  宗瑛亦斂回視線,應道:「好。」

  從公寓驅車往殯儀館墓園,這路線對宗瑛來說再熟悉不過。

  她的工作需要她隔三差五跑殯儀館,幹完活出來,就能看到蔥蔥鬱鬱的墓園。

  她知道嚴曼就在裡面躺著,但骨灰僅僅是一堆無機物了,再怎樣憑弔想念,它也不會再知曉。

  因此她總遠遠地看,沒有一次走近。

  距離上一次掃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天陰沉沉的,墓碑也暗沉沉,只有墓碑相片上的嚴曼,還是那樣的年輕明麗。

  拂去墓碑上的灰塵,外婆俯身將懷裡捧著的盆栽放到碑前,問:「你還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老人家的嗓音裡是節制的傷感,宗瑛眼眶發酸,略略仰起頭。

  遠處濃雲翻滾,雷聲悶沉,風雨欲來。

  宗瑛彎腰扶外婆起來,又想起嚴曼櫃子裡的日程本,終於開口詢問:「外婆,你看過我媽媽最後一年的記事本嗎?」

  外婆輕輕嘆一口氣。

  宗瑛接著道:「在914之後她還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又怎麼會是自殺?」

  外婆並不吃驚,偏頭看她,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是累積了很久的無可奈何:「那死因又是什麼?謀殺嗎?你有證據嗎?」

  宗瑛克制住情緒,依次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我沒有證據。」

  外婆複嘆一口氣,卻又馬上握住她的手。

  就在宗瑛以為外婆不願再開口的瞬間,外婆說:「如果這件事讓你困惑,那麼就去找證據查明白。」

  天色更黯,豪雨將至,工作人員在一旁委婉催促「再耽誤就要落雨啦」,宗瑛反握住了外婆的手。

  從墓園出來,宗瑛送外婆和小舅舅去機場,一路風雨和擁堵,抵達時已是傍晚,天際烏黑一片。

  宗瑛停好車送他們進去,大廳裡潮潮冷冷,頭頂無數白光燈亮著,因為不良天氣,大屏上顯示數架飛機延誤,能做的就只有等。

  外婆讓她先回去,宗瑛就推脫說:「雨大,上路不安全,我等陣雨停了再走。」

  她理由正當,外婆無計可施,就任由她陪著。

  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有人起,有人坐,一個半鐘頭後,一對情侶坐在宗瑛身邊。

  女生低頭刷財經新聞,宗瑛一眼就掠見標題上的「新希製藥」字樣。

  那女生察覺到有人在看她的屏幕,馬上調整了一下看手機的角度。

  宗瑛別過臉,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客戶端,翻出同樣一條新聞。

  標題是「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製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

  底下評論寥寥,雖並不像社會新聞那樣熱鬧,然而其中一條卻蓋起了高樓。

  主評論是——

  呂最近從二級市場密集買入,個人持股已經到5.03%,他兩個公司持新希10.23%股權,實際15.26%;

  宗現在林林總總加起來15.3%,如果呂繼續增持,宗的確是危機四伏啊。

  緊接著回覆是:「但是不要忘了,宗的老婆是出車禍死掉的邢學義的妹妹,邢學義那個光棍手裡有2.6%左右的股份,這部分遺產只能到邢妹手裡,邢妹和宗又是一致行動人,他們家無論如何還是佔優勢。」

  接來下一陣對吵。

  最後一條回覆是十分鐘之前,那個人回道——

  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家人一條心,鬼曉得。

  語氣略帶嘲諷,一副深知內情模樣,最後三個字看得尤為瘮人。

  宗瑛旁邊的女生大概也看完了,嘀咕了一聲「這也能八卦,有毛病」。

  這時機場廣播提示登機的通知響起來,外婆眯起眼核對了一下手裡的登機牌,湊到宗瑛臉側問她:「是我們坐的這個飛機吧?」

  「對。」宗瑛立刻起身,小舅舅也站了起來。

  宗瑛扶了外婆一把,小舅舅走過來拿登機行李。

  宗瑛送他們到安檢口,伸出雙手抱了抱外婆,講:「手術順利,我會想你的,方女士。」

  外婆卻反過來安慰她:「醫生講就是植一個支架,微創手術,你不要當回事情。哎呀你把我給勒得,喘不過氣了。」

  宗瑛鬆開手放她走。

  外婆略蹣跚往前走著,臨了忽然轉過頭來看看她。

  宗瑛朝她用力揮了揮手,外婆也伸出手跟她揮揮。

  很快,那一頭銀髮就看不到了。

  宗瑛心裡生出片刻抽離感,轉過身往回走,前路彷彿空空蕩蕩的。

  外面陣雨停了,雷電也歇,她隨意一瞥,看到盛清讓消失的那個洗手間,只是瞬間,心裡便又拉扯出一絲細細牽絆感。

  九月中旬的雨夜,涼意正正好,清美夜色裡,車載電臺唱著歌,宗瑛一個詞也沒有聽進去。

  回到699公寓,她停好車,時間已經過了晚十點。

  宗瑛後退幾步,抬頭看公寓的窗戶,黑洞洞一扇,一點生氣也沒有。

  她低頭踩踩地上積水,手揣進口袋,走向620號那家便利店。

  店裡出人意料地播著悲情曲,冷氣還是一貫地拚命吹。

  宗瑛隨手拿了兩隻飯糰,突然又放下,走到速食麵櫃檯前,拿了一桶最貴的泡麵。

  結完賬撕開包裝紙,接了開水,她端著麵碗臨窗坐下來等。

  數日疲憊過後,整個人幾乎要跌到谷底,連食物的濃烈香氣也無法喚醒遲鈍的神經,只有額頭拚命冒虛汗,算是給了一點回應。

  她吞掉藥片,掀開碗蓋紙,拿起筷子,一口麵還沒有遞到嘴邊,手機猛地震動了一下。

  宗瑛迅速摸出手機,點開消息——

  發件人薛選青,內容只有一張模糊照片。

  還沒來得及點開大圖,薛選青緊接著發了第二條信息過來:「看到了嗎?監控截圖,那個人找到了。」

  宗瑛低頭愣神,突然有人敲響她面前的玻璃窗。

  他俯身輕叩,宗瑛抬頭。

  隔著落地玻璃,他傷未痊癒的臉上浮起一點克制的笑容,同時遞來一隻手錶盒子。

  盒子上印著印著OMEGA上世紀二十到四十年代的廣告標語——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生日快樂,宗小姐。」

  =====================================

  宗瑛:雖然我不過生日很多年,但是這個很好,快點,收好,可以賣錢。

  有些地方忌諱送錶的,但是不代表所有地方所有人都忌諱,不要糾結這一點,至於為什麼送的是錶,那麼後文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1:24 PM

第三十八章

  路燈吝嗇,只照顧腳下一片天地,盛清讓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張臉半明半昧。

  速食麵的熱氣靜靜升騰,辛香味在鼻腔裡瀰散,便利店的背景樂自動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活潑起來。

  夜班兼職生在報廢過期的食品,腳步聲響響停停,宗瑛坐在長條桌板前發愣。

  914這天從某一年開始,變得不再值得慶賀。

  因此她十多年沒過生日,也很久沒有人同她講「生日快樂」。

  隔著玻璃窗這聲聽不太真切的祝福,對宗瑛來說是一種年代久遠的陌生。

  兼職生幹完活忽然抬頭,朝外一看,便見到個熟悉身影,她心想,怎麼又來了啊?

  因為值夜班,她時常能在晚十點後遇到這個奇怪男人,他舉止衣著雖然老派但絕不寒酸,可每次來店裡,卻總是什麼都不買,只問她還有沒有報廢的食品。

  兼職生探頭看了看,只見他彎著腰,視線落在桌板後那個吃泡麵的女人身上。

  他總不會連別人的泡麵都要眼饞吧?!

  兼職生看著都覺得尷尬,癟癟嘴剛移開視線,歡迎鈴聲卻乍響,她聞聲扭頭,只見那位先生竟然開門進來了。

  他沒有走到櫃檯來討要報廢食物,而是徑直走向臨窗桌板位,在那位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他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謹慎地低聲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剛剛可能唐突了。」

  宗瑛從聽他講生日快樂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門進來,直到他開口致歉,她才蓋起泡麵碗蓋,側身抬頭,出乎意料地道了一聲:「謝謝你。」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讓方鬆一口氣,隨即遞去手錶盒子:「數月以來非常感謝你的幫忙,請務必收下。」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兩秒後她伸手接過禮物。

  看包裝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麼,打開它,裡面的確裝了一隻錶,屬於三十年代的一隻錶。

  和世代傳下來的古董錶不同的是,這隻錶簇新鋥亮,未經歲月洗禮,指腹撫摸錶盤,直接觸到的即是那個時代的溫度與氣味。

  宗瑛隱約嗅到一些戰火氣息。

  手錶上的,盒子上的,還有盛清讓衣服上的氣味。

  它們清晰強烈得,甚至蓋過速食麵的辛香味。

  宗瑛垂眸看盛清讓的鞋子,鞋面是還沒來得及擦去的塵土,褲腳也不乾淨,襯衫是努力維持的整潔,總體還是狼狽,視線上移,最後對上他的眼,她十分想問一句「你這些天去了哪裡」,但末了也只是以一貫冷靜的語氣問他:「吃過飯沒有?」

  盛清讓垂眸看她寡淡的臉,如實回道:「沒有。」

  「正好。」宗瑛重新掀開碗蓋,起身走到收銀台,問目瞪口呆的兼職生又要了一雙筷子,折回長條桌坐下來:「我也沒有吃,坐。」

  她說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蓋,一手握筷,從碗裡撈出一半捲曲的麵條,悉數堆上碗蓋。

  動作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盛清讓愣神之際,她已將另一雙筷子和餘下的半碗麵推到他面前:「吃吧。」

  生日吃麵再尋常不過,然而兩個人分食一碗速食麵慶生,卻是盛清讓從未經歷過的體驗。

  他來到她的時代和她相遇,已經遭遇了太多的第一次,但這一次,卻隱約有些不一樣。

  宗瑛進餐一向迅速,盛清讓努力想跟上,仍是慢了半拍,最後便是——

  她看他吃完最後一筷麵,提醒說:「湯不要喝。」

  盛清讓放下麵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過,蓋上碗蓋,起身走到門口,連同筷子和紙巾一併投入垃圾桶。

  她雙手揣進褲袋,轉身同盛清讓道:「回去了。」

  盛清讓趕緊拎好公文包,拿過桌板上的手錶禮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店內兼職生看得一臉迷糊,事情發展完全超出她的預料,她還想再瞧兩眼,人卻已經走遠了。

  店門外只剩路燈死氣沉沉地睜著眼,經疾風驟雨摧殘過的法桐樹有氣無力地杵著,紋絲不動,闊葉落了一地。

  699號公寓門口同樣落滿法桐葉,地上一片濕嗒嗒。

  深夜鮮有人進出大樓,內廊裡呈現出特別的寂靜。兩個人進入電梯,宗瑛一直低頭看手機,盛清讓站在一旁,多少有點無所事事的尷尬。

  憋了好半天,他問:「方女士在公寓嗎?」

  電梯門開,宗瑛收了手機,說:「外婆今天剛走。」

  盛清讓似乎鬆了一口氣。

  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滿室潮氣,宗瑛啪嗒按亮玄關廊燈,看到陽臺門忘了關。

  她徑直走去陽臺關門,盛清讓俯身將手錶盒放在沙發茶几上,有幾分各司其職的意思。

  兩個人像這樣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號公寓,好像也是很難得的事。

  宗瑛很累了,癱坐進沙發裡,電視也懶得開,屋子裡只有走鐘聲,直到盛清讓走去廚房燒水,屋裡才又響起水沸騰的熱鬧聲音。

  盛清讓剛將水倒入杯子裡,門口乍然響起一陣鈴聲。

  聽到門鈴聲,盛清讓下意識緊張,急急忙忙要避開,宗瑛卻從沙發裡起身請他放心:「是我叫的外賣。」

  外賣?盛清讓根本不記得她有點過外賣,走上前開門,對方卻當真說:「是宗女士叫的外賣,這是結帳單。」

  盛清讓剛要接,宗瑛卻先一步拿過單子,順手拉開玄關櫃拿錢。

  她打開匣子翻出幾張鈔票遞給對方,突然又注意到匣子底下壓了數封薄信,她手倏地一頓,在盛清讓意圖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了出來。

  當著盛清讓的面,宗瑛一封一封看完,最後從信紙裡抬眸看向他。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讓之手,基本都只有寥寥數語,措辭是報平安式的彙報近況,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宗瑛斂眸問他:「你這些天都來過公寓?」

  盛清讓垂首一想,解釋道:「我從浦東回來的那個晚上曾給你和公寓裡打過電話,沒有能打通,後來回公寓,家裡也沒有人,我擔心你外祖母隨時會回來,為免麻煩沒有久留,但不與你說一聲總歸不好,因此只能留信給你。」

  宗瑛聽完手垂下來,她還記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務區自己同他說的那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而他當真這樣做了。

  很少有人將她的話這麼當回事了,宗瑛抿唇別開臉,將信重新收進玄關櫃,上前一步將大門關上,迅速岔開了話題:「剛才半碗麵肯定不夠,所以回來的路上我又叫了些吃的。」

  盛清讓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機。

  他忙拎起外賣盒走向餐桌,得心應手地忙起來。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徑直去儲藏櫃翻出一瓶酒,拿了開瓶器,到餐桌前坐下來。

  桌上七八個紙盒擺著,食物冒著熱氣,十分豐盛。

  盛清讓剛生出「會不會吃不完」的擔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說:「放心吧,我能吃完,不會浪費。」

  戰時食品緊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對食物的珍惜心情。

  她一邊開酒瓶一邊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

  她說著抬眸,又盯住他。

  瓶塞拔出,盛清讓起身去拿來兩隻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碼是914914,雨傘上也印著914,可見這個數字對你很重要,何況……」他頓一頓:「你的身份證件上也寫明了出生年月。」

  宗瑛回憶起自己的確在他面前使用過身份證。

  她往對方酒杯裡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裡倒了半杯酒,平靜地說:「今天也是我媽媽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盛清讓知道914是嚴曼離世的日子,但宗瑛對他主動坦露過往,這是頭一回。

  他清楚這時候不該插話,果然,宗瑛接著往下講了:「那天保姆阿姨說,她晚上會回來給我過生日,所以一大早就準備了蛋糕蠟燭,可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很晚的時候,他們到家裡來報信,說她在新的大樓裡自殺了,爸爸知道後很憤怒,遷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蠟燭也砸了。」

  她又飲了一口酒:「是那種雙層的奶油蛋糕,甜膩膩的;蠟燭是帶電子芯片會唱歌的蠟燭,被砸了之後,保姆阿姨把它丟進垃圾桶,它卻還能唱歌,只是變了調,慢吞吞陰慘慘的。那天晚上家裡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個人,我坐在垃圾桶旁邊聽它一直唱到沒電,我覺得很害怕,後來也沒有睡著覺。」

  講到這裡,她仰頭將杯子裡的酒全都飲盡了。

  宗瑛難得說這麼多話,但語調毫無波瀾,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只是一貫的寡淡神色裡,藏了一些悲傷暗湧。

  頭頂柔暖燈光覆下來,哪怕她現在仍穿著堅硬鎧甲,但看起來卻沒有那麼冷,那麼難接近。

  她不是機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風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盛清讓捕捉到她目光裡一絲柔軟真實的疲憊。

  客廳裡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鐘滴滴答答冷漠無情走向新的一天。

  零點的鐘聲打過之後,冷冽酒氣漸漸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紙盒——全部吃完了。

  盛清讓起身收拾,宗瑛斂斂神,拿了煙盒走到外陽臺上去抽煙。

  她抽到第二支的時候,廚房水聲歇了,盛清讓走過來,停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

  她站在室外的黑暗裡,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書櫃,她的相框,她的資料白板。

  盛清讓突然問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醫生吧?」

  宗瑛皺眉低頭吸一口煙,抬頭回:「原來是,現在不是。」

  他問:「為什麼不是了?」

  宗瑛餘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說:「發生了一些事故,原來那扇門關了,只能去鑿另一扇門。」

  他視線回到資料白板上,上面貼著各種事故、兇殺案,其實他早該意識到她不是普通醫生,哪有醫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轉向書櫃,看到角落裡那隻極限運動協會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歡極限運動嗎?」

  宗瑛彷彿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是。」

  他問:「是哪種極限運動?」

  「攀岩。」

  「現在還去嗎?」

  「不了。」

  「因為危險嗎?」

  宗瑛的煙快燃盡了,她說:「費手。」

  盛清讓打住這個話題,問她:「工作忙嗎?」

  「忙。」她稍頓,「但我現在在休假。」

  「為什麼休假了?」

  「因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盛清讓陡然想起「立遺囑」的事,又想起她拋售股份處理財產的事,猶豫一番最終還是問她:「可以問問是什麼事嗎?」

  宗瑛今晚逢問必答,到這個問題,自己卻拋出了疑問句:「生死?」

  他只感覺到是大事,問:「有我幫得上的地方嗎?」

  宗瑛搖搖頭。

  盛清讓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內。

  書櫃裡擱著一隻小相框——印了一張星雲圖,像張開的蝴蝶翅膀,是驚豔窒息的美麗。

  宗瑛重新走回室內,將煙頭丟進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讓注視的相框,說:「那是死亡的恆星。」

  盛清讓扭頭看她。

  這是超出他知識儲備的內容了,他問:「你喜歡天文嗎?」

  宗瑛答:「小時候喜歡。」她突然抬頭看一眼座鐘:「不早了,去洗個澡睡吧。」

  她這樣催促,盛清讓當然不能再耽擱時間,立刻上樓拿衣服,宗瑛卻說:「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間,拎了件白襯衫出來,扔給盛清讓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樓梯間的襯衫,我送洗的時候讓他們一起洗了,乾淨的。」

  她說完往沙發裡一坐,拿過剛才喝剩下的半瓶酒,頭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盛清讓洗完澡出來時宗瑛蜷躺在沙發上睡覺,餘下來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個乾淨。

  她睡姿看著難受,身上連個毯子也沒有蓋,盛清讓俯身輕聲喚她:「宗小姐,醒一醒,回臥室去睡吧。」

  宗瑛沒有醒,反而皺起眉,牙咬得更緊,呼吸也愈沉重,因為酒的緣故,她臉上生出一點難得血色,嘴唇微啟,啞著嗓開口:「媽媽,我有點害怕。」

  是夢話。

  盛清讓又輕喚了她一聲,她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盛清讓整個後背都繃了起來。

  宗瑛是在沙發上醒來的,沙發旁擱了一張躺椅,不見盛清讓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躡足進客廳,宗瑛坐起來,揉揉太陽穴醒神,視線落在茶几的錶盒上。

  她伸手拿過它,想起數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媽媽今年會給我什麼禮物呀?」

  深知內情的外婆就說:「你媽媽最近講你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做完作業就只曉得睡覺,該不會是要送你一塊錶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沒有等到過一隻錶。

  她突然取出盒子裡的錶套進手腕,戴好。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righ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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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宗小姐,晚上吃太多會做噩夢的,你想想那些被你吃掉的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1:30 PM

第三十九章

  昨夜暫歇的雨水一大早捲土重來,上海的氣溫陡然落到二十攝氏度,空氣濕潤宜人,外出時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點多,宗瑛出門去醫院——

  她的藥片吃完了。

  剛到門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個東西給你。」

  宗瑛撐傘站在柵欄門前等,保安折回屋裡取了個紙盒出來,往她面前一遞:「昨天下午來了個快遞,你家裡沒人,打你電話也不通,東西就扔這了。」

  外觀看不過是個普通紙盒,宗瑛伸手一接,頓時察覺到了份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紙盒從裡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沒什麼綴飾,卻顯然是個好物器。

  打開木盒,軟絲絨裡躺一隻信封,宗瑛指頭一捏,霍地開口倒出來一遝照片——

  舊照,一共七張,每張皆是嚴曼與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後時發現一張卡片。

  卡片上寫:「近日整理舊物,找出你母親舊照數張,不便獨佔,想來還是交由你保管為妥。如有閒暇,或能小敘。」字裡行間裡透著一股老派作風,落款「呂謙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東。

  宗瑛對他印象很淡了,只記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層之一,後來雖然離職單幹,但他實際控制的兩個公司卻一直持有新希股份,與新希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扳指頭算算,宗瑛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現在突然聯繫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況且這快遞是昨天送來的,他掐著嚴曼祭日寄老照片來,又是什麼心思?

  宗瑛一時不得解,將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將盒子放進包裡,撐傘徑直走往醫院。

  已經到門診高峰期,不論掛號還是收費都排了老長的隊,宗瑛索性打了個電話給盛秋實要一張處方,盛秋實讓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廳裡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藥店置辦急救藥品。

  她預料盛清讓那裡的醫用品可能正處於緊缺狀態,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她買了整整一大包,從藥店出來時,盛秋實回撥電話來講:「藥幫你拿好了,你過來一下。」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返回病區,上樓拿藥。

  盛秋實將藥遞給她,又瞥一眼她手裡拎著的藥品袋,甚覺奇怪:「你買這麼多藥做什麼?」

  宗瑛說:「寄給一個受資助的學生,他們那需要這些。」

  盛秋實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裡具體裝了些什麼,既然她這樣答,也就不再多問。

  但他緊接著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兩天狀況怎麼樣?」

  宗瑛點點頭回:「還可以。」

  盛秋實打量她兩眼,確認氣色情緒都還不錯,便講:「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順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見你的。」 又因為擔心她會碰見宗瑜媽媽、父親或者大姑,他頓了頓特意補充道:「我剛從樓上下來,病房裡現在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宗瑛低頭沉吟,她隱約惦記上次宗瑜講的那聲莫名的「對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罷進了電梯,一路上行抵達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開門,房間裡便只有呼吸機的聲音,一個護工抱著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後,問:「不進去呀?」

  宗瑛被嚇一跳,斂神進屋。

  護工認出她,壓低聲音講:「剛剛才吃了藥睡著的,你來得不巧啊。」

  「沒事。」宗瑛說,「我就來看看。」

  護工放下手裡的物品,開始收髒衣服髒床單,抱起來一抖落,一隻護身符便從裡邊掉下來。

  她手裡抱著大把東西,垂眸瞅一眼地面,還沒看清,宗瑛已經俯身撿起了它。

  宗瑛將護身符拿在手裡看了幾秒,便聽得她道:「幸好幸好,這要一起洗了會出大事情,說是邢女士昨天託人大老遠從峨眉山求來的,很靈的。」

  峨眉山?的確很遠。

  宗瑛想著將護身符遞過去,護工便仔細替宗瑜藏好。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該生龍活虎,但這個詞顯然和宗瑜無關,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臉色蒼白,心臟壁薄得像紙,命懸一線。

  關於那場雨夜事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結論,大致判斷是——

  邢學義的錯誤駕駛導致了事故發生。

  而新希也只忙著擺平遇難者家屬及負面輿論,至於當天深夜邢學義為什麼帶宗瑜上路,為什麼在清醒狀態下他會出現那麼嚴重的駕駛失誤,無人在意。

  外面淅瀝雨聲不止,室內呼吸機的輕細聲響緩慢有節律,宗瑛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宗瑜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為什麼隻字不提,只突兀講一聲「對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電話進來了。

  她接起電話,盛秋實講:「我剛剛在門口看到你大姑來了。」話到這裡,他就掛了電話。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選擇。

  宗瑛本心裡不願和大姑有太多接觸,為免碰見再生爭執,她甚至是從樓梯下去的。

  這陣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急診的救護車烏拉烏拉一直響,路上飄著各色雨傘,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

  宗瑛有點頭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來外賣又吃了藥,她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天色發青,尚留一絲光亮,宗瑛坐起來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煙,翻包時卻將早上的快遞盒也翻了出來。

  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寄件地址顯示是松江佘山腳下的一棟別墅,上面留了一串號碼。

  宗瑛突然掐滅煙頭,照那個電話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聲,宗瑛還沒自報家門,他卻已經先開口:「你好,宗小姐。」

  宗瑛一愣,他接著講:「鄙人是呂先生的秘書,姓沈。」稍頓又問:「快遞已經查收了是嗎?」

  短短幾句話,透著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勢。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這種人精,她只能據實說:「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夠約一下呂先生。」

  「稍等。」他說完不過半分鐘,就給了宗瑛肯定的答覆:「今晚8點,在佘山別墅見面可以嗎?我去接你。」

  他回覆得這樣快,宗瑛不禁猜測,難道呂謙明就在他旁邊?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曉她母親舊事的人少之又少,呂謙明算是一個,加上他主動寄來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門,雨勢轉小,霧一樣飄著,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車燈也暗昧不清。

  因為吃了藥狀態很差,宗瑛只能打車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會兒,近五十分鐘後,出租車將她送到別墅門口。

  她還沒下車,就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來迎她,臉上是得體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點涼。」

  宗瑛從聲音認出他,是電話裡那位沈秘書。

  她不吭聲,沈秘書也識趣地不多話,徑直帶她進別墅。

  這一片安靜幽雅,雨聲襯著更顯閒適,客廳似禪房,一枝南天竹斜進圓窗內,未紅透的果實在成片綠葉裡透著鬱鬱的冷,條桌上的線香還未燃盡,茶具旁的小壺裡正燒著水。

  呂謙明從桌後軟墊上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可以見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見他,發覺他竟然還是印象中的樣子,不免多了幾分親切:「呂叔叔。」

  這時壺裡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呂謙明將它從炭火上移開,問她:「喝茶嗎?」

  宗瑛如實道:「不怎麼喝。」

  他說:「小曼也不喝。」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淋了茶具,開始泡茶的那一套複雜流程。

  宗瑛垂眸看著,聽他講:「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頓,「不過既然是合照,本來就該是各留一份,為什麼說不便留呢?」

  「睹物傷心,留著只會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呂謙明說著抬頭看她一眼,複垂首專注泡茶:「你媽媽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創那一撥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難受。」

  他將茶水注入小杯,遞一盞給宗瑛:「對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結了嗎?」

  宗瑛拿起茶杯,應:「還沒有。具體進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負責這個案子。」

  她回得很乾脆,呂謙明便沒什麼可追問,只說:「喝茶。」

  宗瑛便飲盡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話在腦海裡盤桓多時,在擱下茶杯的剎那,終於講出口:「呂叔叔,你覺得我媽媽是自殺嗎?」

  呂謙明手持茶壺,穩穩將茶水注入小杯,說:「我相信不是。」

  宗瑛又問:「那天下午,你見過她嗎?」

  呂謙明擱下茶壺,看她道:「見過,她說晚上要給你慶生。」

  宗瑛的心驟然一緊:「是什麼時候見的面?她當時有沒有說別的?」

  面對宗瑛一連串的發問,呂謙明搖搖頭:「時間太久,記得不太準確了。」

  他接著說:「不過以我對小曼的瞭解,雖然那段時間她狀態不好,但她不至於想不開。」他遲遲不喝茶,同宗瑛說:「你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嗎?如果有我可以幫到的,知會沈秘書一聲就可以。你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同我講。」

  這是明確的關心了,宗瑛領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會兒,意識到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呂謙明看一眼窗外,講:「雨又大了,這裡難打車,讓小沈送你回去。」

  他講的是事實,宗瑛就沒有客氣。

  甫出門,她就見沈秘書取了傘候著。

  他周到地給她撐傘、拉車門,顯然將她當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進後車座,習慣性地掃兩眼,置物框裡擱了一疊票根,最上面一張赫然寫著「峨眉山景區」字樣。

  宗瑛沒太在意,低頭看錶。

  這塊來自1937年的手錶,提示的卻是2015年的時間。

  距2015年9月15日晚十點,還有一個小時。

  她想著稍稍抬眸,突見沈秘書極迅速、謹慎地抽走了票夾上的峨眉山景區票根。

  宗瑛不留痕跡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謹慎,卻反而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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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哼,你們可不要小瞧我家金主的視力和觀察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1:38 PM

第四十章

  沈秘書從後視鏡裡看她一眼,宗瑛不動聲色,待他移開視線,低頭取出手機。

  她打開新聞客戶端,迅速往後翻,找到昨天那條標題為「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製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的財經新聞,劃拉到最後評論區,想找一條回覆,但它消失了。

  宗瑛擰眉,點開最高樓的那條評論又逐條翻找一遍,仍未見到那條陰陽怪氣的回覆,而她非常確定昨天在機場候機時看到過。

  內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家人一條心,鬼曉得」,但現在,它被悄無聲息地刪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區門票是同一種掩飾。

  宗瑜的護身符是從峨眉山求來的,而沈秘書或呂謙明身邊的其他人又恰好從峨眉山景區回來,原本或許該歸於巧合,卻因為這一瞬間的掩飾,反而撥露出一星半點的可疑。

  宗瑜媽媽和宗慶霖不是一家人一條心,那同誰一家人一條心?

  呂謙明?

  宗瑛垂眸盯著手機屏不出聲,單憑這兩條線索或許不一定能證明宗瑜媽媽和呂謙明存有私情,但他們之間的確很可能已經搭了一座暗橋——或許交易、或許你情我願的男女情誼,並且藏得十分隱蔽小心。

  這兩個人想做什麼?宗慶霖對此知不知情?和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關係?

  宗瑛摁下電源鍵熄滅屏幕,抿唇看向車窗外。

  雨落得更大,車內雨聲滯悶,閃電劈下來,路旁的樹泛出陰陰的綠,又瞬間在雷聲裡黯下去。

  駛出別墅區,一路昏黃路燈,雨夜裡的城市呈現出與往日不同的寂靜,萬家燈火隨夜漸深而熄,變幻的建築裝飾燈彷彿在演一齣啞劇。

  進入市區,紅綠燈密集起來,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時,宗瑛餘光瞥見了路邊一個熟悉身影,他步子匆促,冒著大雨穿過潮濕斑馬線,去了道路的另一邊。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道:「沈先生,過了這個紅燈讓我下車。」

  她要求突然,沈秘書卻不多話,通過紅綠燈停好車,只在她開車門的剎那,周到遞去一把傘:「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過傘道了聲謝就匆匆下了車,轉身再看那個熟悉身影,只見他已經沿街走出去很遠。

  通往對面道路的綠燈遲遲不亮,宗瑛過不了馬路,就沿著這條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個人行道,她終於在平行線的這一邊追上他的位置,於綠燈亮起的剎那,疾步穿過斑馬線,氣喘吁吁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讓。

  她平定呼吸,傘移過去一半,對上他驚詫目光,講:「你走得太快了。」

  盛清讓眼瞼幾不可辨地輕顫一下,措辭有點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們那裡不下雨,忙忘了,沒記得帶傘。」

  他頭髮被雨水打濕,有幾分往日不常見的狼狽,手又濕又冷。

  宗瑛緊握那隻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幾分,拉過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鐵口走。

  雨天難打車,地鐵這個時間也未停運,宗瑛遂帶他進了站。買票過安檢過閘機,按提示到站台,兩個人並排站著,身邊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濕路人。

  地鐵像怪獸一樣從黑暗中呼嘯著闖入,卻溫馴停穩。

  玻璃防護門打開,所有人頃刻湧入,位置在瞬間被佔,只留寥寥幾個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讓去坐,卻聽他低頭小聲說:「我衣服都是濕的,還是不坐了。」

  濕嗒嗒地擠在別人身邊的確很不禮貌,弄濕椅子也不妥,宗瑛認可他的選擇,卻突然拽他一把,將他拉到座椅和門之間的角落處,自己則抬手撐住座椅旁的不銹鋼扶手,將他困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安穩區域內。

  她手撐著在一側,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讓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錶,唇角不由稍稍一鬆——他一直擔心禮物送得不恰當或是太冒犯,現在總算可以卸下這擔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卻擦到她頭髮,整個後背又陡然緊繃起來。

  盛清讓一動不敢動,手裡握著宗瑛交給他的長柄雨傘,雨水沿傘尖緩慢往下滴,耳邊是地鐵掠過時的呼呼風聲,突然開上地面,雨絲便貼著玻璃急速擦過。

  宗瑛抬眸開口:「昨晚睡得好嗎?」

  盛清讓驟然回神,點點頭。

  宗瑛又問:「在哪裡睡的?」

  盛清讓佯作沒有聽清楚。

  宗瑛便接著道:「在躺椅裡睡的?我昨晚有點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講了一些胡話,做了些不恰當的事情,請你多包涵,不要往心裡去。」

  她看似坦蕩蕩地講完,頭卻不太自在地移向車廂右側,潮濕頭髮絲迅速撩過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握傘柄的手倏地一緊,地鐵到站驟停,身體忍不住微傾,宗瑛突然伸手攬了他後背,講:「這邊是下站門。」她話音剛落,地鐵門霍地打開,耳邊淨是乘客進進出出的聲音。

  急促的關門提示聲響起,地鐵又要往前開,宗瑛抓他的手借一點支撐,盛清讓尤記得她昨晚就一直這樣握著他的手,沒有過分用力,但也牢牢抓著了。

  他講:「你沒有講胡話,也沒有做不恰當的事,你睡得很安穩,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問:「是嗎?」

  盛清讓略心虛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聲,地鐵平穩行駛著,可她也沒有鬆手。

  一路到靜安寺站,盛清讓只記得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和地鐵高速行駛時掠過的巨幅廣告,除去品牌logo,廣告上只寫了八個字「見證歷史,把握未來」,傘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從地鐵口出來,陣雨也停。

  往699公寓去的路上,宗瑛問他:「今天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他嗓音裡藏了疲憊:「阿九病了,我去給他買藥。」

  病了?宗瑛悶頭走到公寓門口,刷開電子門禁,拉開門問:「怎麼病了?」

  盛清讓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來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涼,也可能是感染,一直發熱,吃不下東西,喘咳得厲害。」

  通廊裡的聲控燈忽地亮起,宗瑛按下電梯,問他:「去過醫院嗎?」

  他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現在租界醫院資源也十分緊缺,我的醫生朋友上個月在一次空襲裡遇難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帶到世上來的,宗瑛聽他這樣束手無策地講,難免生出幾分心焦。

  電梯門打開,她卻不進去,抬頭同他說:「你先上去洗個澡處理一下,免得著涼,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說完將盛清讓推進電梯,悶著頭走出大門。

  電梯上行,宗瑛快步去了醫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實。

  她開門見山:「幫我開個藥。」

  盛秋實一臉訝異:「怎麼了?早上的藥有問題?」

  宗瑛搖頭:「不,可能是小兒肺炎,你幫我找人開點藥。」

  盛秋實說:「小兒肺炎最好入院治療……」

  「我知道,但情況比較特殊。」她語氣懇切,「拜託。」

  盛秋實剛打完盹醒來,腦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幫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後也沒來得及問到底是誰病了,這個病例又到底特殊在哪裡。

  他只確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來越可疑了。

  盛清讓洗完澡換好衣服,宗瑛回來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個寫藥品使用說明,連同早上從藥店買來的藥一起裝好,最後又整出個醫藥包出來,盛清讓就坐在對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頭看一眼錶,都要過淩晨了。

  宗瑛擔心早上起不來,遂將醫藥包先交給盛清讓:「從阿九的症狀來看很可能是肺炎,相關的藥品我放進去了,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劑量使用。包裡還有一些應急醫藥品,或許你用得到,有什麼問題,回來就同我講。」

  她想了想,從包裡翻出那隻新手機遞過去:「給你辦了一張新卡,裡面存了我的號碼,你回來這邊就可以撥給我,記得定時充電,不用的時候關機。」

  宗瑛大概對他的領悟能力有絕對的自信,一口氣交代完,也不加示範,徑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倒床上閉上眼的一刻,腦子裡先是一張張閃過嚴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後就開始吃力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呂謙明在她減持的當口大量從二級市場買入,同時又好像和宗瑜媽媽保持著不同尋常的關係,他的目的是為了爭奪新希的控制權和話語權嗎?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淩晨五點五十六分時,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將她吵醒了。

  那廂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問題亦相當突兀:「宗女士,請問你前一段時間大量減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製藥參與了新藥的臨床數據造假有關?」

  數據造假?

  宗瑛整個雲裡霧裡,她下意識往後捋額髮,下了床往外走,同時掛掉了電話。

  她甫打開門,就見盛清讓整裝朝這邊走過來。

  他一手提著醫藥包,一手舉著手機,同她說:「宗小姐,有你的電話,剛剛打來的,是章律師。」

  宗瑛拿過手機,章律師問她:「看新聞了沒有?你知道新希臨床數據造假的事情嗎?」

  「什麼時候的消息?」

  「就剛才。」

  宗瑛垂下手,幾縷額發立刻耷下來,她放緩聲音:「我大概知道了,過會兒回電話給你。」

  她掛掉電話,另一隻手機卻又震動起來。

  似打開閘門一般,信息電話接連湧來,入侵這個本該清淨的早晨。

  宗瑛猶豫數秒,火速關掉手機,握住盛清讓的手——

  她說:「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錶秒針哢嚓移過了12那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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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秋實你不要問太多,那是給你爺爺我用的藥。

  盛先生:你們不要嘲笑我了,我可是坐過倫敦大都會線(19世紀最早的地鐵)的人,雖然那時候地鐵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我也是,見過世面的。

  金主地鐵咚達成。

  以及律師之所以打這個新號碼,是因為宗瑛剛辦卡的時候,叫他這段時間有事打新號碼,over。

  另外關於新藥臨床試驗數據造假,實際不少見的,不過很多企業把責任都撇到體制頭上去了,具體的案例很多,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04 PM

第四十一章

  從八月到現在,宗瑛已有幾十天沒回過1937年的699公寓。

  公寓裡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餐桌不復整潔,上面堆滿了孩子用的物品,沙發裡丟著衣服和書本,茶几上擺了一隻空奶瓶,白瓷碗支離破碎地躺在地板上,灑落的米湯還沒來得及清理。

  看來清蕙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並不得心應手。

  想到這一點,宗瑛才猛地意識到清蕙和孩子們此時都在公寓裡,而她貿然出現在盛清讓的臥室門口,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對方,實在太可疑。

  她觸電般鬆開手,樓上乍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清蕙倚著扶手朝下看,見到宗瑛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連忙抱著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樓,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盯著宗瑛疑惑問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國了嗎?」

  宗瑛雙手揣進褲兜,低頭迅速整理了情緒和思路,正要開口,盛清讓卻側過身先道:「宗小姐出國遇到一些阻礙,所以暫時會在上海留兩天。」

  宗瑛認為他的說辭沒什麼問題,清蕙卻生了疑。

  她問:「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宗瑛此時就站在盛清讓臥室門口,穿著T恤和寬鬆家居褲,露著的一截腳踝被蚊子叮出兩個紅疙瘩,頭髮是睡醒後特有的淩亂,顯然是在這裡過夜了。

  盛清讓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時候,宗小姐剛好過來,就在這裡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沒有聽到動靜。」清蕙這兩天因為阿九都沒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樓就累得睡著了,連盛清讓哪個辰光出去的都不曉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看看衣著齊整的盛清讓,問:「三哥哥是剛回來的嗎?」

  「是。」盛清讓剛要將醫藥包遞過去,清蕙懷裡的阿九這時哭著哭著又喘起來。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兒呼吸節律很快,但明顯不暢,口唇顏色甚至發紫,不是好徵兆。

  「先上樓。」她說著一把拿過盛清讓手裡的醫藥包,另一隻手輕攬了一下清蕙的後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樓上房間。

  那廂兩雙腳蹬蹬瞪地上了樓,西邊客房裡探出一個小小腦瓜——是剛睡醒的阿萊。

  他看到盛清讓,先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先生早」,緊接著就走到客廳,幫盛清讓收拾餐桌及沙發上的雜物。

  樓上那間宗瑛睡過的客房,眼下變成了清蕙和阿九的臥室,因為疏於整理,雜亂感撲面而來。

  宗瑛重新給阿九量了體溫,仔細聽了肺音,又問旁邊手足無措的清蕙:「燒了多久?」

  清蕙答說:「蠻久了,奶餵不進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覺到她語聲中的焦慮,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罷拆開醫藥包,翻出退熱貼和藥水,又遞了一盒酒精紙和滴管給清蕙:「滴管消個毒。」

  清蕙依言照做,期間又探頭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裝盒,越發覺得宗瑛神秘,但同時她也莫名覺得一陣安心,彷彿尋到了能倚靠的權威,慌張也頓時少了。

  她將消過毒的滴管遞過去,只見宗瑛從藥瓶裡吸出藥水,俯身餵阿九。

  她好奇探頭看,宗瑛卻突然停住動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動手,但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清蕙必須學習的部分,最終起身將滴管給了清蕙:「還是你來。」

  清蕙乍然顯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難事,慢慢給藥,我教你控制節奏。」

  受到鼓勵,清蕙淺吸口氣,緊張地握握拳,這才接過滴管小心謹慎地給阿九餵藥。

  宗瑛顯然是個耐心的好老師,清蕙餵完藥,終於直起身舒一口氣,問宗瑛:「餵了這個藥就好了嗎?」

  宗瑛卻回了聲「還沒有」,她拿過藥盒裡附的小量杯:「每頓該餵的劑量我寫在紙條上了,你用這個來量,不要給多。」又指了退熱貼講:「這是物理降溫用的,你留意一下他體溫,燒得厲害可以貼。」

  宗瑛說完又習慣性抿唇,托起一隻小小的輸液袋。

  清蕙見她不吭聲,問:「怎麼了?」

  宗瑛卻放下輸液袋,快步走出門。

  到樓梯口時,在客廳裡忙碌的盛清讓抬頭看她,問她:「需要幫忙嗎?」

  「上個月我給你的醫藥包,在這裡還是在盛公館?」

  「在公館,需要嗎?我現在去取。」

  宗瑛講:「阿九需要輸液,但我忘了拿輸液器。之前那個包裡我多放了一些,應該還有。」

  盛清讓語氣穩妥又平靜:「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取。」

  他說完就去打電話叫車,宗瑛說:「還需要拿一些藥,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決,盛清讓想了想,只說:「衣服還在老地方。」

  臥室靠門的五斗櫃,最後一層。宗瑛記得很清楚。

  她順利翻出衣服換好,出去時見盛清讓正關照阿萊留意鍋裡的粥:「等它沸了就關掉煤氣,記住了嗎?」

  阿萊認真點點頭,他直起身轉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門下樓,到服務處,葉先生坐在高臺後面看報紙,聽得動靜抬頭起身,一見宗瑛,黯淡臉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來了呀!哪個辰光來的?」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盛清讓回他:「我們有些急事,先走了。」

  葉先生識趣坐回去,宗瑛順手抽過信報箱裡的報紙。

  盛清讓大概好幾天沒取了,報紙也攢出一小疊,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單手舉著報紙,低頭一邊走一邊看,到門口涼風撲面,抬頭只有陰沉沉的雲,尋不到半點太陽的蹤跡。

  盛清讓展開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夾克,極迅速地給她披上,只講一句「溫度有點降了」,即走到出租車旁拉開車門,請她先進。

  宗瑛倏地回神,單手壓緊領口坐進車內,仍是低頭看報紙。

  新聞、社論、公告、廣告,版面與戰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內容也沒有大篇幅地傾向這一場戰爭。

  這是區別本土的、屬於租界的報紙,大家關心9月份足球協會的換屆,在意百貨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將上海割裂成兩個部分——華界和租界,戰區和非戰區。

  鋪天蓋地的日常瑣碎,是用來包裹戰火的外衣。

  宗瑛沒能看完,抬起頭看窗外。

  車子順利駛出法租界,一路開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館,途徑南京路時,一棟熟悉建築就從宗瑛眼前掠過——她曾經住過、被轟炸過的華懋飯店,重新開張了。

  那天下午兩顆炸彈從天而降,爆炸聲震耳欲聾,樓道裡一片血肉模糊。

  但僅隔一月之後,它便恢復營業迎客,好像轟炸從未波及這裡。

  「什麼時候開張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體,目光仍在窗外。

  「就這兩天。」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又講:「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劇院也開張了,最近還有新的電影上映。」

  他語氣裡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憂慮,百米外對岸陣地的炮火是真切響著的,那邊是地獄,這裡也絕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來越多的外國駐軍昭示著粉飾太平下的恐慌與焦慮,巡捕房的警察四處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亂難民,公共租界衛生處已經是第三次發佈霍亂的疫情報告……竭力維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樣,一擊即碎。

  汽車抵達盛公館時,一眾人正因一個孩子焦頭爛額。

  盛清讓同門房講明來意,姚叔皺著眉說:「現下家裡一團糟,先生最好快點東西取了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對盛清讓的態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門外,竟然多了幾分善意。

  她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些什麼事?

  盛清讓向他打探情況:「怎麼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爺跟姑爺一起出去,也不曉得怎麼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沒找到,還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來的!送回來按說能鬆一口氣了吧?結果一回來突然就上吐下瀉,情況嚴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爺吵起來了!」

  宗瑛聽他講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爺就是二姐家那個孩子。

  她問:「是從哪裡找回來的?」

  姚叔道:「說他都已經到西邊難民點了,要不是家裡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裡還有可能找得回來呀!」

  盛清讓輕蹙眉,冷靜地同宗瑛說:「那邊在鬧霍亂。」

  宗瑛下意識抿了抿唇,沒吭聲。

  盛清讓又講:「我進去拿了醫藥包就出來,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站在潮濕的涼風裡看他大步往小樓走,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盛清讓甫到門口,便聽得客廳裡吵翻天,一邊是二姐的責駡聲,一邊是二姐夫的撇清與辯解,質疑無非是講「帶小孩出去怎麼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個戲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個人把你迷得這樣七葷八素,連兒子都沒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說「我要真心去瞎搞怎麼還會帶小孩出去?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伐?家裡的錢都是你在管,我哪裡有閒錢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始終幾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吵,簡直沒有個盡頭。

  盛清讓本打算繞過他們上樓去取醫藥包,剛上了兩節臺階,卻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來怎麼一聲招呼也不打?這樣悄無聲息是要嚇死人嗎?!」

  盛清讓停住步子,轉過身下了樓梯,正色道:「盛清萍,遷怒我沒有意義,我想你現在應該做的最緊要的事情不是爭是非——是立即送阿暉去醫院。」

  他說完即重新轉身上樓,二姐夫這時也順著他的話頭講二姐:「阿暉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是要送去醫院,你在這裡胡攪蠻纏有沒有意思?」

  二姐氣卻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盛清讓步子又頓住,他講:「西區鬧霍亂,阿暉從那裡回來就上吐下瀉,希望你對阿暉負責,也對這個樓裡的其他人負責。」

  「老三你什麼意思?!」

  盛清讓提醒都說盡,實在沒什麼可以再講的了。

  他置若罔聞快步上樓,二姐朝樓上喊:「你在咒阿暉嗎?!你到底什麼意思?!」

  「霍亂高度疑似病例,必須馬上隔離的意思。」

  二姐聞聲倏地扭過頭,只看到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她看著對方發愣,下意識反問:「你再講一遍?」

  宗瑛寡著一張臉,所有態度都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裡:「我說馬上。」

  ====================================

  1.9月中旬,曾經被轟炸的華懋飯店重新開業,同樣恢復營業的還有大世界劇院。

  2.據公共租界衛生處和法租界衛生處 9 月 15 日發表的第三次報告顯示,公共租界患霍亂的人數為 258 人,法租界患霍亂的人數達 384 人。8 月 30 日—9 月 28 日,僅公共租界各醫院中收治的霍亂病者就有 91 人,懷疑患上霍亂病症的人也達 1118 人。公共租界內還有一所專門的隔離醫院, 死亡人數則更多。9 月 10—19 日,因患霍亂和痢疾而死的共有 277 人。

  這僅是租界醫院的數據,華界的暫時沒有找到統計。

  霍亂潛伏期有短有長,短的可能就幾個小時,起病很快,傳染性很強,所以如果沒有隔離措施的話,整棟樓的人基本都是密切接觸群體,還是蠻危險的,所以不要講「二姐既然這樣頑固不化就隨她去好了」,必要的提醒還是要有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20 PM

第四十二章

  二姐心裡一搓火被宗瑛這句話一撲,起碼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動,只剩滿臉無處可撒的氣。

  盛清讓聞言返身,看向門口的宗瑛,顯然未料到她會進來:「宗小姐?」

  宗瑛進樓,除了擔心盛清讓又同家裡揪扯不清外,還出於一種身為醫者潛意識裡的提醒義務,結果剛到門口就聽見二姐在與丈夫爭執,對盛清讓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絲毫不領情——

  這時候罔顧主次,對孩子對自己、甚至對他人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宗瑛接著講:「上吐下瀉不一定是霍亂,但從疫區回來出現典型霍亂症狀必須謹慎處理。如果真是霍亂而置之不理,阿暉可能會因為嚴重吐瀉脫水、休克甚至死亡,這棟樓裡的人也都面臨被傳染的風險。」

  語聲不高不低,卻透著權威感,整棟房子裡彷彿只有她的聲音。

  二姐只曉得外面鬧疫病,但一貫認定那是難民區的事情,哪裡同自己扯得上半點關係,當然不肯承認霍亂離自己這樣近,遂抬手指了宗瑛道:「你、你危言聳聽!」

  宗瑛走過去,將報紙遞到她面前,只道:「看過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

  租借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其中夾了一條衛生處的公告,說明疫情現狀的同時,提醒租界居民警惕,並要求一旦出現疑似症狀立即前往租界專設的霍亂醫院進行隔離治療。

  二姐英文雖不是極好,但這一則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奪過報紙,快速掃幾眼,語氣舉止立刻添了焦慮:「趕緊趕緊,叫姚叔馬上送阿暉去醫院,那個專門治療霍亂的醫院在哪裡?」

  「送去什麼霍亂醫院?!」二姐的氣焰頓時又熊熊燃起,語調明顯拔高:「那種醫院本身就是個瘟疫區!送去了沒病都要得病!」

  聲音刺耳,宗瑛耳膜都彷彿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識皺了眉,講:「疫病醫院會有專業的消毒與隔離措施——」

  話還沒完,二姐打斷她反駁:「你去過?」

  「我去過。」盛清讓說完快步下了樓,走到宗瑛身前,隔開她與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們確有專業的處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經痊癒出院。霍亂應是越早治療越穩妥,所以不宜再耽誤時間。」他說著即刻轉向二姐夫:「儘快送醫為好。」

  二姐夫雖然與他有一些過節,此時卻與他同心,馬上叫住傭人:「快點帶阿暉下來,叫姚叔去準備車子,我們馬上去醫院。」

  「哪個敢?!」二姐隻身攔阻,直接擋住樓梯不讓傭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寫滿恐慌,卻又下意識地抵抗,聲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亂也不能去醫院!叫醫生到家裡來治!」

  「這種時候整個上海最缺的就是醫生,哪個醫生有工夫到你家裡來?」二姐夫聲音陡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講講道理!」

  「她不就是現成的?!」

  二姐急紅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讓立刻駁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來喝去的傭人。」

  他說完轉過頭,正打算讓宗瑛先出去,樓上突然傳來傭人的急呼:「小少爺吐得都快要昏過去了!」

  二姐慌忙上樓,二姐夫也立馬跟上,木質樓梯一陣咚咚急響,哪個還顧得到宗瑛在後面的提醒。

  她講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觸病室裡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讓聽到了。

  盛清讓轉頭對上她目光,只見她問:「醫藥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讓說完就要上樓,宗瑛卻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兩人快步到二樓書房,盛清讓拉開頂櫃取出醫藥包遞到宗瑛面前,她嘩啦一聲拉開,麻利地從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藥若干:「霍亂是腸道傳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觸很重要,他們那樣貿然進去太危險了,得馬上知會他們傳染的風險。」

  她說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頭,突覺盛清讓神色微變,驀地一轉頭,循他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輪椅裡,垂下來的褲腿空空蕩蕩,臉色發白,看到宗瑛時卻又突然漲紅了臉,聲音幾近咆哮:「是不是你鋸了我的腿?!」

  宗瑛懵了一瞬,在他「為什麼要鋸我的腿?」、「我叫你鋸了嗎?」、「憑什麼不過問我?!」等接二連三的質問聲中,盛清讓道:「我說過當時的情況——」

  大哥粗暴打斷盛清讓:「我要她講!」

  宗瑛伸手攔了一下盛清讓,轉向大哥,聲音穩而冷靜:「我的確是參與你截肢手術的醫生,你下肢毀損非常嚴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併發症和更麻煩的感染,對保命毫無益處,還要繼續往下講嗎?」

  她一張臉被口罩遮去大半,露著的一雙眼也辨不出情緒。

  氣氛僵持片刻,她最終轉過身,埋頭迅速整理了醫藥包就要出門。

  術後心理疏導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但臨到門口,她突然又停住腳步,短促嘆一口氣,背對著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實,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讓察覺到她講這話時,明顯是深有體會的語氣,彷彿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卻提著醫藥包先出去了。

  只這麼稍稍一耽誤,外面事態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二姐夫突變強勢,抱起孩子就下樓出門,也不求司機,自己坐上汽車駕駛位就要帶阿暉去醫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攔,始終沒能攔得住。

  宗瑛下樓時,怒氣十足的汽車鳴笛聲響徹了整個公館。

  她杵在樓梯口,斂回視線,低頭看過去,樓梯上、客廳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嘔吐物痕跡。

  空氣一陣滯悶,她轉頭提醒下樓的盛清讓:「小心,不要踩到。」

  汽車聲遠去之後,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蟬鳴聲。

  陰天裡慘白無力的光,透過彩玻璃映入客廳,在地板上留下死氣沉沉的色塊。

  二姐走進來,還沒走幾步,突然挨著客廳沙發癱坐下來。

  她鬧了這一番,旗袍上盤扣散了兩顆,一貫打理服帖的小卷髮此時也耷下來幾縷,眸光黯淡,是與往日囂張架勢全然不同的狼狽。

  突如其來的戰事將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產業幾乎全毀於戰火,家也淪為戰區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雙腿完全像變了個人,清蕙為了那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與自己決裂,丈夫每天不曉得同誰在鬼混,連阿暉也突然病得這樣重,這個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婦人,此刻卻癱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會兒,走到她面前停下來,突然俯身,講:「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起來像一隻被拔光棘刺、失去攻擊力量的動物。

  宗瑛又重複一遍:「伸手。」

  待她機械地伸出手,宗瑛掰開消毒液瓶蓋,擠了幾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滿三分鐘,流水沖洗乾淨。」隨後直起身,轉向盛清讓:「雖然孩子已經送去醫院了,但家裡的病室也必須消毒處理。」

  宗瑛考慮得細緻周到,盛清讓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傭人按照她講的進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眾人忙完也到了飯點,外面的陰風好像歇了,宗瑛將抗菌藥留下來,並托給姚叔分發到人,算是預防性服藥,最後她又叮囑:「如果公館裡有其他人出現症狀,務必立刻去醫院,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先走一步。」她說完轉向盛清讓:「盛先生,走了。」

  姚叔說:「先生慢走,宗醫生慢走。」

  他畢恭畢敬站著,待他們坐上車,直到出租車駛出街道再也看不見,才重新關上了公館大門。

  車內環境相對密閉,宗瑛偏頭挨著車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藥物臨床數據造假的消息吵醒,緊接又遇到盛公館裡突發事件,此刻她額頭不停往外滲虛汗,大概是有些發燒。

  盛清讓這時恍然記起她還沒吃早飯,在公文包裡摸索半天,只尋到一小包餅乾,且餅乾已經碎了。

  他猶豫要不要給她時,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過餅乾袋,指頭一捏撕開來,毫不嫌棄地吃了一半,餘下遞給他:「我不吃獨食。」說完又挨向冷硬車窗,闔目養神。

  車子裡先是安靜了片刻,過了會才偶然響起些許包裝紙互相碰擦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擾到人。

  他吃東西幾乎沒什麼聲音,宗瑛閉目聽著,又聽他打開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麼文件出來。

  她下意識地微抬眼瞼,視線悄無聲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資源委員會的提案,仍是關於上海工廠遷移內地的經費問題。這一次,提案明確說道目前大批工廠因為資金短缺無法完成內遷,因此請求財政部對重點工廠進行撥款補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務、中華等印刷廠。

  宗瑛依稀記得戰前那天他們從盛家到遷移委員會,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後在夜深人靜返回699公寓的路上,他講「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時的樣子。

  她突然問:「你這幾個月一直在忙這些事嗎?」

  盛清讓聽她乍然發問,先是一愣,立刻又點點頭。

  宗瑛想了想,又問:「我不是很瞭解這一部分的歷史,想冒昧問一句,現在進展得怎麼樣了,出了多少?」

  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緊鎖著眉,只豎起兩根手指頭。

  宗瑛反問:「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愈沉重,略帶啞意的聲音裡,藏著一份「無可奈何局勢下也要拼盡全力」的決心——

  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儘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廠中,其實絕大多數早已經失去了內遷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問了,她講:「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裡有我和清蕙照料,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儘管她這樣說,盛清讓卻仍是將她送到了公寓門口,看她上了樓,這才重新坐進車裡,出門辦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陽臺裡看汽車一路駛遠,不知駛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隱約別離感。

  屋內孩子的哭聲將她拽回神,她轉身快步走進客廳,用酒精紙擦完手,從醫藥包裡撈出輸液器匆匆上樓,給阿九輸液。

  她忙碌的同時,清蕙說下樓去煮一些麵條當午飯吃,底下很快就鍋碗瓢盆地熱鬧了起來。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給清蕙打打下手,剛到樓梯口,便聽得電鈴聲響。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開門。

  葉先生站在門外,遞來一張電報紙:「剛剛有人送到服務台的,我就直接給送上來了,麻煩宗小姐轉交給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謝謝。」宗瑛接過來,低頭草草掠了一眼,上面用字一點也沒有電報的節省作風,寫著——

  「經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員今日終抵漢口,荊棘載途,一路風雨,實在不易,亦感謝兄之親力協助,數日前鎮江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滬上現今危險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則是某某鋼鐵廠,某某人。

  這大概就是成功遷出去那2%中的一個了,宗瑛想。

  她將電報紙放入玄關櫃,清蕙端著麵碗走進客廳,問:「是誰呀?」

  宗瑛答:「葉先生送電報來。」

  清蕙又問:「誰的電報?」

  宗瑛關上抽屜,轉過身回她:「好像是什麼鋼鐵廠?」

  清蕙將碗往餐桌上一擱:「誒,我曉得那個,是不是到漢口啦?」

  宗瑛問:「你怎麼曉得?」

  清蕙拉開椅子坐下:「這個鋼鐵廠十分厲害的,二姐上次講要是這個廠能順利遷走,那麼就同意三哥哥遷盛家的機器廠。」她略不屑地講:「大廠都接二連三地遷走了,大趨向如此,她總不能看著盛家的廠子被轟炸吧?可她自己又沒有辦法的,到頭來還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樣講,其實也就是掙點面子,其實心裡早巴望著了。」

  清蕙講到這裡,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為什麼對盛清讓的態度都發生了微妙變化。

  這時清蕙催她:「快吃啊,時間久了麵會爛掉的。」

  宗瑛坐下來吃麵,公寓裡一派靜好的模樣,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

  戰爭才剛剛開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們將去往哪裡,盛家的工廠是不是能順利遷走,盛家其他人是否會隨工廠一起離開……當然還有盛清讓,他會繼續留在上海直到戰爭結束嗎?

  宗瑛在距晚十點還有十幾分鐘時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們都已經入睡,宗瑛在沙發裡也睡了好幾個鐘頭——她下午就一直渾渾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應非常明顯,她咳嗽了。

  「怎麼了?」盛清讓發覺狀況馬上詢問,黑暗中卻唯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

  「別說話,就這樣待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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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主:噓,別出聲破壞氣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30 PM

第四十三章

  剛醒後的低啞嗓音裡,透著些許疲憊,呼吸聲也滯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讓發覺那隻手涼涼的,似乎比平時要柔軟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繭緊貼他掌心時,他才感受到往日裡她一貫傳達的力量。

  客廳裡只有走鐘聲,盛清讓坐下來,公文包搭在膝蓋上,一直緊繃的肩膀也稍稍放鬆,就陪她這樣安靜待著。

  一待待到十點整,座鐘鳴響的剎那,一切就都變了模樣。

  耳畔響起的是2015年晚十點的打鐘聲,即便閉著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來了。

  待最後一聲鐘鳴結束,宗瑛倏地鬆開手坐起來,兩手撐住額頭道:「盛先生,麻煩開下燈。」

  她驀地抽手,盛清讓還未回神,聽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廳的燈,又返回沙發詢問:「宗小姐,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室內轉瞬亮起來,宗瑛移開撐額的雙手,抬頭道:「沒什麼要緊的。」她聲音仍低悶:「有點發燒,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涼了,小事情。」

  她說完下意識伸手摸過茶几上的煙盒,指頭一勾,只抽出來一截過濾嘴,突然她又將煙塞回去,起身走向儲物間。

  盛清讓只見她從儲物間推出一個輸液架,又見她從櫃子裡翻出藥液袋和一隻藥盤,緊接著撕開輸液器包裝,將一端針頭紮進輸液袋,動作麻利地將它掛到輸液架上。

  她挨櫃門站著,紮緊止血帶,有條不紊地消毒、排氣,對著頂上燈光,將輸液器另一端針頭推入手背靜脈。

  自始至終她都低著頭,直到固定好針頭,她才抬頭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藥液有條不紊地往下滴,她推著輸液架走進廚房燒開水。

  一整日窗戶沒關,數十隻小蟲子圍著暖光燈泡團團飛,一隻蚊子肆無忌憚趴在宗瑛裸露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覺到,它早吸了個心滿意足,並以最快速度逃離了現場。

  發燒了,人的反應力也下降,宗瑛不計較皮膚上迅速鼓起的紅疙瘩,扭頭看向窗外。

  夏末涼風湧進來,夜不太亮,竟有幾分寂寂滋味。

  與壺中聲響一起熱鬧起來的,還有屋外久違的蟲鳴聲,在宗瑛記憶中,那還是幼年時候才能聽到的聲響,或許後來也有,但她都沒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際,盛清讓走過來,伸手關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溫了,風既潮又涼,這樣吹無疑不利於恢復。他關好窗,又將開水倒入玻璃杯中,給她涼著。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著輸液架走到沙發坐下,拿過遙控打開電視,隨手翻了個頻道,屏幕上男播音員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間新聞。

  盛清讓將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說:「坐。」

  盛清讓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拆開藥盒,從鋁箔藥板裡掰出兩粒膠囊,以為她要服藥,沒想到她卻突然扭過頭,盯著自己道:「張嘴。」

  他一愣,但還是依言張開嘴,宗瑛將兩顆膠囊餵給他,遞去水杯,這才解釋:「抗菌藥,做個預防。」又說:「口服的霍亂疫苗不太方便買,但我想你應該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讓看著她,就著還有些燙的水,將兩顆膠囊吞嚥了下去。

  她又掰開鋁箔紙,往自己嘴裡塞了兩顆藥,接過他手中水杯,迅速飲一口,察覺到燙迅速皺了下眉,囫圇吞嚥,放下水杯閉上眼。

  客廳電視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圓的男聲不急不忙地讀新聞,宗瑛的呼吸也逐漸慢下來。

  盛清讓抬頭看輸液架上的透明袋,藥液安安靜靜流入她的靜脈,而她背挨沙發正坐著,風平浪靜的臉上寫滿疲倦。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輕攬她的頭,借出肩膀給她枕。

  意識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頭,盛清讓連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頭挨著他,緊閉著眼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

  她頭頂髮絲柔軟,隱約有洗髮水的氣味,衣服上則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讓一顆心驟然緊繃,但很快放鬆下來,他垂眸看過去,她細密睫毛紋絲不動地耷著,鼻翼幾不可察地輕輕翕動,唇仍是抿得很緊。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踏實與慰藉,甚至貪心地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輸液袋裡的藥液終究會淌盡,電視裡的新聞也在同一時刻走到尾聲——得喊醒她了。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卻突然自己坐正,嘩啦撕掉手背膠布,拿過酒精棉球壓緊,乾脆俐落地拔了針。

  她處理掉垃圾一扭頭,對上盛清讓的目光,一秒尷尬,一秒粉飾,最後若無其事地說:「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狀況需要隨時盯著,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來。」

  宗瑛說完,就避開他的視線去浴室洗澡。

  剛才她並沒有完全睡著,意識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她還是放任自己靠了過去——一種深受潛意識力量驅使、離奇的自我放任。

  從七月遇見到現在,短短時間並不足以徹底瞭解一個人。

  但意外的是,雖然聚少離多,卻總有被打動的瞬間——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實在談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七十幾年前的上海,災難還在繼續。

  閘北的轟炸與戰鬥更為激烈,作物成熟季節,大片的田地卻因戰火無法順利收割,可以預見的是糧食供應的危機,居住在這一區域內的民眾,生活將更加艱難。

  三天之後,9月19日,是1937年的中秋節。

  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買米,空手去空手歸,齊整短髮竟然有些許淩亂,話語裡難免有抱怨:「米一上來就全被搶空了,我根本搶不過,還有人揪我頭髮,太過分了。」見宗瑛正在給阿九做檢查,又定定神問:「阿九怎樣了?」

  宗瑛拿掉聽診器,說:「逐步好轉,比較穩定。」

  清蕙陡鬆一口氣,講:「家裡還有半袋麵粉,省著點吃還能撐一陣子。」

  她將鑰匙擱在玄關櫃上,抬頭看到日曆薄,又嘆口氣道:「都中秋了,按說今天要開學的,大概也開不成了。回來路上遇到我中學同學,講復旦、大同今天也沒能開學,好像說是要聯合遷校……哎,什麼都往內地遷,內地應該不會打起來吧?」

  她說著轉身看向宗瑛,宗瑛卻未給她回應,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說:「應該只是暫緩之計,早晚都要遷回來的,宗小姐你講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猶豫片刻最後只問:「這場戰爭可能不會太早結束,清蕙,你現在有離開上海的打算嗎?」

  清蕙沉默,顯然不願作答,她的人生從小就被安排得妥妥當當,現在獨自收養兩個孩子已經是了不得的叛離路線,離開上海?那好像是比收養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頭講:「三哥哥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跟著三哥哥。」

  她骨子裡仍對他人存有依賴,因為太年輕,缺乏與世事獨自交鋒的經驗與能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宗瑛不再問了。

  她突然從小包裡翻出幾張票來:「三哥哥昨天給了我幾張票,說今晚工部局音樂隊要在南京大劇院開慈善音樂會,我要在家裡看小孩就不去了,還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樂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讓,又講:「其實蠻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熱鬧的,今年很多活動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說不定還能帶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現在沒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戰時的節日,慶賀也只能是象徵性的,三三兩兩,冷清得像荒漠裡開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們不去音樂會,便只有盛清讓和宗瑛去。他辦完事在傍晚時分趕回家,因為出租車難叫,時間又緊張,便從服務處那裡借來一輛自行車。

  他一腳穩穩撐地,另一隻腳踩在踏板上,請宗瑛上車。

  宗瑛打量他兩眼,二話沒說坐上後座,在他腳離地踩動踏板的剎那,伸出右臂緊緊攬住了他的腰。

  隔著襯衫傳遞的體溫,彷彿更安全。

  空氣裡是隱隱約約的硝煙味,車軸滾動的輕細聲音在安靜道路上聽得格外清晰,從巷子裡騎出來,一回頭,就見月光落了滿巷。

  他襯衣後背上一點忽明忽滅的光亮,宗瑛仔細一看,原來是夏末最後一點螢火,它安靜棲著,努力蓄著亮光。

  音樂會的上座率並不樂觀,特殊時期的節日裡,大部分人還是選擇了不出門。

  儘管如此,工部局樂團仍盡心盡力完成了這一場表演,以此來募集善款。

  因為宵禁,音樂會結束得不算晚,九點多便謝了幕,熟人們彼此打過招呼,便匆匆出了劇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裡喝一瓶汽水,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與現在有些細微的差別,但還是甜絲絲的,大量的氣泡令人愉悅。

  她低頭看錶,九點五十分了,而不遠處的盛清讓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著閒談。

  又過去一分鐘,盛清讓終於擺脫了那名同僚,推著車朝她走來。

  街上已經十分冷清,依稀可聽得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響,可能是小規模的衝突。

  宗瑛坐上車,一手攬他的腰,另一隻手握緊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變幻,但始終黯淡,電力緊缺,只有月光還算奢侈;然而騎著騎著,突然週遭亮堂起來,甚至城市的氣味都在瞬間被置換。

  遠處的東方明珠在夜空裡亮著燈,與1937年的滿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這一天,月亮才顯了細細一弧彎鉤,在滿城熱鬧燈火裡,毫不起眼。

  世事在彈指一揮間,改頭換面。

  風涼卻柔,機動車道上是來來往往的汽車,他們不慌不忙騎在旁邊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爾被幾輛飛竄而過的電動車甩在後邊。

  宗瑛目光掠過不遠處一棟亮燈的建築,突然喊了停。

  盛清讓驟地停車,順著宗瑛的視線看過去。

  一棟大樓頂上掛著一個巨大燈牌logo,標著——

  「SINCERE 新希製藥」

  飽滿的英文字體,每個字母都閃閃發光。

  Sincere,這個代表新希初創人信念與態度的單詞,在被曝藥物數據造假的此刻,諷刺得刺目。

  宗瑛眸光裡,閃過一瞬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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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青:啊太土了,為什麼騎自行車?

  民國boy:自行車很貴很時尚的,樓上不要亂講。

  復旦當時開學的時候,學生到校極少,然後教育部就來人指示內遷了,當時預備是四個學校復旦、大同、大夏、光華聯合內遷,但是大同、光華因經費無著落而退出,最後遷出去的是復旦和大夏。

  工部局那個音樂會,上座率其實還是超過半數的,但相對平時人少了很多。

  南京大戲院那裡就是現在的上海音樂廳,距離699公寓很近的,騎車20分鐘就可以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39 PM

第四十四章

  盛清讓很清楚宗瑛與新希的關係。

  不論是從那則曝光她與宗慶霖父女關係的新聞裡,還是從那冊關乎嚴曼生平的剪報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撈一撈拚一拚,也就基本能勾畫出其中前因後果了。

  看到新希這個英文名,盛清讓記起剪報中一則嚴曼訪談,裡面表達了她對自主研發的理想與決心,新希似乎凝結了所有的努力與誠心,真是一個恰當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讓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學的第一個英文單詞,比yes和no還要早。」宗瑛挨著自行車後座說。她感冒沒有痊癒,講話仍帶點鼻音:「這個英文名,是我媽媽起的。」

  她這樣大方談起嚴曼,令盛清讓有些許訝異,又令他感受到一點驚喜,覺得好像離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講:「據說當時幾個合夥人一致通過了這個名字,之後才有了音譯的新希。」說著說著,語氣漸緩,又帶點嘆息:「創立新希的時候,大家都很年輕,理想也都一樣,只想誠心做好藥,可人的忘性也許真的可怕,謀權奪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難得多話,說完了看向新希大樓,久不吭聲,盛清讓便安靜陪她站著。

  這時盛清讓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一愣,慌忙打開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電話號碼——哪怕沒有添加到通訊錄,他也一眼認出來電的是薛選青。

  之前在公寓與薛選青第一次交鋒時,他就記下了她的號碼。

  這幾天每次一到這邊,他都能接到薛選青的電話,但因為宗瑛不在身邊的緣故,他擔心薛選青這個魯莽的朋友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認的手機鈴聲響得異常囂張。

  他將手機遞給宗瑛,宗瑛猶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過手機迅速解鎖屏幕,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那邊就傳來久違的聲音:「老天,你還曉得接電話?!」

  貿一聽怒氣衝衝,然語氣裡每一個變音和顫聲,都是久撥不通後累積起來的擔心與慌張。

  因此緊接著一句話就是——

  「把我嚇死了,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宗瑛說:「是,我活著,你在哪?」

  薛選青調高耳機音量:「從殯儀館出來不久,小鄭回隊裡了,我本來打算回家,不過我現在決定去找你,發個定位給我。」

  「找我什麼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學起盛清讓用這個稱呼,「請問你還記得幾天之前你給我發的信息嗎?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確是給薛選青發過一條信息。

  她拜託對方調一下當年嚴曼高墜案的卷宗,但那天她並沒有得到回應。

  「卷宗嗎?」、「當然。」

  宗瑛迅速點開地圖軟件定位,一想這是她給盛清讓的手機便又作罷。

  最後她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長按開機鍵,數秒過後,鋪天蓋地的信息就洶湧推入——

  她和這個世界失聯太久了。

  來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發了個定位給薛選青,薛選青同時發了個定位過來,顯示她們之間的車程還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宗瑛將手機塞回口袋,盛清讓問她:「我需不需要迴避?」

  宗瑛說:「不必。」頓了頓又補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沒有提前同你說。」

  盛清讓忙說:「沒有關係,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許反而是好事。」

  他講得不無道理,薛選青自從曉得這件離奇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有隨隨便便進行過試探和干擾。

  何況,薛選青的優點之一就是對該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擔心她會四處宣揚。

  夜愈深,東方明珠的燈也熄了。

  一輛車在路邊停下來,按響了喇叭。

  宗瑛與盛清讓循聲看過去,只見薛選青下了車,快步朝這邊走來。

  在兩步開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輛古董自行車,又打量一下盛清讓,最後反反復復打量宗瑛:「你們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騎自行車?那車能騎得快嗎?你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襯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問:「1937年的?難道你失蹤這陣子一直待在那邊?!」

  宗瑛抬眸對上她的眼,如實答:「是。」

  儘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設,薛選青臉上卻仍浮現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裡還剩一半可樂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過來,對路燈看了半天:「你喝了?」

  宗瑛答:「我喝了。」

  薛選青看著那瓶子有片刻猶豫,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喝了一口。

  氣泡已經沒了,只剩甜膩膩的滋味,像擱久了的糖水,有種年代久遠的味道。

  喝完她才講:「冊那,我一定是瘋了。」

  這件事上薛選青反射弧長得可怕。

  機場找人那天,她自責同時還要替宗瑛分擔焦慮,根本沒空想太多,事後很久,恐慌的情緒才漲潮般漫上來。

  好在那個被她故意帶去浦東的不知名先生安然無恙,她便不由鬆了口氣。

  將人推入險境,的確很不厚道,薛選青收斂了之前的敵意,抬頭看向盛清讓,坦坦蕩蕩道:「上次的事情對不起了,今天我做東請你吃飯,算賠個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讓卻說:「我聽宗小姐的。」

  宗瑛說:「現在吃飯是不是太晚了?」

  薛選青不服氣:「怎麼會?滿上海的夜宵等你吃,還能邊吃邊聊正事,你講對不對?」

  她兩眼餓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卻沒好好吃飯的樣子。

  宗瑛深有體會,也體諒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兩個人搭薛選青的車去吃飯,自行車的安置便成了問題,薛選青大概有些嫌棄,說:「這種車停街上也沒人要吧?」她的意思是就這麼放著,宗瑛看她一眼,她卻又立即改口:「那塞車裡好了。」

  盛清讓拎起車,將車放進去,宗瑛坐副駕,他便只能一個人坐後面。

  車子開到一家火鍋店附近停下來,獨棟石庫門建築,是上年紀的老房子了。

  一盞昏燈照亮店牌,大堂裡維持著上世紀初的復古風情,有人坐在挨牆的鋼琴前彈肖邦,上了樓梯,右手邊牆上掛滿油畫,走在前面的薛選青扭頭瞅一眼盛清讓說:「這個地方你還滿意伐?」

  盛清讓又將話語權拋給宗瑛:「宗小姐覺得呢?」

  宗瑛言簡意賅:「合適。」

  三人進了包房,薛選青迫不及待點完菜,就開始了盤問。

  「你是官員、學者還是從商?」、「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還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1905年?」

  接二連三的疑問拋出來,盛清讓根本不及回答。

  戴著白手套給客人斟醬油的服務生聽到這裡,下意識地手抖了一下。

  宗瑛說:「麻煩你離開一會兒,我們自己來就可以。」

  包房服務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包房門關上,盛清讓才逐一回答薛選青的提問:「職業是律師,我在東吳大學兼職教課,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的,我的確出生於1905年。」

  薛選青聽完低頭猛喝了一口氣泡水:「我天,1905年,你出生到現在都過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名字到底是什麼?」

  盛清讓微笑:「我說過這不重要。」

  湯在鍋裡耐心等著沸騰,宗瑛無意插話,取出手機,低頭回翻信息。

  夾雜在一堆廣告和通知當中的一條陌生號碼,赫然跳了出來。

  對方發了一條彩信給她,只寫了一句話——

  「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後聯繫過你的一位記者,我剛剛得到了一條線索。」

  文字後面緊跟著附了一張郵件截圖。

  宗瑛點擊放大,這是一封匿名郵件,標題是:「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嗎?」

  正文內容也十分簡短:「嚴曼出事當天,離開舊辦公樓去新辦公樓,緊跟著她車子一起開出去的,還有另一輛車。」

  最後留下了一個「滬A」開頭的車牌號。

  宗瑛不由擰眉抿唇,薛選青驟然湊過來:「你發什麼呆呢?」

  宗瑛霍地抬頭,還沒來得及收起手機,薛選青已經一把奪了過去,她迅速掃過屏幕,面色陡沉,將手機還給宗瑛,問:「你覺得是惡作劇還是真線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發生不久後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是那個人嗎?這封匿名郵件又是誰發給他的?

  郵件標題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內容卻是關於嚴曼死亡謎題的一樁舊案。

  新希造假和嚴曼死亡有什麼關係?

  薛選青見她只顧沉思一言不發,索性說:「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說。」

  她拿出電話,麻利發了條信息,一時等不到回應,又迅速撥了個號碼出去,嘟嘟嘟的等待聲過後,她講:「幫我查一個車牌號,號碼發你手機上了。」

  湯鍋開始沸騰,熱氣氤氳中,沒有人往裡下菜,薛選青的電話乍然震動起來。

  她幾乎在瞬間接起電話,聽對方講完車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聲放下了手機。

  包房裡只剩咕咚咕咚聲,三個人面面相覷,宗瑛拿起面前酒杯喝光氣泡水,抬首道:「是誰的車牌號?」

  薛選青看一眼盛清讓,最後將視線移向宗瑛,聲音有點冷:「是已經死掉的邢學義。」

  =====================================

  民國boy:我知道金主解鎖屏幕的密碼是!0914!

  包房服務生:好後悔跟我小夥伴換班,上個夜班遇到三個怪胎,一看就腦子瓦特了。

  薛選青:啊一頓火鍋吃掉哥好多錢,希望民國boy能解氣了。

  這個火鍋店在岳陽路和新天地都有的,都開在老房子裡面,營業到很晚,有夜宵吃,環境極復古,看起來蠻嗲的,上海小夥伴有興趣可以去找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46 PM

第四十五章

  線索最終指向了一個死人。

  席間頓時無言,只剩沸騰湯鍋鬧個不停。

  薛選青打破沉默,講:「從郵件來看,如果這條線索是真的,這個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員工,他甚至直接目擊了兩輛車的外出,可他郵件寫了什麼標題來著——『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什麼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數據作假?這數據作假難道還和兩輛車外出扯上關係了?」

  「他是這個意思。」宗瑛半天不吭聲,終於接她話道:「所以這條線索的重點在於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這件事和我媽媽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聯繫。」

  薛選青擰起眉來,屈指叩著覆了臺布的桌板,想了半晌問:「我問幾個問題。」

  宗瑛抬眸:「講。」

  「第一,你媽媽當時是新希研發部門的掌門人,她應該很清楚整個藥物研發過程,當然也包括數據,你覺得她是會造假的人嗎?

  「第二,假設早期真有數據造假,這個藥上市這麼多年,一點問題也沒有?監管部門查不出來?

  「第三,就算那天邢學義的車和你媽媽的車一起出去,那又能證明什麼?邢學義目擊了你媽媽的事故?可是說不定他們一出門就分道走了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卻不知何從下箸。

  「所以線索是有,但這個線索很可能沒什麼用處。」薛選青見她不出聲,迅速給了結論:「發這個給你的記者看到這條線索大概也是一頭霧水,所以直接發給你,擺明瞭就是……那個詞叫什麼來著?」

  「拋磚引玉。」盛清讓出聲。

  「對。」薛選青略驚喜地應了一聲,視線轉向盛清讓,只見他有條不紊地往鍋裡下菜。

  「別動了——」她立刻阻止他繼續往裡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親自動手了。」

  薛選青說完起身去喊服務生,盛清讓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滿臉心事的宗瑛,沒有出聲安慰,只起身給她重新倒了一杯氣泡水。

  宗瑛驟然回神,道了聲謝,將手機收進口袋。

  服務生重新進入包房,新鮮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湯裡,熱氣升騰,滿室食物香味。

  深夜裡美食誘人,宗瑛食慾卻寡,盛清讓也很配合地沒有多吃,薛選青抬頭看看他們兩個,曉得這頓飯已經被那條匿名線索給攪得索然無味了。

  可點了這麼多,菜價還不便宜,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只能埋頭猛吃,她便毫無意外地吃撐了。

  薛選青吃光碗裡的楊枝甘露,嘴也沒擦,拿起手機就轉發了一封郵件給宗瑛。

  宗瑛的手機過了好半天,嗡地響起一聲郵件提示音,但她沒有理會。

  薛選青放下手機:「你媽媽案子的資料,我掃了一封電子版,剛轉發給你了,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機,點開郵件下載附件。

  文件還未下載完成,薛選青便在一旁講:「掃瞄的時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現場提取到的足跡很雜亂,判斷應該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跡雖然有被破壞的痕跡,但據報案人說他當時發現屍體很慌張,所以血跡應該是他為了辨認屍體不小心碰到的,當時拍的照片都在裡面,你可以仔細看看。」

  宗瑛打開附件,一張張地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覺地微顫。

  入行數年,她出過很多案子,見識過慘烈數倍的現場,但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嚴曼的事故現場照及屍體解剖照,翻著翻著,一種久違的害怕就緩慢地漫上來,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邊聽著變調的生日快樂歌,是一樣的感受。

  這裡面的嚴曼,狼狽、血肉模糊,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嚴曼。

  她用力抿唇,又聽薛選青道:「雖然現場有少許人為破壞的痕跡,但墜落的起終點清晰,從墜落路徑來看應該也不存在外推力,雖然坊間有這樣那樣的傳聞,但鑑定意見並沒有明確寫自殺,是排除他殺的意外或主動墜樓,我個人覺得……這個判斷沒有什麼大問題。」

  宗瑛劃動屏幕的手指這時停下來,屏幕上有一行字是這樣寫的——

  「因缺乏他殺證據,不予立案。」

  之後這場事故,就沒有繼續往下調查。

  服務生這時不合時宜地問:「請問還需要別的餐後甜點嗎?」

  薛選青翻出銀行卡遞過去:「不用了,結帳。」

  出了包間下樓,大堂裡的客人只剩寥寥幾個,鋼琴聲也停了,走出門,風大了一些。

  薛選青去取了車,堅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頭看一眼盛清讓:「盛先生回哪裡?」

  盛清讓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選青聞言啞口,但她想起宗瑛給他的那把公寓鑰匙,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他與宗瑛同住699號公寓」的現實。

  汽車拐進復興中路,開往699號公寓,抵達時剛過零點。

  薛選青先下車,盛清讓緊跟著下車替宗瑛打開車門,同她道:「風大,先上去吧。」

  薛選青這時打開後備箱,睨了他們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車搬下來好嗎?」

  盛清讓快步過去取車,只聽薛選青壓低了聲音講:「我不希望宗瑛因為你捲入危險和意外,至於別的,我也沒什麼可講,再會。」

  她說完瞪他一眼,大力關上後備箱,快步回到車裡,發動汽車迅速駛離。

  冷清街道上,只剩盛清讓及他從葉先生那裡借來的自行車。

  盛清讓進門時,才發覺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寬廊裡等他。

  他說「等等」,隨後將車推到寬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葉先生喜歡放在那個位置。」

  但如今公寓裡哪還有什麼葉先生,這個不知名服務處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裡其他人的未來,幾乎都沒有被記載過,便也無人知曉。

  電梯好像出了故障,只能走樓梯。

  樓道裡寂寂陰冷,一點聲息也沒有,彷彿整棟樓都是空的。

  兩個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了藥便去休息,盛清讓最後熄了廊燈上樓。

  沒有人睡得著。

  宗瑛側臥著翻看資料裡的照片,外面路燈透過十六格窗照進來,交叉的格子暗影將她切割成數塊。

  她坐起來,握著手機起身走向客廳,剛在沙發上坐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打字機聲——機械的、按動字母撳鈕的聲音。

  宗瑛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倒了杯水悄無聲息地上了樓。

  一低頭,即可見微光從門縫裡溜出來。

  她抬手敲門,打字機聲倏地停止,盛清讓一愣:「請進。」

  宗瑛壓下門把手進屋,只見他坐在床邊一張小桌前,桌上亮了盞檯燈,檯燈旁擺了打字機,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過去,將水杯擱在檯燈旁,隨口問了一句:「還不睡麼?」

  盛清讓講:「趕一個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說罷抬頭看她,謹慎開口:「宗小姐是因為那個案子睡不著嗎?」

  宗瑛並不避諱:「是。」

  盛清讓又問:「因為那條線索?」

  宗瑛說:「那條線索很含糊,卻又攪出很多猜測。」

  盛清讓回憶起餐桌上薛選青的一系列提問,遂道:「薛小姐說你母親是研發部門的負責人,那麼你認為她會容許造假的發生嗎?」

  嚴曼會容許造假嗎?

  不會。

  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裡對嚴曼有絕對的信任,但她沒開口。

  盛清讓這時卻忽然攤開手記本,旋開鋼筆筆帽,握著筆遲疑兩秒,道:「那麼先假設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說完嘩嘩下筆,寫道:

  「前提: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否→與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與線索相悖。」

  他寫到這裡突然停頓,昏黃檯燈映亮手記本上的字跡和他手裡的鋼筆。

  他接著往下寫: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敗→失敗結果是否等於事故發生?事故性質?邢學義是否參與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動機?」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識斂眸,這是和薛選青式提問不同的思路,並不一定嚴密,但她看到了一條還算完整的路徑。

  就在宗瑛入神剎那,盛清讓開口道:「排除自殺,如果你認為線索還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麼有可能是你母親知情並阻止了造假的發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這位邢學義必然是一個突破口,哪怕他已經去世。」

  他旋好筆帽,擱下鋼筆:「人說去世的人會將秘密帶進墳墓,但邢學義這樣猝然離世的人,遺物卻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為來不及處理那些想銷毀的秘密。」

  他忽然轉頭,與她目光相接,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平穩:「宗小姐,你是法醫,你比我更清楚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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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我打字速度可快了!我這個打字機鍵盤也是QWERTY排列的,我要是學電腦肯定可厲害了。

  盛先生教的是刑法和比較法,這個學業不精的人。

  這種事情用是非圖推還是太粗暴了,但怎麼港,也算個思路吧,民國boy歪打正著,肯定是個學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2:54 PM

第四十六章

  他轉頭時,宗瑛壓根沒留意他講了什麼,距離太近,能明確感受到的只有黯光裡的氣息。

  有些氣息,令人下意識想去追逐捕捉。

  然而兩人對視三秒之後的瞬間,宗瑛直起身,盛清讓也錯開臉,低頭旋開筆帽又若無其事地往下寫。

  他道:「如果將邢學義作為突破口,能夠追溯的線索應該是兩條,一條是當年你母親的事故,另一條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當年他的車和你母親的車一起出去,那麼可以查一查他那輛車回來的時間,以及當天他去做了哪些事情——這些可從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於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調查,撇開事故原因不談,如果只查遺物的話,大致也有這麼幾個方向——」

  他在本子上嘩嘩譁地寫,宗瑛垂首看。

  他先寫「事故當天留下的重要物證」,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現場發現的那袋未開封的毒品,按常理講,沒有人會長時間隨身攜帶一整袋毒品,這意味著它很可能是事故發生不久前才到邢學義手裡的,因此邢學義那段時間內接觸過的人就相當可疑。這個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沒有聯繫,是什麼來歷,都是警方正在調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又寫「日程安排記錄」,宗瑛抿唇。

  邢學義的做事習慣她不瞭解,但他秘書手裡必定有相關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這一點,必須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後寫「邢學義主動藏匿的物品」,宗瑛輕蹙起眉。

  他道:「一般來講,如果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就會主動藏起來,但探究這部分已經是入侵隱私的範疇,對沒有遺物處置權力的人來講,難度很高。以上僅是我的猜測,講這些也許能給你一些思路,具體怎樣去找,你比我更專業。當然——」

  盛清讓轉過身道:「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定當效勞。」

  宗瑛斂回神,卻不吭聲,低頭走了幾步,最後在床邊躺椅裡坐下。

  盛清讓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他要講的話已經講完,兩人各自坐著都不出聲,房間裡便陷入沉滯狀態,只聽得到呼吸聲和窗外寥寥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宗瑛一直安靜坐著,絲毫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裡的工作還沒完成,打字機的聲音又可能擾到她,便說:「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機吵,那麼先休息一會兒。」他頓了頓:「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宗瑛點點頭。

  她說:「如果我不小心睡著了,走之前請喊醒我。」

  盛清讓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頭:「我不希望每次一醒來,你就已經不在了。」稍頓又道:「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盛清讓聞言,搭在本子上的一隻手無意識地握了起來。

  他說:「好。」

  宗瑛往後躺去,盛清讓剛要起身給她拿毛毯,她卻又突然起身,徑直走到他桌旁,拿過正在充電的手機,解鎖屏幕打開應用商店,下載了一個定位器,又花兩分鐘完成註冊和關聯設置,最後將手機遞還給盛清讓,講:「如果你要找我,點開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對你開了權限。」

  盛清讓看著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對。」

  她說完重回躺椅坐下,打開自己的手機,點開應用,地圖上顯示設備位置的兩個點此時正緊緊挨在一起。

  屋子裡又重新響起打字機的聲音,間或停頓,莫名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機,枕著打字機工作的聲音,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宗瑛坐起來,房間裡別無他人。

  她以為盛清讓已經走了,但一看時間,距離早六點還有幾分鐘,又乍然聽得房間外傳來腳步聲,轉眼便見盛清讓端著餐盤進來。

  他將餐盤擱在小桌上:「順手做了早飯,趁熱吃。」說著拿過公文包道別:「我得走了。」

  宗瑛說:「保重。」

  盛清讓應「好」,低頭看一眼手錶,在打鐘聲響起之前,匆匆忙忙下了樓。

  待鐘聲鳴起時,宗瑛拿起手機重新打開應用,地圖上的兩顆點只剩一顆在線,另一顆下線消失了。

  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個人的戰場。

  吃了早飯,將家裡收拾妥當,宗瑛出門去新希。

  大樓的LOGO燈已經熄滅,陽光映在建築外體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隱瞞棄用試驗數據等問題,新希這幾天已經疲於應付前來質詢的媒體,前臺對來訪者更是充滿敵意,何況宗瑛點名道姓要找的是藥物研究院院長秘書。

  作為新希核心部門,繼723邢學義涉毒案之後,藥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風口浪尖,理所當然就成了新希的敏感話題。

  前臺不認識宗瑛,打官腔地問她:「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請你預約了再來。」

  宗瑛拿起電話,正要撥給新希的一個熟人,這時卻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麼過來了?」

  宗瑛收起手機看向來人,喊了一聲:「陳叔叔。」

  陳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經是人事部門的負責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總要有個突破口,就算暫時見不到邢學義的秘書,能從側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沒有白來。

  宗瑛應了聲「好」,隨即跟他走向電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潔,昔日血污痕跡早就沒了。

  宗瑛不由抬頭,樓上環形走廊外裝妥防護欄,現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費好大的勁。

  陳叔叔回頭,正見她朝樓上看,只念她是觸景生情,便說:「你媽媽離開也好多年了啊。」

  宗瑛斂回視線,點點頭。

  到電梯口,陳叔叔又問:「聽說你前陣子減持了股份?」

  宗瑛應道:「拿在手裡也沒什麼用處,想處理掉就處理了。」

  她既這樣答,對方也就沒什麼可往下問的。

  電梯門打開,宗瑛請他先進,隨後跟進去按下關門鈕,問:「您還在原來的辦公室?」

  陳叔叔答:「對。」

  宗瑛按到相應樓層。

  她如果沒記錯,邢學義在新希的辦公室也在同一樓層。

  兩人走出電梯,沿走廊去往陳叔叔的辦公室,途中路過邢學義的辦公室,門上牌子還沒有摘。

  宗瑛問:「這個辦公室現在是誰在用?」

  「暫時沒有人用,老邢的東西剛剛清出來,昨天晚上他家人才過來搬走。」

  陳叔叔說著帶宗瑛進了隔壁辦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請宗瑛坐。

  宗瑛坐進皮沙發,陳叔叔又問她:「你今天來找誰的?」

  宗瑛回:「我剛好路過,過來看看。」

  她這個說辭顯然可信度不高。

  陳叔叔笑說:「你不像是有這個閒心的人啊,是想問什麼才來吧?」

  助理這時將茶送進來,宗瑛接過茶杯,道:「那我就如實問了,我媽媽走的那天,您見過邢叔叔嗎?」

  對方無意識地拿起一支筆,捏住兩頭緩慢搓動:「見過。」

  「在哪裡見過?」

  「老樓。」

  「什麼時候?」

  「傍晚。」陳叔叔說著往後靠,挨著椅背接著回憶:「那天我下班了,他匆匆忙忙回來,說是加班。因為只是在門口打了個照面,我沒有細問。你問這些幹什麼?老邢和你媽媽的事故有關係?」

  宗瑛交握雙手:「最近聽到了一些傳聞,很好奇,所以問一問。」

  陳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過去:「聽到什麼了?」

  宗瑛敷衍道:「太多了,感覺沒有頭緒,不知道怎麼講。」

  陳叔叔便說:「最近公司裡也有不少傳言,弄得人心不穩,總感覺有人在故意散播,聽聽就好,你也不要太當回事。」

  這時他臺上座機突然響起,他拎起電話聽了十幾秒掛掉,抬頭同宗瑛說:「我還有個會,你是再坐會兒,還是?」

  宗瑛起身:「不,我還有別的事情,打擾了。」

  她說完便和陳叔叔一同離開辦公室,路過隔壁房間時,不由多看了一眼。

  邢學義的個人物品已被家人取走?

  據宗瑛所知,邢學義的家人僅剩宗瑜媽媽一個,是她搬走了邢學義的遺物?搬去了哪?她家裡、還是邢學義家裡?

  宗瑛邊想邊拐進洗手間,隔著小門,外面有人小聲議論:「以前的研發室,現在的藥研院,兩代領導,都死於非命,也太巧了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藥要上市之前死了,簡直邪門了。」

  「聽說大老闆昨天還為這個事情發飆的,在公司裡不要亂講。」

  「可都在傳啊,又不是我起的頭。」水龍頭的流水聲歇了,那人接著道:「發飆說不定是做了什麼缺德事情心虛呢,鬼曉得。」

  緊接著嘩啦嘩啦幾下抽紙的聲音,她又講:「無所謂,反正我也打算跳槽了。這次曝光出來的事情,剛好撞上嚴查期,要是處罰真的下來,新希直接就進黑名單了,很可能三年內的藥品申請都不會被受理,很多項目只能耗著,基本等於掐死藥研院了。」

  新希的前景並不像大樓外體玻璃一樣明亮,宗瑛從樓裡出來時,雲層剛剛掩了太陽,腳下路面覆上一層陰影。

  她回了「家」。

  十幾歲住校後她就基本脫離這個家了,如無必要,從不回來。

  在這個家工作了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見她突然回家,駭了一跳,卻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稱呼她:「小瑛回來了呀!」

  宗瑛走進客廳,保姆阿姨又問她:「吃飯了沒有呀?想吃什麼我給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說:「吃什麼都好。」

  保姆阿姨一邊系圍裙往廚房去,一邊說:「今天他們都不在家,我只多燒了一口飯,給你炒個飯吧。」

  偌大客廳裡只剩了宗瑛一人,陽光從窗戶探進來,魚在透明水缸裡擺動尾巴,廚房香氣滿溢,湧入客廳。

  像回到很多年前,嚴曼忙實驗,爸爸忙應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家。

  以前放了學回來,保姆阿姨炒一碗飯給她,擰開一瓶牛肉醬,挖起滿滿一勺蓋在米飯上,迅速攪開,狼吞虎嚥地吃完,還是覺得餓,好像胃裡有個黑洞,怎麼也填不飽。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卻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麼瘦了這麼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飯的呀。」又說:「今天怎麼過來了?」

  宗瑛吃完了放下筷子,看著空碗說:「想去看看我媽媽的房間。」

  保姆阿姨聽她這樣講著,心裡嘆了口氣,聲音也放緩:「去吧。」

  宗瑛起身上樓,一路走向頂層閣樓。

  這個房間早年作為嚴曼的工作室,連宗瑛也不能隨便進,後來她走了,這地方徹底淪為儲藏室,只有保姆阿姨還惦記著,偶爾來打掃一下衛生。

  宗瑛推開斜頂閣樓的窗戶,陽光和風迫不及待地灌進來。

  小時候遇上雨天,閉緊這扇窗戶,仰面躺在地板上看書,聽密集的雨往下落,總以為自己睡在一口井裡。

  宗瑛低頭四處找,希望能找到邢學義的物品,但這些紙箱看起來都非常陳舊,沒有一隻像是昨天才搬進來的。

  這時保姆阿姨端著水果上來,講:「昨天宗瑜媽媽帶回來一堆東西,本來以為她要囤在這裡的,但今天又全搬走了,你腳下那塊地方,昨天特意打掃好騰出來的,看來也白掃了。」

  宗瑛直起身反問:「搬走了?」

  保姆阿姨將果盤遞過去,講:「對,上午搬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學義的遺物?

  宗瑛伸手接過果盤,保姆阿姨講:「我還有點活要幹,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歇一會。」

  她離開後,宗瑛索性坐下來吃水果,還沒吃幾口頭痛又犯,翻出隨身藥盒吞了幾顆藥,攤開一張躺椅,關上門就睡了。

  一覺睡到天黑,宗瑛坐起來,胳膊上三五個蚊子包。

  她起身關了窗,低頭看一眼錶嚇一跳,已經晚上九點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沒有上來喊她醒。

  宗瑛小心翼翼關門下樓,卻隱約聽見有人在樓梯口壓低聲音講話。

  「我曉得,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近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語氣顯露出些許煩躁與焦慮,這個聲音屬於宗瑜媽媽。

  宗瑛等她掛了電話平息下來,這才下了樓。

  宗瑜媽媽一轉頭,看到宗瑛,登時一愣。

  保姆並沒有來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來的消息,她也絲毫沒有預料到宗瑛會突然出現在樓梯口,這是極其不合時宜的遇見,因為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也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心虛得都無餘力掩飾,慌張全寫在了臉上。

  宗瑛若無其事地同她打了聲招呼,也沒有說明來由,只說「我先走了」就下了樓。

  她到玄關匆忙換了鞋,保姆阿姨連忙跑出來說:「小瑛要走了呀?快把這個醬帶著,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許多天的。」

  「不要了。」宗瑛拒絕了她的好意,徑直往外走,前腳才邁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家的宗慶霖。

  宗慶霖顯然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即問:「今天去公司了?」

  宗瑛抬頭應:「對。」

  「持股的時候沒見你對公司有興趣,現在拋光了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確認一些事情。」

  「確認誰害死了你媽媽?」

  「不是這樣。」宗瑛深吸一口氣,口袋裡的電話卻震動起來,她拿起來按下接聽,宗慶霖卻突然抬手揮掉了她的手機。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去公司確認傳聞,想要告訴全公司我害死了嚴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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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為什麼要罵我金主?(低頭看一眼時間和手機位置定位app)啊作為小圓點的我要上線了。

  其實早年就有傳聞說宗慶霖害死嚴曼的,畢竟嚴曼死了之後他得利最多,但是蓋過去了。

  現在又翻出來就惱羞成怒了,不著急,後文都有解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3:10 PM

第四十七章

  宗慶霖滿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說話時手都發抖。

  宗瑛扭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掙扎著亮了幾秒,最終一片漆黑。

  她錯過了盛清讓的來電。

  宗瑛抬頭,語聲仍努力克制著:「好好講,有必要摔手機嗎?」

  她出聲質問,宗慶霖氣愈急,抬手就朝她揮巴掌——

  手掌尚未挨及頭髮絲,宗瑛驟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幾乎拼盡全力抵抗這種不講道理的發洩,她盯緊對方,眸色中蓄起不滿,咬牙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傳聞又有什麼可怕,何至於氣成這樣?」

  她氣息轉急,面部肌肉紛紛繃緊,言辭中攻擊性陡增:「我媽媽的案子,既然你當年沒有費心去查證,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殺,那麼現在也不用你勞神——我要不要查,怎麼查,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語盡氣促,宗瑛甩開他的手,徑直走向右手邊,彎腰撿起屏幕破碎的手機。

  用力長按電源鍵,想讓它重新工作,但它毫無反應。

  壞了的機器,愈發冷冰冰,宗瑛卻還是將它裝進口袋,快步下了臺階往外走。

  她一貫沉默容忍,小時候聽說媽媽意外去世都沒哭沒鬧,眼下的強硬態度和舉動是宗慶霖始料未及的,他吃驚之餘,更加生氣,轉身高聲勒令她:「你給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頓了兩秒,最後也只稍稍側了頭,留下一句「你多保重」,腳步匆匆走出了大門。

  先是股權之爭,後是造假醜聞,新希現在風雨飄搖,宗瑛能平心靜氣同他講這一聲保重,仁至義盡。

  她拋光了手裡的股份,已和新希沒什麼瓜葛;和這個家鬧成這樣,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迎面駛來的車坐滿回家的人,宗瑛卻孤身往外走。路燈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經走過的路則一片晦暗。

  走出來,就是一刀兩斷嗎?

  宗瑛站在別墅區僻靜狹窄的小路上,一輛一輛歸家的車從她眼前駛過,遠處閃爍著萬家燈火,都跟她毫無關係。

  她長嘆口氣,想打電話,手機壞了;想回公寓,別墅區卻不好打車。

  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渾身疲憊,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有饑餓與初秋晚風相伴。

  宗瑛在路邊坐下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在主路上疾馳,對面的一排小店稀稀落落亮著燈,不遠處的廣場裡有人在跳舞,三三兩兩的行人於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調皮小囡好奇打量她,仰頭問身邊長輩:「那個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嗎?」、長輩就低斥:「小甯(小孩子)勿要亂講!」

  坐了大概十幾分鐘,一輛出租車突然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來。

  剛剛停穩,副駕車門就被推開,盛清讓急忙忙地下了車,俯身問她:「宗小姐,怎麼了?」

  宗瑛抬頭看他,路燈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臉,她卻能看出他滿臉的焦急與不安。

  她突然平靜了很多,語聲也和緩:「怎麼找到我的?」

  盛清讓拿出手機,語氣猶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開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後來打電話給你,只聽到一兩聲爭執,電話就突然斷了,我擔心——」他講到這裡霍地頓住,複問道:「你怎麼樣?還好嗎?要不要緊?」

  宗瑛其實不在乎他解釋的內容,但看他這樣不停地講話,令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像有了一點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不再那麼茫然苦悶了。

  她寬心地嘆口氣,素來寡淡的臉上浮起難得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她由衷講:「我沒事,沒事了。」

  盛清讓鬆口氣,她將手伸給他:「吃飯了嗎?去吃飯吧。」

  盛清讓握拳又鬆開,抓緊對方的手拉她起來,應道:「好。」

  兩人重新坐上出租車,駛向還在營業的飯店。

  深夜裡,只有食物熱氣騰騰,對來客一視同仁。

  宗瑛飯量極好,兩個人點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後吃得乾乾淨淨。

  等到吃完,飯店也要打烊了。

  身後燈牌接連滅掉,宗瑛站在門口等出租車,她理理思路,轉頭同盛清讓講:「我等會兒要去個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她的行蹤是個人隱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讓卻無法放心她深夜出門,猶豫片刻還是問:「要去哪裡?」

  宗瑛抬頭看馬路斜對面的交通燈:「邢學義的家。」

  「去翻查他的遺物?」

  「對。」

  宗瑛回得乾脆俐落。

  宗瑜媽媽在樓梯口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話意味著邢學義的遺物已經搬去了他的住處,且有人想儘快處理掉這些遺物。

  哪怕是非法擅闖,宗瑛也必須儘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頭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後車門轉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讓你獨自冒險。」

  宗瑛看他數秒,彎腰坐進車內,同時做了決定:「先回699號公寓,我要去取個東西。」

  十五分鐘後,汽車在699公寓樓下停住,宗瑛下了車,隔著車窗對副駕上的盛情讓講:「在這裡等我,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

  言罷她快步進門上樓,盛清讓只見頂樓那扇窗戶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鐘之後又見她換了身衣服從公寓大門出來,手裡多了一隻銀色勘驗箱和一把雨傘。

  晚上的空氣愈潮濕,連續晴朗了數日的上海,可能要迎來一番降雨。

  出租車在濕潤夜色裡飛馳,兩個人穿越大半個城市去往邢學義家。

  邢學義雖然身為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負責人,但平時除了藥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應酬,連房子也買在郊區,隱約有些避世作風。

  汽車行駛途中,宗瑛發現盛清讓一直在留意手機地圖上的行進軌跡。

  她知道這個郊區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戰區,而現在距早六點只剩四五個小時,讓盛清讓再次落到戰區,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她開口向他保證:「一會兒我們儘早回市區,不要擔心。」

  沒想盛清讓卻說:「不要緊。」他放下手機,續道:「如果來不及,我剛好可以有別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擔心我。」

  別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釋:「盛家機器廠已確定搬遷,各項計劃籌備也在進行,預計會與下一批工廠同遷。除經費、人員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證也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我們手中現有的租界及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沒法一路暢通,遇到駐軍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順利遷轉,需另向駐軍申領通行證。」

  「就算今天不來這裡,過兩天我還是要過來領通行證,今天這樣反而免去來時路險,所以請你放寬心。」

  宗瑛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內遷之路的麻煩與危險。

  她不再多言,汽車也終於在一棟小別墅前停下來。

  因為不再著急趕回去,宗瑛也沒叫出租車多停,付了車費,出租車即調轉車頭迅速駛離。

  為避開監控,宗瑛撐起傘,盛清讓馬上領會,接過傘柄替她撐著,只見她迅速打開勘驗箱,蒙好口罩帶上手套,又聽她講:「只有門前一個監控,避開那個就可以。」

  她說罷提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上滑門鎖蓋,密碼鍵盤立刻顯露出來。

  宗瑛從勘驗箱裡取出刷子和碳粉罐,蹲在密碼盤前抬手耐心刷掃。

  盛清讓手持電筒給她照明,另一隻手撐著傘躲避監控攝像頭,視線一直盯著密碼盤。

  常按的四個數字從上到下依次顯現——

  1,4,9,0.

  宗瑛握著磁性刷的手,突然頓在了空中。

  額顳處薄薄一層細汗,她整個人愣在密碼盤前,滿臉寫著意料之外的驚愕,還未及回神,只見盛清讓伸手去按了四個數字——

  0,9,1,4.

  電子密碼器獨有的解鎖聲順利響起,盛清讓和她對視了一眼。

  0914,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天。

  都不需要排列組合一個個去試驗,就是0,9,1,4。

  且從密碼盤上汗液油脂的分佈來看,這個密碼很可能一次也沒有改過。

  邢學義用這個密碼,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巧合。

  「宗小姐?」盛清讓小心喚了她一聲。

  宗瑛倏地收起滿心疑問,迅速清除密碼鍵盤上的碳粉,起身推開已經解鎖的大門。

  單薄月光搶著進門,為他們探路。

  宗瑛關上門,客廳裡冷冷清清,頂高家具少,甚至顯出空曠感來。手電燈掃過去,看得見空氣中浮塵湧動,近兩個月無人打理的家,很多地方都蒙了塵。

  宗瑛環視四周,一樓並沒有任何囤積的箱子,電筒往上掃,倒是樓梯上一路痕跡——灰塵被擦掉、或被無意碾踩過。

  她講:「上樓。」

  盛清讓緊隨其後,循痕跡前行,最後見它止於二樓書房入口。

  兩個人在門口停住,宗瑛伸手推開門,電筒一掃,靠西側牆邊堆了幾隻紙箱,紙箱上還打著新希標誌SINCERE,可見是從新希搬回來的物品。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箱子全用透明膠帶封了,想拆箱不留下痕跡基本不可能。

  宗瑛想了想,突然張嘴咬住手電,俯身抱起箱子將它翻了個身,蹲下來翻出刀片,從底部小心翼翼拆了箱。

  箱子裡多數是碼放整齊的文件夾,宗瑛大致翻了幾個,都是近期的工作文件。

  她要調查的不是藥物研究院,而是邢學義本人,優先關注的應該是私人物品和記錄。

  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篩找,時間越走越深,越走越快,不能開燈不能開窗,密閉空間給人強烈的緊張和壓迫感。

  宗瑛耐著性子尋,額頭密密一層汗,額側髮絲都潮了。

  手電筒突然滅了,宗瑛換上備用電池,抬手看一眼表,擔心時間不夠,轉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這裡我來找,你去看看他的抽屜和書櫃。」

  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焦慮,安慰她一聲「不要慌,慢慢來」,徑直走向書櫃。

  強光電筒一層一層掃過去,聚光燈似的光束,突然在一隻木頭相框上停住。

  相框裡被光束安靜籠罩老照片,是和宗瑛家裡那張一樣的畢業合照——裡面有嚴曼、邢學義和宗慶霖。

  區別在於這張做了放大處理,相框也要大得多。

  照片裡的邢學義戴了副樣式呆板的眼鏡,身板瘦弱,站在嚴曼側後方,身邊緊挨著的是高他小半個頭的宗慶霖。

  盛清讓打開玻璃櫃,小心翼翼移開相框,想看看後面放了些什麼書——全套四部《中國藥典》,精裝硬質紅皮封,擺得整整齊齊。

  他正要將相框放回,卻下意識停頓,手指沿書籍頂部探進去,摸到一本冊子。

  那冊子橫放著,藏在藥典與書櫃內壁之間,且較藥典的高度矮了一截,身高不夠或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盛清讓手指一捏,穩穩抽出冊子。

  封皮乾乾淨淨,一個字也沒有標,但冊子中間鼓兩邊薄——典型的剪貼本。

  另一邊的宗瑛尋到一摞筆記本。

  拿起一本,隨手翻開一頁——

  左邊寫的是:「2011年9月17日,刮北風,多雲天氣,有陣雨,天不冷不熱,你好嗎?」

  右邊頁面寫:「2011年9月18日,降了溫,仍然刮北風,天陰了很久,但一滴雨也沒下,你好嗎?」

  宗瑛飛快往後翻——

  日記一天不落,只記錄天氣,最後一句永遠都是:「你好嗎?」

  是問誰好,這些天氣又是記錄給誰看?

  宗瑛臉色愈來愈沉,額上汗都冷透了。

  因為同樣有記錄天氣習慣的,還有她母親。

  「宗小姐。」

  盛清讓忽然喊她,將她猛拽回神。

  她合上手中筆記本,只見盛清讓朝她走來,到她面前,又伸手遞來一本冊子。

  他講:「應該是邢學義做的剪報,你看一眼。」

  宗瑛迅速打開,一頁頁往後翻,越翻越遲緩,同樣是關於嚴曼的剪報,他做得甚至比宗瑛自己還要細緻全面,其中有些宗瑛看都沒看過。

  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他有什麼資格做這些?

  宗瑛胸腔裡竄上來一撮無名火,憤怒的淡藍火苗裡藏的卻是恐懼。

  「還有這個。」盛清讓說著遞去一盒藥,白藍相接的藥片盒上印著「草酸艾斯西酞普蘭片」字樣。

  「藥片吃了將近一半。」他講,「我看說明上的適應症是重度抑鬱和——」

  「我知道。」宗瑛伸手接過藥盒,想起去年有次碰見邢學義,他那時就瘦得簡直可怕,笑容遲緩且機械。

  這樣的一個人,和嚴曼的案子脫不掉干係,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干係?

  殺人者?還是……

  沉鬱的壓迫感忽然就覆下來,宗瑛將盒子和冊子都還給盛清讓,有些吃力地短促嘆口氣,語聲低緩:「時間不早了,整理一下吧。」

  今晚發現的這些雖然超出了她的預料,但都不是證據,因此一件也不值得帶回,只需要物歸原處。

  紙箱裡的物品儘量按原樣放回去,箱底用透明膠帶仔仔細細地重新封好,一隻一隻擺回原位,貿一看確實沒有動過。

  兩人忙完,外面天已經濛濛亮。

  宗瑛看一眼時間,提起勘驗箱道:「下樓吧,還有五分鐘。」

  然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她突然頓住,抬手示意盛清讓別出聲。

  開門聲和腳步聲自下而上傳來,宗瑛神經都繃緊——從腳步聲判斷,至少有兩個人。

  盛清讓一把抓過她,飛快將她帶進書櫃側旁的窗前,拉上厚重窗簾。

  宗瑛一手提著勘驗箱,另一隻手被他緊握在手心裡。

  腳步聲上了樓,亦是走到二樓書房門口停住。

  一隻手搭上門把手,輕輕往裡一推,進來小半邊身體。

  黑暗中看不清人臉,暗藍晨光穿過窗簾中央的細窄縫隙斜入屋內,落在他皮鞋上——鞋面鋥亮,非常體面。

  信息推入,盛清讓的手機突然輕震了一下。

  只這輕細動靜,引得門外驟響起一聲警覺短促的輕「噓」,緊接著是更敏銳的判斷——

  「有人。」

  宗瑛動也不動,盛清讓單手握緊她,垂首看表,下頜就抵在她耳側。

  錶盤上的指針一格一格朝六點整移動,身體緊貼著對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愈緊張的心臟搏動聲,最後連呼吸的節奏也趨於一致。

  宗瑛扭頭,看向窗外。

  黯淡晨光裡停著一輛眼熟的汽車。

  =====================================

  薛選青: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貼個鋼化膜套個好殼子,讓機子裸奔就是這個下場——燒錢。以及宗瑛同志,在你非法開鎖的瞬間,你已經不是人民警察了,over。

  民國boy:牆角咚達成,耶。

  最後,擅闖不好擅闖非法擅闖不對,end。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3:33 PM

第四十八章

  這輛汽車宗瑛幾天前剛剛坐過。

  9月15號那天晚上下大雨,她就是坐著這輛車離開了佘山腳下的別墅,開車的是——沈秘書。

  她走神剎那,猛地一個下沉,就完全換了天地。

  腳下起初還感受到一塊木板的支撐,然未及站穩,木板直接塌了,墜落瞬間,有人猛地將她拉入懷,最後兩人一起陷進潮濕草堆裡。

  宗瑛吃痛地睜開眼,手裡緊緊抓著的不是稻草,是盛清讓的襯衫。

  他顯然摔得不輕,面部繃緊的肌肉是對疼痛的忍耐,睜眼卻詢問宗瑛:「疼嗎?要不要緊?」

  宗瑛倏地鬆開手,坐起來揉揉肩膀,捋了下頭髮,短促回了聲「沒事」便抬頭往上看。

  典型的上世紀農戶住宅,可能還算比較體面的房子了。

  然屋頂早被炸飛,一塊搭閣樓用的木板搖搖欲墜,他們恰好落在那塊不結實的木板上,緊接著就從二樓墜落,幸運的是,灶台旁一堆囤積的稻草提供了緩衝。

  屋子裡一片狼藉,地面泥濘——下過雨。

  天還沒有大亮,被暴雨沖刷過的上海郊區,每一寸空氣都異常潮濕,宗瑛愣神之際,盛清讓起身將她拉起來,忍痛道:「如果地圖沒錯,師部的營地應就在附近。」

  宗瑛醒醒神,深吸一口氣問:「現在過去?」

  盛清讓打算出門去探一探情況,步子還沒邁出門檻,槍聲響了——

  驟雨般密集的槍聲,撕開天際的暗藍幕布,太陽從東方躍了出來。

  盛清讓步子一頓,扭頭同宗瑛講了一句「不要出來」,便繼續往外走。

  槍聲愈激烈時,盛清讓折了回來。

  宗瑛沉住氣問他:「我們在淪陷區?」

  「不。」盛清讓說著突然攤開她的手,在其掌心畫了一條豎線,飛快解釋道:「這條河以西是日軍佔領的村莊,往東是國軍營地,我們在這裡——」他指尖點的位置在交戰線邊上,是東側。

  「在交戰區?」

  「對。」他仍低著頭,續道,「國軍反攻需要過這條河,日軍在河對岸架了機槍防守,槍聲應該就是來自那裡。」

  「我們要往哪裡去?」

  他手指一劃,語氣非常篤定:「往東,前線指揮部,不遠。」

  清晨戰火剛起,誰也不知戰事會如何發展,在更危險的空襲開始之前儘快轉移,或許才是明智選擇。

  盛清讓說著突然往她手裡塞了一把鋥亮手槍:「以往萬一。」

  沉甸甸的冰冷金屬緊貼掌心,匆忙之中宗瑛低頭看了一眼,立刻認出它——勃朗寧M1911。

  陽光還沒來得及將積水蒸乾,道路泥濘不堪,走得急慌,宗瑛幾度從爛泥裡拔出腳,要不是身邊還有支撐可借,指不定摔了多少次。

  槍聲就在身後,雖愈發激烈,但越往前走聲音聽起來便越是遙遠,只有空氣裡瀰漫的硝煙味和間或響起的大口徑砲彈聲提示著危險和戰況的緊張。

  宗瑛偏頭,視線掠過盛情讓側臉。

  他抿唇不言,神情裡是頗有經驗的沉著,意識到宗瑛看自己,他忽然扭頭,問:「怎麼了?」

  「沒什麼,快走。」明明是無暇他顧的緊張時候,宗瑛卻想起他臉上的流彈傷,想起生日那晚他渾身的硝煙味——

  即便生活在租界,也不是軍人,戰區對他來說,卻不是陌生領域。

  晨風涼爽,襯衣後背卻濕透,心率因缺覺過速,快得難負荷,前線指揮部近在眼前,越過戰壕就能抵達,敵機轟鳴聲卻驟然響起。

  宗瑛抬頭,只見兩架戰機自西飛來,很快盤踞在指揮部上空,其中一架突然調轉機頭,她還沒來得及看它往哪裡飛,腦後忽然就搭上來一隻手,緊接著就被按倒在地——

  幾秒後,地顫耳鳴,砲彈在數米外爆炸,濕泥和碎石子濺了滿身。

  盛清讓手臂橫在她腦後,手則緊摀住了她耳朵及側臉。

  砲彈毫無規則地下落,轟炸還在繼續,震得耳朵幾乎聾了,宗瑛壓根聽不見盛清讓在講什麼。

  一路驚險混亂。

  有士兵朝他們嚎,歷經摔倒、被拖拽,最後終於抵達指揮部時,渾身狼狽。

  進入防空壕,外面的轟鳴聲變得悶沉,像戴了耳罩似的。

  宗瑛摀住耳朵,指腹按壓附近穴位,期望儘快恢復聽力,下意識抬頭,只見盛清讓向士兵出示了證件。

  那士兵打量他們幾眼,警覺反問:「遷移委員會的人?找誰?幹什麼?」

  盛清讓答道:「我來之前已經通過遷移委員會與你們師部負責人通過氣,我們需要申領一批通行證件,請幫我打電話通報。」

  外面炮聲還在繼續,講話還是得靠吼,那士兵大聲道:「師長不在指揮部!等今天這仗打完了才能給你通報!」

  誰也不能預料這仗什麼時候能結束,盛清讓講:「那麼請先幫我通報第79團3營營長盛清和。」

  士兵馬上回:「盛營長半夜就帶人往東邊包抄去了,也不在指揮部,你只能等他回來!」

  接連被拒,前路一時難行,只有外面炮聲連天,盛清讓垂手,將證件和相關文件收進公文包。

  宗瑛這時候才留意到他的手——

  手背血污一片。

  如果沒有這隻手擋著,受傷的就是她的臉。

  「怎麼了?」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目光,又循她的視線看一眼自己的手,火辣辣的灼痛感後知後覺地侵襲神經,他講:「清理一下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宗瑛一把握過他手腕,抬起他的手仔細查看。

  外面烈日昇空戰況激烈,防空壕裡陰沉濕悶,發報員抱著電臺跪在泥濘地面上焦急敲電報,田鼠肆無忌憚同人一起進出,宗瑛蹲下來迅速打開勘驗箱,翻出乳膠手套和小號鑷子。

  她指了一塊石頭叫盛清讓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鑷子清除嵌入皮膚內的小石子。

  頭頂只有一盞昏燈,隨外面的轟炸顫動著,時亮時滅。

  盛清讓垂眸,她領口被污泥染髒,額側頭髮濕透,分明狼狽,神情卻是罔顧外界一切動盪的專注。

  疼痛不那麼尖銳,焦慮緊張的神經頃刻間鬆弛下來,陰濕昏暗的防空壕裡,彷彿也有短暫溫情與片刻安寧。

  一切都是暫時的。

  外面敵機轟鳴聲歇了,一群人急匆匆地闖進來,領頭那個甩了帽子怒氣衝衝罵道:「83團都幹什麼吃了?老子帶人守了一個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了一半!一半!」

  他幾乎紅了眼,軍裝上渾是泥土,血順著左手袖子往下滴,因為氣憤和疼痛,整個人都在發抖。

  宗瑛抬頭,盛清讓也側過身去看,兩人都認出他,他卻根本沒有察覺到,只轉身對抬擔架的士兵吼道:「愣在這裡幹什麼?!快去叫軍醫來取子彈!」

  旁邊另一個士兵雙腿一攏,高聲回道:「報告營長!傷員太多,人手緊張,現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腳朝土牆踢過去:「人都要死了,等個屁!」既痛又怒時,他餘光一掠,終於看到七八米開外的盛清讓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發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不待對方回覆,老四馬上像看到救星一樣衝了過去,一把抓過宗瑛便道:「來得好,快幫我救個人!」

  他步子極快,攔都攔不住,宗瑛用力甩開他的手時,已經被他帶到了擔架前。

  資源緊缺的情況下,一切都優先向等級高的人傾斜,醫療資源更不例外,而髒兮兮的擔架上,躺著的不過是個最低等級的步兵——

  年紀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還在接受義務教育。

  老四渾身怒氣由焦慮替代,語氣也急:「子彈在肩膀下面,一定能救回來的,你快點幫他把子彈取出來!」

  宗瑛俯身檢查——鎖骨往下心臟往上,子彈穿出的空腔裡雖已經塞滿紗布,但血仍不停往外滲,年輕稚嫩的面孔上毫無血色,脈搏虛弱,近乎休克。

  這種情況必須急救,送去軍區醫院根本來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講:「抱歉,我做不了。」

  「不過是取一顆子彈!」

  「不只是取子彈的問題。」

  一個因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著彌補心態想拚命救下團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則表現出反常的強硬和抗拒。

  總之都紅了眼。

  宗瑛徹夜未眠,眼白血絲愈顯密集,她深吸一口氣,抬眸講道:「沒有檢查設備,不確定子彈具體位置,也不清楚損傷程度,這裡手術條件非常差,何況我……」

  說到這裡她短促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裡疲意更重:「我只給死人取過子彈。」

  「只給死人取過又怎樣?還不是一個道理?!」

  宗瑛複閉上眼。

  她從醫數年,從沒有接觸過槍傷患者;轉考法醫之後,也只接觸過一例槍傷案,而被害者已經死亡。解剖屍體和給活人取子彈,不是一碼事。

  拋開缺少經驗不談,她真的很久沒有給人動過手術了。

  從放棄手術臺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親自動過手,哪怕上次給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過是給了實習醫生一點指導,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碰過手術刀。

  「我把他抬回來,就是想要讓他活的!」盛清和語氣更急。

  宗瑛睜開眼。

  有人喚了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音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裡仍有人進人出,外面複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了身為醫者面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了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拼盡力氣般握緊,反反覆覆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跟護士給我們!我3營走了這麼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臺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只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個人。

  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砲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布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這口氣剛鬆下來,卻有通訊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只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乾淨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乾乾淨淨。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裡,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訊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一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紮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了聲「謝謝」,然後越過她往裡走,撩開簾子去看團裡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鐘,就被護士給轟了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髮,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了。」

  語氣裡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佈滿低落情緒。

  經歷過惡戰,失去了很多戰友,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兇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願,拿了隻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紮。」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濕的後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於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台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臺上。

  不曉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紮妥當的老四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紮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從制服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了一根點燃,吸了一口看向遠處。

  亟需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裡還剩寥寥幾根煙,一看就是自己動手捲的,非常糙,煙絲彷彿都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根,俐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了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了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麼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乾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道:「我很久沒抽了。」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裡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了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緻,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吐了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言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麼?」

  「那麼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裡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隻手揣進褲兜裡,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意味:「要不要教你怎麼用、往哪裡打?免得子彈在裡面待久了發霉。」

  他得意洋洋的話剛講完,沒想宗瑛卻在剎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哪裡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了手槍,又裝了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隻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面光派援軍過來,不給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了宗瑛:「沒什麼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一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裡面裝了滿滿米湯,一隻勺子埋在湯裡,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鬥志,年輕面孔裡儘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說話語氣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面部肌肉卻輕顫。

  一種除了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了他的臉。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裡的米湯,找了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了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佔用了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訊員,下了車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裡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了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裡面走。

  進了大門一路走到後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了,現在應該就在那裡面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了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只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布,襯衫領口有些鬆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怎麼了?」

  「你女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了這麼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腦袋,道:「雖然對家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很像的,你講對不對?」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乾淨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家對國,不一樣在哪裡?看女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對那個家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後方;看女人的眼光一致,那麼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了:「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麼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麼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裡很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太大關係,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便習慣了放豪言。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裡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了未來,儘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了他話裡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兒,只講了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言,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後揚起下頜講:「那麼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後——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了緊領口風紀扣,斂了笑轉身:「但願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帶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布頭。

  他隨晚風回了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了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麼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願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面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複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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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戴著400度老花鏡看完這章的我,迫不及待地跳起來拆開了一包番茄味薯片,得意洋洋哢嚓哢嚓地吃了起來。

  金主:我不管了,我去做手術了,你們自己處理吧。

  還有就是槍傷其實蠻複雜的,取子彈可能都不是最核心的部分,有興趣可以去查一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3:51 PM

第四十九章

  慌張是暫時的,症狀也是暫時的。

  宗瑛轉過身看向門口,盛清讓卻似乎怕擾到她睡眠,不急於敲門進來。

  她鬆一口氣,挨著窗歇了一會兒,在西風落日中感受到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他在門外站了大概半個鐘頭,宗瑛主動去開了門,只見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抱著兩件衣服,衣服上的濕泥都乾了,洗過臉,但面上倦色更濃。

  她問:「事情辦妥了?」

  盛清讓頷首應「是」,將手中衣服遞過去,宗瑛卻抬手看一眼錶道:「還有幾個鐘頭,就不換了。」

  此時下午六點,距晚十點還有四個小時。

  兩個人都長期缺乏睡眠,眼下得一刻平靜,無多餘精力講話,默契選擇了爭分奪秒地休息。

  戰區破破爛爛的指揮所,門窗都閉不緊,風攜夜間潮氣湧入,沒有燈沒有床,晦暗中只有幾捆枯草和地上幾塊殘破雨布,牆灰一碰即掉。

  盛清讓挨牆睡,宗瑛便挨著盛清讓睡,夜幕徹底落下來時,溫度陡降,夜風愈急,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區裡,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難得,何況身邊還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盛清讓呼吸平穩,宗瑛則做了一個長夢,夢從她上手術臺開始,到下手術臺結束,病例複雜,但最終還是成功了。

  兩人睡得酣甜之際,老四過來送晚飯。他伸手推門,才開了小半,即見到牆角挨在一起睡著的兩個人,月光探入內,往二人身上鋪了柔柔一層,顯出別樣靜謐。

  他看了數秒,最終關上門,只將晚飯放在了門口。

  中秋過後缺損愈嚴重的月亮,逐漸移至中天,老四忙完佈防再來,卻見晚飯仍放在門口沒有動過。

  他霍地開門,打算通知他們可以趁夜離開,視線往裡一探,竟發覺牆邊不再有那兩個身影了。

  老四一愣,往裡走幾步,只見草堆上放著他從護士那裡借來的衣服——宗瑛並沒有換。

  衣服旁邊則放了一張字條,乾淨白紙上吝嗇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衣服留下了,但人去了哪裡?

  他俯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走,碰上迎面走來的副官便問:「見那兩人走了嗎?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

  面對一連串的疑問,副官滿臉困惑,摘下帽子只講:「我不曉得呀。」

  消失的兩人重回2015年,即將結束的這一天,是聯合國55/282號決議中確立的「國際和平日」。

  風暖月明,兩人站在馬路旁,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替,白天所經歷的一切如夢似幻。

  郊區夜間行人寥寥,方圓百米之內見不到一個路人,遠處亮著燈的別墅區是他們清晨離開的地方——邢學義的住所。

  兩人穿過馬路抵達別墅區,門外停著的那輛車早就不見了,從外面看過去,房子每扇窗都漆黑一片,裡面應該是沒有人的。

  宗瑛擋了臉戴上手套,重新走到門前滑開密碼鎖蓋,輸入0、9、1、4,電子鎖卻響起冷冰冰的錯誤提示聲——密碼改了。

  她打開強光手電仔細掃了一遍,輸入面板上的指紋也被清除得乾乾淨淨。

  對方很謹慎。

  宗瑛滑下鎖蓋,抬頭朝二樓書房看,落地窗窗簾被拉開四五十公分,應該是早晨他們為了檢查牆角是否藏了人才拉開的。

  來人是沈秘書嗎?同他一起來的又是誰?難道是呂謙明?

  呂謙明是為處理邢學義遺物而來?他要找什麼?

  宗瑛蹙眉想了片刻,一時理不出頭緒,又不得入屋門,便只好退出監控範圍,對盛清讓提議:「我們先回去,你手上的傷還要處理。」

  兩人走到主路上打車,好不容易攔下來一輛,藉著路燈,出租車司機打量他們好幾眼,謹慎問:「你們從哪邊過來啊?衣服上怎麼這個樣子呀?」

  宗瑛面不改色地編理由:「從鄉下回來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出租車司機半信半疑,直到宗瑛出示了警官證件,這才同意載他們。

  車子於夜色中奔馳,一路通行無阻,抵達699公寓時將近晚上十二點。

  下車進樓,保安看到兩人衣服上的血污也是一驚一乍,盛清讓用同樣的藉口搪塞了過去。

  電梯上行,兩人都保持沉默。

  他們第一次同坐電梯也是在699號公寓,七十幾年前的公寓電梯,沉重又緩慢,那時戰爭還沒有打響,陽光明媚,花園裡孩子嬉鬧,街道上車水馬龍,剎那間一切都不再。

  兩人接連去洗了澡,換上乾淨衣服坐在客廳裡,電視機播送著夜間新聞,反而襯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宗瑛起身拿來藥箱,搬了張籐椅坐在盛清讓對面,抬首命令:「手。」

  盛清讓抬起手,宗瑛對著頭頂燈光,手持夾了酒精棉的鑷子仔細替他消毒傷口。

  酒精給新鮮傷口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由蹙了蹙眉。

  宗瑛抬眸,看一眼他眉心,又側過身取藥粉:「傷得不輕,得注意護理,藥膏你隨身帶著,每天換一次。」

  盛清讓此時卻突然問她:「宗小姐,剛才你到了門口,卻沒有進去的理由是什麼?」

  宗瑛如實答:「密碼換了。」

  「是早晨來的那兩個人換的嗎?」

  宗瑛手稍稍一頓,將上藥棉簽投入腳邊垃圾桶:「不出意外應該是。」

  「認識那兩個人嗎?」

  宗瑛想起沈秘書和呂謙明那兩張臉,道:「其中一個同我媽媽一樣是新希元老,不過他離開新希多年,現在有自己的生意,只是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並且還佔了大頭。」

  她換了一支棉簽棒接著給他上藥,聽盛清讓講:「他與邢學義關係怎樣?」

  宗瑛想想,道:「私交一般,應該是在離開新希之後就很少聯絡了。」

  「很少聯絡,又突然出現——」盛清讓沉吟道,「他的目標或許和我們一樣,都是為了邢學義的遺物?」

  那兩個人上樓直奔書房,路徑明確,目標顯而易見。

  這樣看來,宗瑜媽媽站在樓道裡接的那通電話,很有可能就是沈秘書打來的。

  正是她的通知,才引他們在那個時候進了邢學義的家。

  那麼他們的目的是「處理」遺物?可邢學義那裡不過是些工作資料和日記,又有什麼是值得被「處理」的呢?

  宗瑛於是回道:「也可能不一樣。我們是去找證據,他卻可能是為了掩蓋證據,動機不同。」

  「他要掩蓋什麼?和你母親的案子有關,還是和邢學義的案子有關?」盛清讓問完又說:「邢學義死後,他是不是找過你?」

  宗瑛霍地抬眸:「你怎麼知道?」

  盛清讓道:「突然的約見,往往都有原因,很少會是心血來潮的巧合。他找你,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探虛實呢?」

  宗瑛回想起那日的談話細節,只有兩個關鍵點。

  一是呂謙明問她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結,二是他認為嚴曼不是自殺。

  第一點宗瑛沒有上心,第二點反而讓當時的宗瑛有一種莫名的被認同感,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生出一點感激。

  現在想起來實在太奇怪了,他表現得那麼友好,卻分明從頭到尾都在試探她的口風。

  宗瑛眉頭陡蹙,陷入一種後怕與疑惑交織的混沌當中。

  盛清讓察覺到她思路的停頓,不再問了,只道:「你不要急,既然他也去找遺物,那麼至少說明我們的方向沒有錯。關鍵點,仍在邢學義的遺物上。」

  宗瑛斂回神,側身拿過藥盒裡的紗布,握過他的手開始包紮,同時問道:「你覺得邢學義做的那些事情古怪嗎?」

  盛清讓反問:「你是指密碼、日記還是剪報?」

  「都是。」

  「密碼用0914,說明你媽媽去世那天對他而言很重要;日記內容單一卻執著,每天問候指向也不明朗;至於剪報——」他說著抬起頭,對上宗瑛視線:「雖然每個人收集的動機各異,但如果換做我這樣妥帖收藏一個人的信息,那麼她只可能是我愛的人。」

  宗瑛手一頓。

  盛清讓接著說下去:「排除邢學義有特殊癖好的可能,綜上只能表明他對你媽媽有很深的感情。」

  他的意思很明確了,邢學義極有可能對嚴曼存有私情,但這卻是宗瑛最不樂意聽到的答案。

  因為一旦摻合進私情,就更不利於分辨邢學義在整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做的這些事,是因為做錯事而愧疚?還是單純因為對亡者的懷念?

  地方台的夜間新聞將至尾聲了,電視上的男主播用一貫平穩的腔調說道:「下面插播一則快訊,今晚十點半左右,寶山區某別墅區發生火災,消防工作正在進行,暫無人員傷亡……」

  鏡頭切換到事故畫面,宗瑛循著盛清讓的視線轉頭看向電視屏幕,從現場煙霧中認出了那棟失火建築——邢學義家。

  宗瑛忍不住起身,這則短訊卻播到了尾聲,鏡頭切回演播室,男主播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盛清讓低頭做好手上紗布的最後固定,講了一句「如果火災也是意外,就太巧合了」,隨後拿過公文包,翻出一本年代久遠的工作簿,抬頭看向宗瑛後背,講:「一整天都沒有空和你說,早上你決定要走的時候,我找到了這個——」

  宗瑛轉身垂首,那本工作簿封皮上印著的,正是嚴曼去世的年份。

  盛清讓接著道:「因為突然有人上來,我也沒能來得及放回原位,去師部的路上我才有空打開來看了看——」他說著翻到某一頁,將本子轉個向,遞給宗瑛。

  那一頁寫著:「9月14日,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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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良心這個說法,我隱約記得章詒和的母親講史良的。

  說起來,史良是民國一個非常厲害的女律師,也是新中國首任司法部長。

  如果有對民國律師感興趣的,推薦一本《歷史的潛流——律師風骨和民國春秋》,

  還有一本《秩序的淪陷:抗戰初期的江南五城》,視角也比較獨到,可以瞭解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00 PM

第五十章

  這句話之後是紙面的大片空白,宗瑛俯身飛快往後翻幾頁,皆是白紙橫線,一個字也沒有。

  她手停在空中,聽盛清讓講:「後面沒有內容了,像是從那天開始,這本工作簿就被棄用了。」

  吃掉良心、棄用工作簿——

  聯繫之前那封匿名郵件中透露出的線索,足以排除嚴曼自殺的可能,並且基本能確定事故發生時邢學義就在現場。

  他是出於什麼動機保持了沉默,又為什麼自責?現場還有沒有其他人?

  猜測逐步清晰,卻仍然缺少證據。

  宗瑛放下工作簿,直起身重新看向電視屏幕。

  夜間新聞走到尾聲,洗髮液的廣告跳出來,盛清讓仍坐在沙發裡,仰頭看她背影,道:「邢學義的別墅失火,如果是有人故意為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因為心虛,索性縱火燒了全部。」

  關鍵的證據,要麼已經化為灰燼,要麼壓根不在那裡。

  宗瑛蹙起眉,又聽他說:「追尋多年前的真相,有進展已屬難得,遭遇阻礙更是常事,不必太苦惱,我會陪你找,現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盛清讓說著起身,從冰箱裡取出牛奶盒,倒了一杯放進微波爐熱好,拿出來擱在茶几上:「喝完了早些睡。」

  他收回手,宗瑛的目光從他包裹著紗布的手上移到他臉上,應了一聲:「好。」

  盛清讓得她回應轉過身,在原地停頓數秒,終於還是獨自上了樓。

  關上房門,他打開公文包整理文件,聽樓下依次傳來腳步聲、清洗杯子的流水聲、關燈聲,關門聲……最終一片沉寂。

  小桌上的燈悄悄亮著,北面的窗緊挨著寬闊的法桐葉,夜色靜美,是短暫的和平。

  1937年的次日清晨,上海又下起雨。

  盛清讓在公寓書房裡繼續忙工作,宗瑛在客廳給阿九做檢查,盛清蕙和阿萊在廚房煮粥。

  清蕙邊忙邊問:「宗小姐你這兩天去了哪裡?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宗瑛摘下聽診器,回:「我去見了個朋友處理點事情,忙完就回來了。」

  半個小時前,盛清讓下樓打算離開公寓,卻見宗瑛早就收拾好在客廳等他了。

  她給的理由很充分,阿九的肺炎是她診斷並治療的,有始便該有終,她得去收個尾。

  因此順利回了1937年。

  六點三十九分,書房裡傳出有節奏的打字機聲,清蕙又問宗瑛:「那你如今是打算留在上海,還是要出國?」

  宗瑛將孩子放進搖籃裡,直起身回她:「現在還不確定。」

  清蕙不再問了,將洗好的碗筷遞給阿萊,叫他擺去餐桌。

  阿萊擺好餐具,清蕙將煮粥的鍋端過去,看一眼書房那邊喊道:「三哥哥吃早飯了。」

  書房裡傳來的回覆卻是:「你們先吃,不必管我。」

  清惠便喊宗瑛一塊兒坐下,同時感謝她帶來的一袋米和一些速食罐頭:「阿九生病,家裡缺糧,要不是你幫忙,我肯定束手無策了。真是雪中送炭,謝謝你宗小姐。」

  宗瑛便說:「不用謝我,是盛先生準備的。」

  清蕙聽她這樣講,又看了眼書房,壓低聲音說:「家裡的廠子確定要遷了,三哥哥就更忙,夜裡都不回來的,也不曉得有沒有好好休息,今天下大雨,說不定能在家歇歇吧。」

  宗瑛接話講了一聲「但願吧」便不再多言。

  餐桌上碗筷起落,屋外大雨滂沱。

  夏秋交替,闌風長雨,上海的戰事仍在繼續,只是頭頂的戰機轟鳴聲暫時歇了——

  濃雲籠罩大雨揮灑的天氣,不利於飛行。

  這一日難得清淨,阿九喝了牛奶安穩入睡,清蕙和阿萊忙活家務,通往陽臺的門敞著,晨風攜著雨招惹窗簾,屋子裡滿滿潮氣,久不使用的留聲機又唱起那首十里洋場:「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那個更在天堂上……」

  冷清庭院裡傳來一兩聲鳥鳴,樓下某太太高聲抱怨家人浪費煤氣,遠處飯店的窗戶裡隱隱約約還亮著燈,馬路上有汽車奔馳,飛速帶起連片積水。

  空氣被雨水大力洗刷,僅剩的一點硝煙味也沒了蹤跡。

  雨中一切日常,都似戰前般安逸。

  清蕙洗了碗,又將鍋裡餘粥熱了熱,盛了一碗遞給宗瑛,同時遞去的還有一個眼神。

  宗瑛瞭然,端了碗起身送去書房。

  盛清讓手頭工作尚未做完,宗瑛將粥碗擱在他手邊,他抬頭道了聲「謝謝」,又講:「你如果睏便去睡一會兒。」

  宗瑛答:「我不睏。」

  他便轉過頭指了書櫃旁的籐椅道:「那麼你隨意坐。」

  宗瑛回頭看看籐椅卻不打算坐,反而走到書櫃前,想找一本書看。

  書架裡幾乎全是法律專業書籍,一排排找過去,宗瑛才在角落裡看到一冊吳半農譯版的《資本論》,出版社是上海商務印書館。

  她還記得數日前在盛清讓手上看到的那份請增內遷經費提案,商務印書館亦在內遷名單當中。

  如果沒記錯,這家標誌著中國現代出版業開端的印書館,在戰時同樣歷經風雨,重新遷回上海時,已是1946年,而現在才1937年。

  接下來數年風雨,盛清讓有沒有自己的計劃?

  打字機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盛清讓整理手邊文件,宗瑛拿著幾年前的一期《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翻看,其中一篇「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對律師收費最高額的進行了限定,包括諮詢收費、閱卷收費、不同類型案件的出庭收費等等,宗瑛看到「訴訟標的5萬以上的,一審二審為標的額的百分之三……」這時,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屋子裡「哢噠」一聲響——暗扣搭好了。

  盛清讓轉過頭看她,在他的目光中,宗瑛合起報告書,將其塞回書架。

  她突然發覺自己對盛清讓其實瞭解甚少,他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面對的難題,甚至知道她母親的過去……而她對他的認識,卻十分模糊。

  宗瑛只曉得他身世並不如意,家庭也不和睦,現在每天花大把時間在工廠內遷上,至於他對現在生活的態度、對未來的計劃,宗瑛一無所知。

  他未主動講過,她也沒有開口探詢。

  外面雨聲愈囂,宗瑛鬼使神差地問:「戰前你也是這樣整天忙忙碌碌嗎?」

  「也忙,只是忙的內容不同。」盛清讓並不反感她的打探,反而好像很樂意同她講自己的生活:「那時學界商界的應酬很多,業務也多;現在國難當頭,少了許多非必要的應酬,業務也驟減,這兩個月裡除了工部局例會,便只忙遷移委員會的事情。」

  「之後呢?」宗瑛問,「等內遷的事告一段落,你有什麼打算?」

  兩個人心知肚明,等到11月上海淪陷,租界也將成為孤島,屆時何去何從,是必須要考量的問題——

  繼續留在上海,還是去別處?

  她的問題拋出來,卻只有雨聲作答。

  慘白天光從窗子鋪進來,書桌上的一碗粥已經涼了。

  沉默半晌,宗瑛淺吸一口氣,又問:「盛先生,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促使你每天在這兩個時空穿梭?」

  盛清讓顯然是認真想過的,他抿唇想了數秒,道:「7月12號,是我第一天到你的時代,那天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一件事。」

  「是什麼?」

  「那天廊燈壞了,我換了一盞燈。」

  「廊燈?」

  「是的。」

  宗瑛想起那盞燈來,她第一次到1937年的699公寓時就認出了它,盛清讓當時對她講:「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所以這盞照亮他的路也照亮她的路、歷經歲月變遷、幾易燈泡卻始終穩穩懸掛在那裡的廊燈,是玄機所在嗎?

  「你的意思是,那盞燈導致你穿梭於兩個時代?」

  「我不確定。」

  「那盞燈是什麼來歷?」

  「是在一個猶太人的商店裡買的,具體來歷我不清楚。」

  「如果把它換下來會怎樣?」宗瑛神經愈繃愈緊。

  「我試過。」他風平浪靜地講,「然而一切照舊,我還是會到你的時代。」

  宗瑛提上來的一顆心,剎那間落了回去。

  她踱步走到門口朝外看,又走回來,外面劈進來一道誇張的閃電,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等一切都歇了,宗瑛又轉頭看向盛清讓,緩緩問道:「雖然無法確定到底為什麼開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哪一天就這種穿梭就突然結束了呢?」

  不再往返於兩個時空,與未來徹底斷了聯繫,永遠留在1937年,循著時代該有的軌道繼續往前。

  盛清讓想過,但他沒法回答。

  霎時,電話鈴聲大作,清蕙抱著孩子在外面喊:「三哥哥,應該是你的電話。」

  盛清讓匆促起身去接了電話,談話也就此中止。

  待他接完電話再回到書房,便只是道別了:「我需要去工廠核對一些帳目,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十點前回來。」他提起公文包,甚至貼心同她講:「你如果嫌這個書櫃裡的書枯燥,可以拿那個書櫃裡的書,比較有趣。」

  宗瑛還沒從剛才的話題裡徹底抽回神,面對告別,她什麼也沒講,只從口袋裡翻出幾顆錫紙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開他的公文包塞了進去。

  盛清讓出了門,雨更大了。

  烏雲面目猙獰地從天際翻滾而來,整個上海都被泡在雨裡。

  四個小時後,清蕙接到一個電話——是盛公館裡的大嫂打來的。

  在整座申城風雨飄搖之際,大嫂為了照顧在轟炸中失去了雙腿的大哥,為了保全這個家,帶著孩子從江蘇老家回了上海。

  她同樣擔心清蕙,因此打來這個電話,叫清蕙帶著孩子回去。

  清蕙在電話裡反駁:「二姐不會肯我回去的。」

  大嫂便不急不忙說:「你輕易做這樣大的決定,她當然反對,但說到底還是怕你負不起這個擔子。她性子沖,你偏偏要硬碰硬地同她對著幹,只會火上添油。清蕙,離家出走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清蕙有些底氣不足了:「可、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呀,她固執得很呢!說要斷絕聯繫,那麼只能斷絕聯繫了!」

  大嫂緩聲道:「眼下國難當頭,一家人卻還要四分五裂,你說這樣對嗎?」

  清蕙徹底答不上來了,那廂大嫂接著說:「已經讓司機去接你了,你整理好,帶上孩子回來。你三哥哥那裡我今晚會同他講,至於你二姐那裡,也不必擔心,你相信我,這個家裡我還是說得上話的。」

  大嫂講話素來有一種不慌不急的穩妥架勢,清蕙偃旗息鼓,只能垂首應道:「好吧。」

  她掛掉電話,轉過身看向宗瑛:「宗小姐,我可能要回家去了。」

  宗瑛略感意外,但聽她複述完大嫂的話,便清楚了其中原委。

  如果大嫂的話在家中真有份量,那麼清蕙回家無疑是更穩妥的選擇——以她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立撫養兩個孩子。

  這個大麻煩宗瑛帶給她的,宗瑛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宗瑛先問:「那你願不願意回去?」

  清蕙咬唇皺眉思量片刻,她最大的顧慮一直是二姐的反對,只要大嫂首肯,那麼她也並不排斥回家。

  宗瑛見她點了點頭,即俯身開始幫她收拾沙發上的衣物,講:「好,我陪你回去。」

  雨天出行不便,汽車也姍姍來遲。

  阿萊走在最前面,清蕙抱著阿九緊隨其後,宗瑛提了兩隻籐條箱行在最後。

  服務處的葉先生幫忙撐傘,將他們一一送上車。

  雨霧迷濛,雷電斷斷續續,清蕙消瘦的臉貼著車窗,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懷裡的孩子,視線移向車外。

  路邊商店的雨棚下面,多的是蜷縮身體避雨的難民——天已經轉涼,那些孩子仍著單衣,眼巴巴望著漫天雨簾,等這一場不知要下多久的雨結束。

  清蕙突然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記憶中的上海早秋,從沒有這樣冷過。

  到盛公館時,已是下午。

  一家人用過午飯不久,除了孩子們,沒人去午睡。

  小樓外的濃綠樹蔭被雨水連續不斷地拍擊,無可避免地顯出頹勢;進樓入口濕漉漉一片,地毯上是雜遝腳印,還沒來得及清理;幾把傘擱在門內,地上匯了一灘水。

  受天色影響,客廳裡一片晦暗,所有人都坐在沙發裡等清蕙回來,氣氛是不同尋常的沉寂。

  宗瑛將籐條箱拎到門口,卻見清蕙遲遲不進門,直到傭人朝裡面喊了一聲:「五小姐回來啦。」她才抬腳邁進了門。

  清蕙進門瞬間,懷裡的阿九乍然大哭,沙發裡的二姐最先皺眉,二姐夫事不關己地坐著,大哥坐在輪椅裡咳嗽,只有大嫂起了身,吩咐一旁的奶媽:「張媽,先帶孩子去休息,我們有事要談。」

  奶媽趕緊上前,想從清蕙懷裡接過孩子,清蕙猶豫半天,在她反覆強調「五小姐就放心吧,你還是我帶大的呢」之後,才肯將孩子遞給她。

  大嫂又看一眼門外的宗瑛,謙遜有禮地詢問:「請問你是?」

  還不待宗瑛回答,二姐已經先一步開口:「給大哥截肢的醫生。」

  大嫂略怔,但馬上又講:「外面落雨,太潮了,快請進。」

  宗瑛進屋,傭人立刻上前從她手裡接過籐條箱,大姐也請她坐。

  宗瑛卻站在清蕙一邊,暗中握了握她的手,清蕙鼓起勇氣說:「貿然離家出走是我的錯。但我已經成年,有權自己做決定,不容商量粗暴地趕我出門,甚至言語侮辱兩個無辜的孩子,這是不對的。」

  二姐一聽這矛頭對準自己,立馬指了她講:「你還來勁了——」

  「盛清萍。」大嫂只喊了這一聲,二姐立刻打住,一口氣憋回去,兩手交握,手肘挨向沙發椅的扶手。

  顯然在清蕙到來之前,大嫂就已經說服了二姐。因此就算她再有不滿,也只能忍著。

  但大嫂仍是訓了清蕙,給了二姐臺階可下:「收養兩個孩子不是小事,以你目前的能力並不能養活他們。離開這個家去你三哥哥那裡,也並不是獨立,你還是在依靠別人,對不對?」

  清蕙略略耷下腦袋,服氣地應道:「對。」

  「以後萬事商量,不要再為爭一時之氣鬧到這樣的地步,一家人該有一家人的樣子。」大嫂說著又看向二姐,「對老三,也不要太刻薄。他一顆真心總被冷對,遲早都是要涼的。」

  二姐別過臉,雖有些礙於面子的不服氣,但囂張氣焰已完全不比以前,為照顧生病的兒子,一張瘦削的臉,在黯光中竟也顯出幾分憔悴來。

  大嫂的話講完,屋外的雨仍順暢地往下傾倒。

  傭人這時卻慌急慌忙跑下樓,語氣異樣的急促:「阿暉少爺突然發起燒來了!」

  算起來,距發病已經過去六天,阿暉被送去霍亂醫院後,二姐生怕他在醫院被傳上更麻煩的病,一見好轉,便不顧阻攔地將他接回了家。

  今天早上看起來都快痊癒了,沒想到這時候又突然發燒,二姐急得要命,馬上起身上樓,走到宗瑛身邊卻又請求道:「宗醫生,你同我上去看看吧?」

  清蕙甚反感她這樣的姿態,但人命關天她不好攔著,只能提醒宗瑛:「宗小姐你小心點。」

  宗瑛二話不說上樓,問了阿暉體溫度數,又問了這幾天的恢復狀況,只進去稍微檢查了一下,便走出來洗手。

  一家人這時幾乎都上了樓,只看到宗瑛彎著腰,對著水龍頭默不做聲地仔細清洗雙手。

  二姐焦急地問:「你怎麼不講話呀?」

  宗瑛伸手擰緊水龍頭,四平八穩地回道:「霍亂患者尤其是兒童,在痊癒前會經歷一個反應期,體溫升高很正常,一到三天會自行退燒,不用擔心。」

  二姐又追問:「真的嗎?」

  宗瑛轉過身看向她:「我確定。」

  二姐陡鬆一口氣,馬上返身進屋,但到門口又突然停住,猶豫半天,不太自然地同宗瑛講了一聲:「多謝你。」

  宗瑛洗完手習慣性地舉著雙手,水順著手腕往肘部淌,一滴一滴全落到了地板上,她沒來得及回應。

  大嫂這時候也走過來,遞了毛巾給她。

  宗瑛職業習慣導致她不喜歡用毛巾擦手,但她還是從大嫂手裡接了過來。

  大嫂等她擦乾,才開口:「外子一向很傲,失去雙腿一時間也難接受,但我明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他對你可能有衝撞,還請你諒解。最後謝謝你,幫他保住這一條命。」

  宗瑛想給點回應,但她太不擅長這些。

  傭人突然蹬蹬瞪上樓來,語氣十分焦急:「太太,工廠打來的電話,說是閘北的工廠遇到轟炸,廠房後面一棟辦公樓全塌了!」

  大嫂下意識握緊拳,語氣仍努力穩住:「老三今天去工廠了是嗎?」

  傭人狠命點頭:「他們講三少爺就在那棟樓裡!」

  大廳被突然劈進來的一道閃電照亮,又在瞬間黯下去。

  一向平穩的大嫂語氣也突然急起來:「趕緊叫姚叔去工廠看看!」

  她話音剛落,就見宗瑛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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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彈琴的小囡:爺叔你不能有事啊!不然就沒有人陪我看電影抓娃娃了呀!

  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出自《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28年第23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07 PM

第五十一章

  這個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於飛行,卻還是有戰機拼了命地起飛,盲目地往下投炸彈。

  宗瑛衝下樓時,姚叔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傭人跑過來跟他講:「閘北工廠被炸了,三少爺就在塌掉的那棟樓裡!太太叫你趕緊過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無頭蒼蠅一樣奔去後院找汽車。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車發動了好久。

  臨出門時,大嫂從小樓裡出來,給車裡的宗瑛遞過去一把雨傘。

  她雖未聽人講過宗瑛和盛清讓之間的關係,但看眼下宗瑛的反應,也猜到了一二,於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會找到的。」

  汽車亮起的車燈打在盛公館的鐵門上,姚叔拚命按喇叭:「快點開門呀!」

  傭人趕緊上前把大門拉開,快速轉動的車輪帶起連片積水,「譁——啦——譁——啦」聲被雨聲埋沒,只聽得到雨點砸在車頂上的聲音,悶沉沉,冰雹落下來一樣。

  一路險途,愈急愈難到。

  風雨將道旁的樹襲倒,擋了去路,只能退出去繞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鐵門,穿過蘇州河往火車北站的方向開,隨處可見的廢墟與荒蕪,天地間鮮有行人,撇去雨聲,只剩可怕的寂靜。

  姚叔看這前路慌得額頭冒汗,一邊開一邊兀自念叨:「上個月還不是這樣子,還不是這樣子……但路應該是對的,應該是往這邊開,對……」

  直到天徹底黑透,汽車才終於開進了工廠大門。

  門塌了半邊,轟炸帶來的煙霧早已經被雨水澆滅,沒有現代路燈提供照明,更沒有月光探路,只有車燈掃過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裡面一個人看見燈光跌跌撞撞跑出來,拍打車窗,聲嘶力竭地講:「你們總算來了,三少爺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顧不得撐傘,下車就問:「哪棟樓?」

  那人在雨裡吃力地喘著氣,指了西北方向的廢墟講:「我只記得三少爺吃過午飯就去樓裡核對帳目,沒有出來過。」

  雨鋪天蓋地地覆下來,宗瑛二話不說奔向廢墟。

  她也曾出過的坍塌現場,經驗告訴她這種情況下的生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種時候經驗與理智完全被拋光,只剩本能的尋找。

  電閃雷鳴,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湧水,柱子橫七豎八交錯躺著,木頭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沖刷,難聞氣味仍是不停往鼻腔裡竄。

  宗瑛徒手去翻,濕冷又滑,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淌,一路灌進領口,將她整個人都澆透。

  指腹摸到布料纖維,再探,一隻裸露殘臂,幾乎被碾成了爛泥——

  宗瑛手顫了一下,恐懼似電流般從心臟竄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說會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公寓,可現在天都黢黑,滿目廢墟裡,卻只有根本無法辨別的遺骸與肉體。

  耳畔是姚叔「這要怎麼找啊?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還有廠房工人對同伴不停的呼喊聲。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臉上是汗還是雨,彎腰低頭翻找的過程中,頭腦不可避免的充血,精疲力盡到心慌腿抖,只為一個期盼——

  她希望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就此回不到2015年,而是單純、迫切地希望他,活著。

  老天不憫,頻頻設阻。

  溫度降得厲害,連風也愈囂張,雨水糊眼,雷在耳邊炸開,宗瑛直起身,一陣天旋地轉,腦子裡持續嗡鳴,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隱約聽到呼喊聲,那聲音愈近,但她無法分辨它從哪裡來,更聽不清呼喊的內容。

  急促腳步踏過積水和廢墟而來,到她身後,那聲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著這一聲潮濕、疲倦又焦慮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氣味,宗瑛後知後覺轉過身,閃電照亮對方大半張臉,轉瞬又被黑暗籠罩——

  雷聲轟鳴中,她本能伸出手去摸,幾乎在觸及他手腕內側皮膚的瞬間,她抬手抱住了對方。

  想問究竟,腦子卻混沌一片,聲音到喉嚨口也遭遇堵截,滿腔的緊張和無措驚慌無處可釋放,逼得身體發抖。

  盛清讓回抱她,她脖頸臉側濕漉漉的,緊緊攀在他後頸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著他喉結,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膚——他這才感受到半縷活氣、幾分溫度。

  他騰出手來捋開她額前潮濕髮絲,下頜緊抵著她額頭,安撫她的緊張情緒:「沒事了,我沒事的,我就在這裡。」

  累積了數小時的過度焦慮,一時間難以平復,盛清讓鬆開手,她卻將他抱得更緊,本能地想借此讓理智恢復正常。

  頭頂是雨,身邊是風,遠處是姚叔和工人們仍在尋找倖存工友的呼喊聲,不曉得過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嘆了口氣,幾乎要癱下去。

  姚叔這時候跑過來,認出盛清讓先是瞪眼驚呼:「三少爺?!你不是——」

  盛清讓一時來不及和他解釋,彎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講:「去開車門。」

  姚叔陡回神,趕緊跑去拉開車門,只見盛清讓將宗瑛放進後座,緊接著自己也坐了進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還沒從心慌緊張的狀態裡緩過來,一雙濕手握住方向盤,車大燈轟地亮起,不曉得試了幾次,才成功調轉車頭,在泥濘道路中搖搖晃晃地開出去。

  等他穩住神釐清思路,才問:「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盛清讓竭力穩聲道:「下午一點半,遷委會打電話找到我處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從遷委會出來,又順道回了一趟公館,大嫂告訴我你們已經出了門。」他稍作停頓,雨水順著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傷的手背上,血滲出了紗布:「是我的錯,走得突然,沒有及時同工廠經理打招呼。」

  轟炸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他離開不久,工廠就被盲目投下來的砲彈炸燬了一整棟樓,沒有人料到這種天氣會有轟炸。

  他這話是講給姚叔聽,更是講給宗瑛聽。

  車往前開,宗瑛的情緒逐漸穩定,不曉得是悲是喜還是慶倖,她只沉默地伸手,緊握住了盛清讓的左手。

  兩隻手相握,體表溫度緩慢回升,車外風雨也就無可畏了。

  租界裡一片晦暗,抵達公寓,服務處的葉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臺後面打瞌睡,檯子上一根白蠟燭快要燃盡,虛弱火苗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穩定的氣流鬧滅。

  惡劣天氣導致公寓停電了,盛清讓摸黑尋到一支蠟燭,劃亮火柴,火苗舔上蠟燭燈芯,室內便得到一團光亮。

  伸手擰開水龍頭,管道里流出水來,真是幸運,自來水還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蠟燭走到沙發前,將燭臺擱在茶几上,返身回臥室,翻出乾淨袍子回到客廳,渾身濕透的宗瑛仍站在玄關。

  盛清讓拿著袍子走進浴室,在裡面也點起一支蠟燭,又取了條毛巾出來,走到宗瑛跟前,將毛巾覆在她濕嗒嗒的頭髮上。

  他掌心輕攏,隔著柔軟毛巾搓了搓她的濕髮,垂首啞聲道:「會著涼的,去換衣服。」

  宗瑛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再好的視力也派不上用場,只能夠感知氣息和聲音。

  直到他鬆手,往後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做聲地進了浴室。

  待浴室門關上,盛清讓回臥室也換下濕衣服,燒了一壺水,坐回沙發。

  靜下來,一幀幀畫面在腦海裡回放,一種莫名情緒從心底騰起來——從沒有人這樣真心在意過他的生死。

  他下意識轉過頭,宗瑛恰好打開門從浴室出來。

  客廳裡只有茶几上一處光源,宗瑛走到沙發前坐下,瘦削的身體在黑綢長袍裡仍然冷。

  蠟燭火苗輕柔躍動,兩人坐在沙發裡守著這微弱光亮,一時間無話可講,也不必講。

  盛清讓給她遞去一杯熱水,拿過身旁一件毛毯,上身側傾,右手越過她後肩想給她披上,宗瑛偏頭,兩張臉便近在咫尺。

  黯光裡不僅氣息可捕捉,連臉部肌肉的微妙變化都盡收眼底,盛清讓的睫毛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鼻尖相觸,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黃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剎那,盛清讓忽然錯開臉,手亦收回。

  宗瑛捧著茶杯的手緊了一下又鬆,指頭稍稍顫了一下,肩部繃起的肌肉倏地鬆弛。

  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穩聲道:「還剩兩個小時,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到時我會叫你。」

  宗瑛聞言坐了半分鐘,裹緊肩上毛毯,最終應了一聲,捧起茶杯上了樓。

  這樣長度的一支蠟燭,燃燒時間差不多是六十幾分鐘,盛清讓沉默地坐在沙發裡看燈芯燃盡,又點起一支,等第二支蠟燭燃盡的時候,他起身上樓。

  屈指敲門,沒有回應。他又試著敲了一次,仍無回應。

  一種不好預感猛竄上來,盛清讓立刻推開房門,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卻似昏迷了一般毫無反應。

  客廳裡的座鐘慢條斯理地運轉,但終歸愈來愈靠近十點整。

  盛清讓額頭急出汗,打鐘聲響起的剎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樓,按亮的是2015年的公寓廊燈開關。

  他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救護車電話,拎起座機聽筒,撥出去的是薛選青的手機號。

  「喂,宗瑛?什麼事情?」薛選青明顯感到意外,又「喂」了一聲,聽到的果然是盛清讓的聲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擾,宗瑛突然昏迷,我現在送她去醫院,但我對她的病情不瞭解,也沒有權力替她決定,想通知她的親人或者朋友,但我手裡只有你的聯繫方式,所以我請求你幫忙聯繫她的親友,或者請你來一趟醫院。」

  他語氣急促,但仍有條理。

  薛選青聽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車鑰匙:「你送最近的醫院,我馬上到。」

  盛清讓掛斷電話,從玄關櫃裡翻出僅剩的一點現金,抱起宗瑛下樓。

  他頭一回覺得現代電梯下行速度也遲緩,顯示屏上每一個數字變化都慢得揪心。

  飛快出了公寓大門,恰好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下客,在它即將調轉車頭離開的瞬間,盛清讓攔住了它。

  出租車司機瞪眼一瞧,意識到人命關天,甚至下車來幫忙開車門。

  汽車行駛在乾燥馬路上,道旁有路燈,頭頂有朗月,醫院的燈牌在夜色裡不倦亮著。

  氣喘吁吁到醫院急診,進搶救室,接監護儀,盛清讓完全被隔離在外。一通急忙下來,襯衫後背濕透,整個人精疲力竭。

  腦外科會診醫生匆忙趕到,檢查完畢,又出來找家屬詢問,他走到盛清讓跟前,低著頭在板子上嘩嘩填表,講:「還好送得急時,要耽誤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麼人?」

  他說著抬頭,看到盛清讓的臉。

  後邊一個護士喊:「盛醫生,你趕快過來一下!」

  盛秋實雙眸瞳孔驟縮,握筆的手頓在空中:「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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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秋實:生無可戀.jpg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14 PM

第五十二章

  太像了。

  醫院超市裡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裡那個男人,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更可怕。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面,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面對秋實質問般的探詢,盛清讓儘管不明所以,但終歸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試圖轉移話題:「請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脫離危險?」

  他提到宗瑛,盛秋實立刻回神,但明顯不打算就此停止追問,迅速調整了握筆姿勢,講:「填這張表需要你的信息,請問姓名?」

  盛清讓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實霍地收起病歷板,飛快調整了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裡見過嗎?那麼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了誇讚,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帳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幾眼。」

  他講到這裡,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了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關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係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什麼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麼情況?宗瑛在哪裡?」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裡拿過病歷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歷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只抬手狠狠拍在了牆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哭了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被瞞在鼓裡,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到底怎麼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家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面白牆發愣。

  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制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髮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了,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了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了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了,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警察同志,這裡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復焦慮情緒問道:「來了多久?」

  盛清讓回說:「大概半個小時。」頓了頓,他問:「宗瑛有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聯繫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了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家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麼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緊急聯絡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聯絡人欄裡只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打消了請她家人來的念頭。

  然這時護士又喊道:「請宗瑛的家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只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檯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能為宗瑛做的事情少得可憐。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裡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麼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裡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問她:「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只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烏拉烏拉的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復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牆,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裡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了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裡下沉,又緩慢從鼻腔裡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了。」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微妙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謹慎問道:「我能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情來的急診嗎?」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了顫,為壓制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是醫生了,她的回答是:「發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她說:「攀岩。」

  聯想起宗瑛回答時難辨的神色變化,盛清讓問薛選青:「是因為攀岩發生的事故嗎?」

  薛選青愕然抬頭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讓搖搖頭:「不,我只是猜測。」他稍頓,又道:「宗小姐在攀岩過程中傷了手,無法上手術臺,所以轉了行?」

  薛選青聽他講完,迅速低頭連吸幾口煙,動作裡藏滿焦慮與懊惱。

  她接連反駁:「不、不是……」說著突然抬了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接著道:「那天宗瑛最後一次和隊裡一起出去,說爬完這一次就不爬了,因為攀岩對指關節的壓力很大,很費手。」

  「外科手術對手的穩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尤其精貴。」

  「她從心底裡喜歡神經外科,這個取捨也許是必要的。」

  薛選青一路鋪墊,說完又低頭抽兩口煙,才接著往下講:「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才下過雨,空氣也特別乾淨,我們選了一條常規路線。那條路線難度等級合適,我爬過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個難點我都很清楚。」

  她言辭已經出現些許失序:「因為太熟悉,大家又起鬨,所以就去掉了保護,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了,雖然岩壁上打了掛片——」

  薛選青的臉被煙霧籠罩,長久停頓之後,煙霧都散去,她聲音委頓下來:「宗瑛救了我,但是傷了手。」

  盛清讓聽到這裡,想起宗瑛講「一些事故」時的模樣。

  薛選青長嘆一口氣:「損傷很嚴重,但當時她對恢復很樂觀,努力恢復了很長時間,等到各項測試都正常,她上了一台手術。那個病例很複雜,手術風險很高,方案準備了好幾套,但最後還是失敗了,那時鬧得很大,也不曉得病人家屬從哪裡知道她曾經受過傷的事情,拿這個來攻擊她和醫院,質問為什麼要讓這樣的醫生上臺——」

  「她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書,說要考試,還反而跟我講『沒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總有辦法』。」

  薛選青說著重新點起一根煙,盛清讓替她總結:「所以你帶宗瑛入了行,她與你成了同事。」

  「對。」全部講完,薛選青的聲音平靜了一些,只有夾煙的手指止不住顫抖:「她很聰明,捨得吃苦,領悟能力很好,做事穩妥專心,有些方面她比我們更專業。」

  盛清讓被她的話帶進回憶,腦海裡卻不住浮現出宗瑛專注工作的模樣,到最後出現的一格畫面,則是她站在陽臺裡落寞抽煙的側影。

  盛清讓突然打住,問薛選青:「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薛選青屈指輕彈煙灰,講:「她第一次出現場就遇到高度腐爛的屍體,味道太重了,而且那天連續工作了很長時間,衣服也來不及換,再加上倒班的疲勞,就開始抽煙。這幾年下來,多少有一些煙癮,但我最近不怎麼見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講到這裡,薛選青想起剛才看過的病歷板:「大概是因為生病戒的吧。」

  薛選青理解了宗瑛的矛盾所在,她一方面渴望手術順利,另一方面又擔心手術失敗,所以要在手術前把一切後事都準備妥當。

  盛清讓問:「我能不能知道宗瑛的病況?」

  薛選青轉過身,語聲中疲態愈明顯,無奈似嘆息:「你自己問她吧。」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急診護士站打來的電話。

  護士講:「神經外科過來接收病人了,馬上轉過去,你來一下。」

  薛選青掛掉電話火速折回去,盛清讓緊跟其後。

  從急診樓轉入神經外科的病區,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頓好,病區走廊裡的掛鐘已經跳過了零點,紅彤彤的數字顯示「00:00:05」,病房外的萬家燈火,也逐漸要熄滅了。

  夜一點點深,到淩晨五點多的時候,薛選青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因此出了病房,而這時伏在病床邊睡著的盛清讓突然察覺宗瑛動了一動,他連忙直起身按亮了燈。

  宗瑛睜開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視線移向右側方,又看到盛清讓的臉,片刻恍惚之後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應該是昏迷之後,被送到了醫院;送她來醫院的人,是盛清讓。

  盛清讓在她頭頂問:「宗小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宗瑛先是隔著氧氣面罩回應他,最後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面罩,啞著聲講:「我聽得到,麻煩扶我坐起來。」

  盛清讓依言照做,宗瑛轉頭看一眼病房門口,隔著一塊玻璃看到站在走廊裡打電話的薛選青:「選青也來了嗎?」

  「是的。」盛清讓又拿了墊子給她靠著,「是我打電話讓她來的。」

  宗瑛抬手想看時間,手腕上卻只鬆鬆垮垮地套了個住院手環。

  盛清讓給她遞去水杯,默契地告訴她時間:「現在五點半了。」

  她接過杯子,節制緩慢地飲水。

  盛清讓默不做聲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麼了?」

  他講:「我很擔心,我希望你可以痊癒,但——」

  「但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情況。」宗瑛接了他的話,側身放下水杯:「簡單說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面埋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可以治療的,對嗎?」

  「可以,但要承擔一些風險。」宗瑛語聲低啞,坦然承認:「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所以需要承擔的風險也更高。」

  所以想在這之前立遺囑,想在這之前解開嚴曼猝然離世的謎團。

  盛清讓瞭然,正要開口安慰她,門外突然傳來薛選青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這語氣裡充滿敵意,盛清讓和宗瑛循聲看向門口,只見薛選青正與來者對峙。

  緊接著大姑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是她大姑,我為什麼不能來?我倒要問問你是哪個?」

  薛選青趕忙去攔:「宗瑛現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個好時間行伐?」

  「聽說她昏迷了我才來的!」大姑趁薛選青不備,一把推開病房門,看到宗瑛坐著而不是躺著,鬆一口氣講:「不是已經醒了嘛!」她不顧阻攔往裡走,看到盛清讓又問:「你又是哪個?請讓一讓好伐?」

  盛清讓剛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裡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剛剛在樓上聽護士講你昏迷被送進來了,急得要命就下來看看,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宗瑛不吭聲。

  大姑講:「你還在生上次那件事情的氣呀?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外婆講那些。」

  她語氣難得和緩,表情裡甚至堆出來幾分真誠,又問:「你現在覺得好一點沒有?」

  宗瑛仍舊不吭聲。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並不歡迎這個來訪者,便替她回:「她剛醒來,需要休息,你改日再來?」

  他講完,外面突然響起雜遝腳步聲,轉頭看過去,只見盛秋實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盛秋實說:「醒了怎麼也不講一聲?」隨後瞥一眼監護儀,目光掠過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時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險,我們會儘快定手術方案,雖然情況複雜,但你樂觀一點,放寬心。」

  大姑扭頭關切問道:「手術危險嗎?成功率怎麼樣?」

  盛秋實冷著臉回她:「手術成功率對個體病例來講只有參考意義,沒有實際意義。」說完叮囑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輸液管喊護士:「你幫她調一下輸液速度。」

  他講完往外走,到門口拉過薛選青對她說:「宗瑛現在情緒不能有大波動,大姑講話沒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選青講「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門內,只見宗瑛盯住大姑講:「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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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哥:過分關心必然有鬼,敢欺負宗瑛我就撕你 @大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23 PM

第五十三章

  薛選青只錯過一兩分鐘的談話,頓時不明所以。

  她不曉得在拉下臉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經好脾氣地勸說過大姑離開。

  那會大姑剛被盛秋實的話噎了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宗瑛便同她講:「已經這個時候了,回去休息吧,這裡不需要人守著。」

  大姑緊接著卻說:「我這種辰光還待在這個地方,又不止為你,昨天夜裡宗瑜又下了病危,到現在還不曉得情況怎麼樣。」

  她臉上佈滿憂愁,蹙眉嘆道:「你講我家怎麼這樣子倒霉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來還要做手術!我聽護士講你這個病還蠻危險的,怪不得你前陣子急急忙忙處理股份,是不是擔心手術出什麼意外呀?」

  她說著又去拉宗瑛的手,接著嘆道:「你要是那個辰光就講清楚,那麼那天也不至於為這個事情吵了呀!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宗瑜現在也越來越不懂事,聽說非要填什麼遺體器官捐獻申請,還講阿姐能填為什麼他不能填?」

  驟頓,又問:「你以前讀醫學院的時候不會真的填過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裡藏滿欲蓋彌彰的探詢。

  宗瑛再不諳人情世故,也讀得懂她漫長、自以為聰明的鋪墊之後,最後那一句話的意圖。

  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試探——

  你簽過遺體器官捐獻協議沒有?

  萬一你手術失敗,那麼也不至於浪費一顆心臟。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門,然在這聲「請你出去」之後,是大姑拒絕離開的辯解:「你勿要多想,我沒得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養病,順便有空的時候上去勸勸宗瑜,叫他不要填那個什麼申請,他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話沒講完,大姑突覺後邊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將她揪起來,一陣連推帶搡竟然出了門,還不及反應,病房門就「砰——」地關了,裡面徹底鎖死。

  大姑回過神,隔著小小一塊玻璃,看到薛選青的臉,手指著她質問道:「你算個什麼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選青毫不客氣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卻緊緊握拳,頸側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軟怕硬,薛選青凶起來卻是渾身上下一股煞氣,大姑避開她視線又叨叨了兩句,最後還是悻悻轉個身走了。

  「我就不該讓她進來。」薛選青轉過身看一眼宗瑛,「她剛剛又攪了什麼是非?」

  宗瑛緊緊握拳,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曉得怎麼開口,薛選青見她不吭聲,走過去一把拉過盛清讓出門,甫關上門就問:「到底什麼情況?」

  盛清讓幾乎一字不漏同她複述了大姑的原話,說完視線轉向門內——宗瑛現在努力克制的風平浪靜,反而更令人擔心。

  薛選青聽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壓著一口氣罵道:「老缺西!就她那個侄子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簽過捐獻協議,他們還要為了一顆心臟串通搞謀殺?歹毒得簡直——」薛選青語促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緩了緩才嘆道:「真是好狠毒啊,擺出一副設身處地替別人想的模樣,卻滿是算計人的壞心腸!」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盛清讓目光看向室內,頂燈白光與屋外濛濛亮起的晨光交織中,宗瑛捏皺了床頭櫃上的紙杯。

  盛清讓急忙推門入,卻被薛選青一攔。

  她抬頭瞥一眼醫院過道裡的電子鐘,冷聲警告盛清讓:「如果不打算在這個地方消失,那麼你現在該走了。」

  時間不早,神經外科病區樓層太高,在這裡消失或許意味著要高墜喪命。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薛選青握緊門把手催促他:「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趕快走!」

  因此六點整,盛清讓順利消失在了醫院對面的烤肉店門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離開,天際初亮,街道上店舖未開、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樣憑空消失,路上一切依舊,就像他從沒有存在過。

  她忽然聞聲轉頭,薛選青來給她送早飯。

  薛選青關上門,將飯盒擱在床頭櫃上,講:「你不在,最近隊裡事情又多,領導死活不肯給批假,有個急事我要去處理一下,下班我就馬上過來。」頓了頓,又叮囑她:「那個老缺西要是再來騷擾你,你馬上打電話給我。」

  宗瑛叫她不要擔心,吃了早飯,送她離開,等查房結束,宗瑛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地逛,最後穿著病服披了一件開衫下了樓。

  迫切想抽煙時,身上一支煙也沒有,宗瑛又去戲劇學院和醫院之間的那個小店買煙。

  老闆講:「Black Devil缺貨,你拿這個先應付著吧」,遂扔給她一包別的煙,暗藍包裝上,印了小小的一隻銀色和平鴿。

  宗瑛借了火,站在櫃檯外抽煙。

  接連抽了三根,最後一根快抽完時,老闆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環講:「你住院還抽這麼多,不太好啊。」

  宗瑛聞言抬頭,天氣好得離奇,不熱不冷,年輕養眼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區裡走出來,每個人都生機勃勃,她心中卻是難以言說的苦悶——

  一心想要劃清界限,卻得來如此「關心」。

  在他們眼裡,她只不過是一個盛放心臟的容器。

  宗瑛沒有再抽,將餘下的煙收進口袋,回頭看一眼店內的掛鐘,剩下的都是無所事事的時間——

  工作暫停,嚴曼的案子陷入停滯,手術要等,1937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閒人。

  薛選青來得很晚,風塵僕僕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十點半,直奔病區瞥了眼宗瑛,見她在睡覺,陡鬆口氣,身體一軟,轉個身在走廊排椅裡坐下來。

  一身疲憊,一身味道,頭髮也油膩膩,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

  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薛選青扭頭一看,正是盛清讓。

  她轉回頭,看著空氣問:「從哪過來?」

  盛清讓一身潮氣,顯然1937年還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問一答,陷入沉默。

  過好半天,薛選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幫人急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萬一真簽了捐獻協議,搞不好那幫人還會串通醫生故意讓她手術失敗,一定要攔著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勸勸。」

  盛清讓聽完,想了數秒,卻回道:「就算如此,或許也是沒有用。」

  薛選青一愣,扭頭看他。

  只見他從公文包裡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冊——白皮,上印國徽和出版社名稱,中間一行紅字「人體器官移植條例」。

  「這是從宗小姐書櫃裡找到的,如果這是現行條例,其中第八條——」盛清讓說著翻到那一頁,指出相關條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書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獻該公民人體器官的意願。」

  他手指重點劃過「未表示不同意」,同時講:「這意味著,即便宗小姐沒有簽捐獻協議,但只要她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她的父親都有權利同意捐獻她的器官。」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抿緊唇,臉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選青一把奪過冊子,埋頭逐字讀過去,霍地一合往膝蓋上一拍:「只要她爸爸同意,不簽也要捐?這要被那個老缺西知道還得了?!」

  「不過——」盛清讓開口接著往下講:「只要明確表示不同意,比如以書面形式拒絕,那麼誰也沒有權利捐獻、摘取器官。」

  薛選青霍地起身,伸手就問盛清讓:「有紙筆沒有?等宗瑛醒了我馬上叫她寫。」

  還不待盛清讓找出筆,她卻立刻轉念道:「還是不了,以我對宗瑛的瞭解,她不會肯寫的。我不用干涉她的意願,我只要讓那個老缺西一家斷了這個歹毒念頭。」

  累了數日的薛選青此刻來了精神,她想這件事越快辦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讓多費口舌,只叮囑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電梯,匆匆忙忙出了醫院。

  夜色茫茫,盛清讓在病房中守著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樓下間或響起的急救車聲,忽然覺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樣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戰爭」,偌大都市是「舞臺」也是「戰場」。

  薛選青奔波忙碌一個晚上,終於在夜幕將撤前回了醫院。

  她一口氣跑上來,同盛清讓遞去一份書面說明,心不靜氣不穩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跡一模一樣?」

  盛清讓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著說明起身走到門外。

  這份說明充分表達了「本人不同意捐獻」的意願,每個字都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簽名更是像到極點。

  薛選青明顯迫不及待了:「這說明反正就只是做給宗家那幫人看,讓他們現在斷了歹念,保證宗瑛的手術沒有貓膩。如果萬一手術最後真的、真的不順利——」她暗咬咬牙:「等真到了那一步,那麼一切還是遵從她自己的意願,這份說明也就當不存在。」

  她說著拿回說明,往前走了兩步,迎面撞上盛秋實,連忙問:「今天宗瑛大姑來了沒有?」

  盛秋實回道:「宗瑜還在危險期,他們家的人沒事就在樓上守著,剛剛我還在電梯裡碰到宗瑜媽媽的。」

  薛選青聞言直奔電梯,門快合上的剎那,盛清讓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進電梯抬手按下頂樓樓層,跟她一起上樓。

  電梯快速上行,薛選青捏緊手裡薄薄一張紙,醞釀著怒氣。

  出了電梯,先到宗瑜病房,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護工見薛選青一身制服,被她一問,便實話說道:「剛才醫生過來,她們兩個就跟去診室談話了。」

  她們兩個?薛選青立馬想到宗瑜媽媽和大姑,倏地轉身,快步走向診室。

  門緊緊閉著,卻隱約能聽到裡面傳來交談聲。

  醫生講:「情況越來越差,沒有匹配的心臟,你們要做好等不到的準備。」

  宗瑜媽媽語聲憔悴:「沒有別的、別的辦法?」

  醫生講:「宗太太,該講的我都講過了,很抱歉。」

  緊接著是大姑的聲音:「不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說不定柳暗花明!」

  醫生問:「什麼柳暗花明?」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手背青筋紛紛凸起。

  薛選青聽到這裡忍無可忍,抬手咚咚咚猛敲門,在醫生講「請進」的瞬間推門而入。

  在三個人一併投來的目光中,薛選青徑直走到大姑面前,竭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好一個柳暗花明啊。難怪你大早上特意去問宗瑛有沒有簽捐獻協議,原來是這裡有人急著換心臟?那麼我告訴你——不用那麼拐彎抹角地費心思了。」

  她說著「啪」地一聲將薄薄紙張拍在醫生桌子上,一字不落背出條例:「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捐獻、摘取該公民的人體器官。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而摘取其屍體器官的,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所以你睜大眼仔細看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打宗瑛的主意?想都不要想!你們心裡那點齷蹉念頭趕緊斷了!」

  大姑明顯一愣,但馬上急跳腳了反駁:「老來摻合我們家的事情,你算老幾?!」

  薛選青胸膛起伏不定,盯著她一字一頓回道:「我哪怕什麼都不算,宗瑛在我眼裡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你眼裡呢?在你眼裡是什麼?!一顆會跳的心臟?」

  她說完轉過身,目光冷冷掃過宗瑜媽媽的臉:「退一萬步講,就算宗瑛真那麼不走運,我薛選青拼上這條命,也不會允許你們動她身體分毫。」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屏氣不出聲,大姑眸光閃爍,手忙腳亂抓過桌上那張紙,急忙忙要撕。

  薛選青便底氣十足道:「你撕,我還留了複印件,你要不相信這是真的,儘管拿去做筆跡鑑定。」她講完低頭看一眼表,快步走幾步,摔門離開。

  時間已過六點,走廊裡早就不見了盛清讓的身影。

  而診室內,此刻則是死一樣沉寂。

  宗瑜媽媽從大姑手裡一把奪過宗瑛的聲明,一貫柔弱無害的臉上層層怒氣上湧,逼得面色慘白如蠟,一張紙幾在瞬間被她揉成一團。

  她瞪向大姑,將紙團擲過去,情緒幾近失控:「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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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哥: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啊大姑,要不是你來提這個醒,我們都想不起這個事情,說不定宗瑛就被暗搓搓地給陰了,更不要說阻止你們了。@大姑 @盛清讓,盛先生你說是不是?

  1.影響捐獻意願的最大顧慮往往是「如果簽署了捐獻協議,那麼在需要急救的時候自己可能得不到應有的救治,說不定還會存在故意謀殺」,雖然有嚴格的條例對這種可能進行控制,但實際操作中並不是就不會存在,有些人明知道自己在犯罪,利益驅使下也會幹這種事情。

  「如果腦死亡沒有明顯的界線和標準,可能會成為謀殺的一種最有效的掩護。」——徐宗良等《生命倫理學:理論與實踐探索》。

  2.遺體器官捐獻是不能指定被捐獻人的,但本案例特殊(兩個人都是極稀有血型,就算到系統裡面去排,宗瑜說不定也可以排到)。遺體器官捐獻不能指定被捐獻人的原因比較複雜,很大程度上為了保證「避免器官買賣」,當然也有其他原因,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些「器官屍捐」方面的論文,在此就不贅述。

  3.大姑自以為聰明然而她不懂法條,也不懂這個系統的運作,反而給了薛選青和民國boy一個提醒。當然宗瑜也不懂,以他的年紀是不能自己簽捐獻協議的,「捐獻人體器官的公民應當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4.薛選青搞虛假書面證明這個行為,不應該鼓勵。

  5.宗瑛家有這種條例冊子其實蠻正常,警察系統裡面不少人參加司考的,宗小姐家說不定可多法律相關的書了,或許還有司考教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29 PM

第五十四章

  說話用盡力氣,血液急速上湧,四肢末端一陣缺氧的麻木,宗瑜媽媽頭重腳輕地晃了一下。

  大姑被紙團砸到,迎面又接了宗瑜媽媽這一句,簡直委屈到極點,瞪眼怒駁:「我怎麼了?我難道是為自己?你朝我發什麼火?!」

  宗瑜媽媽回過神,抬手整理耳側掉下來的頭髮,輕顫的冰冷手指急促重複了三四遍,才將碎髮全部抿到耳後。

  她竭力恢復理智,胸膛卻仍不住起伏,聲音壓下來,掩飾自己的怒氣與焦慮:「我的意思是……宗瑛生病了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擾?」到這句,她面色已有幾分緩和,語氣更是恢復到往常一貫的平和狀態。

  大姑既氣又自覺憋屈,她早年離婚,兒子判給男方,男方移居國外重組家庭,一別二十來年,只有寥寥聯繫,去年兒子成家,連婚禮也沒請她去。

  人到中年,脾氣又壞,朋友都是為利來;不必工作,無事可念,就乾脆將弟弟家的事當自己的事。

  哪曉得再操心、在人家眼裡她也不過是個「做什麼都不落好」的外人。

  她氣急了便罔顧場合,反問道:「你這話講得真有意思,好像只有我是壞人!你敢講自己就沒存半點心思?!」

  宗瑜媽媽略慌張地瞥一眼辦公桌後始終緘默的醫生,往前走幾步撿起紙團,同大姑說「不要再講了」,就握緊紙團匆匆出了門。

  她往外走時,薛選青仍在門口守著。

  她抬頭,薛選青垂眸,兩人目光相撞,一個慌,一個冷。

  薛選青看一眼她手中緊攥的紙團,想起剛才她在裡面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冷笑笑,別有意味地講:「『兔子』逼急了咬人?可我不過是給你看個聲明,就把你急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盤了?」

  薛選青語聲不高,卻句句帶刺。

  宗瑜媽媽故作鎮定,低頭捋髮:「你讓一讓。」

  薛選青不再攔她去路,宗瑜媽媽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緊接著從診室裡出來,薛選青站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壞會遭報應的,你當心點活。」

  大姑見識了薛選青的蠻氣,自覺對著幹只會吃虧,聞聲忿忿一扭頭,一聲也不吭,徑直快步走向電梯。

  九月末的天,六點鐘才剛剛日出,多雲天氣,天亮得就更遲,薛選青回到宗瑛病房時,拉開窗簾,外面還是一片陰灰。

  她雙手插在褲兜裡,出神地望著底下來來往往,忽聽得宗瑛出聲:「剛從樓上下來?」

  薛選青乍然斂神,扭頭看宗瑛:「你什麼時候醒的?嚇我一跳。」又問:「你怎麼曉得我上樓去了?」

  宗瑛調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剛才秋實來查房,講你問她有沒有見到大姑。」

  薛選青心想盛秋實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釋說:「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來煩你。」

  她臉色因為長期熬夜看起來一片黯淡,頭髮更油膩了,宗瑛抬頭看她半天,最後講:「選青,謝謝。」

  「幹嘛突然這樣見外?怪嚇人的。」薛選青說著走到床旁,按滅燈,伸手拿過不銹鋼熱水壺,取了紙杯倒了滿滿一杯,邊喝水邊道:「他們嘴臉也太難看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尤其那個大姑,操心那麼多幹什麼?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來煩別人家,什麼人啊這是。」

  抱怨完,水也飲盡,薛選青擱下紙杯:「真是可氣。」說完手機突然來電,她快步走出去接電話:「對,那個案子是我在跟……」

  經薛選青這麼一提,宗瑛想起嚴曼去世後他們爭奪遺產的嘴臉,「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這種情形,她原來早就見識過了。

  如果那時是深感厭惡,那麼現在也只剩寒心了。

  薛選青掛了電話折回來,臨走前快語道:「我有點活要幹,去去就回,你這段時間就當休假補覺,放寬心休息,再有人來煩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緊急,卻還不忘寬慰宗瑛。這世上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的過路朋友多的是,真心為你考慮、盼你好的人卻寥寥無幾。

  宗瑛很珍惜如此緣分,見她關上門,默不作聲看了一會,隨後視線又移向案頭一支開得正好的向日葵——

  是盛清讓昨晚帶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醫院住久了,隱約像回到作為住院醫生的時候,每天呼吸的空氣總有消毒水味道,外面救護車的聲音總是剛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樣,好在有國慶長假可盼,連日雨天也就沒有那麼可憎了。

  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戰事愈慘烈,碼頭車站連遭轟炸,內遷之路越發難走,但為免工廠資敵,仍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盛清讓頻繁奔波於碼頭和市郊工廠,瑣務纏身,早在幾天前的某個深夜,宗瑛擔心他往返路遠耽誤工夫,便講:「你不必天天過來,我在醫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後,宗瑛就再沒有見過他,只有床頭櫃上用舊報紙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終都很新鮮。

  是日清晨,來送藥的早班護士看著床頭櫃上的花說:「你這個向日葵不插水裡也不會枯的呀。」

  旁邊一個實習醫生立刻講:「哪裡不枯啊,那個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來換的,有時候三點鐘,有時候四五點鐘,送完了還總要到診室去問問情況,光我親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宗瑛仰頭吞了藥,看向那個實習醫生:「問完就走了嗎?」

  「對,感覺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曉得呀?也難怪,他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睡著了。」實習醫生講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麼人呀?」

  宗瑛伸手拿過那支向日葵,打開用來包裹花莖的報紙一角,看到報頭和日期——

  「North 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

  「Shanghai, Wednesday, September 29, 1937」(上海,星期三,1937年9月29日)

  是他那邊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連綿陰雨,連向日葵也帶上了潮氣,儘管如此,花瓣卻仍然飽滿明麗,成為灰白天氣裡始終新鮮的一抹生機。

  宗瑛重新用報紙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後一天,上海還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沒停。

  長假即將開始,城內的堵車比起往日更嚴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紅一片綠,宗瑛拉上窗簾,披了件開衫走出病房。

  她問盛秋實借了台連接外網的電腦,登錄郵箱,下載了薛選青數日前發給她的那封關於嚴曼高墜案的資料,打印出一疊來準備再細細看一遍。

  病房走廊裡有飯菜加熱的味道,宗瑛拿著資料邊走邊看,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下她的肩——

  宗瑛霍地轉頭,只看到一個穿護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輕蹙眉,對方講:「你還記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裡那個護工。」

  宗瑛警覺轉身:「請問……什麼事情?」

  護工道:「那個孩子想見你。」

  「想見我?」

  「對,他還特意關照我,叫我趁病房沒別人的時候再來叫你。」

  宗瑜提出要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這次額外「關照」的部分卻顯出些許不一樣。

  護工見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現在樓上沒有人的,他媽媽剛剛回去了,一個鐘頭內都不會回來。」

  宗瑛想了想,將資料捲成一卷握在手裡,決定上樓一次。

  一路上護工同她講宗瑜的病況,說:「前幾天都差點救不回來了,今天稍微好點,但還是要靠機器撐著的,講不了多少話。」

  醫院的燈,好像哪裡都是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頭一盞小燈,才有一點點的暖光。

  宗瑛坐下來,病房內便只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臉色比之前還要蒼白,透明氧氣面罩裡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遲緩。

  病房窗簾沒拉,外面的雨停了,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簾時,宗瑜睜開了眼。

  眼皮似有千鈞重,費力完全睜開,一雙眼卻眸光黯淡,他隔著氧氣面罩講話,聲音悶沉乾癟:「姐。」

  宗瑛看一眼監護儀顯示屏,數據稍有波動但還算穩定,她倒了一點溫水,問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視線從杯子上轉移到她臉上,最後搖搖頭。

  太久不見,平時鮮有溝通,兩個人之間缺少交流的經驗與模式。

  最後還是宗瑜先開口:「你也住院了。」他講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術。」

  宗瑛應道:「對。」

  一來一往,又是沉默。

  宗瑜微微閉眼,很久又睜開,嘴唇開闔,始終未出聲。

  他留置針頭的手背毫無血色,指頭忽然動了動,探進薄薄被子裡似乎想尋找什麼,宗瑛垂首去看,只見他半天摸出一隻手機——

  屏幕已經裂了,應該是從723隧道車禍現場撿回來的手機,好在沒有完全損壞,他指頭移到開機鍵長按一會兒,手機屏就順利亮起來。

  宗瑛見他摸索著找到「語音備忘錄」,指腹接連戳試了兩次,它才響應跳出頁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錄製界面、錄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條「新錄音28」,顯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錄音時長1分15秒。

  宗瑜將手機遞給她。

  宗瑛接過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將手機放到耳邊,聽到並不太清晰的對話,似乎隔著門,講話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聲音她很熟悉了,是宗瑜媽媽;男聲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場合聽到過四次——

  一次在電話裡,一次在佘山別墅,一次在車裡,一次在邢學義的書房。

  宗瑛抿唇辨聽,只聽到沈秘書講:「先生說了,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不是更方便?」嘩啦翻動紙張的聲音過後,緊接著便是:「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檢查報告,以她這種情況必須接受手術,不論手術成功與否,她的心臟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對面一台加濕器囂張地吞雲吐霧,宗瑛只覺撲面的涼。

  她突然放下手機,身體前傾,伸手關掉加濕器,握緊了手裡關於嚴曼的鑑定報告。

  室內安靜得只剩醫療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輕細聲響,宗瑛這一刻可以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忽有一隻涼涼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過神的剎那,那手又倏地縮回去,連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櫃。

  宗瑛循他視線看過去,又聽他艱難開口:「書包。」

  她起身走向矮櫃,順便拉上窗簾,彎腰打開櫃子,裡面擺了好幾隻行李包,看樣子宗瑜媽媽這段時間幾乎一直住在這裡。

  宗瑛從一堆行李包裡翻出宗瑜的書包,那隻包上染了些許血跡,同樣是從車禍現場撿回來的。

  她走到病床邊,本要將書包遞給他,宗瑜卻搖搖頭,痛苦地啞著聲重複:「打開、打開……」

  宗瑛手指移到一側拉鍊扣,「呲呲」聲後,兩側鏈牙順利分開——書包裡是成遝的試卷,還有一本數學,一本物理。

  宗瑜這時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將兩本書遞給他,但他都沒接,直到她將整遝試卷遞過去,他才接了。

  他試圖坐起來更方便地去翻試卷,但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這樣做,因此越翻越著急,旁邊的監護儀數字不安地變化著。

  宗瑛留意著監護儀,問他:「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然她話音剛落,宗瑜終於從試卷出翻出幾張略泛黃的紙,手微微抖著將它抽了出來——

  紙張被血染了大片,而那血跡因年代久遠,已經徹底變了顏色。

  紙面上印著實驗數據和報告,白紙黑字、圖表模型之間,有少量嚴曼的字跡。

  她劃了圈,在旁邊用小字寫了質疑意見。

  宗瑛捏著這幾張紙,想起嚴曼鑑定報告中「現場血跡有破壞痕跡」的記錄,彷彿能嗅到紙面上那血的氣味——

  它們來自高墜現場,但在報案前就已經被撿走。

  嚴曼的死因是高墜導致的失血過多,如果在墜落當時就送急救,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他們細緻到撿走這報告,卻不肯打一個120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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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季節不太對,本來可以送你那種可以吃瓜子的向日葵的,那麼就將就一下。@宗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49 PM

第五十五章

  推門聲乍響,宗瑛頓時心跳增速脊背緊繃。

  她手忙腳亂收拾病床上鋪開的卷子和帶血文件,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你是哪位?」

  宗瑛聞聲轉頭,看清來者是查房醫生,高高懸起的一顆心才驟然落地,然面色因突如其來的驚嚇仍舊煞白,薄薄嘴唇毫無血色,收書包的手及不可察地輕顫。

  宗瑛將手機塞回被窩,卻遭遇到另一隻手的抵抗。

  她回查房醫生:「我是他姐姐。」

  醫生瞥一眼監護儀,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回想起之前發生在診室裡的那場衝突,講:「你就是他姐姐?剛剛聊了什麼讓他激動成這樣?」他說著重新看向監護儀,略有不滿地責怪道:「他現在要靜養,怎麼能讓他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呢?」

  宗瑛點頭應了聲「我曉得了」,這時候宗瑜仍將手機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將手機帶走。

  宗瑜呼吸愈困難,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宗瑛手裡的書包上,隔著氧氣面罩,他口形吃力地變化著,只重複講兩個字:「拿走。」

  宗瑛轉頭看他,監護儀滴滴滴驟響起警報聲,醫生立刻推開宗瑛,外面兩個護士收到警報也很快趕來,其中一個更是直接將宗瑛推出了門。

  門內生死忙碌,門外的宗瑛一手提著沉甸甸的書包,一手握著電量將盡的碎屏手機。

  特需病區走廊裡是詭異的清淨,盡頭傳來「噠噠噠」的匆促腳步聲,護工聞訊趕來,但她也什麼忙都幫不上,也只能站在門外等。

  宗瑛抬頭望了望走廊電子掛鐘——晚七點半,距她進來已經過去四十幾分鐘。

  她沉默地緊盯被關閉的病房門,十分鐘後醫生仍沒有出來,護工轉頭看向她,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他媽媽應該快回來了。」

  宗瑛略焦慮地握緊手機,猶豫片刻最終快步走向電梯,至電梯門口,只見樓層提示數字自14一路升到19,就在電梯將至20樓的瞬間,她轉身拐進了樓梯間。

  五秒之後,宗瑜媽媽出了電梯門。

  宗瑛提著書包從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20層,快步走到底層的時候呼吸急促,腦子感覺缺氧,手裡的書包彷彿更沉了。

  走出門,路燈已經全部點亮,驟雨初歇後的早秋夜晚,風大得囂張。

  宗瑛回了公寓。

  數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戶一直沒開,打開門,一陣封閉久了的氣味撲面而來。

  接連按亮幾盞燈,又推開通往陽臺的窗,室內才總算有些通暢感。

  宗瑛從書櫃裡取下嚴曼生前使用的最後一本日程記錄,又翻出之前從邢學義別墅中拿來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連同書包裡那幾張帶血跡的報告、宗瑜的手機,一併擺到茶几上。

  屋外秋風肆虐,屋內僅有滴答滴答時間走動的聲音。

  宗瑛交握雙手在沙發上坐了片刻,平復情緒,伸手重新打開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再次聽到「先生說了……不論手術成功與否……你要做的,只是等」的對話。

  講這話的人是沈秘書,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深陷新希股權之爭的呂謙明。

  聯繫之前網絡上被刪除的傳言、及峨眉山景區門票和護身符,足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存在某種聯繫。

  繼續往下聽,沈秘書講了一句很值得回味的話:「宗瑜的手術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先生只要答應下來就一定會幫你辦到。」最後他詢問了「邢學義手裡2.6%股份的處理進展」,並囑咐宗瑜媽媽:「你儘快整理一下邢學義的遺物,先生想儘快處理掉。」

  從沈秘書後半段的話來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的關係,更像一種交易。

  呂的籌碼是幫宗瑜找到合適的心臟,交換條件是邢學義的股份及遺物。

  此事存在兩個疑點:

  第一,宗瑜的手術,宗瑜媽媽為什麼要找一個外人插手?

  第二,呂謙明除了索要股份外,為什麼還要邢學義的遺物?

  宗瑜亟需移植,卻遲遲等不到合適心臟,這種緊急情況下,宗瑜媽媽是否會想通過「非法渠道」來獲得器官?

  沈秘書所言「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說明他們在打她心臟主意之前,或許就已經試圖從其他途徑尋找過合適器官。

  而他提到的「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宗慶霖拒絕了「通過非法渠道獲取心臟」的想法,宗瑜媽媽才轉而求助於呂謙明?

  求助有償,呂謙明因此順理成章提出自己的條件——要邢學義的股份和遺物。

  如果說圖股份是為了在新希股權之爭中佔得優勢,那麼要遺物極有可能就是為了銷毀證據。

  不論是那次在邢學義住處的狹路相逢,還是後來邢學義別墅被燒,都證明一點——邢學義遺物中有呂謙明亟需尋找的東西,且他找到這個東西的目的是為了銷毀。

  他要找的會是這個嗎?

  宗瑛拿起桌上那幾張報告紙,一張張逐字看過去。

  這幾張紙應該只是一份報告中的一部分,從結構看並不完整,內容關乎新藥上市的安全性評價試驗,當年嚴曼看過之後表示存疑並寫了意見,其中一行小字表示:「這份報告的數據為何與我所掌握的實際數據有出入?」

  她圈了少部分數字,最後留下一句:「請謹記:故意篡改不論大小,性質都是造假。」

  報告最後一頁打了日期——正好是嚴曼去世的前一天,9月13日。

  報告整理人:邢學義;第一審閱人:呂謙明。

  昏光照耀下的大片血跡,提示這些報告曾出現在嚴曼墜樓現場。

  為什麼嚴曼會帶著報告跳樓?和她在一起的,除了邢學義,還有第三個人——呂謙明。

  三個人因為這份報告見面?因為這份報告起了爭執?最後因為爭執導致嚴曼墜了樓?

  報告跟嚴曼一起掉了下去,由於擔心留下相關物證,所以邢、呂二人撿走了這份帶血的報告。

  宗瑛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現場拍攝的照片。

  嚴曼的屍體、大片的血跡,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甚至有了聲音和氣味——

  她墜落下來的瞬間,抓在手裡的報告紛紛散開,緩沉至地面,挨著嚴曼的紙張迅速被浸染。

  樓上兩個人或許驚慌失措、或許預謀得逞格外沉著,總之他們匆匆下了樓,罔顧還存有一縷氣息的嚴曼,只撿走了地上的紙。

  有沒有主謀,如果有會是誰,呂謙明還是邢學義?

  宗瑛抬手撐住額頭,閉眼調整思路和情緒。

  半晌,她伸手翻開茶几上那本邢學義工作簿, 9月14號那頁只寫了「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雖未記錄更多信息,但字裡行間多少流露出一些懊惱。

  邢學義自那之後似乎一直深陷自責當中,對比呂謙明不擇手段妄圖銷毀證據,直覺告訴宗瑛,呂謙明很可能才是事件的主導者。

  後來呂和邢學義的關係如何,邢學義的死——和呂有關嗎?

  723隧道案,真的是意外?

  車上發現的那袋毒品會是誰給的呢?有沒有可能是呂謙明?

  宗瑛想到這裡霍地起身,快步走回臥室,從斗櫃裡找出呂謙明寄給她的包裹。

  她打開木盒,取出信封,倒出一遝照片,小心翼翼拿起一張,對光觀察——

  光面材質的照片上,散落著兩三個完整的指紋。

  她正打算將其裝進物證袋,家裡座機鈴聲乍響,將緊繃的神經嘩啦切斷。

  宗瑛下意識揉揉太陽穴,疾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那廂傳來薛選青急促的聲音:「喂?」

  宗瑛應了一聲:「我在。」

  薛選青大舒口氣:「果然在家,嚇死我了。你手機什麼時候去修一下,老是聯繫不上你,總提心吊膽的。」

  她頓了頓,又問:「怎麼突然回家去了?」

  宗瑛反問:「你現在有空嗎?」

  薛選青一捋額髮:「當然!」

  宗瑛瞥向茶几上的物證:「那麼過來一趟,我有些東西要拿給你。」

  薛選青來得很快,十五分鐘後,她氣喘吁吁敲開宗瑛的房門。

  「外面風好大!」她抱怨著看向宗瑛的臉,急促氣息驟斂:「你臉色怎麼這樣差?又出了什麼么蛾子,那老缺西又來煩你了?」

  「不。」宗瑛轉過身走回沙發,沉默著坐下來。

  薛選青緊跟著過去,還沒來得及坐,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物證袋。

  她還愣著,宗瑛就遞了支煙過來。

  薛選青接過煙卻不急著抽,指著物證袋問:「這都什麼?」

  宗瑛只顧低頭抽煙,抽到第三口就扭頭一陣猛咳,臉也被逼得泛紅,過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你坐,我給你慢慢講。」

  薛選青垂眸警告:「把煙掐了。」

  宗瑛便當真滅了煙,將餘下小半支投入垃圾桶,心中的憤懣不平和難過攀至頂峰,反而呈現出一種離奇的平靜。

  她依次給薛選青解釋物證的來源和她的推論時,語聲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末了播放沈秘書和宗瑜媽媽的錄音時,薛選青差點氣炸:「果然早就存了心思!心腸歹毒成這樣,怎麼養得出這樣的兒子?!」

  她揉碎手裡的香煙,以此來平復怒氣,又問:「宗瑜突然給你這些,是不是暗示他想說些什麼?」

  先前宗瑜接受警方調查時,一直以「受傷導致暫時性失憶」來回應,但他現在拋出這些物證,是當真記起來了,還是瞞到今天突然良心發現?

  何況,他怎麼會有這些物證?

  尤其那個報告,應該是在邢學義那裡才對,怎麼會在他書包裡?

  薛選青咬唇思索,宗瑛遞給她最後一個物證袋:「我記得723隧道案現場發現的毒品袋上曾提取到過完整指紋,這裡的照片是呂謙明寄給我的,你可以去比對一下指紋是否一致。」

  「我曉得了。」薛選青接過來,俯身收拾所有物證裝箱:「我會儘快搞定這個事情。」

  宗瑛坐在一旁看著,目光有片刻恍惚,她忽道:「我媽媽的案子,723事故,在這之後也許會得出一個最終的結果,但我不能確定到時候我是不是還活著……」

  「瞎講什麼?」薛選青馬上打斷她,扭頭盯著她眼睛講:「這是你媽媽的事情,將來水落石出,要你親自拿著結果去墓地告訴她,我絕不可能代勞。」

  「我也希望這樣,我也希望這樣。」她低聲重複了兩遍,移開了視線。

  座鐘指針指向晚九點四十分。

  這夜很涼,1937年的上海卻悶熱得出奇。

  盛家工廠最後一批的機器設備全部裝箱運妥當,趁夜通過蘇州河偽裝運出,卻於碼頭遭遇轟炸。

  敵機轟鳴,不長眼睛的砲彈間或下落,裝運妥當的船拚命劃進茂密蘆葦叢躲避,還未及上船的工人連遭轟炸,面對當場死去的同伴也只能咬牙灑淚、冒著危險繼續往船上抬機器。

  最後一批了,等到了鎮江,就可以換江輪,沿長江直抵暫時安全的內地。

  一枚砲彈在數十米處炸開,半分鐘後,和盛清讓一起過來的工廠經理一抹臉上的灰和淚,抱著裝船清單轉頭朝盛情讓吼:「三少爺!這裡太危險了!你——」

  煙霧灰塵紛紛落定,他卻沒能再找到盛清讓。

  薛選青走後,宗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一夜做了許多冗長錯雜的夢,醒來時,玄關那盞廊燈靜悄悄地亮著,她從沙發裡起來,徑直走向外陽臺。

  第二十一號颱風「杜鵑」帶來的影響還在繼續,將近早晨,潮濕天地間是肅殺的冷。

  滿目陰灰中,她垂眸看到一個身影,久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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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今天的我,出場有點邋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4:56 PM

第五十六章

  心有靈犀似的,盛清讓抬起頭,也看到了宗瑛。

  一個在未明天色裡,迎面就是細雨,一個站在陽臺上,身後是屋內昏光。

  隔著將近三十米的高度,盛清讓從包裡取出手機,低頭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家裡座機鈴聲驟響,宗瑛斂神快步返回室內接電話,外陽臺便只剩紗簾與颱風糾纏。

  宗瑛拎起電話「喂?」了一聲。

  盛清讓抬頭看一眼那空空蕩蕩的陽臺,應道:「是我。」

  宗瑛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看到你了。」

  「我知道。」他說,「外面風大,不要著涼。」

  宗瑛轉頭看向陽臺,風挾著紗簾恣舞,的確有些冷,他用這樣的方式叫她進了屋。

  她收回視線,問:「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他進門,穿過寬廊上了電梯,信號有些許不穩定:「我去醫院沒見到你,因此回家來看看。」

  電梯上行,他問:「數日未見,你還好嗎?」

  宗瑛想起昨晚,實話實說:「不太好。」

  他略急卻穩聲問:「是身體不好,還是遇到了什麼事情?」

  宗瑛避重就輕地回:「身體還好,每天都按時服藥,休息得也算不錯。」她停了停,反問:「你怎麼樣?」

  盛清讓此時並不體面,衣服全潮,頭髮也是濕的,颱風並沒能刮散他身上火藥與塵土的味道。

  他走出電梯,講:「我也不太好,你看到我不要覺得過於狼狽。」言罷他在公寓門口停住,抬手敲響門板:「我到了。」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走去玄關,廊燈照亮入口,打開門,燈光就照亮他的臉。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抬頭同她說:「我們還有一分鐘。」

  一分鐘能夠做什麼?宗瑛什麼也沒有做,只盯著他的上衣領一動不動。

  盛清讓垂首審視自己的衣著,疑惑又略尷尬地問道:「我這樣子……嚇到你了嗎?」

  然他話音剛落,宗瑛卻忽然走出來,身後的門也被帶上,緊接著「哢噠」閉鎖聲響起,她鬆開把手,很自然地,往前半步,伸臂抱了他。

  鼻尖抵上肩窩,宗瑛嗅到潮濕的硝煙味,略低的體溫隔著薄薄襯衣傳遞,可以聽到心跳聲。

  盛清讓先是肩頭緊張繃起,隨後亦騰出一隻手來回抱對方,理智提醒他時間還剩「十幾秒」,但他此時卻沒法決然地推開宗瑛。

  宗瑛似乎並不排斥回到那個年代。

  這裡有人對她起了殺心,他們也很快會知道她和宗瑜的接觸,在一切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她潛意識裡甚至希望暫時避開這個漩渦。

  時間指向6點整,重回1937不可避免。

  走道裡瀰漫著米粥味,收音機裡響著無線電新聞廣播,聲音斷斷續續,一個太太坐在門口,斜望著電梯,忽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家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了一跳,眼皮上翻輕咳一聲,馬上扭頭叫自己家小孩:「回屋裡去。」

  抱在一起的兩人聽到動靜,這才倏地鬆手放開彼此。

  宗瑛站到一旁,盛清讓取出鑰匙。

  上一分鐘還是她開門,這一刻輪到他來開這扇門。

  打開廊燈,昏黃光線籠罩的家具地板還是老樣子,空氣有些悶,大概是久不開窗的緣故。

  盛清讓請她進了屋,關好門放下公文包,快步走向電話機,拎起聽筒撥出去一個電話。

  等了很久,電話才接通。

  宗瑛坐進沙發,只聽他說:「是的,我沒事。」、「船後來開走了嗎?」、「大哥那裡我來講。」、「船到了鎮江再聯繫。好、好的,辛苦了,務必保重。」

  自始至終,他臉上始終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最後掛掉電話兀自沉默半分鐘,他又撥了一個電話。

  大概是打去家裡的,傭人很快接起電話,之後又是等待。

  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喚了一聲:「大嫂。」

  還沒待他講,那廂大嫂啞著聲音說道:「昨晚的事情,他們已經同我講了。不管怎麼樣,好歹廠子搬出去了,也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就已是很不容易。」她長嘆,又道:「聽你聲音也很累了,工廠那邊的善後事宜,我來解決。你不用操心,今天在公寓好好休息,搬家的事情等明天你來公館再談。」

  隨後大嫂掛了電話,盛清讓擱下聽筒轉過身。

  宗瑛抬頭問他:「今天有什麼安排?」

  他破天荒地回:「沒有安排。」

  從來都只見他忙忙碌碌,手上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天這樣真是頭一遭。

  宗瑛打量他的倦容,起身道:「我去煮些吃的,你去洗澡。」

  她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櫃子翻找上次帶來的速食品。盛清讓站在客廳愣愣看了她一會兒,回過神快步走進浴室。

  宗瑛擰開熱水龍頭,一滴水也沒有——看來熱水管道系統再度罷工,盛清讓只能洗冷水澡了。

  她燒水煮麵,又開了兩隻鯪魚罐頭,伸手將窗簾拉開小半,外面太陽照常升起,天色愈明亮——這是1937年的10月1日,對上海民眾來說,這一天與「國慶」和「長假」還扯不上半點關係,只有前線陣地被日軍突破的消息不斷傳來,令人更加不安。

  麵煮好後,浴室裡水聲還沒歇。

  宗瑛關掉煤氣,拿了鑰匙下樓,打算去取牛奶和早報。

  葉先生仍坐在服務處檯子後面,只冒出來半個腦袋。他頭髮未如往常一樣抹油,有點毛躁,好像多了些白頭髮,顯得有點憔悴。

  宗瑛拿了報紙,沒有看見牛奶瓶,便問他:「現在不送牛奶了嗎?」

  葉先生聞聲起身,語氣卻不同往日般熱情:「聽說連郊區的奶牛都嚇得逃了!牛奶廠哪裡還能正常供應鮮奶的呀?」他連連嘆氣,又道:「宗小姐,你是不是也快離開上海了?是要同盛家人一起搬去內地?」

  宗瑛抬眸回看他,反問:「去內地?」

  葉先生講:「昨天盛家五小姐過來拿東西,她講盛家廠子都搬去內地了,因此家裡人也要跟著搬過去,我想你同盛先生關係那樣好,大概也是要一起走的,原來你不去的呀?」

  宗瑛聽他說完,只敷衍應道:「我不曉得這件事,因此不確定,我先上去了。」

  她沿樓梯一路往上,初秋陽光從狹窄玻璃窗探進來,鋪了半邊臺階。

  她邊走邊想,盛家即將離開上海,那麼盛清讓呢,也要一起走嗎?他剛剛在電話裡講的,就是關於盛家工廠搬遷的事嗎?

  上了頂樓,她放緩腳步,摸出鑰匙打開門,室內速食麵的香氣已經冷了,浴室水聲也停了,屋子裡安靜得令人詫異。

  宗瑛小心關上門,走幾步便看到在沙發上側躺著的盛清讓。

  他洗好澡換了身睡衣,頭髮還未徹底擦乾,倒頭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宗瑛走到他跟前,俯身想喊他起來,但她連喚幾聲「盛先生吃飯了」,盛清讓的眼皮卻始終耷著,呼吸很沉。

  他太累了,睫毛上壓著重負,一隻手握成拳收在胸前,另一隻手搭在沙發上,手背的傷還沒有痊癒。

  宗瑛沒有再喊他,給他蓋了毯子,又拿過搭在扶手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頭髮,手指無意碰到他的臉,只覺得他皮膚好冷。

  太陽越升越高,秋風也烈。

  這時公共租界的盛公館裡,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連一頓早飯也吃不安生。

  從工廠搬遷那天開始,大嫂就通知了家裡人隨廠撤離上海的決定。也正因為這個決定,打破了這個家短暫的和平表像。

  為舉家搬遷鬧不愉快,除了錢的事,便只剩遷移目的地了。

  二姐死活不同意去內地,她講:「上海遭難,內地難道就是保險箱?反正我是不會去的,我要帶阿暉去香港,我也不會讓清蕙跟你們去。」

  大嫂對此也並不強求:「你不想去,我也不會強求,但清蕙一定要跟我們走。畢竟她還帶了兩個孩子,你們到了香港,恐怕很難有精力去照顧。」

  二姐瞪眼:「誰說要帶那兩個小孩?!清蕙收養他們不過是一時興起,你們竟當真!她帶兩個拖油瓶,將來怎麼嫁人?何況她現在書還沒有讀完!上海的大學現在也不能讀了,她跟我們去香港讀書最好不過。」

  大嫂回:「我已經安排好了,清蕙到內地,孩子由我們照顧,老三能夠幫她聯繫學校,她仍可以讀書,將來想結婚仍可以結婚。」

  都是為老么考慮,卻硬是生出分歧。

  你一言我一句地針鋒相對,最後連大嫂都有了怒氣。

  一直悶頭吃飯的清蕙,霍地抬頭賭氣道:「你們能不能不要替我做決定?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只想留在上海!」

  她說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了樓。

  客廳裡安靜了片刻,卻馬上又起爭執,只不過這回還多了二姐夫和大哥的加入。

  男人們悶頭抽煙,餐桌上瀰漫的煙味,頓時蓋過了飯菜的香味,室內一片烏煙瘴氣。

  大嫂起身整了整衣裳,肅聲道:「我現在去工廠善後,希望家裡不要再生事。」

  她走出這煙霧,喊姚叔開車去工廠,大門開,大門關,汽車聲音遠去,客廳裡的男人們接連散去,孩子們也被傭人帶走,只剩二姐在餐桌前坐著。

  這時奶媽快步走過來,同她講:「阿暉小少爺還是沒有胃口,這可怎麼辦呀?」

  阿暉上次得了霍亂,好不容易撐過來,眼下大病初癒,身體虛得很,正是要補的時候,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整日有氣無力臥床待著,問他也難得講一句話。

  二姐臉上現出明顯的焦慮,她攏攏披肩起身上了樓。

  到自己孩子面前,她才將帶刺的外殼卸掉,看他一臉蒼白病容既心疼又自責,最後低頭柔聲問阿暉:「告訴媽媽,你想吃什麼?」

  阿暉想了好半天,才低低講了一句:「我想吃……想吃奶油蛋糕。」

  二姐答應下來:「好,媽媽馬上給你去買。」

  她叮囑奶媽給阿暉餵點米湯,自己則回房間換了身衣服。

  去年做的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明顯寬鬆了一圈,對鏡子照照,下頜尖尖的,頭髮也有好一陣子沒去修整了。

  她嘆口氣,拿上小皮包下了樓,跟傭人說:「叫姚叔去開車。」

  傭人回她:「姚叔剛剛開車送太太去工廠了呀。」

  她這才想起大嫂剛剛出去了,只好說:「那幫我去喊個人力車。」

  傭人很快幫她叫來一輛車,秋風颯颯,即便有太陽照著,也是有點涼了,車伕倒還是露著胳膊賣力拉車。

  一路奔至霞飛路,阿暉鍾愛的那家西餅店卻緊閉著門,二姐下車反覆確認,門鎖落在外面,玻璃櫥窗裡邊空空蕩蕩,看來有陣子不營業了。

  車伕問她:「太太你要買什麼呀?」

  二姐皺著眉不耐煩地回說:「奶油蛋糕。」又抱怨:「又不是戰區,關什麼門停什麼業?!」

  車伕便講:「要買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橋附近有家店開著的呀。」

  二姐一聽,急忙忙又坐上車:「快點帶我去!」

  人力車載著她在秋風裡奔馳,蘇州河裡浮著屍體,北岸的炮聲間或響起,租界和戰區的交界,藏著零星衝突。

  太陽移到了當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館裡最後一點蟬鳴聲疲倦地歇下來,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們在花園裡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廳裡看書,一直聽傭人嘀咕「二小姐去買個蛋糕怎麼還不回來」。

  她聽得煩了,擱下書,客廳裡的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園裡喊孩子回來,待他們都到了樓上,她一個人在門口踱了會兒,想了半晌,快步走回室內打了個電話出去。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聲乍響,坐在餐桌前翻看舊書的宗瑛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接起了電話。

  「喂?」那邊是清蕙急切的聲音。

  「清蕙?」宗瑛反問,又應:「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剛講「你三哥哥在睡覺,有事嗎」,就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接過了聽筒。

  盛清讓比宗瑛高了大半個頭,宗瑛錯愕側身,視線剛及他下頜,只見他喉結輕輕滑動,聲音彷彿透過薄薄的頸間皮膚傳出來:「好的,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03 PM

第五十七章

  盛清讓說完掛了電話,另一隻手越過宗瑛腰側,撥動號碼盤,聯繫工部局巡捕房。

  幾經轉接,他同負責人講明二姐的情況,懇請對方幫忙留意,如有消息望第一時間告知。

  宗瑛從他敘述中得知,二姐一大早出門說去買蛋糕,但近日暮了仍一點消息也沒有,清蕙覺得心慌,便打電話給盛清讓,請他幫忙找一找。

  按說一個成年人出門辦事,晚點回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如今是戰時,一切不比往常,清蕙的擔心和焦慮並不多餘。

  盛清讓擱下聽筒,垂眸對上宗瑛的目光:「怎麼了?」

  宗瑛不答,仍側著身抬頭看他——身著睡衣,頭髮因沒乾就睡顯出難得的蓬鬆淩亂,剛睡醒的臉上少了維持距離的客套,看起來反而更具真實感。

  盛清讓意識到她在打量自己,倏地避開視線,側頭看了眼座鐘。

  下午五點十七分,這意味著他在沙發上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而宗瑛就這麼看著他睡了一整個白天。

  他頓覺尷尬,連忙轉過身,講:「我去洗漱。」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撿起那本在讀的舊書,又往後翻了兩頁,卻怎麼也沒心思讀下去了。

  她走進盛清讓臥室,拉開斗櫃,從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剛剛換好,洗漱完畢的盛清讓就迎面走進來,她拿著換下的病服避到一邊,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帶上門,站到外面去等。

  夕陽入室,一派靜謐。

  如果不必出門,也無外事擾,這個公寓倒真是風平浪靜,令人心安。

  盛清讓還會在這裡住多久?住到租約到期,還是住到打算離開上海的那一天?

  他會和盛家人一起離開上海嗎?

  宗瑛想著想著,就聽到臥室房門開的聲音。她轉過身,只見他頭髮梳理妥當,衣衫整潔,手提公文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果然,他講:「現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館。」

  宗瑛頷首,回道:「一起。」

  盛清讓剛才見她換了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著出門。

  也好,留她獨自在這裡,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見他沒反對,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過去遞給他,叮囑「喝點水」,隨即又返身進廚房,從櫥櫃裡找出一盒餅乾。

  她拿了餅乾走去玄關換鞋,盛清讓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風衣。

  她打開門,只覺身後披上來一件外套,走出門轉身,也只見盛清讓低頭鎖門,並沒有同她講什麼多餘的話。

  他鎖好門,單手提包,另一手象徵性地輕攬了下她後背:「走這邊。」

  從服務處取出自行車,在葉先生的探詢目光關注下,兩人出了門。

  白天熱氣將盡,風已經轉涼。

  天際雲霞鋪疊,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風衣,捲起略長的袖子,坐上自行車後座。

  晚風拂面過,她拆開餅乾盒問盛清讓:「餓不餓?我帶了一盒餅乾。」

  騎著車的盛清讓騰出左手,伸向後方,從她手裡接過一塊餅乾,巧克力夾心,甜膩膩的。

  饑腸轆轆的胃腹有了一點食物的填補,終得片刻慰藉,將暮前路似乎也沒那麼晦暗了。

  趕在公共租界入口關閉前回到盛公館,這時大嫂也剛剛回來。

  大門敞著,姚叔正在停車,看到他們兩個,熄火下車問:「三少爺怎麼來了?」

  盛清讓回:「我與大哥大嫂談些事情。」

  他說完伸手拉過宗瑛,徑直走向公館小樓。

  太陽落盡,院子裡的梧桐樹葉簌簌下落,又被風挾著往前翻滾,最終被攔在小樓入口的門檻外面。

  客廳裡只亮了一盞燈,幾乎所有人都在,唯獨見不到二姐。

  孩子們眼巴巴望著廚房的方向,期望能儘快吃到晚飯,但因人未到齊,便沒人往餐桌上擺餐具和食物。

  盛清讓和宗瑛進去時,傭人從廚房出來,問大嫂:「太太,可以開飯了嗎?」

  大嫂剛回來就聽清蕙說了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擔心,便同傭人說:「不,再等等。」

  她說著轉向同盛清讓和宗瑛:「你們也來了?坐。」

  盛清讓應一聲,隨即拉開一張椅子,請宗瑛坐。

  大嫂又囑咐傭人:「晚飯再多準備一些。」

  傭人得話折回廚房,盛清讓從公文包中取出一隻牛皮紙文件袋,遞給大嫂道:「都在裡面,你核對一下。」

  文件袋裡裝的是離開上海必需的通行證、車船票——盛清讓已經全部替他們辦妥。

  大嫂除了道謝也沒旁的可說,這個家欠他的,一時還不清,到最後她也只補了一句:「有勞你了。」

  她說完又看向門外,嘆息一樣說道:「清萍還沒有回來。」

  天色愈沉,大門一直開著,門口卻始終不見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說;「一定是去霞飛路買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將了,我去找她回來!」語音剛落,外套也不及穿,他找了輛自行車便飛快出了門。

  清蕙坐在沙發裡對著黯光翻讀手裡的書,但其實早就讀不下去。

  大嫂轉頭問奶媽:「阿暉那孩子後來吃飯了嗎?」

  奶媽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說沒有胃口,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才吃。」

  坐在輪椅裡的大哥聞言發話:「怎能由得一個小孩子胡鬧,他說不吃就不吃,難道打算餓死?叫他下來吃飯。」

  奶媽一臉為難,大嫂便說:「給他盛碗湯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聽阿暉能吃晚飯了,更覺得餓,然大嫂不發話,便只好藉著廊燈看外面風捲落葉,聽屋外秋蟲鳴。

  天徹底黑了,二姐、二姐夫遲遲不回,屋子裡連小心翼翼的談話聲也歇了。

  最後孩子們餓得臉都耷下來了,大嫂才說:「讓孩子們先吃吧,我們等清萍回來再說。」

  宗瑛坐在盛清讓身旁,昏昏欲睡,聽到大嫂說話,猛地斂神,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讓卻忽然伸手攔了她:「你等等,我給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還沒走到廚房,小樓裡電話鈴聲乍響。

  傭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電話,聽了兩句茫然轉頭,對盛清讓道:「洋人打來的,聽不明白。」

  屋裡人倏地一愣,盛清讓說:「也許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過去,從傭人手裡接過聽筒,電話那邊聽到他的聲音,惋惜地開口:「Sheng, I feel so sorry.」

  一盆冷水澆下來,從頭淋到腳,脊背竄起一陣寒意。

  那邊慢吞吞地推測事情經過,講事情結果,講現在該做些什麼,盛清讓一直聽他說,自始至終話少得可憐。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結果。

  盛清讓「哢嗒」一聲擱下聽筒,沉默片刻,緩慢轉過身。

  屋子裡靜得嚇人,客廳裡的座鍾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二姐走了。」他說。

  清蕙怔著;大嫂下意識張嘴,想問卻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宗瑛握著一把藥片,一言不發地看向他。

  盛清讓說:「今天新垃圾橋那裡發生了小規模的槍戰衝突,誤傷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經遲了。」

  大哥怒拍輪椅反問:「她買個蛋糕怎麼買到新垃圾橋去?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聲嘶力竭,罵得紅了眼,孩子們被嚇得呆住,客廳裡死一般地沉寂,連進來送晚飯的傭人,也沒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緊了手裡的書,大嫂雙肩垂塌嘆了口氣,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門口。

  再也不會有人扯著嗓門整天教訓這個管教那個了。

  早上還在和大嫂起爭執、快言快語講話的一個人,走出那扇門,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風浪裡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卷,現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間說沒就沒了。

  戰爭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

  清蕙突然失聲哭起來,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聲大哭。

  屋內失控之際,盛清讓卻只能鎮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公文包,同大姐說:「我現在就去巡捕房。」

  宗瑛跟他走,他轉過身貼她耳側道:「馬上宵禁了,外面危險,你要不要留在公館?」

  宗瑛搖頭:「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他對上宗瑛視線,二話不說立刻握緊她的手,轉身帶她出了門。

  姚叔開車送他們去租界巡捕房,之後又輾轉去醫院,最後在太平間找到二姐。

  宗瑛還記得她耀武揚威的樣子,但現在她的小皮包已經沒了,身上的貴重首飾也不知去向,熨燙服帖的貼額小卷髮死氣沉沉地耷著,一張臉毫無血色,腰身寬鬆的墨綠旗袍上,暈開一大片血跡。

  盛清讓沉默,宗瑛嘆了口氣。

  盛清讓辦妥手續,打算返回公館,卻已近晚十點。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離開這個時代,今天的事肯定辦不完了。

  這時宗瑛卻坐進車內,看一眼時間,抬首對他說:「我帶二姐回公館,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問:「三少爺這個辰光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應該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應該就能回來吧?」她說著看向盛清讓,言下之意是叫他「現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館」。

  不待盛清讓給出答覆,她將僅剩的半盒餅乾遞給他,果斷地伸手拉上了汽車門,對姚叔說:「走吧。」

  盛清讓站在原地看車子遠去,宗瑛轉過身撥開簾子看他,就在十點到來時——他憑空消失在了昏暗的街道上。

  汽車在夜色裡穿梭,宗瑛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胸膛裡彷彿也空空蕩蕩。

  戰時連喪事也從簡,在報紙上登了訃告,叫來家裡人一聚,簡簡單單就將一個人徹底送走了。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堅定了一家人離開上海的決心。

  清蕙不再執意留在上海,同意跟隨大哥大嫂去往內地,二姐夫帶阿暉坐船去香港,只有盛清讓仍舊留在上海。

  臨出發的這一天,家裡客廳已經放滿行李。

  所有人忙這忙那,只有清蕙鬱鬱地站在門口,等照相館的人過來。

  她一向喜歡照相,眼下要離開上海了,她想留個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際,忽有輛吉普在大門口停下,一個軍裝青年下了車,大步朝小樓走來。

  清蕙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並不是特別喜歡老四,但現下看到從前線回來的親人,莫名的慶倖和感激便湧上心頭。

  老四一身狼狽,臉上還掛著彩,不知道從哪裡趕來。

  他走到入口處,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說罷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麼回來了,是看到報紙了嗎」的追問中,他隨口答了一句:「去彙報,順路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

  他說著越過清蕙,看向屋內行李箱:「要走了啊?」

  清蕙不太開心地「嗯」了一聲。

  老四並不在意她聲音裡的難過,他走到客廳牆壁上懸掛的那張全家福前,脫下了軍帽。

  清蕙說:「二姐不在了。」

  老四默不作聲,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時候鞋帶都不會繫的樣子,重新戴上軍帽,正了正風紀扣,講:「她沒機會笑話我了。」

  氣氛一陣凝滯,外面傭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來了!」

  清蕙轉身往外去,那人問要在哪裡拍,要怎麼拍,清蕙一一同他說明妥當,便親自去喊家裡人出來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還有在二樓談事情的盛清讓、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說「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間吧」,誰也沒有異議。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讓身邊,宗瑛卻避開道:「你們拍,我還是不參與了。」

  她說著往後倒退幾步,視野中的畫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了拳——這幅畫面,正是她在盛秋實手機裡看到的那兩張合影之一。

  她那時只曉得是張全家福,卻不知是一家人各奔東西之前留作紀念的照片。

  此時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那張合影,明白盛清讓為什麼站在正中,也明白了為什麼在那張照片裡,沒有看見二姐的身影。

  戰時的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而眼前這張全家福,也許是這些人人生當中與彼此的最後一張合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10 PM

第五十八章

  畫面定格聲響起,拍照的人頭一歪,問道:「還要再來一張伐?」

  清蕙講:「好呀。」老四卻脫了帽子道:「不拍了,我要走了。」他言罷闊步走出相機取景範圍,低頭迅速點起一支煙,猛吸幾口,突覺身後有人,轉過身便看到盛清讓。

  老四屈指彈了彈煙灰,在煙霧中眯了眼道:「你對這個家倒真是不離不棄,難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見你,看來他也曉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時候,盛清讓人在巴黎。

  隔著千山萬水,消息也滯後,盛清讓收到信時,盛父已經離世數月。

  那封盛父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上寫道:「我此生兩錯,一對不起你母親,二對不起你,均已無可彌補。你願意回,就回家來;不願回來,我托法國的朋友照應你。」

  盛清讓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聽盛父講這種話。

  後來學成,他也曾猶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來」三個字始終盤桓心間,因此最終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這樣能幹,當年也不會捨得將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著抽一口煙,嘆道:「臨走前還寫信把你從巴黎叫回來,可惜那時候家裡誰也不待見你,連拍合照都不叫你。」他說著轉頭看一眼還在擺姿勢拍照的家人,問盛清讓:「現在他們照相卻叫你站中間,做了那麼多事情得來這樣一個認可,覺得值嗎?」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了。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於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過身,喚了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了,或許以後也不會再回來,家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當沒我這個人吧。」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家,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家,你雖離開這個家,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家。我將你大哥的話也托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家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拚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乾燥的、帶劣質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心各種情緒交織,眼眶酸得發脹。

  手指將煙頭碾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過身,朝裡大聲喊道:「我走了!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氣喘吁吁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只剩了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了一晚,盛家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輾轉反側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家當,必須有取捨,可東西扔在這裡,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後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隻大箱,外加一隻手提小箱子。

  家裡的傭人們大多發了工錢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

  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運行李,最後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了。」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上車門,汽車發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後看,只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上鐵門,最後落上了鎖。

  車內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麼,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媽媽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了,好像擔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了。

  到碼頭,宗瑛終於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睡不著。你睡得怎麼樣?」

  宗瑛說:「我很好。」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只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警察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擠擁。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後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籐條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緊了,看好孩子,馬上要登船了。」

  人頭湧動,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個方向走,離船越來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要離開了。

  她學校在這裡,同學在這裡,朋友在這裡,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這裡,她只認識上海。

  從她出生起,一切記憶都只有上海作為佈景。

  歌裡唱「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比蘇州更在天堂上」,可現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轉身看向宗瑛,眸光裡儘是依依不捨,對宗瑛,更是對上海。

  阿九在她懷裡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臨上船了,宗瑛將籐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

  語聲裡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側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

  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後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乾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離了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裡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裡寫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彷彿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徑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裡高過圍牆的幾株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椏戳著一隻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了。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龍頭裡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公寓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藉著天邊僅存的一絲黯光,宗瑛翻遍櫥櫃,只尋到一瓶紅酒和兩盒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了紅酒和罐頭走到陽臺,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了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裡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給她。

  兩張籐椅並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裡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嚎,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盛清讓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過這件事,也問了你的情況,我已如實同她講了;昨晚還有一位律師找過你,他打到我的手機上,問遺囑相關的事情,我請他再聯繫你。」

  宗瑛遠離那個時代數日,今晚終於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將杯中餘酒飲盡,樓下傳來打鑼聲,望下去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見半個人影。

  「會停電斷水很長時間嗎?」她忽然問。

  「以前沒有過,這次不清楚。」盛清讓說,「不過若明早八點前仍是這樣,我也沒機會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水電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緊急通知,明早八點,我要離開上海去辦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讓:「去多久?」

  盛清讓回道:「可能十來天,也可能更久。」他語氣裡充滿不確定,彷彿是去赴一段險途,最後頓了頓看向宗瑛道:「我們也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面,也許等你手術結束,我就回來了。」

  他講話時,宗瑛一直看著他。

  藉著燭光仔細看,才發現他髮間多出來的數根白髮。

  宗瑛忽覺一陣心酸,避開視線,放下空酒杯,手探進口袋摸出一隻煙盒。

  她決心抽完這盒就不再抽煙,現在皺巴巴的皺巴巴的藍色煙盒裡,只剩了一支煙。

  和之前通體漆黑的black 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這支煙幾乎全白,只在藍色分割線以上印了和平鴿。

  宗瑛挨近蠟燭,藉著躍動的火苗,點燃了這最後一支煙。

  煙絲迅速地在空氣裡燃燒,煙草味裡夾雜著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頭攤開那隻空煙盒,盒子正面同樣印著和平鴿,它嘴裡銜著三葉橄欖枝,左右側分別印著兩個單詞。

  她情不自禁讀了右側單詞——「Peace.」(和平)

  盛清讓則順著她讀出了左側單詞——「Infinity.」(無限)

  遠處的蘇州河響起炮聲,起風了。

  夜裡秋風煞人,無情撩滅桌上白燭,黑暗中只剩煙絲明滅,到最後,連煙也燃盡了。

  「Peace」, 「Infinity」

  這兩個單詞多好啊。

  若沒有這一場戰爭,何至於令整座城市都擔驚忍怕,何至於令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又何至於令一個而立青年、在短短數月內白了頭髮?

  夜色中面目難辨,氣息卻好認。

  兩人不約而同側過頭,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點水般相觸,他下意識要避,宗瑛帶著煙草味的手指卻探過去,輕輕攬了他側臉。

  夜風撩起的頭髮拂到對方臉上,宗瑛輕啟唇瓣,將混著酒香的梅味和奶油味,一併分享給他。

  一個將回現代面對真相和手術,一個將赴未知險途不知何日是歸期,露天陽臺裡的兩個人,在1937年10月6日的夜色裡——

  繼續了曾經錯過的那個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18 PM

第五十九章

  黑暗中睫毛顫動,唇齒相依的親密,卻不太關乎情慾。

  宗瑛頭一次發覺盛清讓的臉這麼燙,她睜開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頜,唇往後稍退了半寸。

  額頭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後,盛清讓帶傷的手搭上她側臉,緩慢慎重地繼續、並加深了這個吻。

  安靜親吻之外,是緊繃的身體,是加速的心率,是摸索著緊握在一起的手。

  直到樓下某位太太厲聲訓斥:「小赤佬!腦子壞掉啦!哪個叫你把火柴盒丟池子裡的?我蠟燭都點不起來了!快叫你爸爸到葉先生那邊借盒火柴!」這氣氛才倏地被打破,親吻中止,重回人間。

  空氣裡酒香若隱若現,癟的Peace煙盒仍躺在酒杯旁邊,一片黑黢黢中,誰也看不清對方面部神色的變化。

  宗瑛鬆開手,若無其事地摸到酒瓶,將1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滿,淺飲了一口,冰冷液體順食道入胃,予人片刻鎮定。

  夜風愈大,盛清讓起身折回屋內,摸黑從沙發上取了條毯子,徑直走向陽臺,準確地將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隨即重新在旁邊籐椅坐下,微啞著聲同她說:「少喝一些。」

  宗瑛總共不過喝了幾口,但聽他勸說,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開毛毯,抓住一角遞過去。

  盛清讓這次破天荒地未推辭,於是順理成章分享了同一條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獸,哪裡也不方便去,坐著看夜景,視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獸。

  距回到那個亮堂年代還有近4個小時,總要聊些什麼。

  過了半晌,宗瑛問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個年代時,有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瞬間?」

  盛清讓想了片刻,反問道:「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關櫃裡的那本簿冊,上面第一條記錄著:「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她遂答:「新華字典。」

  「1998年修訂本,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他不急不忙說著,看向遠方:「它還活著。」

  內遷名單上的商務印書館,歷經戰火毀損,幾度搬遷,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這幾個熟悉字眼時,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時代延續感,更是一種不滅的希望。

  宗瑛說:「不只是商務印書館,還有很多東西活了下來。」

  戰爭儘管漫長殘酷,但終歸無法摧毀所有信念與努力。

  樓下突然響起小囡「有電啦!」的歡呼聲,隨即視野裡一盞盞燈在黑幕前亮起,星星點點,多少為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了光亮。

  盛清讓起身去開燈,宗瑛收拾了桌子。

  緊接著兩人將桌椅搬回屋內,鎖上了通向外陽臺的門——

  公寓的主人即將遠行,這裡可能很久無人至,不知哪天會有風雨降臨,因此必須鎖緊門窗。

  盛清讓簡單收拾了行李,在客廳黯光裡坐著,最後環視整間公寓,生出莫名的別離情緒。

  他數年前回國,搬出來獨居,這間公寓中大小家具陳設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於此,偶爾也會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錯覺,好像這間公寓會永遠保持這個模樣。

  然實際上,這間公寓卻在幾十年後,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親自添置的這些家具陳設不知所蹤,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關於他的一切痕跡幾乎都被抹除,只留下一盞廊燈燈罩。

  這幾十年間會發生什麼?

  他自己會在何時、因為何種理由離開這間公寓?

  盛清讓側頭看向矮幾上立著的座鐘。

  座鐘滴答滴答地響,廊燈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錶,距晚十點越來越近,她徵詢他的意見:「把燈關掉吧,免得浪費。」

  盛清讓點點頭。

  宗瑛走向玄關,關掉了那盞廊燈。

  室內重回黑暗,門窗閉鎖,空氣彷彿也停止了流動。

  盛清讓起身,提起籐條箱子和公文包走向宗瑛,騰出一隻手,握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等待敲鐘聲的響起。

  「鐺」聲過後,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燈開關,「啪嗒」一聲響,頭頂光源傾覆而下。

  現代燈光穩定明亮,盛清讓抬頭又垂眸,對上宗瑛視線,聽她問:「你是打算歇一晚明天回去再出發,還是今晚趕夜路?」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低頭看一眼他隨身帶的行李箱,便猜到他是決定趕夜路,遂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她鬆開手,側身從玄關櫃裡翻出一串鑰匙,推開門往外走,一回頭卻見盛清讓仍站在那裡。

  他同她說:「太晚了,你需要休息,不必送我的。」

  宗瑛看著他的臉,半晌回道:「比起睡覺,我更想送你一程。」

  這話中暗藏了對分別的不捨,與其獨自失眠,倒不如一起待到天明。

  盛清讓聞言握緊箱子提手,走出了門。

  進電梯,看樓層數一格一格地下降,至一樓,宗瑛快步走出電梯,出門取車。

  她將車開到公寓樓門口,盛清讓就站在那裡等她。

  她探出頭,指指車後座:「放後面。」盛清讓默契地拉開後車門,將手提箱放進去,關上車門,又繞到前面坐進副駕,繫好安全帶。

  兩人都坐進車裡,宗瑛才問他:「第一程要去那裡?」

  他答:「先到南京。」

  又要上滬寧高速,宗瑛單手扶著方向盤,打開車載導航,輸入目的地。

  導航提示音響起,宗瑛掉頭駛出街道往南開。

  陰了一整天的上海,烏雲密佈,空氣潮濕,像要下雨,汽車穿行在夜色中,只有霓虹燈和寥寥車輛相伴,有些冷清。

  開了半小時,汽車駛入加油站。

  加完油,宗瑛又走去便利店買了些食物,她折回車內,將裝滿食物的袋子放到後座,又翻出錢夾,將其中大鈔全遞給了盛清讓。

  屢受接濟,盛清讓這次拒絕道:「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了。」

  宗瑛默不作聲收回鈔票,繼續上路。

  這是黃金週回程高峰期的前一天夜晚,路上多的是回家的車輛,而他們奔行而去的,卻是個陌生城市。

  深夜高速,一路快速掠過路牌和樹木,視野中的道路標線不斷被吞沒,遠方仍然一片漆黑。

  下高速時已近黎明,雲層疊壓,天際線格外的低。

  進入市內,天邊才真正現出光亮,宗瑛瞥了眼導航儀上的時間,將車停到了路邊。

  汽車臨近早已經停運的南京西站,循車窗看出去,仍能看到那座改造過數次的老火車站,這也正是盛清讓下一程的出發點——始建於1905年的南京下關站。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眼看著六點整逼近,除了抓緊時間道別,什麼也做不了。

  宗瑛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掩唇沉默,忽然嘆口氣,轉身伸手,撈過後座上的手提箱和塑料購物袋,全都塞給盛清讓。

  盛清讓將行李擱在腳邊,望向宗瑛。

  還剩兩分鐘,且秒針越走越囂張,宗瑛看他數秒,終於開口:「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平安地回來。」

  盛清讓回望她,聲音低啞卻堅定誠摯:「也希望你手術成功,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回來。」

  儘管各懷顧慮、即將各奔東西也沒有相守的可能,但在昨夜那個瞬間,隔著大半個世紀的兩顆心,曾緊挨在一起,並不約而同地奢望過——不分離。

  盛清讓言罷伸臂,宗瑛亦傾身回抱了他。

  臨別擁抱也以秒計,眸光裡再多渴切,於分離剎那,都只能收斂強忍,彼此觸碰的手,也只能鬆開。

  盛清讓拿了行李,同她道別:「那麼,再見。」

  宗瑛餘光再次掠見導航屏上時間,三秒,兩秒,一秒——

  「再見。」她說。

  副駕位在頃刻間空空蕩蕩。

  不遠處的南京西站顯出落寞,它在30年代卻是南北交通樞紐,滬寧鐵路線的起終點。

  盛清讓整理行李準備進站,才發現塑料購物袋裡塞著一隻裝滿現金的錢夾,他轉過身回看著落的位置,彷彿宗瑛的車還停在那裡。然而哪裡有什麼車呢?三兩旅客匆促走過,一輛自行車咕嚕嚕軋過,最後一輛福特T型車在那停住,下來兩位衣著考究的政客。

  這邊陰雲密佈,宗瑛那邊天氣亦不如意。

  她重新發動汽車,調轉車頭,逆著慘白晨光返回上海。

  黃金週最後一天的這個清晨,上海下起了小雨,因假期耽擱了幾日的調查進入確認階段。

  醫院特需病房區的電梯門打開,出來三位穿制服的警察,前面兩個是723事故調查組的,後面跟著薛選青。

  最前面的蔣警官抬手敲了兩下門,病床旁連夜失眠的宗瑜媽媽聞聲去開門,迎面只見淺藍色制服顏色。

  蔣警官向她出示證件,並說明來意:「我們得到一些關於723事故的新證據,來做一份確認。」

  她抬頭,滿臉的反感與警覺:「之前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宗瑜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不信你們可以去詢問醫師。」

  蔣警官略略蹙眉,薛選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他記得。」

  她言罷伸手,一隻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手機出現在宗瑜媽媽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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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充一下:1oz甜酒杯裝滿酒約30ml,宗小姐加起來喝了一整杯,按照飲酒量30ml、酒精度數12%來算,12%x30ml,除以1.25(1g酒精約為1.25ml),攝入酒精量為2.88g,宗小姐體重47kg,以每小時80mg/47kg的代謝速度來算,1.69個小時可代謝完畢。從她喝到開車,已經過去4小時,所以理論上可以開車,不過這絕對不是鼓勵大家喝酒開車啊,再次提醒喝酒別開車,開車別喝酒,完畢。

  至於盛先生為什麼拿了這麼小的甜酒杯,那麼就是本公強行要求的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23 PM

第六十章

  宗瑜媽媽一眼認出物證袋裡的手機。

  屏幕碎了,鋁框保護殼也癟進去一些,薛選青按亮屏幕,鎖屏界面是一張全黑壁紙。

  然她卻明知故問:「這是什麼?」

  蔣警官道:「剛才已經說了,是新證據。」

  宗瑜媽媽如臨大敵般質問道:「哪裡的新證據?和宗瑜有什麼關係?你們來問話帶相關文件了嗎?」

  蔣警官垂眸迅速打量她,道:「邢女士,不用緊張,我們今天來只是來做個詢問筆錄,時間也不會太久。關於宗瑜的身體狀況,我們也已經事先聯繫過主治醫生,以他目前的狀態,是可以接受詢問的。」

  宗瑜媽媽抬著頭,視線一不小心就撞上薛選青。

  她被薛選青盯得發慌,隻身擋在病房門口,手忙腳亂從外套裡翻出手機,冰冷冷的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動,本打算撥給律師,卻陰差陽錯打給了沈秘書。

  將錯就錯,電話那端卻傳來罕見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宗瑜媽媽將屏幕移到眼前,再次確認屏幕上的號碼——

  沈秘書,關機了。

  他一貫周全細緻,從沒出現過關機的情況,猝不及防的單方面切斷聯繫,實在詭異。

  她先是愣神,隨後瞳孔驟縮,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就席捲上來。

  薛選青冷眼看,蔣警官則讓身邊拎設備的同事先進病房。

  宗瑜媽媽恍然回神,張開雙臂試圖阻攔:「你們不能進去!」

  「邢女士,我國法律規定公民有作證的義務,請你讓一讓。」

  蔣警官說完出示公安機關出具的詢問文件,宗瑜媽媽一把抓過去,還沒來得及看完,另一位警官已經繞過她進了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宗瑜這時睜開了眼,看向朝他走來的警官,床側監護儀上的數字開始猛跳。

  那警官取出筆記本電腦及便攜打印機,就擱在他病床旁的櫃子上。

  宗瑜吃力地呼吸,手下是緊緊攥起的床單。

  那警官連接好設備,看他一眼道:「不用害怕,只是簡單詢問你一些事情,如果不方便開口,你點頭或者搖頭就可以。」

  話音剛落,宗瑜媽媽返身回到病房內,一聲不吭上前關掉電腦屏,就在她要關打印機時,那位警官立即攔住她並警告道:「邢女士,請不要干涉我們執行公務!」

  宗瑜媽媽深吸一口氣,仰頭做出讓步:「詢問可以,但我要求在場。」

  警官回她:「詢問內容不便透露,請你馬上迴避。」他說完便要帶宗瑜媽媽離開,宗瑜媽媽扭頭看向宗瑜,宗瑜卻移開了視線,彷彿完全不願見她。

  宗瑜媽媽情緒一下子被逼到某個頂點,急促反覆地質問「我是他的監護人,我為什麼不能在現場?!」然她勢單力薄又心虛,面對警方程序正當的詢問,此舉不過是困獸之鬥,枉費工夫。

  這時蔣警官示意那位警官:「你先帶邢女士出去坐一會兒。」

  宗瑜媽媽負隅頑抗,薛選青此時忽然上前,和那位警官一起將她帶了出去。

  待室內重歸清淨,那位警官從門外返回。

  蔣警官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向宗瑜出示了證件,並向他陳述相關法律義務及責任,正式開始了詢問。

  外面的爭執聲很快消停了下去,室內僅剩醫療儀器工作的聲音及蔣警官的講話聲。

  他拿出裝手機的透明物證袋問:「這台手機認識嗎?」

  宗瑜看著裂開的屏幕,點點頭。

  他又問:「經我們核實,這台手機及內置電話卡的擁有者是你舅舅邢學義,7月23日清理車禍現場時,我們並未在現場找到這台手機,當時是不是你帶走了這台手機?」

  宗瑜點頭。

  他又問:「這台手機於2015年9月30日晚由你轉交了給宗瑛,是不是?」

  宗瑜點頭。

  另一位警官劈里啪啦在旁邊打字記錄,蔣警官低頭從證物袋中取出手機並打開,切換到語音備忘錄APP,點開7月23日的一段錄音播放。

  這段音頻記錄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語氣等各方面判斷,他錄音時的狀態已極度虛弱,說話間隙不斷有沉重的呼吸聲。

  錄音在安靜環境中不急不忙地播放,蔣警官留意著宗瑜的變化。

  回憶是痛苦的,宗瑜仍緊攥著床單不放,呼吸面罩裡一呼一吸的頻率也愈快。

  蔣警官問:「這段錄音與723事故發生的時間一致,被錄音者是邢學義,是他本人在臨終前錄的這一段嗎?」

  宗瑜抿緊唇,呼吸面罩裡有一瞬的停滯,最後緩慢地點了點頭。

  蔣警官又問:「是不是他授意你帶走這台手機?」

  宗瑜還是點頭。

  蔣警官點開手機裡最新一條錄音:「我們在檢查這台手機內容時,發現一條9月19日的錄音。因這段錄音對話中涉嫌人體器官交易,所以現在向你核實這段錄音的參與人及錄音位置。」他問:「這條錄音是不是由你錄製?」

  宗瑜不吭聲,直到錄音整條都播完,他才遲滯地點點頭。

  蔣警官又問:「錄音中參與對話的兩個人,是不是你母親邢學淑及明運集團董事長秘書沈楷?錄音地點是不是在醫院?」

  宗瑜沉默良久,蔣警官便耐心等他,旁邊的鍵盤敲擊聲也停了。

  病室內剎那間靜得出奇,病室外卻是焦躁不安得快要喪失理智的宗瑜媽媽邢學淑。

  邢學淑屢次想要進門,卻回回都被薛選青擋了去路。

  兩人在門外對峙,薛選青居高臨下看她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竭力阻止宗瑜開口,但宗瑜是因723那場事故才病情加重,你對事故本身就一點也不好奇嗎?」

  邢學淑握緊拳抬頭,薛選青接著道:「在汽車無故障、駕車者本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方向盤怎麼會突然失控?這不是很奇怪嗎?」

  邢學淑咬牙盡力克制,半晌回道:「我哥哥有抑鬱症。」

  「有抑鬱症,所以就該是自殺。」薛選青順著她說下去,卻又擰眉反問:「怎麼這麼篤定啊,屍檢報告沒有看嗎?還是在你們眼裡只要有抑鬱症,死亡原因就只會是自殺?當年宗瑛的媽媽去世,你們認為她是自殺;現在輪到邢學義,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也不想想他那樣疼宗瑜,如果真是自己想不開,怎麼會拖上外甥一起死?」

  這話剛說完,邢學淑用力握著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薛選青垂眸,邢學淑亦低頭看了一眼屏幕,她只猶豫了片刻沒接,那邊就掛了。

  薛選青陡然意識到她變得愈發不安,冷聲問道:「邢女士,你在心虛什麼?」

  邢學淑閉口不答,病室內的宗瑜卻有了回應。

  面對蔣警官求證「錄音參與人及錄音位置」的詢問,他最終虛弱模糊地應了一聲:「是……」

  鍵盤劈里啪啦聲緊跟著響起,快速記錄完畢,又歇下去。

  蔣警官將手機重新裝回物證袋,側頭留意了會兒監護儀上的數據,續問道:「現在需要向你詢問7月23日當天發生的事情,你如果記得清楚,請點點頭。」

  他語氣忽變得更為鄭重,彷彿詢問終於切入了正題。

  宗瑜夾著血氧探頭的手指突然顫了下。

  蔣警官發覺監護儀數據不太穩定,謹慎起見,他起身打算按呼叫鈴,卻在手指剛剛碰及時,覺察到宗瑜突然抓住了自己另一隻手。

  宗瑜遲緩地發聲,嘴型在氧氣面罩下變化:「我……知道。」

  蔣警官先是一愣,隨即走向門口,喊薛選青:「小薛,你進來一下。」

  薛選青轉頭給了個OK的手勢,又同邢學淑道:「你不想講也無所謂,真相總會浮出水面,不論你願不願意。」

  她說完轉身進屋,將邢學淑鎖在了門外。

  薛選青走到床邊,俯身看筆記本屏幕上的筆錄,又抬頭看監護儀,最後看向宗瑜。

  蔣警官小聲同她道:「我擔心他情緒激動加重病情,你隨時盯著。」

  薛選青點點頭。

  蔣警官從包裡取出另一隻透明物證袋,裡面裝著那份帶血的陳年報告。

  蔣警官問:「這份報告也是於9月30日由你轉交給宗瑛的,7月23日的事故,和這份報告是不是存在關聯?」

  宗瑜合上沉甸甸的眼皮,吃力點點頭。

  蔣警官問:「這份報告為什麼會在你書包裡?」

  宗瑜不答。

  蔣警官又問:「那天你和邢學義為什麼會半夜出門?車裡當時發生了什麼?方向盤為什麼突然失控?」

  宗瑜仍舊不答,呼吸卻愈急促,這時他竟抬手想要移除呼吸面罩。

  薛選青阻止了他,俯身同他講:「你慢慢說,不急。」

  他吃力張嘴想要說明,卻終歸太難。薛選青將手機調到打字界面遞給他,他抬起手指緩慢觸碰虛擬鍵盤,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費勁輸入。

  所有人都在安靜等,手機按鍵音呈現出一種笨拙的斷續感。

  大概過了很久,那聲音停了,薛選青拿回手機,直起身盯著屏幕逐字閱讀完畢,卻遲遲未將手機遞給做詢問記錄的警官。

  她看向病床上那個少年,那少年也對上她的目光。

  氧氣面罩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最後順著眼尾,懊惱地流進了外耳廓。

  他打在手機上的最後一行字是:「我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29 PM

第六十一章

  薛選青握著手機沉默。

  蔣警官見薛選青抿唇不言,從她手裡拿過手機,盯著屏幕看了半晌,嘆一聲,將手機遞給旁邊做記錄的警官。

  那警官逐字錄入,最後問蔣警官還有沒有其他要詢問,蔣警官對他搖搖頭,他便連接上便攜打印機,點了打印。

  便攜打印機哢嚓哢嚓聲停止,蔣警官起身拿過詢問筆錄過目,最終遞給宗瑜:「現在請你仔細閱讀這份筆錄,你看一下是否與事實相符,如果沒有異議,請在這裡簽字並捺印指紋。」

  宗瑜眼淚決堤般往外湧,枕頭上一片濕,監護儀上的數據已逼近報警值,蔣警官握著筆錄,手停在半空中,等他接。

  異於室內心平氣和的等待,病房外的等待顯得尤為焦躁不安。

  邢學淑聯繫了律師之後,一遍又一遍地打給呂謙明,但怎樣也打不通。

  沈秘書關機、呂謙明失聯,將她的恐慌逼至頂點——除了堅持不懈地繼續撥呂謙明的號碼,無計可施。

  打了不下二十次,所有耐心都將耗盡時,電話那端終於響起一聲寡淡冰冷的「喂」。

  邢學淑累積起來的慌張頓時尋到出口,面白手抖,急切質問:「警察現在就在小瑜病房裡,他們為什麼又來?我怎麼聯繫不上沈楷?你們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情被發現了?」

  電話那頭的呂謙明語氣明顯不悅,反過來質問她:「宗太太,你是不是搞錯了?引警察去的,是你兒子。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要讓他有機會接近宗瑛?本來只要安心等就能解決的事情,現在一團糟,你滿意了?」

  邢學淑一聽這話,心中慌亂霎時化為憤怒,臉部肌肉劇顫,口不擇言威脅道:「你反過來怪我?!要不是你信誓旦旦講不管怎樣她的心臟都會是小瑜的,我現在怎麼會束手無策到這樣子?!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姓呂的我告訴你,如果小瑜最後不能手術,那我們誰都不要想好過!你們做過哪些事情,最好心裡有數。」

  她咬牙切齒拼著一口氣講完,心慌氣促,臉色煞白,耳側散髮垂下大片。

  那端倏地掛斷電話,只剩急促「嘟嘟嘟」聲。

  邢學淑抬手掩唇,意欲壓制自己的情緒,稍作緩和,一抬頭,猛地看到站在數米開外的宗慶霖。

  她瞳仁放大,下意識往後退了小半步,握緊手機。

  宗慶霖朝她走來,最後停在她跟前,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居高臨下地問她:「你在和誰通話?」

  語氣不帶情緒,卻充斥著壓迫感。

  邢學淑眼神躲閃,無意識地抬手抿耳邊碎髮,故作鎮定地回:「沒有和誰通電話。」

  她一緊張心虛就壓碎頭髮,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宗慶霖伸手,示意她交出手機。

  邢學淑手往後收,宗慶霖一把握住她手腕,就在他打算強行奪她手機的剎那,主治醫生帶著兩名護士急匆匆地從遠程監控室趕來,罔顧他們兩人,抬手就猛敲病房門:「快把門打開!」

  邢、宗二人不明所以地一齊看過去,屋內的薛選青快步走來開了門。

  「你們待得太久了,病人現在狀況非常不好,請你們立刻離開!」主治醫生說完將薛選青拽出門,在屋內滴滴滴報警聲中,護士將另外兩名警察也「請」出了門。

  病房門再度被關,裡面一陣忙亂,外面則波濤暗湧。

  薛選青警惕又厭惡地盯著邢、宗二人;另外兩名警察則為這份未完成的筆錄發愁;接到律師電話趕來的宗慶霖陰著一張臉,視線移向蔣警官手裡的詢問筆錄;邢學淑還未從剛才情緒中緩過來,卻又陷入對宗瑜病情擔心的恐慌中,和宗慶霖一樣,她也關心那份筆錄中,到底問出了什麼。

  走道裡的電子掛鐘顯示上午十點十一分,宗瑛也抵達醫院。

  她停好車,撐起那把印有「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穿過迷濛陰雨,走進住院部大廳。

  收傘進電梯,她本打算先去找盛秋實,卻鬼使神差按了20樓。

  從1到20,不斷有人進出,到頂層時只剩她一人,電梯門打開,走出門,數雙眼睛朝她看過來。

  宗瑛顯然未料到會遭遇如此陣仗。

  她單手提著雨傘站在原地,身後的電梯門重新關閉,只有薛選青快步朝她走去。

  數日未見,無法聯繫,薛選青默不作聲給了她一個擁抱,三秒之後,薛選青在她耳側小聲道:「做好心理準備,不過別怕,我會陪你。」

  宗瑛聞言,抬眸看向病房門口。

  這時門被打開,主治醫生走出來,他剛摘下口罩,邢學淑便迎上去問:「怎麼樣?!」

  主治醫生沉著臉回道:「很不穩定,很不樂觀。」

  邢學淑頓覺頭腦缺氧,蔣警官則問:「那大概什麼時候能夠允許探視?」

  不等主治醫生回答,邢學淑扭頭怒斥蔣警官:「探視什麼?!都這個樣子了你們卻只關心什麼時候可以再去問!今天要不是你們來,小瑜也不至於會這樣!」她幾近失控,伸手就去奪蔣警官手中的詢問筆錄,卻被身後的宗慶霖一把攬住。

  蔣警官往後退一步,將詢問筆錄遞給另一位警官:「收好。」

  主治醫生回蔣警官:「什麼時候能探視還不好說,如果你們急,可以去會議室等一會兒。」

  他說完重新折回病室,門也再度被關上。

  走廊裡三三兩兩的護士走過,蔣警官看一眼時間,想想筆錄只差最後確認,便決定去會議室等,他轉頭問薛選青:「小薛,你是先走還是留一會兒?」

  薛選青說:「不走,除非有緊急任務。」她說著伸手攬過宗瑛後背:「去坐會。」

  宗瑛順薛選青的意往會議室走,路過病房門口時,她察覺到邢學淑投來的目光,是不再加掩飾的憤恨與覬覦。

  會議室比起走道更為封閉。

  大家各自坐了,那位做記錄的警官一邊整理物證及筆錄,一邊頗為可惜地嘆道:「看著心裡真不是滋味,為什麼拖到現在才講呢?」

  蔣警官道:「十幾歲的孩子,心裡藏這麼大的事情,忍到現在也是可憐。換成你,你也不敢說。」他說著拿過筆錄,看向宗瑛,問她:「你要看嗎?」

  宗瑛開了一整夜的車,面上疲意無可遮掩。

  她渴望真相,但真相在眼前時,又難免心生怯意。

  這份從一個病危孩子口中掏挖出來的筆錄,鮮血淋漓。

  宗瑛一言不發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藥片,仰頭吞嚥,直到喉嚨口的異物感消失,她才轉頭看薛選青:「講吧。」

  薛選青心中也是百般滋味,她起身問蔣警官要來那台物證袋裡的手機,打開語音備忘錄,道:「你漏聽了一條,邢學義在車禍發生之後,打電話報了警,之後留了這一段錄音。」

  她說著點開7月23日那條語音備忘,調高音量,室內響起邢學義的聲音。

  他呼吸艱難,卻非常確定:「我活不了了。」又說:「有些話,再不講就遲了,小瑜——」

  「我猜你剛才聽到、也看到了。那位叔叔今天晚上,是為了好些年前的事找來的,他最近知道我留了這個——」

  短暫的紙張悉索聲之後,是深深嘆息:

  「這份報告,是我寫的。報告上這個藥,我們投入了太多,如果為臨床上一點點數據推翻了重來,就損失太大了。」

  「我們篤定……只改一點點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這報告……還是被打了回來。」

  「那天,嚴曼去新大樓看實驗室,我和那位叔叔也一起去,後來為這報告起了爭執,她掉了下去。」

  「這報告跟著她落地,我把它們全撿走了,沒有救她。」

  語聲愈發吃力,到這時已夾雜著難抑哭聲:「錯了就是錯了,篡改就是造假。」

  薛選青按下停止鍵:「當年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至於他們為什麼半夜上高速,宗瑜說,是因為那晚看到呂謙明的秘書拿了一袋毒品給舅舅,他很著急,鬧著半夜回家想告訴媽媽,但在路上看舅舅狀態不對,就忍不住問了,舅舅否認,所以他去翻舅舅放在副駕上的包——」

  「邢學義當天的確沒有吸毒,那袋毒品也是剛剛拿到手,但可能心虛,不想讓孩子知道,就騰出手去阻攔他。」

  「方向盤失控,後果就是我們知道的那樣。」

  天際灰濛濛,雨無休無止。

  門窗封閉的會議室裡空氣滯悶,外面間或響起雜遝腳步聲,最後都歸於沉寂。

  薛選青嘆口氣,打開手機瀏覽器,調出瀏覽記錄。

  她說:「檢查手機的內容的時候,我們發現了這些。」

  這個病危少年,曾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打開手機瀏覽器,努力搜尋723事故的新聞,白底黑字之間鋪滿遇難者、倖存者的照片——

  當場死亡的丈夫、妻子及其腹中即將出生的孩子,最後還有個形單影隻的孤兒,纏著繃帶坐在輪椅上,兩隻眼睛裡是不合年紀的空洞與茫然。

  他被慘烈後果嚇到,不知這一切該如何歸因,最後全算到了自己頭上。

  他想那對夫婦本可以安然無恙地抵家,本可以和家中等待的小兒團聚;舅舅原本也能將他送回家之後,再安全返回郊區的別墅……但,沒有機會了。

  已經發生的事,無法倒退重來。

  就像當年嚴曼在爭執中墜落,在現場的另外兩個人,為了避免嫌疑,罔顧尚有一絲氣息的嚴曼,迅速逃離現場,放任她孤獨無助地死去,也是無可挽回的既成事實。

  追累日以來戰戰兢兢的沉默,到此時全部揭開。

  無奈的是,嚴曼不會再回來,723事故中喪生的人也不會死而復生。

  追悔無濟於事,桌上的手機電量耗盡,屏幕徹底黯淡了。

  外面起了風,挾密集雨絲撲向玻璃窗。

  宗瑛坐著一動不動,握緊了拳,又鬆開。

  薛選青想安慰她一兩句,卻見她忽然起身,拉開了會議室的門。

  其他人循聲看過去,只見門口站著邢學淑和宗慶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34 PM

第六十二章

  誰也不知他們聽了多久。

  邢學淑消瘦的身體搖搖晃晃,幾乎就要倒下去。

  宗慶霖單手用力扶住邢學淑的肩,目光移向打開門的宗瑛。

  自那日在別墅不歡而散後,這對父女再沒講過一句話,此種狀況下面對面,各自心中翻著駭浪,表面繃著的一張薄紙眼看著將被巨浪撕破時,宗瑛先開了口。

  她說:「你只需要告訴我,媽媽的死,和你有沒有關?」

  一字一頓,聲音在通暢安靜的走廊裡格外的冷。

  宗慶霖握緊拳,呼吸明顯加快,鼻翼不斷翕動,幾次欲言又止,最後講話時牙根都在發顫:「她的死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叫你不要查了嗎?!」

  他一向篤定嚴曼是精神有問題才會去死,數年過去,即便也心生過懷疑,但比起真相,自殺的猜測到底更容易令人接受。如今錄音擺到面前,要承認的不僅是嚴曼非自殺的事實,更是要承認他一直以來為了心安理得活下去在自欺欺人——「她有病,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跟我無關,我也不想追查」。

  宗瑛緊盯他,將他每一個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一分鐘之後,她黯然垂眸。

  數年來堅信的猜測被推翻,他先是驚愕,緊隨而至是憤怒,之後是逃避與否認……卻唯獨沒有懊惱。

  他和高墜案無關,對此也不知情,但嚴曼不告而別的真相被揭開,他既無惻隱更無痛心,只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絕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的無情無義。

  沒什麼可問的了,宗瑛側過身,卻又回頭:「數據篡改,也與你無關嗎?」

  宗慶霖被戳痛腳,怒斥:「你懂什麼?!」

  「我確實不懂。」宗瑛轉頭涼涼看他一眼:「但我至少明白,如果不是你們為利造假,媽媽也不至於死。」

  薛選青這時走過來關門,她將宗瑛擋在身後,目光掃過喃喃自語的邢學淑。

  在其「不是真的,不是這樣……」的恍惚否認聲中,薛選青道:「要不是呂謙明給的那袋毒品,宗瑜也不會著急確認,723事故不發生,邢學義也不必死,可你卻一直相信呂謙明能幫你,甚至不惜拱手讓出股份和邢學義的遺物,真是遺憾。」

  她接著抬眸告知宗慶霖:「建議你查一查這位宗夫人和呂謙明的關係,再救子心切也不能歹毒到算計活人心臟吧。」

  說完,薛選青伸手關上會議室的門。

  宗、呂不和多年,宗慶霖之前聽到邢學淑通電話就已經有了懷疑,本還想壓制著回家再算,可被薛選青這話一激,在門關上的剎那,他奪過邢學淑的手機,迅速翻找記錄,數十秒後紅了眼怒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

  邢學淑沒了人扶,失力癱坐在走廊裡,抬頭哭著駁道:「小瑜這個樣子,你又做了什麼?!你什麼都不管!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

  門內四個人,無人開口,只聽外面爭執起,爭執歇,很快聽得手機「啪」地摔到了地上,緊接著一陣腳步聲,最後只剩了低低的抽噎聲——宗慶霖扔了手機,罔顧哭得幾乎喪失理智的邢學淑,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警官嘆了口氣,但這畢竟是宗瑛的家事,當著她的面也不好評論,只起身去倒了杯水給她:「喝點水吧。」

  屋外哭聲不歇,宗瑛看著那扇門,一動不動。

  薛選青替她接過那杯水,正琢磨如何開口妥當,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

  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小鄭」,薛選青接起電話,那邊小鄭一口氣講完,薛選青只在最後應道「曉得了,你繼續關注」就掛了電話。

  蔣警官問:「局裡的事情?」

  薛選青點頭道:「沈楷被拘留了。」

  宗瑛轉頭看她:「沈楷?」

  薛選青答道:「毒品袋和照片上的指紋比對過了,一致,但都不是呂謙明,而是他那個秘書沈楷的。」她收起電話抿唇想了想,又道:「現在呂謙明那邊有一些小動作,可能是想讓沈楷替他頂。不過棄卒保車,也要看卒子棄不棄得掉,沈楷看起來也不是一般角色,就算他真願意替呂謙明擔,縱火、涉毒、器官交易,你媽媽的案子,這麼多樁只要有一項證據到位,姓呂的也逃不掉。何況邢學淑現在已經和他鬧翻了,狗咬狗也是一場好戲。」

  蔣警官嫌悶,起身去開了窗。

  潮濕陰涼的風盡情灌入室內,將桌上筆錄刮得「嘩嘩」響。

  薛選青的手機再度來電,她瞥了一眼,想摁掉,但還是接起來,那邊催她出一個現場,她講:「我現在有些事情,能不能叫小崔替我?」

  那邊說:「小崔也出去了,你儘快到位,地址馬上發你。」

  薛選青這時當然不願走開,然緊急任務在身,卻又不得不走。

  她掛掉電話,皺眉垂首捋捋額發,正想怎麼開口,宗瑛卻同她說:「去吧。」

  薛選青抬頭望向宗瑛的臉,疲倦面容將內心一切波瀾遮掩,這種時候越是強忍著平靜,可能越是難過。

  她沒什麼安慰的話好講,只伸手用力握了握宗瑛的手:「早點回去休息,有事找我。」

  薛選青走了,門外的邢學淑也不知被哪個護士帶走,蔣警官又等了半個鐘頭,最後還是決定先撤。

  會議室裡只剩宗瑛一個人,十分鐘後,陸陸續續有醫生和護士捧著盒飯進來吃飯,滿室飯菜香中,她起身走出門,路過宗瑜病房,她停頓片刻,面對「禁止探視」的牌子,她最終垂首提著雨傘,走向電梯。

  濃雲壓城,還未入暮,天光卻黯淡。

  雨點密集擊打漆黑傘面,清晰得彷彿直接落在了鼓膜上。

  黃金週最後一天,因為下雨出了事故,道路更加擁堵,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按喇叭,公交車龐大的身軀被堵在道中進退維谷,醫院救護車烏拉烏拉示意讓道,只有路邊非機動車碾著雨水飛馳而過。

  宗瑛不記得自己開了多久,才到699公寓。

  門口法桐葉落滿地,等枯褐枝椏全部裸.露出來,它也將悄無聲息地沉寂一整個冬季。

  進門仍是撲面陰冷,電梯門口擺著正在維修的牌子,只能走樓梯。

  狹窄窗戶放進來的光線不足以照亮樓梯間,逼仄空間裡滿是陰濕塵味。

  宗瑛悶著頭一口氣爬到頂樓,挨著重新粉刷過的白牆,心砰砰砰地跳,呼吸卻非常節制。

  她年幼時,公寓電梯還未換新,時常無法工作,就只能爬樓梯,吭哧吭哧爬到頂樓,懶在家門口喘氣,她便會朝裡面訴苦:「媽媽,電梯又壞了,我爬上來累壞啦!」

  嚴曼打開門,看她氣喘吁吁的模樣就會說:「爬樓梯就累成這樣是不行的,平常叫你多鍛鍊有沒有道理?」

  訴苦不成反被教育,雖然也會小小地不開心,可畢竟門一開,媽媽就會出來。

  她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又握緊,最後目光呆滯地看過去——

  現在再怎樣耍賴、再怎樣訴苦,迎接她的都只剩緊閉的家門了。

  孤零零地過了這麼多年,到這個瞬間所有痛感席湧而至,令人胸膛滯悶,眼眶發脹,鼻尖泛紅。

  陳舊地板上響起細碎腳步聲,頭頂過道燈霎時亮起,隔壁小囡走到她身側,將手裡提著的糕餅禮盒遞過去:「姐姐你終於回來啦,給其他家的都發完了呢,就剩你了!我今天過十歲生日,這個是我姆媽叫我給你的!」

  她聲音清亮稚嫩,全是過生日的喜悅,絲毫沒有意識到宗瑛的反常,只自顧自說:「盒子裡有個草莓的蛋糕特別好吃,但是我姆媽講這個容易壞的,你要趕快吃掉才好。」她說完又抬頭看宗瑛,瞪著一雙大眼問:「姐姐你生日是什麼時候的呀?」

  走廊裡的燈倏地熄滅,宗瑛回應她的卻只有沉默。

  小囡借黯光仔細去看,卻只見宗瑛低著頭,即便緊捂著嘴,仍有竭力克制的哽咽聲。

  地板上落了眼淚,風將過道里的舊窗吹得哐哐響。

  這一天的中部某城市,同樣下著雨。

  晚十點零六分,盛清讓坐在一家便利店裡打開手機,用僅剩7%的電量打電話給宗瑛。

  然而她的手機提示關機,座機無人接。

  他想起她摔壞的那隻手機,心道她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去修,而這個時候她大概也已經住進醫院,家裡電話自然也沒有人接。

  於是他關掉手機,視線移向便利店牆上掛著的快遞標牌。

  他轉頭問值班店員:「現在從這裡寄到上海,最快多少天能到?」

  店員正忙著報廢食品,頭也不抬,輕描淡寫地回說:「到上海啊?最快隔天吧。」

  隔天到。

  盛清讓迅速打開公文包,取出紙筆,低頭寫信。

  值班店員完成手上工作朝他看去,這個看起來老派的知識分子埋頭寫好書信,一絲不苟疊好裝進快遞信封,在面單上寫了收件人信息,最後將信封鄭重交到自己手上:「麻煩了,請一定儘快寄出。」

  他付了錢,店員好心替他勾了簽收短信提醒,外面大雨歇了,路燈照亮的城市,安靜清美,室內則是食物在湯鍋裡煮沸的味道。

  懸在牆上的電視機播著夜間新聞,鏡頭快速切換間,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建築logo——

  Sinc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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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別亂吃!這個小囡給我餵過過期牛奶!PS:寄!信!居!然!可!以!隔!天!到!上!海!

  隔壁小囡:公公老在段子裡黑我,寶寶不開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41 PM

第六十三章

  此次通報涉嫌臨床數據造假的7家企業11個藥品中,新希製藥赫然在列。

  面對質疑與追責,新希通過官網發出的公告中稱:「臨床試驗環節的數據是由第三方機構提供的,公司正在進行調查,現還無法確定責任方。」

  典型的事後推諉。

  鏡頭又切回直播室,在新聞評論員「臨床試驗作為檢驗藥物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唯一標準,目前卻普遍存在擅自修改、瞞報數據等不完整、不規範行為,除了企業盲目追求不合理的成本……」聲中,盛清讓走出了便利店。

  儘管新希一再推脫責任,該來的調查和懲罰還是逃不掉。

  除企業形象嚴重受損外,根據新政中關於「臨床研究資料弄虛作假申請人新提出的藥品註冊申請3年內不予受理」的意見,新希未來三年內將無法進行藥品註冊申報。

  此外,網絡上陸續出現多條關於新希早年數據造假的爆料,甚至有好事者透露:「新希早期研發部門負責人嚴曼就是因此而死,據說當年新希內部權職爭奪非常厲害,嚴曼死之前,基本已經失去了對研發部門的控制權,前不久死於723事故的邢學義,同樣如此。」

  傳聞林林總總,到底真相幾何,也許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然當事人不是鋃鐺入獄,就是已經永別人間,在距離723事故發生近三個月之後的這天,警方重新公佈調查結果。

  相比事故發生時的熱議狀況,人們對結果的關注卻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三個月夠久了,足以讓熱點冷卻。

  上海也冷了,氣溫降到20攝氏度以下,連日晴天也終於被淅淅瀝瀝的秋雨替代。

  宗瑛患了嚴重感冒,狀況極差,在醫院一住數日,薛選青送檢驗報告來時,她剛掛完最後一袋點滴醒來。

  睜開眼,頂燈靜靜亮著,外面天光慘白,雨霧迷濛。

  薛選青將嚴曼高墜案的物證鑑定書遞過去,宗瑛接過來放在膝上,卻遲遲不打開看。

  薛選青問她:「想去看你媽媽嗎?」

  宗瑛沉默片刻,點點頭。

  穿上外套出門,風雨撲面,薛選青冒著雨匆匆去取車,宗瑛上了車,收起手中雨傘。

  薛選青瞥一眼黑色傘面上印著的數字和莫比烏斯環:「還在用啊。」

  兩年前某個朋友的禮品店開張,請他們去捧場,那天下雨,宗瑛在店裡印了把傘,起初薛選青以為9.14只是她生日,現在想來,當時她印這個,是因為嚴曼吧。

  汽車軋著積水駛向公墓,到墓地時雨勢轉小,空氣潮潤,天際露了一縷晴光。

  雨天墓園冷冷清清,視野中矗著密密麻麻的墓碑,常青矮松柏默不作聲伴在一旁,兩人走到嚴曼墓碑前駐足,宗瑛看看墓碑,又低頭仔細撫平手中鑑定書。

  當初這個事故因缺少他殺證據不予立案,嚴曼因此遭受到各種惡意揣測,而爭執中推她墜樓、並放任她死去的人卻一直逍遙法外,現在一切終於有了結果,卻並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痛快。

  畢竟天人永隔,再也無法見了。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

  9月14,夜幕降臨,家門打開,月光攜秋風入室,屋外響起汽車剎車聲,嚴曼拿著生日禮物下車,步伐匆忙地走進來,對等在奶油蛋糕和蠟燭前快要睡著的自己說:「我回來晚了。」

  是回來晚了,不是再也來不了了。

  宗瑛彎下腰,將鑑定書和白花放到墓碑前,雨滴啪嗒啪嗒下落,很快打濕紙面,花瓣載著雨水,枝葉愈鮮綠。

  塵歸塵,土歸土,既然真的回不來,那麼就,放在心底吧。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這天也是手術前的最後一天。

  手術方案做得十分細緻,並由她曾經的老師徐主任主刀,所有人都叫宗瑛放寬心,但她還是約了章律師,書面確認遺囑內容。

  確認前,章律師問她:「除了財產處理外還要跟你確認一件事,你讀醫學院的時候簽過一份器官捐獻志願書,需不需取消嗎?」

  宗瑛想起上個月在宗瑜病房聽到的那段手機錄音,沉默半晌,抬頭回說:「不用。」

  章律師將遺囑遞給她,簽好字,外面天已經黑了。

  十月下旬,天光漸短。

  病房裡的加濕器密集地往外噴霧,床頭櫃上空空蕩蕩,已經許久沒有出現用新鮮報紙包裹的向日葵,這意味著盛清讓很可能還沒回到上海。

  其實暫時不回來也好,再過十幾天,1937年的上海即將淪陷,租界也將徹底成為孤島,這時回來是最危險的。

  宗瑛默默想著,想起靜安寺路上那一家子人吵鬧生活的樣子,想起小樓外落葉滿地的景色;想起法租界裡那間老公寓,想起服務處頭髮油光發亮的葉先生,想起被陽光鋪滿的樓梯間,想起晴日早晨煮沸的奶茶、帶著油墨香的字林西報、咿咿呀呀唱「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的手搖留聲機……

  又想起提籃橋銅匠公所劍拔弩張的那場內遷會議,想起日暮西山時血紅的黃浦江,想起被人群推擠著渡過外白渡橋後血淋淋的一雙腳,想起華懋飯店一樓牆面上被炸彈氣流壓平的小囡屍體,想起撤離婦女和兒童的英國驅逐艦,想起天棚下被秋雨凍得瑟瑟發抖的難民,想起老四滿是血污的臉、渾身冰冷再無聲息的二姐,以及無可奈何必須要離開上海的清蕙。

  宗瑛神情黯然地走了神,護士忽然拿來好幾份知情書、同意書讓她簽。

  她低頭逐一簽完,護士講:「你明天最早一台手術,現在開始不要喝水了啊。」

  宗瑛說:「知道了。」

  護士走後,病房裡只剩宗瑛一個人,她轉頭怔怔看向窗外,斂神下了床,披上外套在走廊裡晃了會兒,決定回一趟公寓。

  路上行人寥寥,到公寓門口時抬頭一望,窗子大多亮著,只有2樓兩間和她住的那一間,漆黑一片。

  刷卡進門,坐上樓梯到頂層,打開房門,按亮廊燈。

  那廊燈忽閃了閃,數秒後才恢復穩定,宗瑛移開視線,徑直走向書房,俯身擰亮檯燈,暖光霎時鋪滿桌面。

  她坐下來,取過紙筆想了半天,最後低頭寫道:「盛先生:我無法確定你何時會回到上海、回到這間公寓,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看到這封信,我明天手術。」

  金屬筆尖在光滑紙面上滑動,她寫著寫著忽然停下來,抬起頭,閉眼深呼吸,埋頭又寫道:「我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還未來得及落款,忽聞敲門聲。

  這麼晚會是誰?宗瑛擱下筆起身,看一眼時間,晚9點多,絕不會是盛清讓。

  她打開門,外面站著公寓的保安。

  保安遞了一遝快遞信封過去,道:「這個是你的快件吧?積了好多天了呀。這個上面電話打不通,我們就代你收了,但你一直不回來,也沒法拿給你,剛看你這邊燈亮了,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你快點看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寄的。」

  宗瑛低頭查看面單信息,一眼認出是盛清讓的字跡,快件攬收日期幾乎是從他離開南京那天開始的。

  她快速拆開快件,從裡面抽出薄薄信箋,一張又一張,記錄行程,報平安的同時又表達了問候。

  「宗小姐,我已抵漢口,這裡下大雨,天氣預報顯示你那裡也在下雨,天涼了,注意保暖。」

  「宗小姐,我已抵武昌,月朗風清,又是良夜。你何時做手術?望一切順利。」

  「宗小姐,我將回上海,但回上海的路已不太通暢,需從揚州至泰州,轉道坐船抵滬,望你平安。」

  電話鈴聲乍響。

  宗瑛陡回神,握著那一遝信箋快步走向座機。

  越洋電話,那廂是小舅舅的聲音,他講:「小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吧?」

  宗瑛說:「我還沒睡,怎麼了?」

  小舅舅說:「你外婆手術很成功,恢復也不錯,今天下床活動沒什麼大礙,她才肯給你打電話報平安。」

  宗瑛鬆了口氣。

  小舅舅又講:「她想你下次休假能來我們這裡住一段時間。」他頓了頓,彷彿帶了笑般接下去說道:「還說希望你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

  宗瑛「嗯?」了一聲。

  小舅舅講:「我聽她講你交了男朋友,她給我看過藏在手機裡的照片,看起來很不錯的一個人,有點像——」

  宗瑛眉頭忽然皺起。

  他接著道:「像30年代的一位律師。」

  宗瑛驟然屏息,又問:「哪一位律師?」

  小舅舅回說:「姓盛,在巴黎修的法學博士,回國後也在我們家那間公寓住過,應該是最早一批住戶,沒住幾年,就去世了。應該是死於滬戰期間,具體日子不太記得,天妒英才,可惜了。」

  宗瑛呆呆怔在案几旁。

  電話那邊的講話卻仍在繼續:「怎麼和你說起這個了?你一個人住,工作又忙,多注意身體,有空來看外婆。」

  也不知電話是何時掛的,宗瑛回過神,驟地翻到最後一張信箋,上面只留了寥寥數語:

  「宗小姐,我明日回滬,望你萬事順遂,我很想念你。」

  宗瑛手腳發冷,返身回書房,打開電腦進入搜索頁,打出「盛清讓」三個字,敲下一直沒敢按的搜索鍵。

  黑白照跳出來,點開履歷,一個人的生平,也只有短短的半頁,對於亂世中茫茫眾生裡的一員而言,這半頁記載已經夠奢侈了。

  都不必拖動頁面,便能一眼見得一個人的死期——

  1937年10月27日。

  宗瑛連呼吸都暫停了,視線移向電腦任務欄,日期顯示:10月26日。

  他將死在1937年的明天。

  ===================================

  關於宗瑛媽媽案子的追訴期:

  被害人在追訴期限內提出控告,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立案而不予立案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52 PM

第六十四章

  宗瑛重回搜索頁尋找蛛絲馬跡,但連翻數頁,也沒能找到任何有關盛清讓死因的記錄。

  她曾替許多人辨查過死因,關於盛清讓的死,她知道的,卻只有一個日期。

  前所未有的心慌湧上來,涼爽秋夜裡,額頭卻冷汗直冒,宗瑛「啪」地合上電腦屏,短暫閉眼冷靜了會兒,隨即拉開抽屜拿起盛清讓送給她的那塊OMEGA手錶,指針指向9點49分,距他來到這個時代還有11分鐘,而距他再次離開這個時代還剩8小時11分。

  可他現在在哪?她不知道。

  電話鈴聲在寂靜屋子裡乍然響起,驚得宗瑛打了個寒顫,她連忙起身,幾乎是跑去客廳接了電話,那邊傳來薛選青的聲音。

  薛選青看著空蕩蕩的病床問她:「明天早上就手術了,你這麼晚不在醫院休息,回家幹什麼?」

  宗瑛回道:「幫我個忙。」

  薛選青聽她語氣異常焦慮,用餘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護士,問:「什麼事情?」

  宗瑛閉眼道:「床頭櫃第一層抽屜拉開,裡面有個手機。」

  薛選青依言照做,果真在抽屜裡發現那隻碎了屏幕的手機,單手抄起長按電源鍵:「要手機幹嘛?都已經壞了。」

  宗瑛不予解釋,只說:「拿來給我。」

  薛選青麻利將手機揣進褲袋,轉過身就要往外走,護士連忙追著她講:「一定要帶她回來,明天一大早的手術!」

  「知道了。」薛選青敷衍一聲,快步走出醫院,去往699號公寓。

  深夜汽車寥寥,公寓大樓門口孤零零亮著一盞路燈,附近戲劇學院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從門口晃過,對面小店僅有一家還在營業。

  薛選青停好車,大步進門上樓,甫出電梯,就見宗瑛家房門敞著,裡面透出昏黃燈光。

  薛選青略覺詫異,三兩步走進去,只見宗瑛站在老式座鐘前,盯著快速旋轉的指針愣神。

  聽得動靜,宗瑛倏地斂回視線轉頭看她:「現在哪裡可以修手機?」

  薛選青疑惑問道:「前段時間叫你去修你不去修,現在大半夜突然想起修手機,到底什麼情況?」

  她轉過身:「我找個人。」

  薛選青說:「打電話找啊。」

  此時已過晚十點,薛選青來之前,宗瑛用座機接連打了三次盛清讓的電話,所得回應均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搖搖頭,薛選青隱約猜出一些端倪,問:「是不是找那個盛先生?出了什麼事情?」

  宗瑛克制著焦慮情緒,回說:「重要的事情。」

  薛選青心中只有宗瑛的手術才是最重要的,其餘一切都可推後,她大步走向宗瑛:「到底多重要的事情必須今天晚上辦?你明天一早手術,趕緊跟我回醫院待著。」然走到宗瑛跟前,薛選青倏地止步,垂眸瞥見案几上擱著的一張A4紙。

  拿起一看,白紙黑字的履歷,右側還印了一張黑白照片,就是她認識的那位盛先生。

  履歷上標註著死亡日期,薛選青額顳突跳,她很快意識到宗瑛焦慮的源頭——那位屢次被她為難的老派律師,明天就要死了。

  一時間,薛選青心中幾番猶豫定奪。

  她本心裡希望宗瑛不要再涉險,好好待著等手術做完;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清楚這位盛先生對宗瑛而言有多重要,什麼都不做、放任他在那個時代死去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做什麼呢?一個即將死在過去的人,難道因為宗瑛的介入,就不死了嗎?

  躑躅不定之際,她抬頭對上宗瑛目光,下定決心,一咬牙說:「穿上外套跟我走。」

  兩人出門匆忙,宗瑛關門之際,抬頭望向頂部廊燈,怔了片霎,手伸進屋啪嗒按滅了開關,一片漆黑。

  薛選青上車撥了個電話出去,叫醒一個修手機的朋友,寥寥幾語之後,約在店裡見面,她掛掉電話,拉好安全帶發動汽車。

  宗瑛半開車窗,風便往裡湧,電臺廣播裡放著軟綿綿的歌曲,伴著夜行人穿過城市腹地,前往目的地。

  薛選青的電話過十分鐘響一次,全是醫院打來的,她沒有接。

  汽車最終拐進一條小巷,在道旁香樟樹下停好,推開車門,落葉就打著卷地往頭上掉。

  夜深了,街對面一排維修店,只有一家亮著白燈。

  薛選青推門進去,宗瑛緊隨其後,櫃檯後面一個黃毛青年開著一台筆記本打遊戲,聽到進門聲,扭頭朝她們看過去。

  薛選青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往櫃檯玻璃面上一放,對面黃毛瞥一眼,伸臂一摸,拿到手裡翻轉幾次,嘀咕「都壞得不能開機啦?」的同時,擰開修理台的燈。

  拆機,分析故障,替換零件,黃毛修得不緊不慢。

  宗瑛抬手看錶,時間過得飛快,已快接近十二點,還剩六小時。

  薛選青皺眉敲檯子:「能不能快點?」黃毛慢悠悠地說:「急什麼呀,慢工才出細活啊!」

  任薛選青催促,他仍我行我素,最後擰好兩顆螺絲,大拇指緊按電源鍵,腦袋轉向櫃檯外:「猜開不開得了機?」

  話音剛落,屏幕亮起,手機搜索到信號,各種推送蜂擁而至,黃毛說:「這多久沒開機了?震得我手都麻了!要知道——」他話還沒完,薛選青探身越過櫃檯從他手裡奪過手機,遞給宗瑛。

  屏幕映亮宗瑛的臉,她面色極差,一來因禁食禁水血糖低的緣故,二來也實在太著急。

  她飛快在推送中尋找關於盛清讓的消息,但除了少量的短信呼提示,一無所獲。

  在薛選青「有什麼收穫沒」的詢問聲中,她沉住氣,打開設備定位APP,地圖顯現出來,然整張地圖上,卻只孤零零顯示她一個設備。

  這時已過晚十二點,另一隻紅點卻遲遲未上線。

  到底是沒電關機,還是已經——遭遇了意外?

  戰爭年代的死亡時間記錄未必準確,也許記錄的日期比實際更晚,宗瑛眸光倏黯,薛選青在一旁蹙眉抿唇,狹小一間屋子裡,霎時只聽得到沉重呼吸聲。

  黃毛突然開口打斷這沉默:「剛剛那麼著急,現在修好了怎麼反而沒動靜了?我還得回家呢,你們……」

  薛選青拉過宗瑛,轉頭對黃毛講了聲「上線給我留個言,錢我轉給你」就匆匆出了門。

  兩個人在車裡坐了幾分鐘,最後薛選青拉好安全帶做了決定:「不管怎麼樣先回醫院,有情況再說。」

  她說完便發動汽車往醫院開,這時的夜色更加寂寞,連東方明珠塔都熄了燈,路上只有夜班出租車快速掠過,整座城市幾乎都睡了,宗瑛始終盯著屏幕上的紅點,一直到醫院,地圖上仍只顯示她一個,好像盛清讓從來沒有出現過。

  護士見她回來終於鬆一口氣,埋怨兩句,趕緊督促她去休息。

  宗瑛神色黯然地躺好,薛選青知她難過,在旁邊坐在陪了她一會,口袋裡手機震動,她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出去,順便關掉了病室的燈。

  黑暗鋪天蓋地覆下來,一切都安靜了,宗瑛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藥物的作用令她思路遲鈍,但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半夜走廊裡的每一次腳步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到了幾時,黑暗中手機屏伴著極輕微的震動乍然亮起。

  宗瑛幾乎是在瞬間拿起它,點開定位APP的推送,另一個紅點赫然出現在了地圖上——

  來不及多作思考,只本能地放大地圖定位尋找另一台手機的位置,才剛剛看清地點,甚至來不及截屏,那隻紅點就倏地暗了下去,再打盛清讓的電話,還是關機。

  宗瑛怔了兩秒,連外套也不及穿,抄起床頭櫃上的車鑰匙就出了病房。

  護士站裡一個護士,見她頭也不回地往樓梯間跑,回過神去追時,她已經沒了蹤影。

  待護士打電話通知薛選青時,宗瑛已經開車駛離了醫院,正在對面便利店裡吃宵夜的薛選青掛了電話連忙出門,路上空空蕩蕩,她迅速打給宗瑛,但一直佔線,遂只能打向別處:「我車好像被偷了,幫我定位下位置,車牌號滬B……」

  一個小時後,夜幕將撤,黎明迫不及待要登場,宗瑛抵達定位點。

  街上人少得可憐,宗瑛放緩速度尋找,兩邊迎面走來的人中卻沒有一個是盛清讓。

  她無法通知他待在原地別動,距定位出現已經過去一小時,他很可能已經移動到別處,很可能——

  來不及找到了。

  時間飛逝,天際光線愈亮,焦慮就累積得更多,宗瑛將視線移向車窗外,一路尋找道旁便利店,就在六點將近時,忽然一個急剎車,宗瑛身體前傾差點伏在方向盤上,她定定神抬眸,那熟悉身影就在她車前止了步。

  恐懼、焦急、驚詫、慶倖在此刻全化作本能——下車快步走向對方,用發抖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僅僅講一句:「沒有時間解釋了。」

  她不知他死在哪裡、為什麼而死,更不知如何避免,唯一有可能做出一點改變的——就只有跟著回到那個時代。

  一秒,兩秒,三秒,天地全換。

  而另一邊火急火燎趕到現場的薛選青,迎接她的卻只剩一輛空車。

  薛選青愣了片刻,打了個電話回去:「車找到了,謝謝。」隨後坐進車裡,看到宗瑛那隻手機,再按它,已經沒電了。

  她在車裡呆坐了會兒,最後轉頭駛回醫院,通知手術主刀徐主任。

  回到1937年的兩個人,體會到的是另一重人間。

  這一日拂曉,日軍侵佔閘北並縱火,而他們所在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閘北。

  滿目瘡痍,到處插滿太陽旗,僅很遠處的四行倉庫仍在堅守。

  遠處零星槍聲之後,是激烈的交戰聲,戰機在空中來來去去,整個閘北充斥著灼燒的嗆人氣味,盛清讓霎時拽過宗瑛,兩人避至一堵磚牆後面,視野所及處皆斷壁殘垣。

  盛清讓雙手撫平宗瑛散亂的頭髮,最後掌心貼著她雙頰,覺得冷極了,他還注意到她穿著病服,手上住院手環還未摘掉,這意味著她是從醫院裡跑出來的,且一定離開得非常匆忙,他喃喃不安說道:「太危險了,為什麼這樣做?」

  宗瑛還沒從尋人的焦慮中緩過來,過了半晌才講:「我擔心不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槍炮聲雖不在近處,仍令人神經高度緊繃,兩個人的呼吸節律和心率都非常快。

  盛清讓因她這句話久久不知說什麼,回過神快速脫下風衣,將身著單衣的宗瑛裹起來。

  宗瑛抬頭問他:「你什麼時候回的上海?」

  盛清讓一邊幫她穿風衣,一邊回:「昨天晚上。」他快速替她繫好紐扣,又解釋匆忙趕回上海的理由:「工廠內遷的憑證單據都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裡,必須儘快取出來轉交給調查處的人覆核,所以我回了上海,但昨天到上海時已經很晚,本想直接去銀行的位置,但沒來得及。你呢,還沒有做手術嗎?」

  宗瑛這期間遇到了太多事,能講的事其實一大堆,但時機、場景都不對,也只能說:「我的事暫時不重要,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此地距離公共租界並不算太遠,然而想越過日軍防線卻是難事。

  盛清讓深深皺眉,他公文包中攜帶的許多文件都與國府內遷有關,如被日軍搜查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宗瑛察覺到他的擔心與不安,握過他的手,竭力讓自己冷靜。

  她否定自己剛才的提問,講:「不,試圖離開這裡也許會有更多麻煩。」在敵佔區,任何將自己暴露的行為都十分危險,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藏身處,不如等到天黑再作打算。

  一架戰機從他們頭頂轟隆隆飛過,徑直飛往四行倉庫的方向。

  仍有日軍在縱火,閘北各地升起來的煙柱直衝雲天,空氣裡的灼燒氣味更重了。

  宗瑛迅速打量四周,不由分說拽過盛清讓就往西邊走——多數民宅在之前的轟炸中已經支離破碎,只剩少量還剩下牆壁,穿行在廢墟裡,想找一處隱蔽場所並不容易。

  忽然盛清讓拉住她,指向左手邊的宅子。

  那宅子屋頂沒了,門檻尚在,跨進去轉向左側又是一進門,再往裡擱著一張八仙桌,凳子散亂倒在地上,旁邊有些粗糙碎瓷片,裡屋的門還在,牆壁堅實,門後是個很好的藏身所。

  留在這個地方,是繼續將盛清讓推向不歸途,還是帶他避開意外,宗瑛心中毫無把握。

  因為不知他會在哪裡遭遇不幸,所以也不知自己的決定是錯還是對。

  遠處槍炮聲一直在繼續,按方位判斷應該在火車北站的位置,誰也不知道這一戰會打到何時,宗瑛不時看錶,直到10點15分,才迎來短暫的安靜。

  這安靜令人不知所措,被困此地什麼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兩人據牆角而坐,缺水缺食物,為保存體力,儘可能地連話也少說,艱難地熬著時間。

  大概至下午13點45分,外面燒得愈厲害,能明顯感覺到肺裡被焦灼氣味填滿,一呼一吸之間,沒有乾淨的空氣。

  四行倉庫方向突然傳來炮聲,火力持續時間不久,很快歇了,週遭再度陷入詭異的安靜中。

  五分鐘後,屋外突然響起動靜。

  腳步聲起,腳步聲歇,間或夾雜著一兩句日語,以及用刺刀翻找東西的聲音。

  來者一共兩個人。

  宗瑛咬緊牙,為了忍著不咳嗽,已經憋紅了臉,她側頭看一眼盛清讓,盛清讓也看向她,兩人不約而同握住對方的手站起來,避在門後等。

  腳步聲非常近了,隔著門縫,宗瑛看到小太陽旗一閃而過,她屏息靠牆等待,盛清讓從公文包裡取出上了膛的、還剩兩顆子彈的勃朗寧。

  兩人心率都逼近巔值,虛掩著的木門乍然被推開,刺刀探進來,幾乎在剎那間被宗瑛握住槍桿往前一送,持槍人還沒來得及抬腳,即被高門檻絆倒,宗瑛一腳踹開那把步槍,對方回過神瞬時反撲過來,此時另一個日軍也聞聲衝過來,宗瑛後腦勺撞上門板,吃痛咬牙——

  接連三聲槍響。

  一切又都安靜了。

  宗瑛頭暈目眩看向盛清讓,視野卻模糊,只依稀看到血跡。

  那支勃朗寧裡僅有兩顆子彈,三聲槍響,至少有一槍不是盛清讓開的。

  呼吸聲越發沉重,眼皮也越來越沉,天地間的氣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靜得什麼也聽不見了。

  宗瑛眼皮徹底耷下去之前僅剩一個念頭——盛清讓中槍了,而她也將喪失意識。

  死於戰時也不一定是轟轟烈烈,多少人在這場戰爭裡,悄無聲息地喪了命。

  死前沒有多壯烈,死後也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死的。

  四行倉庫的守衛戰再次打響,日軍火力聚集到四行倉庫外部攻打,四行倉庫的中國守軍給予勇猛反擊,雙方你攻我守,戰事愈烈,似閘北這一場大火一樣,越燒越旺。

  而在這座缺了屋頂的民宅裡,一雙白淨的手費力將宗瑛從門板前拖起來,重新帶回了牆角。

  盛清讓將昏迷的宗瑛安置在裡側,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槍正中左側小腿,血安靜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開襯衣下襬,往傷口裡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紅。

  一個人的等待比兩個人的等待更為漫長。

  聽著遠處激戰聲,仰頭看天,僅僅可見一方狹小天空,煙塵湧動,藍天彷彿都被染成黑紅色。

  時間消逝,體內的血液也一點點流失。

  疼痛慢慢轉為麻木,肢體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為失血和饑餓帶來的冷。

  四行倉庫的炮聲密集程度由高轉低,頭頂天空徹底轉為黑紅色,濃煙嗆人,這火卻無法溫暖人的身體。

  時間過得格外緩慢,好幾次,盛清讓都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

  體溫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渾身發抖,唇色早已發白,意識也瀕於崩潰邊緣——人的身體被逼至絕境時,難免冒出將要命喪於此的念頭,比起堅持活下去,閉上眼是更簡單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堅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無法回去了。

  他轉頭看向裡側的宗瑛,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脈搏。

  為了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也必須、且只能撐下去。

  以防萬一,他拖過公文包,指頭探進去抓到鋼筆,又抓到他收在包裡那隻空煙盒——

  拆開舖平的煙盒,正面印著peace infinity與和平鴿,背面一片空白。

  對著黯光,他擰開鋼筆蓋,拼盡最後一點力氣,顫著手寫下了宗瑛住院的地址,以及薛選青的手機號,最後寫道:「請將我們送至此醫院,或聯繫此號碼,萬謝。」

  2015年的上海,這天迎來陰曆九月的滿月。

  月亮高高懸著,不屑於滿城燈光決高下,只將月光奢侈灑滿小巷。

  晚十點零四分,一個小囡捧著一隻石榴從舊小區樓梯間跑出來,後面大人追著喊:「沒有燈你慢點啊!」

  小囡走兩步突然停住,手裡石榴啪嗒掉到地上,扭頭馬上嚎啕大哭:「姆媽有人死我家門口啦!」

  深更半夜,救護車、圍觀人群、急匆匆趕來的媒體,讓一個冷清的老小區突然熱鬧了起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疾馳至醫院,急診綠色通道開啟,護士站一個電話打到神經外科,盛秋實接了電話。

  徐主任一直在醫院等,聽到消息擱下手中病歷,立刻吩咐準備手術。

  急診手術室裡,另一台搶救手術也即將開始。

  手術燈牌齊齊亮起,其中一盞熄滅時,另一盞仍然亮著。

  盛清讓被推出手術室,卻仍處於昏迷狀態,等他醒來,視野中僅有病室裡的慘白頂燈,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經熱鬧起來,腳步聲紛繁雜亂,有人快步朝他走來,給他調了一下輸液速度,又幫他按下呼叫鈴。

  盛清讓想開口問,喉嚨卻是乾啞的。

  護士俯身,說道:「和你一起來的那位手術剛剛結束了,很順利,你安心再睡會兒吧。」

  他瞥向監護儀,上面時間跳動,從05:59:59跳到06:00:00——

  又從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過神,已經到了06:01:00。

  他躺在醫院病床上。

  而留在1937年閘北的,僅剩一隻公文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9 05:58 PM

第六十五章

  —1905年12月24日16:30 上海公共租界 愛文義路廣仁醫院

  盛清讓出生。

  護士將新生兒包好遞到產床旁給他生母看了一眼,隨即將其轉交給盛家來的傭人。

  冬日天光短,傭人帶著他回到靜安寺路盛公館時,暮色已將小樓徹底吞沒。

  大門外電鈴響,盛父坐在沙發裡身體前傾抖落煙灰,盛夫人靜坐在籐椅裡眉眼上挑,二樓的孩子們拉開窗簾往外瞅,看傭人抱著一個陌生嬰兒穿過寒冬夜風走進來。

  —1987年9月14日 06:24 上海 烏魯木齊中路華山醫院

  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徹夜未眠,聽護士說嚴曼生了,從長椅上起身,打電話通知宗慶霖。

  ——— ∞ ———

  —1912年12月13日上海 虹口盛清讓大伯家

  這一年溥儀退位,國父提出辭呈,盛清讓在大伯家寄住已經是第五年。

  他七歲,從記事起,家裡便只有繚繞煙霧和日復一日的麻將聲,下了學也無人管飯,口袋裡無分文,只得躲進廚房吃中午剩的飯菜。

  踩著凳子小心翼翼從紗櫥裡端出瓷碗,煙味和香水味卻驟然逼近,一個耳光揮過來,頭先是撞了紗櫥門,隨後腳一崴,跌下凳子,腦袋就著了地。

  盛飯的瓷碗摔得支離破碎,米飯全餵了冰冷磚地。

  大伯母氣勢洶洶罵他:「賊骨頭!哪個准你吃?!」罵完便又將他揪起來揍。

  五年戰戰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臉色,他便曉得今天麻將是贏是輸,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內向,不敢還嘴,更無力還手,掙扎也只是徒勞。

  忍無可忍時也哭著跑出門,站在寒風蕭瑟、空空蕩蕩的大街上茫然四顧,可卻哪裡也去不了。

  —1990年12月13日上海 699號公寓

  這一年東西德合併,第11屆亞運會召開,上海地鐵1號線正式開工建設,三歲的宗瑛還沒上幼兒園。

  家裡錄音機唱著「情緣亦遠亦近,將交錯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帶,被方女士抓了個現行。

  方女士說:「你媽媽馬上就要來教訓你了。」

  她嚇得趕緊把磁帶都塞到紙盒子裡,嚴曼從書房裡走出來,拿著一遝論文問她:「上面這隻烏龜誰塗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筆的貓,嚴曼正色,她便連忙補充說:「不是它!」

  嚴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打印,又教她以後不能撒謊、不能不分輕重給別人添麻煩。宗瑛似懂非懂點點頭,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後把扯出來的磁帶,又都捲了回去。

  ——— ∞ ———

  —1917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張勳復辟失敗,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上海特別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開張,盛清讓讀中學。

  因為營養不良,在體育課上暈倒。

  —1995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世貿組織成立,國家開始推行雙休制,windows 95發行,宗瑛讀小學。

  生日這天,她永遠失去了嚴曼。

  ——— ∞ ———

  —1919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一戰結束,巴黎和會召開,盛清讓備考東吳大學法學院。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學會不動聲色地處理傷口,在承受與忍耐之外,還學會了積蓄力量。

  夏風翻動桌上書頁,窗外海棠樹上棲著栗毛雀,它停留了一會兒,最後振翅一躍,便飛出了這一方小小庭院。

  —1997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香港回歸,宗瑛申請跳級。

  ——— ∞ ———

  —1923年12月24日 巴黎

  法國人準備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讓因無力支付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

  提著行李從不到10平米的房間裡出來,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風和空曠的大街。

  —2001年12月24日上海

  平安夜同學紛紛回家,整個上海充斥著迷醉氣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麵,擰亮檯燈,翻開桌上題冊。

  ——— ∞ ———

  —1925年9月8日 巴黎

  盛清讓打工結束回到住處,通宵準備論文。

  —2003年9月8日上海

  宗瑛辦理入學手續,正式入讀醫學院。

  ——— ∞ ———

  —1930年9月21日上海

  盛清讓取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

  —2008年9月21日上海

  宗瑛參加2008年醫師資格考試醫學綜合筆試。

  ——— ∞ ———

  —1932年10月7日上海

  盛清讓為被欠薪的工人辯護,耗時一個月後的這一天,終獲勝訴。

  —2010年10月7日上海

  宗瑛參與人生中第一台神經外科手術,順利完成。

  ——— ∞ ———

  —1937年7月11日21:20 上海 699號公寓

  盛清讓結束學界的一個應酬回到家,開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裡走神。

  十點整,廊燈忽然滅了。

  —2015年7月11日 21:20 上海 699號公寓

  宗瑛出完現場回家,按亮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裡走神。

  十點整,廊燈閃了閃,手機震動,她接了個緊急任務出門。

  ——— ∞ ———

  —2016年3月11日 17:30 上海 徐匯區湖南路某書店

  在上海圖書館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讓走出大門,沒走多久,見一扇黑色鐵門,拐進去就是一家花園書店。

  這幾日南方大幅降溫,可即便春寒料峭,還是迎來花開。

  從2015年10月28日早晨到現在,已經過去135天,這期間發生許多新鮮事,與之前最不一樣是,他終於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這個陌生時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這裡像普通人一樣活下去,手續繁瑣。

  不過,解決戶口的新政落地,身份問題也不是不可能解決。

  書店燃著熏香,背景音樂舒緩,人們或安靜讀書,或坐著飲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從新書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書,書籍內容關於抗戰老兵,他翻開扉頁掃過目錄,一個熟悉的名字就瞬間從十幾個名字中跳出來。

  對照頁碼,迅速翻到157頁,頁面上方居中四號宋體字寫——

  採訪對象:盛清和。

  盛清讓逐字讀過去,彷彿聽他面對面講參加過的戰役。

  最後撰書人問到有關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緩緩道來。

  在他講到「我還有一個三哥,滬戰時期忙著往內地遷廠,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時我前線打仗,疑他總做無用功,但後來想,保存後方實力支援前線的事,總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現在,也該96歲了」的時候,盛清讓不由將手中書籍握得更緊。

  1937年10月27日晚十點之後,他在那個時代已經「死亡」,不會再見到1937年10月28日的日出。

  替而代之的,他見到的是2015年10月28日的曙光,迎接的是這個時代裡嶄新的一天。

  他想起閘北那個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餘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為了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很可能堅持不到晚十點,就那樣死在閘北的火海裡了——

  看起來好像是他帶宗瑛回到2015年,實際卻是宗瑛帶他回到了這裡。

  盛清讓繼續往後翻,接連看到數張老照片。

  有孩提時的獨照,有年少參軍時的證件照,有和戰友的合影,有盛家各奔東西時的留念……到最後一張,照片終於變成彩印,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前面坐著盛清和與他夫人,身後兒女子孫滿堂。

  該書是再版修訂圖書,這篇採訪的日期是2001年,那時盛清和已95歲高齡,照片裡的他白髮蒼蒼,滿是皺紋的臉上,有歲月堆砌上去的苦與樂。

  盛清讓合上書,放回原位。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拿起一看,是宗瑛發來的消息,說下班了,問他在哪裡。

  盛清讓發了個定位給她。

  二十分鐘後,宗瑛抵達。

  盛清讓正站在書堆前,翻一本厚厚的硬皮外文書。

  黑色封皮上印著燙金字樣:「The book of answers」(答案書)。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他身邊,隨手拿起一本,抬眸看了一眼書堆上擺著的答案書使用說明——

  「將書合上放在手中,閉上眼,思考一個封閉式問題,把書置於書的封面與封底,並輕撫書頁邊緣,若感覺時機已對,翻開書,那一頁即是答案。」

  她放下書,忽轉頭問翻書入神的盛清讓:「在想什麼問題?」

  盛清讓這才察覺到她已到他身邊,他抿唇想了想,回道:「幾分鐘之前已經發給你了。」

  宗瑛想起停車時手機的確震動了一下,但她沒有及時打開。

  她正要拿手機,盛清讓卻將手裡那本答案書遞給她:「不翻翻看嗎?」

  宗瑛抬眸對上他目光,隨即又閉上眼,拇指撫過書頁邊緣,數分鐘後,霍地翻開。

  整個頁面上,只有一個花體字印刷的「YES」。

  他微笑垂眸:「你看一下手機消息。」

  宗瑛點開推送進來的信息,最新一條是:「Will you marry me?」

  他舉著書問她:「想重新翻嗎?」

  宗瑛笑著搖搖頭。

  -Will you marry me ?

  -YES.

  【全文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0:4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10 11:00 AM 編輯

番外 微博上的盛先生小段子

第一次,沒能成功的盛先生(1)


  盛先生第一次去便利店

  看到大家都是拿

  半個日記本大小的東西出來

  刷一下

  就付賬成功了

  盛先生覺得好神奇

  「滴」地一聲

  就付成功了!

  這是什麼黑科技!

  大概兩個月之後

  盛先生終於從金主那裡

  得到一台手機

  對,沒錯

  半個日記本大小

  帶個玻璃屏幕

  盛先生揣好手機

  選好零食

  走到收銀台

  故作見過世面的樣子

  把手機屏對準店員

  問:你好,可以用這個付的吧?

  店員說

  啊,可以的,先生您先打開APP

  恩?APP?

  盛先生想

  那又是什麼

  鬼科技啊!

  店員好心地幫他看了下

  遺憾地說:先生你沒有裝APP

  盛先生說:那麼請你幫我裝下

  店員想

  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那麼就當幫助中老年人了

  於是他下好APP

  叫盛先生綁定銀行卡

  盛先生譁地拿出

  金主給的銀行卡!

  興奮地按照提示輸入卡號和有效期!

  突然又冒出一個框

  APP說:請輸入預留手機號

  盛先生快速輸入自己的手機號

  APP對他說:不對!

  盛先生機智地輸入宗瑛的手機號

  APP說:對了!但是驗證碼呢!

  驗證碼

  又是!什麼鬼!

  盛先生,卒。

  盛先生OS:

  我堂堂一個男主!留過洋的!區區手機……咦?為什麼自動黑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0:4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10 10:58 AM 編輯

第一次,沒能成功的盛先生(2)

  699號公寓附近

  有個學校

  一個培養明星的學校

  盛先生對明星不感興趣

  對明星學校裡的自動販賣機

  感興趣

  那是怎樣的一台機器呢

  盛先生想

  它為什麼可以自己吐飲料出來

  按個按鈕

  哐噹一聲 飲料就掉出來了

  是日

  盛先生獲得一個

  實踐的機會

  等一個男孩子買完離開

  他走上前

  仔細打量一番

  燈 亮著

  恩機器正常

  盛先生故作見過世面的樣子

  掏出一把硬幣

  塞一個 就清脆一聲響

  這個機器吃硬幣的聲音

  也是如此的

  清新 動聽

  硬幣塞完 順利進行到

  挑飲料的階段

  盛先生目光迅速掃過展示窗

  一眼就看到了

  那個蜜桃汁的飲料!

  宗金主!同款!蜜桃汁!飲料!

  沒錯!

  迅速地!按下!按鈕!

  咦?為什麼不吐?快點吐啊

  自動販售機

  懶洋洋地對盛先生

  翻了一個白眼

  儂伐識字啊

  則個麼貨啦

  盛先生,卒

  不,盛先生不卒

  盛先生頑強地挺了過來

  退而求其次選了一個橙子味芬達

  按下按鈕

  哐噹一聲!掉出來了!

  盛先生激動地彎腰撿出來

  故作鎮定吸一口氣

  握好易拉罐

  搖一搖

  學著宗金主的樣子

  用食指勾住

  用力一拉

  嘭地一聲

  一陣涼氣弱弱地噴在了指頭上

  成 成 成功了!

  然而易拉罐對自己被拉開這件事

  很不滿

  於是也對盛先生

  翻了一個白眼

  忿忿地狂吐白沫

  被自動販賣機和芬達

  聯合欺負的

  盛先生手足無措,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0:5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10 10:56 AM 編輯

第一次,沒能成功的盛先生(3)

  699號公寓大樓有個門禁

  電子的

  英文叫 electronic

  看官注意

  凡涉此關鍵詞

  盛先生有99%的可能會蒙圈

  事情發生在

  盛先生取走玄關櫃備用鑰匙

  之後的一個晚上

  面對電子門

  盛先生左看看右瞅瞅

  彎下腰來又看看

  咦 為何 沒有 鎖孔

  這一排數字盤又是 幹什麼的

  打電話的嗎?

  盛先生伸出指頭

  戳數字盤

  撥了一遍宗金主的手機號

  沒有反應

  那麼!這一定是密碼盤!

  盛先生機智地轉換了思路

  只要輸入密碼!

  就能打開!

  大門!

  可是密碼是 幾位數呢

  不確定位數的話

  10個數字排列組合

  那得排到什麼時候

  先假定是4位數密碼好了

  盛先生努力地嘗試著

  戳 戳 戳

  電子門被戳得很不開心

  瞪一眼盛先生

  心想

  冊那 港督

  就在電子門欲反抗之際

  盛先生身後突然冒出一個

  小學生!

  小囡一踮腳

  亮出一個小卡往感應器上一拍!

  嘀!!!!!!!!!!!!

  電子門發出一陣愉悅興奮的

  只屬於現代電子工業的解鎖聲

  盛先生目瞪口呆

  小學生旁若無人地

  大步進門

  說時遲 那時快

  盛先生飛快地伸腳卡住門

  也迅速

  擠了進去

  小學生吃著糖 哼著歌 等

  電梯下來

  盛先生想

  不得了 現在的小囡不得了

  進入電梯

  盛先生待著不動

  小學生突然瞥他一眼

  講

  5樓 謝謝爺叔

  盛先生想

  為什麼 是 我來按呢!

  小學生用眼神說

  因為 你高啊!

  盛先生小心翼翼按准了5、6樓

  指示燈亮起來

  盛先生

  舒了一口氣

  他瞥了一眼小囡手裡的卡片

  突然想起!

  自己的備用鑰匙串上

  也有一個!

  他飛速摸出鑰匙串

  看了一眼

  小學生也踮腳抬頭

  看了一眼

  馬上縮回去

  想

  這個爺叔是不是

  傻

  為什麼有門禁卡

  還

  輸密碼

  被門禁和小學生

  輪番歧視的

  盛先生尷尬地,卒。

  =====================================

  「港督」在上海話裡的意思接近 白痴

  「爺叔」那麼就是大叔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0:53 AM

盛先生VS上海地鐵系列

  盛先生自從坐上了

  現代地鐵

  就不怎麼打車了

  因為地鐵 便宜 公道 還

  不宰客

  盛先生感覺 很安心

  盛先生有一張

  藍色 小卡片

  每次對著閘機 滴 一下

  就自動扣車費了

  這對於盛先生來說已經是

  不得了的

  先進科技了

  但是有天!

  盛先生前面一個人

  手腕輕輕往感應器上 一靠!

  就過去了!

  盛先生 驚呆了

  這是個

  什麼時代啊

  坐地鐵 可以 刷 手錶

  所以盛先生也試了一下

  冷靜地 好奇地 試了一下

  手腕往上 一靠!

  閘機紋絲不動

  閘機冷酷地翻白眼

  後面一個小學生想

  這個爺叔有毛病哦 刷什麼手錶

  盛先生卒了三秒站起來

  這個手錶可是!歐米茄的!手錶!

  歐米茄!很貴的!

  這麼貴的手錶!都不能刷!

  能刷地鐵的錶該要!多貴啊!

  盛先生趕緊掏出

  金主施捨的

  手機

  吃力地用筆畫輸入法

  搜索

  竟然只要!99!

  沒錯!99!

  盛先生趕緊戳戳戳 買了一條

  誰知道

  金主立刻

  收到了扣費提醒

  打了電話來

  只冷酷地說了兩個字

  退了

  刷手環夢破碎的盛先生,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04 AM

盛先生VS 隔壁練琴小囡② (娃娃機、4D電影初體驗)

  隔壁小囡離家出走了

  這個小學生

  考完鋼琴

  媽媽不給獎勵

  決定

  半夜離家出走

  因為 太生氣

  書包也沒有背 錢包也沒有帶

  走出門就 懵了

  然而機智的小學生 又怎麼會 輕言放棄

  小學生想起隔壁 的 智障爺叔

  決定上門 敲竹槓

  咚咚咚,爺叔

  咚咚咚,爺叔

  盛先生打開門

  小學生大方地說 爺叔 我請你看電影吧

  盛先生深覺其中有鬼

  問 你家人呢?

  小學生說

  出去了 鑰匙也不給我 難道我坐在這裡等嗎

  盛先生好心地講 那你可以到我家裡等

  小學生說

  那可不行 我媽媽講不要隨便到別人家裡坐

  所以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

  最近有一個 大聖的動畫片 你看過伐?

  盛先生說 沒有

  小學生眉飛色舞 講

  那麼更要看了!特別好看的!

  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去看!

  那麼我就躺在你家門口不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

  小學生立馬躺倒 哼唧耍賴

  哎呀我摔倒了 要有電影看才能起來

  盛先生已經不太懂現在小孩子的套路

  但是他也不能放任這個小孩子躺在家門口

  想想看電影也沒什麼 可怕

  就天真地 答應了

  小學生拿過他的手機!

  打開微信!

  迅速買了票!又迅速叫了一輛差頭(出租車)!

  她指著微信講

  爺叔 我上次給你裝的這個APP厲害伐?

  既能聊天 又能買票 還能打差頭!

  盛先生:……

  出租車開到門口

  載上一大一小

  開往電影院

  小學生熟練跳下車 熟練進電梯

  胸有成竹拿著盛先生的手機去換了票和爆米花還有

  可樂

  獨自霸佔了零食的小學生講

  票是我訂的 我請你看了電影

  那麼 你要給我抓娃娃

  盛先生稀里糊塗換了一堆幣

  稀里糊塗被拽到了一個 娃娃機前面

  小學生背著手 站在後面指導 講

  那麼這個夾娃娃 你不要看它簡單 其實很難的

  爺叔我跟你講啊 心誠則靈 你要先拜一拜

  盛先生信的是科學

  覺得她在胡扯

  但為了照顧小盆友的自尊心還是拜了拜

  也許是技術太差 也許真的拜得不夠誠心

  盛先生都快要用光遊戲幣了

  一個娃娃 也沒有夾到

  旁邊一個酷girl看不下去了

  講 你這個爸爸怎麼當的?放開 我來!

  酷girl簡直就是一個為夾娃娃而生的人!

  最後嘩嘩譁三個娃娃丟給小學生

  甩一甩衣袖 深藏功與名地 離開了

  小學生抱著娃娃歡呼道

  啊姐姐厲害!姐姐厲害!

  盛先生感覺 很沒有面子

  那麼小學生就只能哄他

  伐要緊嘛!抓娃娃這種事情 就像談戀愛

  要看緣分的!

  啊電影要開始了!我們快點進去!

  到檢票口

  工作人員塞給盛先生兩副眼鏡

  迷的眼鏡

  盛先生恍惚不解時

  看到一個 4D觀影說明

  關鍵詞是

  震盪、搖晃、旋轉、掃腿、噴水、噴氣

  盛先生:……

  萬萬沒有想到 現在看電影居然變成了

  這樣!

  好奇的盛先生跟著小學生進了觀影廳

  小學生戴上眼鏡 往動感座椅裡一躺

  哢嚓哢嚓吃起爆米花

  盛先生也有樣學樣地

  戴好眼鏡

  電影院黑了下來!

  屏幕上出現了廣告!

  緊接著出現了龍字標!

  再然後椅子一陣搖晃!

  大聖的紅披風譁地一下

  就糊到了盛先生臉上

  盛先生驚呆了

  忍不住摀住自己的臉

  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椅子劇烈地搖晃起來!

  盛先生抓住椅子嚇呆了

  風呼呼地往臉上吹

  煙霧也出來了

  椅子得了癲癇一樣 抖啊抖

  盛先生看一眼旁邊的小學生

  小學生 泰然自若 哢嚓著爆米花

  動感座椅這時候發現

  盛先生真是一個

  沒有見過世面的boy

  不由哼笑一聲

  我厲害吧?我讓你見識見識更厲害的!

  於是得意洋洋地瘋狂搖動起來

  波浪式的 搖搖搖!

  盛先生,卒。

  不,劇情不允許盛先生卒。

  盛先生精疲力盡被小學生

  牽回699公寓

  進電梯到頂樓

  小學生一手摟著娃娃

  一手大力地揮舞

  爺叔再見 爺叔晚安!

  言罷掏出鑰匙打開家門

  飛快進了屋!

  盛先生目瞪口呆地

  回了家

  後知後覺打開微信 看訂單

  這才反應過來

  啊!這個電影票!

  是我給的錢啊!

  被小學生持續坑的盛先生,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09 AM

盛先生VS 隔壁練琴小囡③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隔壁小囡的

  電影票和娃娃 被媽媽發現了

  媽媽很生氣!

  你!是不是偷錢了!

  小學生拚命晃腦袋擺手 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啊 姆媽你聽我解釋!

  聽我解釋啊!

  媽媽說 那麼你老實交代

  然後小學生 就供出了 盛先生

  媽媽覺得這個鄰居人還蠻好的

  就教育小學生講 你不能

  白吃白拿人家的 聽到伐?

  媽媽甩給小學生 一張紅色毛爺爺

  講 你去買點東西給那個爺叔還人情

  小學生覺得姆媽講得有道理

  立刻奔去 小賣部!

  買了 5毛辣條一包 5毛跳跳糖一包

  最後剩了99塊

  開開心心地揣進口袋

  藏入小金庫

  然後走到樓下垃圾桶旁邊

  撿起媽媽半小時前扔掉的一箱過期牛奶

  小學生家那些親戚上門

  老是喜歡買牛奶給她喝

  可她哪裡喝得完噠!那麼就只能過期了

  知道那些牛擠出這麼一箱子奶來

  有多麼辛苦 多麼努力嗎!

  可是過期了就扔!姆媽真是浪費!

  小學生如是想道

  她提著牛奶 抱著辣條 和 跳跳糖

  敲開了盛先生的門

  小學生仰著腦袋講

  爺叔啊!我給你買了牛奶和零食!

  謝謝你上次帶我看電影幫我抓娃娃!

  小學生禮貌地說完

  把牛奶和零食往前一遞!

  盛先生覺得很驚訝

  這個小學生!覺悟一下子從

  馬里亞納海溝 上升到 珠峰!

  提高得太快了!令他很驚訝!

  看來是可造之材

  盛先生想

  於是他接過小學生的回禮

  說 謝謝

  小學生賴在門口不肯走

  說 爺叔啊

  你吃吃那個跳跳糖嘛!可好吃了!

  還有那個辣條!

  這兩個可是

  絕配!

  你要放在一起吃!

  一定要放在一起吃!

  小學生滿臉的期待

  滿臉

  我把我的最愛零食組合安利給你了!

  的真誠

  盛先生想 不過就是零食

  於是不慌不忙撕開了

  5毛辣條包 5毛跳跳糖包

  說時遲那時快!

  小學生一把奪過跳跳糖包!

  嘩啦一倒 全倒進辣條裡面

  半哄騙半脅迫地讓盛先生吃了

  辣條跳跳糖混合物!

  辣椒!在!生氣!

  糖末!在!跳舞!

  舌尖!在!爆炸!

  口腔!在!爆炸!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劈裡啪啦

  盛先生,卒。

  不 盛先生這次還是不能卒

  看官不允許盛先生卒

  趙公公也不允許盛先生卒

  小學生更不允許盛先生卒

  小學生嘩啦拿出一盒200ml牛奶!

  貼心戳好吸管 飛速遞給盛先生

  爺叔快點喝!快點喝!喝了就不辣了!

  盛先生從善如流

  喝完了一整盒奶

  終於覺得活過來了

  小學生心滿意足搖擺雙手

  啊 爺叔 我回去了你好好的

  說完 小學生就進了家門

  媽媽問 你買了什麼給那個爺叔

  小學生講 我啊買了一箱子牛奶呢!

  爺叔剛拿到就喝了一盒呢!

  喝得很快很開心呢!

  媽媽表示很滿意

  盛先生也表示很滿意

  盛先生打算研究一下這個奶

  這個奶的包裝有點幼稚的

  品名寫著 兒童成長奶

  文案寫著 一米二別怕,長高不是夢!

  盛先生打算扔掉空盒子

  突然又看了一眼 生產日期 保質期

  過期一個月零三天

  拉肚子的盛先生,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12 AM

現代化進程1%的盛先生 VS 100%現代化金主

  盛先生已經熟練掌握許多

  現代化設備和手段

  比如 手機 比如 門禁卡 比如

  便利店刷二維碼付錢

  自從早上

  金主通知他講

  有個長輩請我們去北京住兩天

  他就未雨綢繆了

  起來

  首先 要搬出

  兩個空箱子

  其次 要帶上可以刷錢的手機

  去便利店 買路上吃的乾糧

  盛先生 興高采烈 買這買那

  買了 泡麵

  (盛先生覺得泡麵特別好吃特別方便

  買了 蜜桃味的飲料

  買了 薯片

  買了 豆干

  買了 夏威夷果

  買了 巧克力

  買了 仙貝

  買了 蜜餞

  買了 烤肉

  (對不起我在胡說

  反正一股腦拿到收銀台

  「滴」地一聲!

  就付好了!

  盛先生熟練地拎起購物袋

  噠噠噠奔向

  699號公寓

  那麼最後就只剩下向

  金主炫耀 自己的勞動 成果

  出發之前

  盛先生扛出兩個裝滿

  行李和零食的 箱子

  金主看著有點懵

  她港

  我們就去兩天 你這是

  幹嘛?

  盛先生 定睛一看!

  金主竟然只背了一個 雙肩包!

  盛先生緊張地交握起雙手

  辯解說 去北京坐火車路途遙遠

  大概要幾天幾夜

  我多帶了一些吃的

  盛先生懵完金主懵

  金主說 可是我們飛過去只要

  兩個小時

  金主懵完盛先生懵

  盛先生對著兩個箱子懵

  好在金主善良 沒有

  嘲笑盛先生

  但盛先生想

  這樣的錯誤下次

  不能

  再犯了

  一個月之後某天早上

  金主講 我們今天要去蘇州

  盛先生想!去蘇州!坐高級鐵路!(高鐵

  於是開開心心地

  學金主

  塞了一個雙肩包

  心想 這下 妥了

  盛先生 背著雙肩包

  戴著紅領巾(對不起我瞎說

  戴著領帶站在客廳裡

  等金主

  金主從洗手間走到玄關

  只往兜裡

  揣了串鑰匙

  就轉頭對盛先生講

  走吧

  盛先生像模像樣背著書包

  目瞪口呆

  宗小姐 打開門 扭頭說

  二十分鐘就到了 我們去吃個喜酒就回來

  你不用帶這麼多東西

  盛先生:!!!!!!

  宗小姐:恩?

  盛先生,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16 AM

盛先生VS隔壁小囡④(春遊一日記·上集)

  隔壁小囡坑盛先生

  的事被她媽媽發現了

  因為她拿了那99塊 揮霍!

  在媽媽逼問下 小學生老實交代了坑盛先生的 過程

  媽媽港

  你作弄那個爺叔多少次了!

  今天不要想出去玩了

  在家裡面待著反省

  等那個爺叔醒了去跟他道個歉

  媽媽說完

  急忙忙 出門去了

  小學生嘩啦打開門

  到盛先生門口 對牆一站

  看到盛先生開門出來了

  馬上扭頭講

  爺叔!

  我媽媽叫我站在這裡

  面壁道歉!

  講完就不吭聲貼牆站著

  盛先生 進退兩難之際

  小學生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

  唱起歌來

  小學生扭頭看向盛先生

  耷著八字眉可憐地說 我餓了

  我 請你吃飯

  說著就翻翻 口袋

  翻出十塊錢!

  看!我有錢!

  小學生底氣十足地說道!

  緊接著小學生迅速

  摸出手機

  發了一條微信到同學群

  十秒之後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五分鐘後

  小學生驕傲地舉起手機!

  洋氣地說:

  看!我們眾籌請你吃飯!

  我的小夥伴們

  已經!出來了!

  盛先生還沒有來得及反應

  就突然掉進了小學生的

  套路里

  門外小學生站了一排

  盛先生點點人頭 一共5個

  小學生們背著書包

  齊刷刷抬頭

  不約而同地想

  這個就是傳說中的

  隔壁智障爺叔啊!

  看起來不傻的呀!

  隔壁小囡此時發話道

  今天我們

  眾籌請 爺叔 吃火鍋

  小學生們高呼

  好好好好好好啊

  盛先生盛情難卻

  在一群小學生簇擁下來到

  地鐵站

  到進站口

  隔壁小囡對閘機口阿姨港

  阿姨你看

  後面那個是我們老師

  我們今天春遊

  你放我們進去

  阿姨打開入口

  一群不到一米三的小學生

  呼啦啦地進了站

  盛先生趕緊跟過去

  被閘機阿姨一攔

  先生您是成人不能免票

  您那邊買票

  一人可攜帶一名免票兒童

  除了第一個孩子可以免票

  其他也要買票

  盛先生有苦難言

  只能

  掏錢包

  小學生們順利進站

  呼啦啦坐了一排

  睡得七倒八歪

  好不容易坐到站

  一群小學生又

  呼啦啦一陣出了閘機

  來到一家火鍋店

  排排坐

  圍了半圈

  剩下半圈

  留給 盛先生

  然後小學生們開始

  眾籌 火鍋錢!

  你十塊我二十

  小學生們

  掏空錢包

  把零花錢拍上桌

  最後湊了

  九十塊!

  全部交給盛先生

  豪氣地說

  爺叔,你隨便點!

  盛先生

  看看對面這麼多人頭

  點了一個鍋底

  點了三份肉

  點了一堆菜

  一算菜價 250塊

  盛先生

  翻出金主給的零花錢

  看了一下

  好在夠付

  頓時

  安心了不少

  鍋底上來了

  肉上來了

  菜上來了

  誰都不動

  小學生們不動

  盛先生也不動

  小學生們十目相對

  最後看向對面的

  盛先生

  齊齊恭維道

  我們手短

  爺叔你手長

  還是你來下菜

  於是盛先生就

  把整盤肉都

  倒了進去

  小學生們驚呼五聲!

  嗷嗚嗷嗚嗷嗚嗷嗚嗷嗚

  夭壽啦!

  肉全化啦!

  撈不到啦!

  爺叔你!是白痴嗎!

  盛先生冷漠地

  坐著

  小學生們哀嚎著

  奮起撈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20 AM

盛先生VS隔壁小囡④(春遊一日記·下集)

  小學生們揮舞著小短手

  撈啊撈撈啊撈

  撈出一片兩片三四片 肉肉

  不夠吃不夠吃!

  一個個氣鼓鼓地坐下來

  對著盛先生打滾(對不起是瞎說

  對著盛先生噴氣以示不滿

  盛先生恍若未見

  握起漏勺 長臂一伸撈起肉

  盛到碗裡 慢條斯理吃起來

  小學生們決定

  自力更生

  捋袖站到凳子上

  自己下菜 奮起奪食

  盛先生被一群小學生

  排擠在外 無從下手 就

  不吃了

  小學生們吃得滿頭大汗

  書包不要了 帽子不要了 水壺也不要了

  吃飽喝足 大嘆口氣

  坐下來 齊齊看向盛先生

  服務員走過來

  小學生們指了盛先生港

  這個是我們老師!他付錢!

  盛先生把小學生們上交的

  90塊零花錢整理好

  又從錢夾裡翻出160塊

  湊齊250 整整一沓

  遞給服務員

  服務員心裡翻了個白眼

  這個老師穿得這麼體面

  出手卻是如此摳摳縮縮

  哼!

  可惜

  小學生們聽不到哼!

  盛先生也聽不到哼!

  一行人背好書包戴好帽子提著水壺

  出了門

  噠噠噠奔向公園

  春暖花開

  春光明媚

  春意盎然

  春色滿園

  春色撩人(對不起瞎說

  小學生們玩累了就

  在草地上睡得

  七倒八歪流口水

  盛先生坐在樹蔭下

  打開公文包 取出紙筆和

  一本法語小說 開始翻譯

  不料隔壁小囡突然跳起來

  一拍腦袋

  想大事不好作業還沒做!

  於是趕緊搖醒小夥伴

  做作業!

  小學生圍坐一圈

  翻出書包裡的習題冊

  埋頭做題

  做著做著咬起筆頭一籌莫展

  只好求助盛先生

  問數學 問英語

  盛先生對答如流

  小學生最後問起了語文!

  這可難倒了 盛先生

  盛先生看著一道 語文題

  額頭冒汗

  題目港

  以詩句做謎面,各猜一成語:

  危樓高百尺。(  )

  明月何時照我還?(  )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

  盛先生:excuse me?

  題目又港

  填成語作為歇後語的後半部分:

  木匠戴木枷: ______

  月亮裡的桂樹: ______

  豬血豬(煮)豆腐: ______

  盛先生:excuse me?

  語文題眯著一雙小眼睛

  不屑地嘲笑

  盛先生

  盛先生卒(對不起是瞎說

  小囡見盛先生 面露難色

  馬上解圍道

  太陽都落山了 我們要

  回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 小囡一把

  從盛先生手裡奪過習題冊

  飛快塞進書包

  跳起來

  率領一幫小夥伴直奔地鐵站

  到地鐵站便利店

  一群小鬼

  餓得不行

  只見盛先生 進了門

  盛先生作為一個

  零花錢上千的boy

  想買什麼零食就買 什麼零食!

  比只有十塊二十塊零花錢的

  小學生們

  不知道高到

  哪裡去了

  盛先生買棒棒糖吃

  小學生們就只能

  趴在外面玻璃上看著

  盛先生拿著棒棒糖

  小學生們跟在後面

  噠噠噠地跑

  呼啦啦一陣坐上車

  小鬼們立刻睡得東倒西歪

  盛先生就站在座位前面

  替他們

  留意報站信息

  日落西山

  夜幕降臨

  盛先生挨個將

  睡傻的小學生

  送回了家

  小學生們回到了家

  打開書包

  一人翻到一個棒棒糖

  這時盛先生也回到家

  緩一口氣 翻出紙筆

  把沒有解答出來的題目

  默寫出來 正打算

  好好思考一下答案

  不想 手機忽然 叮咚一聲

  盛先生拿出一看 發現自己

  被拖進了

  小學生們的微信群!

  盛先生眼還沒眨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

  群裡一陣消息推送

  小鬼們紛紛曬出了棒棒糖

  爺叔愛你!

  爺叔麼麼噠!

  爺叔比哈特!

  ……

  隔壁小囡發話

  盆友們大家冷靜一下

  我們爺叔!打字很慢的!

  群裡頓時 冷靜下來

  盛先生用 筆畫輸入

  一本正經寫道:比哈特是什麼

  小學生群突然陷入

  死一般的 沉寂

  突然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

  群裡開始了比哈特大戰

  被表情包輪番捶打的

  盛先生,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23 AM

六一段子·盛先生燙頭記

盛先生最近賺了一筆錢

具體怎麼掙的就不說了

怎麼港

反正 錢到手就是用來花的

很久不理髮

盛先生頭髮略長

夏天了 覺得熱

所以決定去理髮店

一進門

就有一個紅毛小哥

迎上來講

先森你好

有什麼可以為你服務

我是7號Tony老師

盛先生到底是

見過大世面的

聽到英文也不發怵

他回道

我需要理髮

那麼Tony老師就港

好的先生你在我們這裡有

指定造型師嗎?

盛先生心想

什麼?!指定造型師?

這個時代的人都這麼講究了!

他弱弱地說

沒有的

那麼Tony老師也沒有

歧視盛先生

反而很熱情地港

那麼我就是你的造型師了先生

盛先生有點緊張

那麼Tony老師一扭頭吩咐道

賽琳娜,倒杯水!

露西,給這位先生洗頭!

盛先生受寵若驚

被露西帶去洗頭

洗好頭 Tony老師已經摩拳擦掌

拿刀(對不起瞎說

拿剪刀站在位置旁邊等

還不待盛先生發話

Tony老師就港

先生你長得很帥就是

原來的髮型

看起來有點老氣

你要不要改變一下

盛先生想起大家對他的評價

都講他看起來太老派腐朽了

心裡也想著

更好地融入這個時代

那麼換個髮型也 未嘗不可

說不定

金主 喜歡呢!

盛先生抱著天真的念頭

把自己的腦袋交給了

時尚時尚最時尚的Tony老師!

那麼Tony老師不愧是

首席!NUMBER ONE!

又是剪又是抹藥水

行!雲!流!水!

一!氣!呵!成!

盛先生只記得自己

一遍遍地被露西帶去洗頭

頭髮始終

濕漉漉地耷著

也看不出個眉目

最後一遍頭洗完

Tony老師伸出魔之手

一手拿造型梳

一手拿吹風機



先生你閉上眼

我給你個驚喜

吹風機呼啦呼啦吹

Tony老師全部搞定

打量一番鏡子裡的盛先生

心中不禁自誇起來

我這手藝真是天上有地上無

他開心地港道

先森你現在看起來

年輕洋氣像鮮肉哦!

盛先生 睜開眼

只見洋氣的Tony老師

給他搞了一個

中分短捲髮!還帶顏色的!

盛先生,卒。

不盛先生沒卒,盛先生

付錢的時候

才卒了。

洗剪吹真的

好貴啊!

盛先生如是想道

其實盛先生也沒有卒

他頂著這一頭

時尚短髮

去接金主下班了

最後盛先生的命運是什麼

我也不太曉得

因為

金主晚上12點才下班

現在才11點不到呢!

大概金主會把boy腦袋砍下來

那麼盛先生還是,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5-10 11:36 AM

近期699公寓的一次神秘接機行動

  時近三月末,葛琅琅(隔壁練琴小囝)鋼琴比賽又得了第一名,加上階段測驗的文化課成績進步非常大,眼看到了週末,媽媽也就沒有強迫葛琅琅同學在家練琴,允許伊出門玩耍一天。

  結果葛琅琅在家刷了一天的手機。

  媽媽非常生氣地沒收了葛琅琅的手機。

  葛琅琅超絕望了。

  葛琅琅同學在沙發裡癱了一會,看看時間——下午四點整。

  她摸摸口袋裡的交通卡,突然下定決心,一躍而起,趁媽媽不注意從冰箱裡掏出一隻紙盒子,挎上書包出了門。

  到樓下院子裡,葛琅琅看到了一輛正在發動的車子——

  爺叔的車子!

  說起爺叔學開車這個事情,實在一言難盡,據說考了半年才考到駕照,那麼葛琅琅就想:爺叔怎麼學的車,居然要考半年?要是換成我,一個月就能考下來!

  這樣想歸想,招呼還是要打的。

  禮貌的葛琅琅對盛先生揮手說:「爺叔要出門呀?要去哪裡?」

  盛先生車窗半開著,回道:「去機場。」

  「機場!」葛琅琅興奮地跳起來,「哪個機場?!」

  盛先生:「虹橋機場。」

  葛琅琅:!!!

  葛琅琅快速平復自己,佯作冷靜地問道:「是去接宗姐姐嗎?」

  盛先生:「是的。」

  「那麼我能一起去嗎?」

  盛先生吃過太多這個小鬼的虧了,已然相當警覺,他問:「你去機場做什麼,你家裡人曉得你要去嗎?」

  小鬼(叉掉),葛琅琅說:「我要去虹橋接一個小哥哥的。」她補充道:「是我媽媽叫我去的,她出去買菜了,我爸爸出差了,只有我有空。」

  盛先生並不是很相信這個小鬼。

  但轉念一想,要是不管她,任她自己跑去機場,說不定會搞出什麼離家出走的大新聞來,不妥。

  盛先生於是說:「那麼你上車吧。」

  葛琅琅獲准上車,立馬浮誇地恭維盛先生說:「爺叔您真是幫了我大忙,您可真是一個大好人啊!本來我自己去,說不定還會走錯路呢!」

  葛琅琅雖然這樣講,心裡想的卻是——

  啊啊啊省了來回十塊的地鐵錢!而且還有位子坐!(開心)

  車子開出699公寓,因為盛先生是新手,所以開得比較慢,他稍微分出一點神來問葛琅琅:「你要接的小哥哥是你家親戚嗎?」

  葛琅琅答非所問:「哎,我手機被我媽媽沒收了,不然我可以給你看小哥哥的照片。」

  盛先生又問:「你小哥哥的航班號是多少?」

  葛琅琅被問懵了一下,但馬上又講:「反正…就差不多六點半到虹橋。」為增加可信度,她還強調:「是從北京飛來的航班!」

  盛先生:「也是北京?」

  敏銳的葛琅琅馬上岔開話題:「宗姐姐一定也是北京飛虹橋吧!宗姐姐太幸福了,還有人專門開車來接機,而我的小哥哥呢,就很可憐了,孤零零的,出國務工……」

  出國務工?

  盛先生:「你小哥哥已經工作了嗎?」

  葛琅琅說:「我小哥哥在讀大三!還沒有畢業,不過最近在參加一個比賽,也算是工作了吧!」

  盛先生:「是什麼比賽?」

  葛琅琅(自豪臉):「歌唱比賽!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爺叔你不常看電視節目吧?」

  盛先生若有所思點點頭。

  葛琅琅想了想,拉開書包掏出一盒牛奶:「爺叔您開車渴了伐?今天真是感謝您!這是孝敬您的!」

  又是牛奶。

  盛先生可不會再上當了。

  「不喝,謝謝你,你自己喝吧。」

  車裡氣氛一下子很尷尬了,葛琅琅拿著牛奶,過了好半天,才打破沉默講:「那麼爺叔,我找點小哥哥的歌給您聽吧!我借用一下您的手機哈!」

  盛先生點點頭。

  葛琅琅超開心地拿過爺叔的手機,打開音樂APP,流利地輸入歌手名字,按下播放鍵,開始消耗盛先生所剩無幾的流量。

  前奏起來了。

  法語歌。

  葛琅琅講:「爺叔我特意為您挑的,是法語歌!您聽得懂的!」

  盛先生並不是很聽得懂。

  開頭這兩句ris詞末的s為什麼要發音?

  葛琅琅見爺叔神色疑惑,就搶先一步找台階下:「那麼我小哥哥的發音還是有很大進步空間的,但是——」話鋒一轉:「爺叔你聽,前面這兩句從是從B2到B4,然後到了#F5……後面還有E6的音!整首歌音域從B2到E6,這還不是小哥哥的極限。」

  自詡有絕對音準的葛琅琅,來到了自己的「專業」領域,開始侃侃而談,最後感慨說:「真是羨慕這樣的人,不過我想我和小哥哥還是有共同點的——」

  盛先生問:「什麼共同點?」

  葛琅琅變相誇自己:「參加過很多比賽,從沒有拿過第二名。」又講:「這次鋼琴比賽我又得了第一。」

  盛先生(不知道是事不關心還是鼓勵地說):「再接再厲。」

  葛琅琅覺得爺叔非常冷漠了。

  她第一次聽小哥哥這首歌的時候都呆住了,而爺叔居然這麼淡定地在聽。

  不科學。

  葛琅琅換歌了。

  俄語歌。

  前奏起來了。

  爺叔輕輕抬了一下眉毛。

  葛琅琅想:果然應該給爺叔聽他不會講的外語歌,這樣他就不會嫌棄發音。

  俄語歌聽完了,爺叔沒有出聲。

  葛琅琅接著換下一首,並對「爺叔本月流量馬上耗盡」一事一無所知。

  而爺叔本人也不知道流量要超支了。

  下一首,開場來了一段冬不拉獨奏。

  很酷了,葛琅琅想。

  爺叔很吝嗇地給了個好評:「不錯。」

  成年人的讚美大概都比較節制,葛琅琅想。

  於是葛琅琅不再強求從爺叔這裡獲取共鳴了,獨自一人很開心地聽著小哥哥的歌,就這樣來到了機場。

  爺倆(叉掉)停好了車,走進航站樓。

  到出口通道那裡,盛先生嚇了一跳。

  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這就是葛琅琅口中所謂的「無人接機,孤零零的,出國務工」的可憐小哥哥的接機團。

  此情此狀,葛琅琅編不下去了,遂胡說八道:「哎呀,怎麼這麼多人啊?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小哥哥這麼受歡迎呢,我以為沒有人來呢。」

  盛先生:……

  盛先生瞭然了,他說:「你是這個小哥哥的歌迷,因此才來的吧。」

  歌迷,這個說法太土了。葛琅琅想,爺叔可能還活在上一個世紀。

  伊講:「我是小哥哥的音粉!我今天來只是想送個禮物,感謝一下小哥哥這段時間對我產生的激勵和鼓舞作用!」葛琅琅說著,從書包裡掏出一盒青團:「我昨天排隊排了好久才買來的,小哥哥肯定沒有吃過上海青團,啊,甜甜的豆沙……」葛琅琅說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但畢竟是買給小哥哥的,她要忍住,不能吃。

  盛先生感覺很魔幻了,葛琅琅居然為了一個陌生的小哥哥放血買了一整盒青團。

  這不太符合葛琅琅節(摳)儉(門)的作風。

  葛琅琅同盛先生講:「爺叔我跟你講,你看到那些舉牌子拉橫幅的小姐姐沒有,你看她們手裡的禮物,有些可貴了,我聽說她們還要送幾十萬的話筒,但我是理智的粉絲,吃的才是最實在的!」

  不管怎麼說,盛先生被現在這個粉絲文化和粉絲經濟震驚了。

  葛琅琅此時說道:「爺叔不用羨慕,我看你也很厲害的,你以後如果出名了,我給你站子當站長,那麼我就是爺叔全球後援團團長,我會帶領粉絲幫你眾籌一輛車的——自行車,你放心,這點錢我們一定可以籌到的。這樣你也算是有自己的小車子了,不用老開宗姐姐的車子了。」

  葛琅琅講著講著,聽到前面突然有人尖叫,連忙抱緊自己的青團盒子衝過去,各路粉絲把葛琅琅,淹,沒,了。

  葛琅琅像消失在一片森林裡的一棵矮蘿蔔。

  連小哥哥的影子——都,沒,看,見。

  等葛琅琅喘過氣回過神

  小哥哥已經走了。

  葛琅琅:???

  愣在原地的葛琅琅突然被人摸了下腦袋。

  葛琅琅回過神正要尖叫,以為是小哥哥,抬頭一看竟然是宗姐姐!

  然而已經遲了,她下意識地把手裡的青團盒子遞了出去。

  宗姐姐很驚喜地接過去,說:「琅琅怎麼也來了,謝謝你的禮物。」

  送出去的禮物,就像潑出去的水。

  葛琅琅心中哀嘆,強忍著悲傷,對宗姐姐說:「宗姐姐好。」

  後面又有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說:「阿瑛啊,這位是哪家小囡?」

  「對門葛老師家的孩子。」

  「那我曉得了,都長這麼大了呀。」

  葛琅琅又被溫柔地摸了頭。

  摸頭人是金主的外婆方女士。

  這時候盛先生也來了,葛琅琅忍住悲痛,聽大人們邊走邊寒暄。

  原來是清明快到了,外婆回國來掃墓,到北京轉機,剛好碰到宗姐姐在北京辦事,宗姐姐就幫外婆改了航班,兩人一道回來了。

  外婆對盛先生開車來接機這件事感到很意外:「你現在會開車了呀?」

  盛先生把行李依次放上行李車,答道:「才學的。」

  葛琅琅暗暗想道:對,考了大半年才考到手的駕照,可不容易了呢。

  一行人上了車,金主坐副駕,外婆就坐在葛琅琅旁邊。

  外婆好像很喜歡葛琅琅了,問這問那,葛琅琅被問得不好意思,就學大人寒暄,問外婆:「您是從國外回來的麼?」

  外婆:「對。」

  葛琅琅:「是國外哪裡?」

  外婆:「紐約。」

  葛琅琅本來黯淡的眼神一下子閃閃發光:「紐!約!麼!」

  外婆(吃驚):這孩子怎麼了……

  葛琅琅握住外婆的手,浮誇地說:「紐約!時代廣場!敬愛的外婆,您去過時代廣場嗎?您曉得時代廣場有一個大屏嗎?」

  外婆:「曉得……」

  葛琅琅按捺下內心的激動,問金主借了手機,搜出小哥哥的照片:「那個大屏這幾天一直在放他的照片的!」

  外婆拿過手機眯眼看了看,問宗瑛:「這是飛機上坐我們前面那個人吧?之前好多人在候機室裡拍他的。」

  金主:「是他。」

  葛琅琅:(360度全身心)羨慕到昏厥

  葛琅琅垂死掙扎,說話都結巴了:「那、那麼,外、外婆,您有要……簽名嗎……」

  外婆慈祥地看著小囡笑道:「沒有。」

  葛琅琅,卒。

  前天我們剛剛採訪到這位參與接機的葛琅琅同學

  以下是採訪內容:

  「接機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葛琅琅說道。

  「那你為什麼還堅持去接機了?」

  「我前段時間準備鋼琴比賽,很受小哥哥激勵。這次小哥哥終於來上海了,我想送點小上海特產給他吃,我排了一個小時隊才買到的。」

  「後來送到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太矮了,那些粉絲站姐姐都比我高。」

  「你一個人去的嗎?」

  「不是,還有一個高個子爺叔。」

  「你可以讓爺叔幫你遞。」

  「爺叔心裡容不下小哥哥,只有宗姐姐。」

  「那這次接機對你來說有什麼觸動嗎?」

  「好好學習,好好練琴,好好長個子,要長到兩米四才行。」葛琅琅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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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琅琅的小哥哥的同款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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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幾個小段因為含有較多圖片,就不轉貼上來了,有興趣的可以自行去作者微博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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