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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17 PM

艾珈 - 奇豺【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申徒昊白手起家,富甲一方,是分號貫穿南北的「申記」商行之主,
他性格堅毅過人,行事快狠準,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一定到手,
討不到他好處的商夥們,總會在暗地裡罵他一句「狠如豺狼」,
那些流言蜚語,他向來一笑置之。但對於邵如玉,他怎麼就是瀟灑不起來。
當初見她身陷漁夫們所設的陷阱,渾身濕透地被魚網綑住、撈上岸,
他忍不住管起閒事來,買下她不讓她被漁夫們賣入青樓,
對於她清麗脫俗的容貌,他更是一見傾心,
這些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其他貌美女子,
這卻是他頭一回起了佔有的慾念──
他想帶她回家,一輩子照顧、寵愛她,跟她生兒育女……
偏偏他的深情她動心卻不肯領情,老想著要離開,
她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老像心裡藏著秘密不肯說……
唉!為了能留下她,他軟硬兼施、有招也快沒招啦!

【出版日期】 2011年09月15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采花1090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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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18 PM


第一章

  紅日落山,餘暉映紅了眼前煙波浩渺的「彭蠡澤」。一輛簇新馬車慢悠悠駛了過來,坐在前邊的馬伕雙手一拉,領頭的兩匹馬立刻停步不動。

  馬伕回頭喊:「大爺,您剛才說的『彭蠡澤』已經到了。」

  只見車簾撩開,步出一身著玄色寧綢夾袍、銀鼠灰色外袍,身形高大、眉目清朗的男子。

  眼前人便是富甲一方、分號貫穿南北的「申記」之主——申徒昊,現年二十有八,尚無家累。

  此一青年才俊,若說有任何缺處,大概就是他眉角上的疤,還有那教競爭對手嚐遍苦頭的剛硬作風。一當被他盯上,就算窮其一生,他也會死咬住不放,直到得手。

  不像其他咬著金湯匙出身的紈袴子弟,父母雙亡的申徒昊全靠白手起家。早年雖有他義兄趙學勤相助,但「申記」聲名鵲起,卻是在趙學勤死後五年,他胼手胝足闖出的一番功績。

  其堅毅過人的性格,令討不到好處的商夥總會在暗地裡罵他一句「狠如豺狼」,久而久之,「奇豺」這名便像生了根似,黏住他不走了。豺為四凶──豺、狼、虎、豹──之首,除了性格兇暴殘酷,兼還其貌不揚,實在是找不到什麼地方嫌棄,才轉而取笑他額上的疤。

  也因為這疤,讓他俊挺的眉目,添增了幾分不怒而威的陰鬱。

  種種流言蜚語,雖然沒人敢在申徒昊面前提起,但每個消息他全都知道,只是不以為意。臉上有疤就臉上有疤,名聲不佳就名聲不佳,他自認俯仰無愧。不像其他同行,光做表面功夫,口頭上急功好義,可身一轉,卻為了多那一點蠅頭小利,壞事幹盡。

  岸邊的申徒昊眺看湖上奇景──明明四周無風,卻平白起了陣陣浪濤,急鼓般拍打著岸石,襯著紅日,有若置身汪洋。

  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對於這神州第二大湖「彭蠡澤」美名,申徒昊可說嚮往已久。只是忙於工作,始終失之交臂。前幾天,習慣獨行的他來到幾里外的饒窯看貨,得知「彭蠡澤」不遠,特意勻出一天來看個究竟。

  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馬伕為了討好申徒昊這出手闊綽的貴客,特意充當地陪。「咱們這『彭蠡澤』,又有人叫它彭澤、彭湖,還是揚瀾湖,全都是在說咱們這湖腹地廣闊、風濤險惡。不過也因為這樣,隨便往湖裡一撈,滿滿是肥美鯉魚、青魚,還有湖蝦、貝螺……」

  馬伕說著說著,喧鬧聲由遠而近傳來──

  「這臭丫頭!真是跟老天借膽了,竟敢找我們麻煩……」

  「一定要給她一點顏色瞧瞧,讓她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

  申徒昊好奇望去。

  「大爺,」馬伕在一旁殷勤相問:「要不小的過去探個究竟?」

  申徒昊與一般動不動要人伺候的大老爺不一樣,他自己做得的事,他習慣自己來。

  申徒昊搖搖手,信步走了過去。

  走近才知道,人群裡邊,正躺著一名全身濕透,被漁網所困的白衣女子。

  而圍在一旁的人,申徒昊見其打扮,估料該都是捕魚為生的打魚人。

  「說了半天,你們打算怎麼處置她?」其中一人問。

  「還用問,當然是賣進青樓。」一名蓄鬍的漁人彎身,把背對眾人臥躺的女子轉了個面。

  眾人一見,包括申徒昊在內,不由得暗讚了聲好。

  雖然一頭黑髮全濕貼在頰畔,仍掩不住網中女子的清麗脫俗;尤其那一對覆下的長睫,濃勻纖長,有如兩把小扇似地棲在她柳葉般勾彎的眉毛下。一管挺直秀雅的鼻樑,下邊是一張不點自紅的朱唇。許是剛從水裡撈出來,其蒼白的臉色襯著不住滴落的水珠,猶似一株帶露芍藥,楚楚動人。

  申徒昊一雙眼死死盯著眼前佳人,心窩活似打雷般嗡嗡震著。多少年來未曾被人撩動的心湖,頭一回翻起了大浪。

  就在看見她的一瞬間,他已作下決定——他要她!

  「諸位大哥,」一名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打魚人忍不住說了。「這姑娘這麼年輕,賣入青樓,會不會太過分?」

  先前蓄鬍的漁人啐道:「他姥姥的,這丫頭做了什麼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一夥人全靠捕魚為生,這丫頭呢?卻三番兩次破壞咱們設的陷阱。」

  「可那只是猜想,又沒人親眼看見──」年輕的打魚人又說。

  「她人都躺在陷阱裡邊,難不成還會是咱們誣陷她?」另一年邁的漁人破口大罵。

  「我看這小子是心疼了。」另一人發出竊笑聲。「不然這麼著好了,大哥我幫你作主,你拿出五百兩,咱們就讓你把這姑娘帶回去。」

  一群人目光全定在年輕的打魚人臉上,只見他一張臉全都紅了。「我……又不是這意思……」

  「不是這意思就閉上狗嘴。」蓄鬍漁人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女子從地上抓起,往自己肩上一放。

  被這麼一折騰,感覺白衣女子濕濕的臉龐,好似又蒼白了一些。

  「咱們走,把她帶到青樓換銀子去!」眾人吆喝著。

  見狀,申徒昊立刻喊聲:「諸位大哥,且慢。」

  直到聽見他聲音,漁人們才發現多了張生面孔。「你──」

  申徒昊雙手一拱。「小弟敝姓申徒,單一字昊,是耳聞『彭蠡澤』盛名前來一遊的旅人,方才聽諸位大哥談論,似乎打算把這位姑娘送進青樓?」

  「怎麼樣?」漁人們戒備起來。

  雖然漁人們大字不識,可人人都知道,依當今律法,僅有自家血親,才能名正言順拿人換銀兩。他們這八個莽漢,和被抓住的白衣女子,一非親二非故,只因逮著人家,就想把人賣進青樓,實在有損陰德。

  依理,是該交給官府,關她個三、五天以示懲戒——這麼一來,他們面子是足了,實際卻討不到半點好處。再幾個月就過年,如果能藉此幫家裡多攢一點,就算損點陰德又有什麼關係?

  畢竟這丫頭先待他們不仁,不能怪他們不義!

  「諸位大哥聽小弟一句勸,還是打消念頭的好。」申徒昊輕聲提醒。這是他在商場上習來的技巧,說的話越是難入耳,語調越要輕緩,最好,還得掛著笑意說。「先不管官府那兒如何看待,單單青樓,為了怕惹麻煩,他們肯定不會花銀子買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漁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申徒昊一番話,倒提醒了他們。

  「所以呢?」較老的漁人望著申徒昊。「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弟剛在旁聽了大概,我想,應該是這位姑娘有錯在先,才會惹惱諸位大哥。」

  「你明理!」一聽申徒昊是站在他們這邊,漁人們可興奮了,吵吵嚷嚷地說起他們與白衣女子的糾葛。

  申徒昊一副認同的模樣,一邊聽還一邊點頭,直到漁人們聲量漸小,他才開口插話。「諸位大哥剛說,這姑娘讓諸位大哥們折損了不少銀兩,就不知道哪位大哥算過,這數目到底是……」

  直到這會兒漁人們才靜下心來清算──只見他們臉上忽然有些尷尬。方才口口聲聲指責這白衣丫頭多令人髮指,可細算一算,鬧了半天,其實也沒多少。

  沒錯,湖裡陷阱,確實屢屢被破壞,可說真話,那費不了什麼錢;被弄破的漁網,花時間修補一下,就能派上用場。至於被放掉的那些魚蝦,也不過是幾文銀子之數──

  白衣女子真正著惱他們的,不是錢,是尊嚴。幾個大男人,怎麼吞得下老被找麻煩的怨氣?

  一看眾人突然沒了聲音,申徒昊微扯了下唇角,大概猜得到他們在想些什麼。說穿了,不過是財迷心竅。只因這白衣姑娘長得漂亮,人又昏著,漁人們才會動起歪腦筋,想乘機大撈一票。

  「這位爺說得沒錯,」一直幫白衣姑娘說話的年輕漁人又說話了。「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諸位大哥,我看這件事就算了——」

  「哪能這麼算了!」蓄鬍漁人駁斥。「她弄壞的漁網、放走的漁獲,拿到街市一擺,哪樣不能換錢?」

  「還沒算咱們為了逮她,費了多少時間哩!」另一名漁人嚷。

  申徒昊在商場打滾這麼久,哪裡聽不出漁人們的言下之意,還不就是一個「錢」字。

  他眼一望面色越見蒼白的白衣女子,知道事不宜遲。她已經全身濕透躺了這麼久時間,再拖下去,難保身子不出問題。

  得速戰速決。他心裡盤算著,然後找個暖和的地方,幫她請個大夫。

  「我初來就遇上諸位,也算有緣。這樣吧,諸位大哥跟這位白衣姑娘的事,就容小弟做個和事佬,居中調解。」

  漁人們換上狐疑的表情。這人到底想說什麼?

  申徒昊算也沒算,逕自掏出一疊銀票。「這點心意,就當小弟代白衣姑娘,向諸位大哥賠罪。」

  一見有銀子可拿,漁人們表情全變了。

  「噯,怎麼樣?」幾人退了兩步,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剛瞄了眼,上頭面額一張就是一百兩,而且他一口氣好像拿了五張還六張……」

  幾個人喉頭一瞧,眼神都不安分了起來。

  「等等啊!我們又不曉得那位爺打算怎麼處置那姑娘。」年輕漁人急壞了。

  「你犯傻了是不?」蓄鬍漁人抬手一敲。「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誰管他如何處置她!」

  年輕漁人焦急地看著昏迷不醒的白衣姑娘。換湯不換藥,這樣跟賣進青樓有何兩樣?

  「但是──」

  「少囉嗦。」蓄鬍漁人用力推開年輕同行,大步走到申徒昊面前。「就這麼說定,你銀子拿來,我把人交給你。」

  申徒昊恭敬奉上。

  蓄鬍漁人接過,算一算,六百兩!多大手筆!

  他身旁的漁人們一見,全都張大了嘴。

  發了!

  「等等,他得先說一說打算怎麼處置這姑娘──」年輕漁人猛地拉住蓄鬍漁人。

  「小哥不用擔心。」申徒昊露出和煦的笑。「我只是想帶她去找大夫,等她醒來,問清楚事情來由,便會送她回家。」然後——再用八人大轎,把她娶進申徒家大門。

  年輕漁人一臉不信。白衣姑娘長得這麼標緻,自己看了都浮想聯翩,而他花了六百兩,就只是想做點好事?世上真有這麼好的人?

  蓄鬍漁人哪裡有小輩的躊躇,硬是放下肩上的白衣女子。

  「吶,人我交出來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別賴在咱兄弟們身上就好。」

  「一定。」邊說,申徒昊邊脫下銀鼠灰色外袍罩在白衣姑娘身上。他心疼地想,瞧她身子抖成這樣,萬一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諸位大哥,小弟先走一步。」抱穩了白衣女子,他即刻離開。

  他身後,年輕打魚人還一臉揪心地眺望。

  「喂!」蓄鬍漁人朝年輕同行的腦門上一拍。「人都走遠了還看?」

  這會兒時間,申徒昊已回到馬車旁,正小心翼翼將白衣姑娘放進車裡。

  「我擔心她。」年輕漁人嘟囔。「那位爺,雖然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看起來也挺正派,可是——」

  「懶得理你。」蓄鬍漁人啐。「兩條路給你選,一是跟我們一道走,到前頭街市把銀子換開去;二是繼續待著,把你的那份讓給其他兄弟去分?」

  「我跟。」年輕漁人牙一咬。再笨,也知道該選哪一條。

  「我還以為你多有骨氣──」蓄鬍漁人挖苦。「走走走,換好了銀兩,拿幾個錢喝酒去,我好久沒好好喝上一頓,今天財神爺下凡,可要好好慶祝慶祝!」

  被拉著走的年輕漁人,仍舊不放心地頻頻回頭。

  只見遠方的馬車駛動,漸漸縮成一個小點--

  ※※※※

  殷縣,客棧裡。

  申徒昊要了間上房,雇了一個手腳伶俐的嬤嬤,趕在大夫來之前,已經幫白衣女子擦洗過身子、換好了乾淨衣裳。

  虧嬤嬤細心,發現她右踝上有個肉包子大小的腫包──申徒昊想,那應該是她落入陷阱時弄出的傷口。

  這會兒,她正暖暖地睡在床上,平靜的眉間,看不出一絲異狀。

  望著枕上的黑髮素顏,申徒昊又一次看癡了眼。不論是彎彎的柳眉、扇般的長睫,還是瑩潤似雪的肌膚,在在顯示了老天爺對她的眷顧。老天造人,多少都帶著點缺憾,唯獨就她,挑不出一絲毛病。

  他粗長的指畫過她右眉、眼角,最後停在她尖細的顎下,眼盯著覆在被下柔柔起伏的胸口。他忍不住想,自己今日特意與開時間跑來這「彭蠡澤」,說不定正是為了救她一命。

  他也慶幸自己走了這麼一遭,要不,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可就白白糟蹋了!

  二十多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其他貌美女子,卻是頭一回起了佔有的慾念,他渴望知悉關於她的一切,包括名字、家裡還有什麼人、許了人沒有……想到這兒他心口猛地一抽,他竟然忘了有這可能——她已是別人的妻!

  先別慌!他安慰自己。一切事情,都得等她醒來問個清楚再打算。

  尤其——他感到好奇,她因何屢屢跟漁人們作對?

  若純是淘氣,一回、兩回也盡夠了,但照漁人們說法,她行徑已經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氣不過,群起造了陷阱逮人。

  申徒昊心想,除非漁人們撒謊,否則她的舉動,一定有其用意。

  實在難以理解——有什麼天大的原因,讓她甘冒長時潛泳的不適,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漁網?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

  「大爺,大夫請到了。」店小二在門外喊著。

  申徒昊開門。

  過來看病的大夫蓄著一把灰鬍,年約五十。進門先幫她料理踝上的腫包,一方狗皮膏藥在火上烤了烤後貼上,之後才是把脈。

  「這姑娘外熱內寒、脈象紊亂,怕是染了風寒。老夫開的藥方兩個時辰一帖,藥挺苦,餵藥時可以兌些糖水。然後這膏藥,我先留下幾片,你就照我剛才方法,每日更換,記得讓她多休息,尤其是腳,儘量少下床走動,以免種下病根。」

  「我知道,多謝大夫。」

  剛把大夫送出門,拿了豐厚賞銀的店小二立刻表示要幫忙跑腿。

  有人願意代勞,申徒昊也樂得把事情交代給店小二。自己則是又回到房裡,癡癡望著床上昏睡不醒的佳人。

  申徒昊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連對方姓什麼叫什麼、家住何方,什麼事都不清楚的情況下,他已經毫不考慮地栽了進去。

  半個時辰過,草藥煎好送來,邵如玉同時醒了。

  她忍不住發出呻吟,感覺喉嚨跟右邊腳踝,傳來陣陣抽疼。

  「還好吧?」

  雙眼尚未睜開,她先聽見一個悅耳醇厚的男聲,伴隨一方沾濕的帕子,輕擦著自己臉龐。「妳醒來正好,大夫說妳染了風寒,得趕緊喝藥。有辦法坐起身嗎?」

  誰?

  陌生聲音入耳,她整個人清醒過來。她瞪大一雙水眸注視眼前男子,馬上留意到他炯炯精燦的眼,再來是他額角上的疤。

  望著這一張端正卻帶著缺憾的俊顏,邵如玉一時有些失神──瞧他劍眉橫掃,鼻樑挺直,一張嘴厚薄適中,若少了那道疤,他長相,幾乎是無可挑剔了。

  只是他一說話,她立刻回過神來。

  「我攙妳坐起?」

  「你是誰?」她一說話,喉間就熱辣辣地疼,聲音也暗啞難辨,就像石頭刮地般粗劣難聽。

  她僅記得自己一腳踩中漁人們設的陷阱,茫然無措地泡在湖邊,直到失去意識。

  之後,她再無半點印象。

  「妳別緊張,我不是壞人。」他麻利地扶她起身,順帶幫她調好了頭枕,方便她倚靠。「小心腳踝——」

  他話聲未落,她踝上扭傷驀地一抽。

  「痛!」

  「怎麼了?」他掀開棉被一角探視。「是不是弄疼腳了?」

  直到這會兒,她才看見自己腳上腫了個包,還上了塊膏藥。

  真糟,她邊忍著疼邊想,回頭被女官們看見,肯定又會大驚小怪。

  年僅十七的邵如玉,並非一般尋常人家女兒,身上流著王族血脈的她,正是當今為數甚少的邵國人的公主。

  邵國位居海南,是一海島,島上盛產珍珠魚貝,國土雖小,但居民個個純樸善良,不喜與人爭。但就在十多年前,漢人皇帝得知有邵國此一人間仙境,要求歸順不成,竟然揮兵入侵。

  當時一批女官跟王宮護衛,便在王上與王后的請託下,冒著生命危險,將年紀不過一歲的小公主送出小島。幾經波折,終於在寬闊如海的「彭蠡澤」上尋到一小島,極似故國,二十來人終於有了落腳處。十多年過去,小公主長大了,便是眼前的邵如玉。

  「先喝藥,大夫說湯藥裡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材,有助妳腳傷痊癒。」申徒昊把放涼的藥湯送上。

  她一扮苦臉,光聞味道就覺得難喝。

  「聽話。」申徒昊軟聲相勸,舀起一口藥,送到佳人嘴邊。

  想她還真是榮幸。望著她不情不願的表情,申徒昊突然想起。自創建「申徒山莊」之後,自己這一雙手,已經多久沒親自伺候過人?

  至於邵如玉,因為從小女官們呵護慣了,加上不清楚眼前人是多響噹噹的人物,當他湯匙伸來,她也泰然自若地打開嘴巴。

  只是一嚥下,苦死了!「不要了——」她別開頭,露出難以忍受的痛苦表情。哪怕這藥對身子再好,她也不要再喝了!

  這時,清楚她為什麼拒絕的申徒昊,突然說起旁的事。

  「我還沒造訪殷縣之前,就曾耳聞這兒有個豫川堂,裡頭的棗仁糕很有名,剛才請店小二幫我買了一盒,吃了一塊,果然名不虛傳──」

  邵如玉一雙大眼滴溜溜地望著申徒昊。

  豫川堂的棗仁糕,可是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珍品。一天才做那麼幾份,她吃過一次就迷上了。只可惜她跟女官們躲藏的小島離這兒太遠,來五次總有四次失之交臂。話說回來——他跟她說這做什麼?

  申徒昊繼續說道:「可惜我沒那麼愛吃甜,結果一盒糕餅拆了,卻還剩了大半吃不完──」

  邵如玉聽得口水都快掉下來了,要不是看在和他素昧平生,她肯定自告奮勇說願意代勞!

  「妳呢?喜歡吃甜嗎?」他依舊攪著手中烏抹抹的湯藥。

  不清楚他用意,她依舊警戒地看著他。

  「要是妳願意幫我這個忙就好了——」他朝几上一瞟,一盒棗仁糕就擱在那上頭。「這樣就不用拿去麻煩店小二……」

  邵如玉被他的話撩得心癢難耐,什麼素不相識有的沒的,先暫時拋一邊去吧!

  她忍著喉疼,開門見山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把手中湯碗舉高。「只要妳喝完,盒裡邊那幾塊香軟滑郁、甜而不膩的棗仁糕就是妳的。」

  他拐這麼大一個彎,只是為了讓她喝藥?邵如玉定定地望著他,百思不解他為何煞費苦心。他跟她,不過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一個念頭自她腦中跳出──

  難不成──他知道她是邵國公主?!

  但怎麼可能?

  自己出門在外,從不留下姓名,也從沒向外人提起半點跟自己有關的事,邵如玉不認為自己有洩漏身分的可能。但若不是這樣,她便想不透,他拐這麼大一個轉哄她吃藥的原因。

  因為年輕,因為對男女情愛還懵懵懂懂,以致她從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件事,叫「一見傾心」。她只知道禮多必詐,自己還是小心為上!

  「我──」她往他手裡的湯碗一瞟。「會喝藥,至於棗仁糕你還是送別人吃吧。」說完,她接過湯碗,牙一咬,一口氣吞了下去。「唔──」藥苦得她打了個冷顫。

  她眼一張開,少了一塊棗仁糕的木盒子立刻出現在自己面前。

  那股香氣弄得她肚子一下餓了起來,她喉頭重重一嚥。不行!這人對自己太好了,有鬼!

  她頭撇開,堅持不為所動。

  她懷疑我?申徒昊望著她側臉微微一笑。

  申徒昊心想,也難怪她滿懷戒心,畢竟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誰,自己又為何出現在這兒?

  「我叫申徒昊,」他慢條斯理地蓋上棗仁糕的盒子。「豫州人,或許妳曾經聽過申徒山莊,它便是我所有。今天所以會遇上妳,全是因為巧合——」他把自己前來殷縣的原因,還有從漁人們手中救出她一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然後還特別說了兩次——自己尚未婚配。

  邵如玉這才曉得,原來他,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至於這盒棗仁糕,不拐彎抹角了,我承認,它確實是為妳而買下。」申徒昊將木盒子放到她手上。「因為大夫說藥苦,我心想既然要吃點甜去苦味,就乾脆買最好的。」

  所以說——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他的君子之腹?她臉頰有些赧紅。

  「我不知道你還出手救過我,我對我剛才的口氣……跟你說聲抱歉。」她誠摯道。

  她從小被女官們耳提面命絕不能洩漏身分的結果,就是對人難以產生信任。

  不過也不能怪她疑心病重,實在是她身上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逃出邵國當時,她父王母后交給女官們一個木盒,裡邊擱著百來顆晶瑩剔透、世間難尋的珍貴珠子。那可是難以計數的財富,可說邵國餘族所以能存留至今,全都仰賴那一盒珠。

  許是幾次變賣走漏了風聲,總而言之,「邵國餘族身上藏有金銀珠寶」的傳聞甚囂塵上。不僅江湖人士甚為心動,就連漢人皇帝,也不止一次下令搜索引國人的下落。

  如此這般,邵如玉只能更加提防小心。不過這一次破壞陷阱被逮,全是因為自己過於大意。她心裡一嘆,久不見自己回去,島上的人,肯定急得天翻地覆了!

  「我沒放在心上。」申徒昊手一揮。「但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妳為什麼屢屢跟漁人們作對?」

  「因為他們連小魚都不放過。」剛才的藥真的有效,邵如玉摸摸自己脖子,才一會兒時間,她聲音已經沒先前那麼暗啞,喉口也不那麼疼了。她繼續說:「『彭蠡澤』看似無垠,但在漁人們寧可錯殺的撈捕下,早晚會被他們撈光的。」

  她的說法,對於經商的申徒昊來說,一點都不陌生。

  他望著她問:「妳勸過他們?」

  她點頭。「我請家中傭人跟他們提過好多次,可是他們始終不聽,無法可想,我只好出手破壞陷阱。」

  但這破壞陷阱的事,其實是她自己偷偷做的,沒讓島上的人知道。因他們肯定會阻止。邵國人,因為亡國的緣故,對於拋頭露面這種事,特別排拒。

  這麼一聽,反倒是漁人們理虧。他點頭。

  「好在我當時就在湖畔,要不,可就讓妳蒙受了不白之冤。」

  「多謝大爺出手相救,」她再次致謝。「您先前給的六百兩,待我返回家中,立刻派人送上——」

  他搖一搖手。這一點錢,他還沒放在眼裡。「比這更要緊的,是妳得告訴我妳家住何方。妳腳傷沒辦法下床,我得派人捎個訊,說妳得在這兒休養個幾日。」

  哪能告訴他啊!她忙道:「謝謝您費心,不過不用了。您給的藥很有用,我已經好很多了,晚一點自己回去就行了──」

  「這怎麼可以?」他身子更往前傾。「大夫交代,妳的身子一定要好好靜養,妳總不想留下病根,讓妳腳一輩子都一跛一跛的?」

  「申徒大爺好意,小女子心領。」邵如玉嘴上說著客氣話,可瞧她表情,硬是不為所動。她個性向來是這樣,一旦打定主意,任誰也說不動她。「小女子有苦衷,不能在外頭久待——」

  申徒昊擰起眉。聽她口氣,不僅不想透露家住何方,甚至,還急著要走。這可不行!她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帶回家的妻子,哪能讓她就這麼消失無蹤!

  他忍下心頭的焦躁道:「妳貴姓芳名——至少能告訴我吧?」

  他以為只要知道她名字,自己應該可以查出她是何方人士。

  只是他想不到,這麼簡單的問題,她依舊一副「不可說」的模樣。

  「我有難言之隱——」

  荒謬。申徒昊甩袖站起。「我還是頭一回遇上,救了人家一命,卻連對方姓名也問不到!」

  邵如玉無比困窘,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說法有多失禮,可為了邵國餘下的二十多口人命著想,她也只能在心裡說著抱歉。

  「妳就這麼急著想走,連等傷好的時間也不給?」他神情莫測地俯視她臉。

  「我真的好很多了。」她依舊堅持。

  既然這樣——申徒昊突然身一轉,走到門口大喊:「店小二。」

  「馬上來——」店小二聲音由遠而近。「大爺有什麼吩咐?」

  他往房裡的邵如玉一瞟,說:「拿把大鎖來。」

  他話一出口,不只店小二,就連房裡的邵如玉,也是一臉呆愣。

  申徒昊面無表情地喝斥:「還杵在這兒幹麼,沒聽見我說話?」

  「是是——」店小二慌忙走了,沒一會兒,再次聽見他聲音。「大爺,小的一時找不到大鎖,只找到這——成不成?」

  邵如玉一見店小二手上拿著鎖鍊,驀地回過神來。

  這人——竟然想關住她!

  「不可以——」她完全忘了自己腳上有傷,驀地拋下木盒,掀被下床。

  但腫了個包的右踝,哪容她莽撞施力?只見她還沒站穩,眨個眼,人已趴跌在床腳下。

  申徒昊一步搶進,攙住她細瘦的肩膀。「連站都站不穩,妳還跟我說妳想自個兒回去?」他忍不住罵。

  「誰說我站不穩?」就算腳踝疼得她冷汗直流,但身為邵國公主的骨氣,仍舊讓她忍下了一字疼。「放開,我可以自己起來。」

  他咬牙放手,望著她顫巍巍地直起身子。這麼柔弱的身子,竟能倔氣至斯?

  申徒昊善於隱藏情緒的臉,頭一回壓抑不住。他怒不可遏地抱起邵如玉,將她往床上一擺。「妳給我乖乖躺著靜養,再敢下床,我馬上教店小二去買個套鎖,把妳拴在床上。」

  邵如玉一聽,怒紅了臉。「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不懂,不過就是救了她一命,他有必要如此咄咄相逼?

  顧不得店小二仍在外頭看著好戲,他站挺身子,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道:「我要娶妳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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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18 PM


第二章

  躲藏在「彭蠡澤」深處島上的邵國女官們,不出邵如玉所料,天一見暗,便開始找起她下落來。

  邵如玉住的島,原本無名,但邵如玉十二歲那年春,因發現每到夜裡,屋後總會開滿一簇簇芳香撲鼻、狀似星星的香花,遂幫島取了個名字,「夜花島」。

  「夜花島」主事的女官共有三位──紅英、紫蘇跟金釵。初至島時,三人不過是二十來歲、荳蔻年華的雲英閨女,可十多年過去,年紀最長的紅英,頭上已見銀絲。

  邵如玉襁褓時,三個女官一心盼的,就是她能平安順利長大;現下這個心願已成,三人又開始籌劃,是不是應該要幫自家公主,找個足以匹配的夫君啦?

  只是眼下,她們煩心的,卻是公主遲未現身一事。

  陪她們一塊兒撤守「夜花島」的護衛早把島上翻了幾遍,始終尋不到公主芳蹤,直到天黑,才有一年過半百、姓南的護衛前來主屋請罪,說近午,他曾親眼日送公主划船離開「夜花島」。

  紅英女官望著痛哭流涕的南護衛大罵:「這麼要緊的事,你竟然拖到現在才說?」

  「小的知錯──」身形高大結實的南護衛伏地哭喊:「實在是因為公主總能在約定時間內回來,小的才會答應幫公主瞞著大家──」

  紫蘇女官驚問:「你是說,公主划船出島的事,已不止一次?」

  南護衛邊掉著眼淚邊點頭。「開頭,小的會陪同公主一道出遊,後來公主漸漸大了,才在公主的要求下,讓公主單獨划船出島——」

  南護衛所以會幫忙隱瞞,純是捨不得看公主老望著湖面長吁短嘆,畢竟「夜花島」不大,每天看每天走,十幾年下來,總會有膩的時候。

  怎麼知道,一向準時回來的公主,今天卻不見蹤影?

  紅英女官身子一晃,險要昏倒。

  外頭世道多險,她們這些死裡逃生的餘族最是了解,就算公主再冰雪聰明,也不一定能看透外頭險惡的人心!

  「南護衛——」紅英女官傷心喚著。「你這麼做,要我們如何對得起託孤給我們的先王先后?」

  「有負先王先后所託,小的罪該萬死——」話還沒說完,南護衛突然抽刀往脖子上一抹。

  好在年紀最輕的金釵女官,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

  南護衛哭喊:「金釵女官您別攔我——」

  「傻瓜!」金釵女官低喝:「現下是最需要人手尋找公主的時候,你想以死謝罪,至少也得等到把公主找回來。」

  沒錯。南護衛一聽,立刻把刀子放下。

  「所有人聽令,」紅英女官望著屋中二十多人喊:「『夜花島』由我、紫蘇和金釵留守,其他人,即刻前往『彭蠡澤』對岸,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公主安然無恙地找回來!」

  在場人同聲回答:「是。」

  ※※※※

  客棧這頭,天色越黑,被迫休息的邵如玉,越是焦躁難安。

  一想到島上的人們會急成什麼樣子,她難過到都掉眼淚了。

  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踏進漁人們設下的陷阱,對於泅泳,普天之下,若邵人稱第二,絕對沒有人敢說是第一。也因為擅泳,邵國人才有辦法搜集那麼多珍稀的珠子,這也是邵如玉膽敢潛入水中破壞漁網的原因。

  不過是拉開點縫,好讓小魚小蝦有地方可逃,怎麼知道一件看似仗義的事,會惹出這麼多事端!

  尤其是那申徒昊──邵如玉往關起的門扉一望──做出娶妻宣告之後,他頭也不回便離開,其餘時間,就靠一位嬤嬤伺候她吃飯、如廁。她試圖勸誘嬤嬤幫忙她離開客棧,可惜嬤嬤不為所動。沒他法,她只能靠自己想辦法。

  不過她是懷疑,房裡是不是被他安了什麼機關,才能那麼碰巧,他再一次進來的時候,正好被他撞見自己站在窗邊,猶豫該不該冒險跳下。

  然後,就見他氣沖沖取來套鎖,一邊是她手、一邊是床柱地拴著她。

  想不透──邵如玉咳了聲,掛在她右腕上的鎖鍊隨即叮噹響。這個申徒昊怎麼會從恩高義大的救命恩人,搖身變成了囚人的壞人?

  我要娶妳為妻──他離去的宣告,再次於她耳畔響起。

  她再嘆。他如此霸道的行徑,是高估了他自己的魅力,還是看輕了她的神智?他怎麼會以為,囚了她,她就會死心跟他一輩子?

  雜亂的思緒在邵如玉心頭翻攪,讓她一時也辨不清,對於申徒昊,自己到底是畏是驚?

  客棧另一房間裡,申徒昊一邊聆聽店小二的回訊,一邊懊悔自己莽撞的行徑——虧自己在商場上打滾這麼多年,竟會如此沈不住氣!

  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自個兒身上,不管他再怎麼擔心那無名姑娘會不小心傷了身子、擔心她會不告而別,也不應該真拿了副套鎖,把她拴在房間裡——這些他全都明白,只是那當頭,看見她站在窗邊,一副想跳窗躍下的模樣,他便亂了陣腳。

  等發覺自己做了什麼,那鎖,已牢牢拴在她腕上。

  他腦中浮現她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一嘆。被自己這麼一攪和,別說要說服人家跟自己成親,眼下,就連和氣相處這個心願,也變得難如登天。

  試問,哪個神智清醒的姑娘,會喜歡上一個拿套鎖拴了自己的無理男子?

  但不這麼做他又有什麼辦法,能教她乖乖待在房裡?

  他思來想去,唯今之計,也只能將錯就錯──先留下人,日後再圖彌補了。

  「大爺?」正在說話的店小二驀地噤口,以為申徒昊那一聲嘆,是針對自己。「小的剛的稟報,您覺得哪兒不妥是嗎?」

  「沒事。」申徒昊手懶懶一揮。「你繼續往下說。」

  先前,申徒昊委託店小二,幫他在鎮上找個落腳處,他知道跟無名姑娘的爭執,已經成了客棧客人嗑牙閒聊的話題。他倒是不怕有人去報官,說自己強搶民女,畢竟那不是實話,他是真心希望無名姑娘好,才留她在身邊靜養。只是,他擔心無名姑娘會覺得面子掛不住。

  想一想,索性賃個房子,雇幾個處事謹慎的傭人,一來更方便照顧無名姑娘,二來,還可以免去閒雜人等的探聽。

  對於屋子,申徒昊開的條件只有三樣──屋房結實、地點安全、不要太小。

  有錢能使鬼推磨,在申徒昊不計銀兩的前提下,不過個把時辰,房子已經找到。

  「屋子就落在打繩巷上,大爺您是外地人可能不曉得,咱們這打繩巷,住的都是有身分家世的大戶人家,往來一向單純;只是因為沈家少爺中了進士,才舉家搬到了明州。原本留守的老僕死了,沈家人一時找不到人接替,又擔心房子空了太久容易朽圮……」

  稍後,店小二領著申徒昊,親自看過沈家大宅。白牆、青磚加黑瓦,加上前後兩個庭院,確實清雅幽靜。

  申徒昊當機立斷,給足了銀兩,租了它半年。

  再過不久,僕傭找著,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頭枕被褥一應備齊後,深夜,申徒昊突然闖進邵如玉廂房。

  聽見開門聲,她睜開眼睛,看見申徒昊朝自己走來。

  「你想做什麼?」她邊咳邊說話。

  望著她提防戒備的神態,他心頭不由得一痛。雖然知道一切是自己咎由自取,但親眼瞧見她眸裡的驚懼,仍舊讓他難受。

  他刻意露出最和煦的笑容。「我找到更適合妳休養的地方,現就帶妳過去。」

  「我不需要休養——」她趕忙說:「我只想你放我走,立刻,馬上——」

  就是知道她一心想走,才不得不用這種方法,硬留下她。

  「我辦不到。」他默默地將套鎖解開,一臉身不由己的難過。

  邵如玉真不知要拿他怎麼辦才好──明明是他無理,可瞧他表情,好似他才是受了委屈的人一樣。

  「我有不能留下的理由,我這麼晚沒回去,我家裡人會擔心的。」她捺著脾氣好言相勸。

  「那就告訴我妳喚何姓名,家住何方,我立刻派人知會一聲。」

  又繞進死胡同裡。她洩氣一嘆。「我不能說。」

  「為什麼?」他一臉不解。「還是妳懷疑,我會藉機要脅妳家裡人?」

  邵如玉心想,以他一番莫名其妙的作為,這會兒都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你不需要費心帶我去什麼更適合的地方了,我只想待在這兒——」

  「由不得妳。」說罷,他不顧她連連推拒,硬是將她抱起。

  「噯!」怎有人霸道成這樣子!邵如玉又急又氣。「快放我下來!」

  「妳儘管掙扎,」他望著她道:「反正我不會放手,店小二──」

  門外立刻傳來回話。「小的在。」

  「幫我把屋裡邊東西收拾收拾,待會兒送到沈家大宅。」

  「小的遵命——」

  ※※※※

  一刻鐘過,馬車停在沈家大宅門口,馬伕在前頭喊著:「大爺,沈家大宅到了。」

  一路上手都被緊緊揣著的邵如玉右臂一甩。「沒聽見嗎?還不把我放開!」

  申徒昊望著她怒不可遏、卻依舊秀麗如花的容顏說道:「我說過,我辦不到。」

  外邊一名作著小廝打扮的男傭拎著一盞燈籠過來,一見申徒昊,立刻彎腰一拜。「老爺,行善來跟您請安。」

  「免了。」申徒昊先下馬車,回頭要抱下邵如玉時,她照例掙扎不休。

  對身高七尺的申徒昊而言,她的反抗,不過是螳臂擋車。

  沿著小徑,他抱著邵如玉直接來到花園後邊的主廂房。

  一進屋裡,她呆了一呆。房裡擺設,活像她親口交代自己所偏愛的佈置般──一房間的黃花梨桌椅、床架,几案上,還備著筆墨紙硯;盆架上擱著清水跟洗臉巾,其中最顯眼的,就數房中這座繡著紅梅的屏風了。

  可分明,她從沒跟他提過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啊!

  申徒昊將邵如玉放下時,外頭夜風正好吹動檐楣下的銅鈴,叮叮錚錚,很是悅耳。

  「渴嗎?」申徒昊放軟了聲音問。

  見她沒拒絕,他解意地倒了杯茶過來。

  她的心思好似全被他猜透了般。她蹙著眉心接過,白底青花的瓷杯古雅至極,她人又漂亮,遠看簡直像幅畫。

  「房裡擺設,還能入眼吧?」申徒昊望著她啜茶的側臉低問:「哪兒不滿意,妳儘管說,我馬上找人補齊。」

  邵如玉抬頭,正好望見他一臉寵溺地看著自己,她心頭那股奇異的感覺,又冒了出來。他和她既非親又非故,他何苦花這麼大把時間力氣,就只為留她在身邊?難不成他早先說的——他想娶她是真心的?

  那又如何?她一正心緒,告訴自己,絕不能因為這點事情就被感動。

  現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想辦法逃出去!

  「老爺。」門外一清脆女聲響起。「奴婢來送雞湯。」

  「進來。」申徒昊道。

  一穿著青衫、年約十七的婢女捧著托盤進來。「奴婢銀花見過夫人。」

  邵如玉被那聲「夫人」嚇了好大一跳。「妳誤會了,我不是——」

  「妳很機靈。」申徒昊打斷邵如玉的辯駁。看他表情,似乎相當喜歡銀花這麼喊。「吩咐下去,以後屋裡人都這麼稱呼。」

  「是。」銀花身一福。

  開什麼玩笑!邵如玉立刻喊:「妳真的誤會了,我跟這位申徒大爺素昧平生,絕對不是妳喊的夫人——」

  銀花望向申徒昊,一臉無所適從。

  申徒昊揮揮手,要銀花先退下。

  銀花身一福。「老爺、夫人,奴婢先告退——」

  竟還是這麼喚她!邵如玉一把無名火起。「妳別走、妳回來──」

  可銀花哪敢逗留,三兩步立即把房門關上。

  「你怎麼可以信口胡謅?」邵如玉怒瞪徒昊。她一個黃花閨女,連嫁人都還沒,就搖身成了他的夫人——真是豈有此理!

  「打開始我就說過了,我要娶妳為妻,讓底下人清楚知道這點,他們伺候起來也會更加謹慎。」申徒昊將湯匙湊到她嘴前。「來,趁熱喝,補身子。」

  她氣憤地把頭別開。

  「出去!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不想看見你。」這個人,根本沒道理可言!

  望著她倔氣的側臉,申徒昊放下瓷匙一嘆。「妳何苦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邵如玉轉過臉來。「那你呢?你又何苦跟我過不去?我說過,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你讓我安安靜靜離開,也省得看我臉色不是?」

  申徒昊再次重申。「只要妳肯告訴我妳家住何方,我現在立刻備馬,護送妳回家。」

  「我發過誓,絕不會跟人透露我住在哪裡。」

  「跟誰發的誓?又為什麼不能說?」他盯著她問。「妳說法太奇怪,我不得不懷疑,妳是為了甩開我,才會想出這藉口。」

  疑心病也忒重了!邵如玉閉起眼,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沒必要撒這種謊。」

  「那就告訴我妳住什麼地方,叫何姓名。」

  她皺起眉。「知道這些你到底想做什麼?」

  「求親。」他放下湯碗,無比慎重地望著她道:「打從看見妳第一眼,我就決定要娶妳進家門。」

  說來說去,他還是同樣那句話!邵如玉一張粉臉忽紅忽白。

  「你只是在尋我開心,」她沒辦法相信他。一個人,真有辦法單憑一眼,就決定一生?「你又不認識我,單憑一眼能確定什麼?」

  「確定妳是我想要的女人,確定我想娶妳。」他目光依舊定在她臉上。「我是個商人,許多事做與不做、成與不成,只消一眼就能判定——我相信我的眼睛。」

  「荒謬,」她邊咳邊笑。「天底下哪有這種單憑一眼就決定的親事……」

  「按妳說法,」他打斷她。「那些單憑媒約之言就拜堂完婚的夫妻,豈不更加荒謬?他們在成親前,甚至連對方長什麼模樣也不清楚……」

  「至少他們雙親會事先探聽一切,」她一針見血。「而你,又知道我什麼?」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妳長得漂亮,談吐不俗,雖說行事稍嫌莽撞,心地卻很善良,可見家教極好,是個知書達禮的人。」

  邵如玉挪開視線,忽覺得耳根紅熱。他說的每字每句都是事實,可不知怎麼搞的,從他嘴裡說出,就是讓人覺得害臊。

  「總而言之,」她定下心神。「我沒辦法相信你。」

  「我知道我剛才的確不該拿套鎖拴住妳,那是我不對。」他坦承。「換作是我,被人家這樣一拴,我也會懷疑起對方……」

  她立刻說:「我不怪你,只要你肯馬上放我離開──」

  「但妳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點出明顯可見的事實。「那我怎麼辦?」

  她低咳著。什麼怎麼辦?還不是一樣照常過日子?

  「我在外頭闖蕩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一個姑娘,只靠一眼,就停存在我心裡。妳是第一個,我想也不會再有下一個。所以那當頭,看見妳不惜傷害自己也要離開客棧的舉動,才會讓我亂了分寸。」

  邵如玉心頭一跳——他這是在告訴她,她對他有多重要?

  不行!好聽話人人會說,單憑他對自己做的,就足以證明他不值得信賴。她提醒自己。

  哪有人為了留人,就拿套鎖把人給鎖上的,她又不是犯人!

  望著她依舊抿緊的紅唇,他苦澀一嘆,她還是沒辦法諒解他……

  「要不,妳來教教我,那當頭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夠留下妳的人,保妳不逃出去?」他神情哀傷地看著她。

  她連連眨動眼睛,他突然這麼問她,她也──

  「答不上來,是吧?」他幽幽一笑。「『每臨大事有靜氣』——這幾字是我行商多年以來奉行的主桌,一直以來我都沒違背過,獨獨就妳,我辦不到。」

  說這段話時,他雙眼始終定在她臉上,好像要將她臉看出個洞似的。

  他眼底蘊藏了太多她難以理解的感情,邵如玉忍不住把臉別開,越看他心越亂。

  她應該討厭他的,畢竟他那麼蠻橫地留下她。可是為什麼,每每看著他的眼睛,她就覺得心神不寧?

  申徒昊嘆氣,知道這會兒不管再說什麼,她都聽不進耳裡。

  「天色晚了,我找銀花進來伺候妳休息,記得把雞湯喝了,妳再怎麼惱我,也別跟自己身子過不去。」話說完,他隨即離開。

  邵如玉過一會兒,才發覺他沒打算再拴著自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大喜的她忙拖著傷腳下床。

  只是走沒兩步,門又打開了。

  進門的銀花一見她下地,忙過來擋住她手臂。「夫人怎麼下床了?您有什麼事吩咐奴婢來做就好。」

  「我自己可以——」邵如玉掙扎,可她力氣,哪敵得過從小幹粗活的銀花。

  一眨眼,她又被銀花簇回床鋪。

  氣結。邵如玉洩氣極了。

  「夫人,」銀花察言觀色。「是奴婢做錯了什麼,惹您不開心了?」

  「我說過了,」邵如玉再次重申。「我跟你們家老爺半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是他夫人;還有,如果妳真想幫我做點什麼,就別攔著我,我要出去。」

  「您要奴婢做什麼都行,就這一件奴婢沒辦法。」銀花搖頭。「老爺再三叮囑,無論如何,不能讓您離開宅子。」

  原來這就是他把自己帶來的原因!想自己剛還覺得有可乘之機,邵如玉不禁暗罵自己太天真。沒了套鎖,卻換來一大堆人守著,結果還不是一樣!

  「夫人——」銀花再喚。「雞湯快涼了。」

  「我不喝!」她真動了脾氣。打遇見申徒昊,沒一件事能順她心意。就連再簡單不過的事──回家,現也變得難如登天!「還有,妳若執意不改口,就不要再進來見我。」

  銀花一呆。

  「沒聽見我說的?」她往門外一指。「還不端著雞湯出去!」

  「但是──」銀花往外瞄了一眼,一咬牙,突然往地上一跪。「求夫人──不,是小姐,您要奴婢怎麼叫您都行,只要您願意把雞湯喝了。您不曉得,奴婢家中還有生病的老母,巴望奴婢做好這份活兒,賺錢回家買藥治病。」

  邵如玉蹙眉。「我喝不喝雞湯跟妳幹活什麼關係?」

  「您不喝雞湯,就表示奴婢辦事不力啊。」銀花一臉愁。「老爺當初雇請奴婢就說了,辦事不力的下人,他決計不會留用。一出差錯,只有一句話──收拾包袱回家。」

  好個申徒昊!邵如玉咬牙切齒,她終於明白他何以放心地離開了,他料準她不會忍心為難銀花。有了這麼一個身世乖舛的苦命奴婢守著,她哪還走得成!

  她怎麼這麼倒楣,惹來申徒昊這麼一個魔星!邵如玉氣惱地瞪著桌上的瓷碗,怒聲道:「端過來。」

  「多謝小姐、多謝小姐──」銀花連連磕頭,再起身把瓷碗捧來。

  雞湯餘溫猶存,她啜了一口確定不燙嘴,立刻仰頭喝掉,省得礙眼。

  她把喝淨的瓷碗塞回銀花手上。「現在可以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了吧?」

  「是,奴婢不敢打擾小姐歇息。」說完,銀花飛快端著托盤離開。

  可惡、太可惡!

  想著申徒昊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就是要逼自己留在這座宅邸──躺在床上的邵如玉用力搥床洩憤。

  真是一個可惡、可厭,又可惱的男人!他真以為讓銀花看著她,她就逃不出這扇門?

  一定還有別的法子──

  昏沈睡去之前,她猶不死心地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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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19 PM


第三章

  翌日清晨,彷彿算好了似,銀花才剛幫邵如玉梳好頭、換好衣裳,門外即傳來敲門聲。

  「小姐?」銀花低聲詢問,待邵如玉點頭之後,她才敢把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是穿著玄色寧綢暗花長衫、銀鼠色外袍的申徒昊。他手一揮,三名僕傭進門,一齊把托盤放下。

  「東西擺好就出去。」申徒昊道。

  三名僕傭加上一個銀花,魚貫似地離開房間。

  「早。」申徒昊望著邵如玉笑。「昨晚睡得可好,喉嚨還疼嗎?」

  大概是大夫開的藥有效,經過一晚上,她咳嗽緩多了,現喉頭只剩一點微癢──但是腳,仍舊是疼。

  坐在床邊的她橫了他一眼,搖頭。「現在的我,就像隻籠中鳥,換作是你,有辦法睡好?」

  「既來之且安之,做什麼要睡不好?」他一派坦然地伸出手。「先用早膳?」

  望著他毫無芥蒂地笑,邵如玉一瞬間覺得洩氣,不知這人是臉皮忒厚還是怎麼著,對她的拒絕,他竟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不要你攙,」她賭氣地推開他手。「銀花,進來幫我。」

  「她早走遠了。」他高高站在她身前。「妳只有兩條路,一是讓我攙妳到桌邊,二是我拿過來餵妳,我倒是不反對妳選二。」他不忘補上一句。

  可惡的傢伙!她氣惱一瞪。

  明知道她不可能遂他心意,他還故意說這種話氣她!

  攙她站起時,他神色有些複雜。

  能和她你來我往地鬥嘴,感覺雖然有趣,卻和他屬意的相處方式,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他做這些舉動——賃屋、找人伺候、清早送膳等等,全是為了多點時間跟她相處,讓她早一點知道,他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她大可信任他。可不知怎麼著,他說出去的每句話、想出的每個法子,一轉到她面前,卻老失了原意。

  天地良心,他心裡可沒半點跟她作對的意思。

  說得更白點,他只想疼她寵她,彌補昨日犯的過錯,盡可能讓她早一點相信他、接受他。

  只是眼下看來,他這麼一點小小心願,卻好似盜賊入宮盜寶,難如登天。

  圓桌上擺著的,全是江南人飯桌上常見的家常:醃菜梗炒南瓜、嫩豆腐嫩黃豆芽,一碟青筍炒肉絲,湯品是魚羹。

  這幾道菜,算是個試探。申徒昊瞅著邵如玉吃相,便知她是道地的江南人──每地方有每地方的家常,像他是土生土長的豫州人,看著這些清淡爽口的江南小菜,新奇是新奇,可吃起來,總覺得少了點滋味。

  可她,卻是一臉熟悉的模樣。

  既然知道她家在江南一帶,那麼搜尋起來,該也會更容易些。申徒昊心想。

  打從昨兒撿著她,他已派人明察暗訪,看鄰近哪家大戶,傳出自家小姐失蹤的消息。

  申徒昊肯定她一定是什麼名門之後,雖說她衣著簡素,黑髮上也只有一支玉簪,但細瞧過便會發現,她先前穿的衣裳,可是道地上好的寧綢;頭上玉簪,還是稀罕的和闃玉雕成;加上習慣被人伺候,種種跡象,都在暗示她非富即貴。

  見她慢條斯理地把飯吃完,他作勢想幫她再添。

  「不用,」她壓住飯碗。「我飽了。」

  「菜還合妳胃口?」他挾了一口黃豆芽進嘴。

  「很好吃。」她不吝讚美。

  幾道菜吃起來熱騰適口,不像從外邊飯館叫來。她猜,宅子裡應該有個專司掌村的廚子,想想他還真神通廣大,才過一晚上,他就安排好了屋子、傭人跟廚子;好似在他眼中,沒什麼他辦不到的事似。

  拿了帕子抹抹嘴,她正色問:「我想知道,你打算留我多久?直到我腳傷痊癒?」如果是,她想,自己會願意多忍個幾天。

  沒想到他的答案卻是「我從沒想過要讓妳離開。」

  邵如玉抿白了嘴。「你眼裡到底有沒有王法?你知道你這麼做,我可以上官府告你強行擄人──」

  「我還挺希望妳能到官老爺面前告我。」他直言。「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帶吹灰之力,得知妳家住何方,叫何姓名。」

  她一呆。他不說,她倒真沒想到。告上了官府,麻煩的反倒是她自己啊!

  望著她驀地蹙緊的秀眉,他突然沒了胃口。「我不懂,我費了這麼多心思、口舌,只冀盼問出妳身家姓名,為什麼這麼難?」

  「因為我有說不得的理由。」她再次重申。「而且,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白費心機。不管你對我再好,在我眼中,你永遠是一個蠻橫無理,只為了自己私慾,毫不管他人想法喜好的人!」

  多說無益。申徒昊閉眼深吸口氣之後,接著把話題轉開。「我安排布莊老闆送布過來,算算時辰,也該到了。」

  邵如玉仰望他臉,半晌才知道他幹麼伸出手來。

  他又想抱她出門!

  「我不要挑什麼布。」她可不想再欠他情。「有我現在身上穿的,跟昨天那一套就夠了。」

  她棄如敝屣的表情,就像把刀刺進他的心。

  他沉著臉說:「不想費心神挑選也行,我這就去把布莊老闆帶來的布全部買下。」

  「等等——」她用力抓住他衣袖。他是不是瘋啦!「你這個人,腦子裡沒有『被人拒絕』這幾個字是不?」

  「只要是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簡單一句話了結他的行事作風。該做即做,義無反顧。

  邵如玉氣結。「跟你說話,真的會被你氣死,噯——你做什麼!」她還來不及拒絕,他已彎身將她抱起。

  「不想摔斷脖子,就攬著我別亂動。」

  她不斷扭動,絲毫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我還寧可摔斷脖子,放我下來!」

  她就這麼不屑他的碰觸以及他給的一切?

  驟起的惱怒眨眼磨掉了申徒昊的理智,只見他右手捧住她後腦,冷不防堵住她唇。

  唇瓣相貼的瞬間,殘存的理智曾在他腦中喊了一聲「別」,只是她微涼的唇瓣太甜,他一觸上,立即忘了所有的該與不該。

  打從見她第一眼,申徒昊便渴望一親芳澤,只是連他自己也沒意料到,兩人頭次接觸,會是這種霸王硬上弓的方式。

  這一吻,可把邵如玉嚇住了。她凍住似地僵在他胸前,好一會兒才想起不該定著不動。

  「放開我!你這個無禮的男人——」她用力搥打他肩,不顧安危地扭著身子。

  這張小嘴吻起來這麼甜,可從裡邊吐出的話,卻老像刀般傷人。

  食髓知味的申徒昊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堵住她嘴,讓她可愛的小嘴,再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一箭步抱她上床。

  臀兒一觸到床褥,邵如玉立朝床內滾去。可他動作更快,兩手一抓,他身子已然覆下。

  「放開——唔——」

  她唇瓣再次被吻住,而且這一回,他火燙的舌尖還一鼓作氣鑽進她嘴裡。如玉被他撩逗得喘不過氣來,眼耳鼻舌滿滿是他的人、他的氣味。

  「到底要我怎麼做,妳才肯相信我的真心?」

  耳畔,傳來他焦灼如炙的呢喃,加上他不顧一切、貪婪地啃吻,一瞬間,邵如玉還以為自己會被他給燒融了。

  殘存的理智即時大喊「不可以」,怎麼可以因一個陌生男人的吻,而心起動搖?

  難道妳忘了他種種霸道無理的舉動?

  「不要!」她驚喊一聲,擠出殘存的氣力甩了他一巴掌。趁他驚訝抽身,她兩腳蹭縮在床鋪最內邊角落。「你不要過來——你再靠近,我立刻咬舌自盡!」

  申徒昊捂著麻辣的臉頰,倏地驚覺自己做了什麼!

  他又——搞砸了!

  可惡!他氣憤地往床柱上一搥,力氣之大,整座床還搖晃了下。

  邵如玉脹紅著臉驚恐地望著他,深怕他又朝自己撲來。

  「對不起。」他重重抓抓著頭髮,滿臉愧色。「我不應該對妳那麼粗魯,嚇著妳了——」

  她驚恐地望著他臉,突然發現,他手背上有血。

  她眼移向床柱,幾抹觸目驚心的紅,就這麼留在上頭。

  沒錯,是他剛才那一槌,搥破了他指節。

  順著她目光,申徒昊這才發現自己受了傷,心頭的懊悔太盛,他連一點痛的感覺也沒有。

  若時間能倒轉,他發誓就算得殺了自己,也不會再縱容自己唐突佳人。

  只是──她會相信嗎?

  在她心裡,他已經夠蠻橫無理,現再加上這一樁——他拳頭一緊,他哪裡還有翻身的餘地!

  「你……還是快找人包紮吧。」見他指節上的紅血就快滴落,邵如玉忍著心頭的懼怕提醒。

  「死不了。」他隨意抹去血跡。「倒是妳,」他眸子在她臉上梭巡。「我剛才沒傷著妳吧?」

  他這麼一提,她好不容易拋到腦後的事,又一下竄了出來。

  其中最教她尷尬的,是剛才曾有一度,她發覺自己有那麼一點點一些些的……動搖。

  好似,她其實沒嘴上說的那般討厭他。只是這件事,她打死也不會讓他知道!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只好自己伸手。

  邵如玉立刻往後縮。「不!你別過來!你想幹麼──」

  他只是輕輕捏住她腳踝,確認自己方才的舉動,沒又弄傷了她腳,才鬆手退開。

  幸好沒傷著她——他鬆了口氣,否則自己就罪該萬死了!

  「妳不用怕,我剛對自己發過誓,不會再冒犯妳了。」

  她仍舊一臉狐疑。對她來說,三歲孩童的話,可能還比他的話更可信。

  「我——」他張口欲辯,想說自己只是一時情不自禁,絕非故意,可看她表情,他知道就算自己把心挖出來證明,她也不會接納。

  莽撞、莽撞——說到底,全是自己咎由自取!

  「再說一次,我不是故意的。這世上我最不想看見的事,就是妳怕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後,他黯然地步出她廂房。

  只是邵如玉戒備的神色,絲毫沒因他苦惱的表情有所動搖。

  ※※※※

  就在申徒昊離開後不久,一小廝接著過來,說布莊老闆已經在大廳等待。

  「小姐,您小心點走。」銀花攙著邵如玉,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

  兩人一出月洞門,便看到一池碧水,在徐風吹拂下興起陣陣漣漪。池邊栽著一棵茂盛的香樟,底下一張石桌,四具石凳,小徑旁還開著幾叢盛放的紅花。

  銀花見邵如王停下腳步,才轉頭問:「小姐?」

  「可惜了。」邵如玉若有所思地望著池水。

  銀花眨眨眼。「什麼?」

  「我說那池水。」邵如王繼續拖著腳前進。「雖然青碧漂亮,可惜池中無蓮,就像菜裡少了鹽。

  銀花轉頭張望。她一個目不識丁的小婢女,平常愁煩吃飽都來不及了,哪裡體會得到池中有蓮跟無蓮的差別。只是她記性好,邵如玉一提,她便默默把這事擱在心底。

  稍晚,邵如玉在大廳挑完布,再由銀花攙著她回房休息。銀花按申徒昊指示,一出房門,立即又奔回大廳。

  申徒昊早等在大廳裡。

  「她還好吧?」申徒昊見銀花來立刻問。

  「老爺放心,夫人很好。」銀花細心,雖在邵如玉面前絕口不提「夫人」二字,但在申徒昊面前,叫得可親熱了。

  府裡邊傭人個個知道,自家老爺,可是極極極度喜愛這個未過門的「夫人」,簡直是捧在手裡怕融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只是不曉得什麼原因,未過門的「夫人」,一直鬧著要走。

  銀花不懂,邵如玉到底在不高興什麼──瞧瞧眼前這片布海,有摻著金絲銀絲、有團花有浮印的,全是申徒昊為討好她所佈置;每一匹布都是最上等的材料,價值不菲。

  銀花心裡一嘆,若世上有個男人肯對她這麼用心,別說是這輩子,要她十輩子只跟他一人,她也會毫不猶豫答應。

  結果呢,她的「小姐夫人」,只應付地挑了兩匹最便宜的白紗綢,不管布莊老闆說好說歹,就是不肯再多留下一匹。

  這事還沒發生,申徒昊已料到了。

  所以他才吩咐銀花再回來。

  「這些布,」他朝堆滿布緞的桌椅上瞟。「夫人還有沒有看了哪匹,眼睛眉毛稍微動了一動?」

  「有。」銀花在一旁瞧得可細了──當然,這也是申徒昊事前提醒留意所致。「這匹、這匹、這匹……還有這匹。」銀花指的四匹,全是白底團花的寧綢,差別只在布上的花樣。

  「就這樣?」申徒昊仍覺太少。

  銀花點頭。「像其他有花色的,夫人連看都沒看。是這幾匹布夫人特別伸手摸了摸,奴婢才猜夫人應該是喜歡。」

  送禮就是要送對方喜歡、拒絕不了的——在商場打滾多年的申徒昊深知個中三味,尤其是對他印象早就不好的邵如玉。

  跟布莊老闆確定好何時過來量身交貨後,申徒昊才又望著銀花問:「夫人還說過其他什麼沒有?」

  「沒──」剛說了一個字,銀花突然想起邵如玉在庭院裡說的話,急忙改口。「有,有一件!」

  申徒昊雙眼一亮。「快說。」

  「蓮花。」銀花指著庭院,把邵如玉說過的話重述了遍。

  銀花說完,申徒昊安靜了好一會兒。銀花偷瞧了他一眼,也辨不清他心底在想些什麼。

  突然──「我想到一個辦法,」他說:「需要一點時間,今天晚上,倘若夫人要求到庭院走走,妳走別條路,帶她到我院子去。」

  「是。」對於申徒的吩咐,銀花雖不懂其意,但也沒那膽子細究其原因。

  「下去吧。」銀花一走,申徒昊自己也立刻出門。

  當天,申徒昊就像消失了似,沒再踏進邵如玉房間一步。

  ※※※※

  「小姐,」隔天一大早,銀花喜孜孜地捧著布莊老闆命人趕製的新衣,進到邵如玉房間。「您瞧,這衣裳做得多漂亮啊!」

  正歪在床邊讀書的邵如玉抬眼,秀雅的雙眉倏地皺緊。「我不記得挑過這匹布?」

  「是老爺挑的。」銀花不敢提自己偷偷報訊的事,免得邵如玉生氣。「不覺得它挺適合您?」

  是挺適合。邵如玉默默挲著衣料。事情有時就那麼碰巧,這衣料,她在「夜花島」上也有一件。所以才會睹物思人,特別在幾款布料上多摸了幾下。只是她不認為申徒昊長了通天眼,能知道這些事。

  「是妳告訴他的吧?」邵如玉瞟了銀花一眼。

  「小姐──」銀花臉色倏白。

  「算了。」她很清楚,銀花是申徒昊雇請來看守自己的人,她實在沒資格要求銀花不聽申徒昊的話。

  只是這麼一攪,她讀書的興致也沒了。

  「過來攙我吧。」她攏攏衣角起身。昨晚趁銀花不在身邊,她曾下床走了幾步,深刻體會到自己沒法拖著傷腿離開這屋宅,更別提還得掩人耳目地划船回「夜花島」。

  都是自己不好,她再次自責。想起「夜花島」上族人們焦急的心情,還有申徒昊對自己的想望,昨兒她輾轉愁煩了一整夜,直到天色漸亮,才終於累極睡去。

  她想,既然這座宅子是申徒昊用來圈禁她的牢籠,那麼她也只能靠自己想辦法飛出去。

  而想飛出去——她一望自己傷腿——首先得把傷養好。

  然後,也該想辦法放低申徒昊的警戒,多添幾分逃出去的機會。

  「小姐想去哪兒?」銀花問。

  「前面不是有個庭院,裡邊有個池子,我想到那樹下坐坐。」順帶,邵如玉想,好好觀察一下環境,看有沒有方便逃脫的圍牆或小門。

  銀花記起申徒昊的交代,趕忙說:「其實這宅子不止一座花園,要不要奴婢擔您到另一個走走——」

  邵如玉望著銀花。「妳幹麼不讓我過去?」

  「沒啊,小姐。」銀花裝得一臉無辜。「是奴婢想起您昨天說的話,那兒少了蓮什麼的,既然您覺得那兒不夠漂亮,就換個地方去嘛。」

  總覺得她這番話說得有些刻意——邵如玉睨了銀花一眼,把手伸給她。

  結果兩人才出房門,申徒昊便差人來請了。

  「到池子?」

  邵如玉看著銀花,到底葫蘆裡賣什麼膏藥──

  銀花搖頭,表示她也不清楚。

  主僕倆相傍著來到庭院,遠遠望見池水裡長滿了什麼,邵如玉真的是驚呆了。

  怎麼可能!才隔一天,原本空盪盪的池水裡,竟然開滿了或大或小、或紅或紫的蓮!

  「太驚人了,小姐……」就連銀花也看傻了眼。「難怪您昨兒會說什麼菜裡小了鹽,奴婢總算見識到了。」

  趁著白日的徐風,瓣瓣嬌嫩的蓮吐露著淡香,一田田蓮葉鋪在水面,還看見一、兩隻蛙立在上頭鼓脹著喉囊——邵如玉回頭望著領她們過來的傭人,微顫著聲音問:「昨天明明不是這樣……」

  「這是老爺花了一天蒐集來的。」年約四十的傭人笑道。「昨兒個傍晚,老爺突然要咱們拉著車跟著他走,就這樣一車接著一車,把方圓百里園子裡有養蓮的人家,全部走了一遍。」

  「人家給的?」銀花傻不愣登地問。

  「怎麼可能。」傭人手一搧。。「這時節蓮開得最豔,哪戶人家會捨得把養了整年的蓮拱手讓人?是老爺一家一家拜訪,費勁口舌買回來的。而且,還陪咱們泡在水裡一晚上,就為了把這池子弄得漂漂亮亮,遍地蓮花。」

  「他何必──」三字方從邵如玉口中溜出,一個念頭便從她腦中閃過。肯定是昨兒她說了那句的關係!「銀花,又是妳搞的鬼?」

  銀花一臉怯怯。「奴婢也只是隨口提了一句,哪裡曉得老爺會當真──」

  「妳!」邵如玉沒好氣。她所以拒絕申徒昊百般討好,就是不想跟他有太多的牽扯,沒想到銀花竟跑進來攪局,弄得她開心也不是,不開心也不是。

  這池蓮,她要臉皮厚點,大可死不認帳,推說跟自己沒關係,可她明明白白知道,申徒昊所以挖空心思,全是為了討自己歡心。

  依理,她該找他說上一聲謝謝,可經過他昨天一吻,她發覺自己有那麼一點畏懼再見到他。

  「小姐,」倆人走後,銀花才敢放膽說話。「奴婢知道自己沒資格說話,可是小姐,奴婢看得出來,老爺對您是真的好用心。」

  用心,也該用對地方。邵如玉眺看著蓮花心想,像他這樣不由分說把她囚在這裡,再用心,也只會讓她覺得煩躁、討厭。

  「我倦了。」她轉開頭。再待在這兒,只會覺得腦門發脹,事情都想不清楚了。「我想回房了。」

  銀花本想建議多待一會兒,可一見邵如玉表情,立即閉上嘴巴。

  本以為這一池蓮,多少能博她一燦,沒想到還是不行。

  躲在暗處觀望的申徒昊,忍不住幽幽一嘆。

  聽見聲響,經過的傭人出聲。「誰站在那兒?」

  「我。」他自暗處現身,怎知這麼一動,竟覺得昏天暗地,他趕忙扶住牆柱。

  「老爺!」一見他慘白的臉色,傭人趕緊過來攙扶。「您沒事吧?」

  「沒事——」他揉了揉額角,有點疼,大概是一晚上沒睡,跟底下人忙著佈置蓮花的關係。

  傭人察言觀色。「您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要不要小的請大夫過來?」

  「不用,我回房躺一會兒就好。」申徒昊自恃身體硬朗,沒把這點小暈放在心上。「去提醒福氣,晚些有人來找,記得過來喊我。」

  福氣,是專門伺候申徒昊起居的小廝。傭人答了聲是,默默目送申徒昊離開。

  沒想到他這一睡,竟睡得沒辦法起身。

  正午時分,一信差從豫州送來快信,伺候他的小廝──福氣,在門外敲了又敲,始終得不到回應。

  福氣沒轍,只好大著膽子進門,瞧見睡在床上的申徒昊面色潮紅、呼息促急,一摸他額頭,哇!燙得嚇人!

  福氣趕忙衝出去喊人請大夫。

  「不礙事。」大夫看過之後說:「你們家老爺只是受了點風寒,加上勞累,才會積勞成疾。我開幾帖藥,讓他按時喝,多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床上的病人昏睡不醒,可急著要回訊的信差卻沒辦法等──福氣跟當家的徐總管商議了半天,最後找上了邵如玉。

  畢竟她是老爺欽點的「夫人」,如今老爺生病,底下人自然只能找她拿主意。

  臥房裡,邵如玉一臉驚訝地望著銀花。「妳說什麼,申徒大爺生病了?」

  「是啊。」銀花點頭。「大概是昨晚弄那一池蓮花染了風寒,徐總管說老爺頭燒得不得了,不過好在已經請大夫來過,大夫說不要緊,多休息就好了。」

  想到他是因為自己才生了病,邵如玉再也狠不下心腸。「所以呢,徐總管要我去做什麼?」

  「有一封信。」銀花按徐總管交代細述了遍。「老爺再三叮囑,他的信一律不准拆,可送訊的信差卻等不了,說什麼豫州總號正急著要回音……」

  「這個忙我幫不了,」邵如玉才不敢答應這種事。她清楚得很,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夫人」。「妳去跟徐總管說,要他另請高明。」

  「不行啊,小姐──」銀花一臉為難。「徐總管要奴婢無論如何說服您幫忙,說這宅子裡,只有您跟老爺最熟。您也知道,小的們全是老爺急就章雇進來幫忙的,根本沒人熟悉老爺脾氣還有作風——」

  他們不熟,難道她就熟了?邵如玉揉一揉額角。「還是叫信差多等一會兒?」

  「要能等,徐總管也不會叫奴婢來說服您。」銀花嘆氣。「就怕信裡寫著什麼天大的急事,禁不起耽擱……可這會兒,老爺還昏睡不醒呢!」

  這事邵如玉也想到了。她擰緊眉想了一會兒,牙一咬。「好吧,妳扶我到書房,我跟信差聊一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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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0 PM


第四章

  候在書房裡的信差姓何,單名燈,打從申徒昊創建了「申記」,他就一直在裡邊幫忙跑腿送信,算算也有兩、三年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宅子裡竟藏著一位「夫人」。

  而且,還是申徒昊當著下人面親口承認的。

  何燈見到邵如玉,頭個想到的,卻是待在豫州總號幫忙的爰夫人。爰夫人本姓秦,爰是她的閨名。爰夫人先夫,正是當年資助過申徒昊的義兄——趙學動。年紀小申徒昊一歲的秦爰自趙學勤死後,便一直留在申徒山莊幫忙。幾年下來,大夥兒都把爰夫人當成了莊主夫人。

  雖然何燈跟爰夫人處得較久,感情較深,可看著麗如春花、形似白梅的邵如玉,何燈心還是飛快地倒向了邵如玉。

  雖然爰夫人也算是豫州美人,可與人間絕色一比,紮紮實實就有了凡人與仙女的差別。

  「何燈見過夫人。」二十來歲的何燈打了個揖。

  我不是——這三字差點從邵如玉口中溜出,好在她即時想起自己為何坐在這兒,才打住了話。

  她心底暗嘆。罷了,要撇清關係,也得等申徒昊身子痊癒、能講話下床的時候。眼下,她就勉為其難扮一天「申徒夫人」吧!

  「請坐。」畢竟是打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對於接見下人,邵如玉很自然地流露當家主子的派頭。「聽說豫州總號有急信,趕著要回訊?」

  「是。」何燈一按胸口,他一直把信牢牢收在衣袋裡。「事情相當緊急,總號的吳掌櫃特別交代小的快馬加鞭,路上不得耽誤。」

  「可你也曉得,老爺病了,實在沒辦法馬上讀信。」邵如玉望著何燈問:「真的不能再多等一晚上?或許明一早老爺身子就舒服了。」

  何燈撓一撓頭。「怕等不了——唉呀,小的就不瞞夫人了,據吳掌櫃說法,這信十萬火急,慢一天,可能就天差地別了。」

  這麼嚴重!邵如玉皺眉。所以說,自己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了?

  「夫人可有良策?」真的是火燒眉毛,何燈才會倚靠起初次相見的邵如玉。

  畢竟是「夫人」嘛!

  邵如玉抿著下唇,思索了一會兒,才伸出手來。「信給我吧。」

  何燈吸口氣,猶豫許久,把信遞了出去。

  他交出這信,多少是拿自己的信譽相賭,怕就怕明兒個申徒昊醒來,會怪罪身為信差的他沒盡到職責,把信交給了外人。

  可再一想,「夫人」怎麼會是外人?

  邵如玉蹙著眉心讀著。

  信柬極厚,足足五大張,而且還是從不同地方——總號和京號寫來。她一張一張細讀,才知曉申徒昊說自己家大業大一事確實不假。

  申徒昊的「申記」,做的是南貨北運、北貨南運的買賣,信上看得出來,京裡的「京號」開張不久,負責的掌櫃劉川想在短期內打響名號,而這會兒剛好有個機會──三名貴戚分別找上京號,洋洋灑灑開了幾張買貨單子,共計百多萬兩,希望能在七天內得到答覆。京號掌櫃認為這是個揚名京上的大好機會,力勸東家接受。

  至於總號的吳掌櫃就謹慎了點,吳掌櫃認為應該先派人詳加調查這三名貴戚身家,看是貨真價實,抑或只是顆繡花枕頭,再來決定要不要答應這百多萬兩的買賣。

  「小心駛得萬年船」,總號吳掌櫃在信末這麼提醒。

  見邵如玉把信放下,何燈一臉冀盼地看著她。「夫人如何定奪?」

  邵如玉不答反問:「你先告訴我『申記』跟官場的關係,老爺平常跟官府中人往來嗎?」

  「那種逢迎拍馬的事,老爺向來不愛做。」何燈回答。「號子裡當差的下人都很清楚,對於官府,老爺向來秉持『若即若離』,不趨炎附勢,但也不會加以得罪。」

  何燈說的時候,邵如玉一邊反覆讀著信柬。照京號來信,這百多萬兩的訂單,應該都跟官府無關。

  但就是無關才麻煩。

  如果是官辦生意,至少還有奏摺章程可以用來當催討的憑據;如果是私下委託,再加上皇戚身分,就得擔心將來貨送了之後,對方來個翻臉不認。

  邵如玉雖然住在與世隔絕的「夜花島」,但這些人情義理,因為島上女官們討論時,從不避諱她知曉,所以並不陌生。

  不過話說回來,百多萬兩的生意,真要眼巴巴往外推?

  京號劉掌櫃與總號吳掌櫃的意見在她心頭交戰。依她以往脾氣,肯定會認同京號劉掌櫃看法,畏首畏尾哪辦得了大事;不過在中了漁人陷阱,又被申徒昊圈禁在這宅子之後,她總算習得了「謹慎」二字。

  她一瞟信末日期,京號來信已經是五天前的事。貴戚只給「申記」七天時間考慮,若依總號吳掌櫃意見,先調查清楚再允成,肯定來不及……

  接與不接,她只能馬上作抉擇。

  「夫人?」何燈再喚。

  邵如玉眉一擰,豁出去了。「不接,你回去這麼告訴吳掌櫃,說是老爺的意思。」她大著膽子說。

  何燈起身一躬。「小的即刻起程。」

  待何燈離開,邵如玉挺直的背脊立刻垮下。老天,她心裡無比忐忑,自己剛作的決定,會不會是個天大地大的錯誤?

  萬一是,她心頭一緊,百萬兩銀子,自己如何賠得起!

  ※※※※

  稍後,邵如玉在銀花的攙扶下,過來看看申徒昊情況。

  小廝福氣一見她,立刻拉來椅子。「夫人請坐。」

  唉!她一嘆,所謂「三人成虎」,被人一整天夫人長夫人短地叫,她是越來越提不起勁爭辯自己跟申徒昊毫無關係了。

  「老爺還好嗎?」

  「剛勉強餵過了藥。」福氣回答。

  她往床上一望,發現申徒昊臉色依舊蒼白。

  在她面前,他總是一副渾不知疲倦為何物的神氣,她從沒看過他病弱懨懨的樣子──

  她一摸胸口,奇怪,怎麼覺得有些心疼呢?

  肯定是自己人太好、太善良了,才會連他這種人也會同情。她幫自己找著藉口。

  「沒事就好,那我回房去了,如果他醒來,記得找人通知我——」她話還沒說完,床上突然傳來呻吟聲。

  「老爺好像醒了。」福氣轉身來到床前。「老爺,您瞧是誰來看您了?是夫人吶!」

  「別吵醒他,你讓他多休息──」邵如玉一扯銀花,要她趕緊自己離開。

  她可不想在他一睜眼的時候,就站在他床邊,好似她多關心他一樣。

  但來不及,他已經看見了。

  申徒昊掙扎著起身。

  福氣趕忙幫忙。

  「我睡多久了?」他聲音暗啞,一聽就知道病體未癒。

  福氣答:「整整一天了老爺,大夥兒都很擔心您呢!」

  這「大夥兒」裡邊──也包括妳嗎?他眸子朝她望來。

  邵如玉別開臉,他若有所求的眼神,總讓她覺得難以承受。

  「小姐,」銀花在一旁嘀嘀咕咕。「您就開口說句話嘛,瞧老爺一直在看您。」

  還跟他說話哩!邵如玉橫了銀花一眼。她沒掉頭就走,已經算很給他面子──可看著申徒昊的病容,邵如玉還是心軟了。

  算了,她心底暗嘆,就當還他救她一命的人情,也可以乘機把信的事跟他說個清楚。

  「正好我有事要跟老爺說,」她望著銀花還有福氣。「你們都出去吧。」

  銀花與福氣忙不迭告退。

  申徒昊咳了幾聲。

  基於體貼,她把桌上的茶遞了過去。

  「謝謝。」他如飢似渴地飲著。這一杯她親手端來的茶,喝起來異常甘美。「對不起,妳自己明明也還不舒服,還煩勞妳來看我──」

  「我早沒事了,大夫的藥很有效。」她頓了一頓,從衣袖裡取出信柬,打開交給他。

  「你病著的時候,豫州總號來了封急信。因為事情急迫,所以我大著膽子幫你作了決定,你先過目——」

  捧著密密麻麻的信,他幾番定神,依舊沒法把信看進眼裡。他嘆了聲,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不中用。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事,他竟也辦不好他又咳了幾聲。

  瞧他一臉難受,邵如玉不禁責備自己太粗心。他人才剛醒,哪有多餘力氣看這長得要命的信。

  她取走信。「我來唸吧。」

  申徒昊望著她臉,蒼白清俊的臉龐統出一抹笑。「謝謝。」

  希望他聽完了以後,還能這麼說。邵如玉不安地想。

  吸口氣,她穩穩地唸了起來。

  費了一會兒時間,五張信才終於唸完。她瞄了他一眼,忐忑著,該不會真依她所想,搞砸了事情?

  「……就這樣。」她把信交還給他。

  申徒昊兀自沈思,等他眼皮張開,已不再是先前體虛氣弱的病人,而是商場上為人所敬佩、所畏懼的「奇豺」大賈。

  「所以——妳作了什麼決定?」他雙目炯炯地望著她。

  她硬著頭皮答:「我要信差打著你名義回覆,婉拒這樁買賣。」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挨罵,沒想到他非但沒生氣,反而綻出笑來。

  「妳做得很好。」他誇獎她。

  咦?她抬起頭。他意思是——她做對了?

  申徒昊微笑。「妳知道妳這決定,幫『申記』省了多少銀子?」

  「信上說的三名貴戚,真的是繡花枕頭?」

  他一彈信柬。「信裡提的這三個人,拿了貨卻不認帳的行徑,在商夥裡邊早不是秘密,依京號劉掌櫃資歷還會被這雕蟲小技所惑,只能說他心太急才會被蒙蔽。」

  幸好。她鬆了一大口氣。想到自己差一點就認同劉掌櫃,背脊不禁全是汗。

  「那這個劉掌櫃,你打算怎麼處置?」

  申徒昊邊咳邊說:「『申記』立有嚴規,上自掌櫃下至跑腿,凡出了紕漏,一律降職兩等。不過這回有妳幫忙,紕漏尚未發生,我在想,或許該給劉掌櫃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見他一開口便咳個不停,她再好奇也知道該打住了。「好了好了,我大概知道了,你休息吧!」

  見她起身,他立刻擄住她手。「妳要走了?」

  他火熱的眼直勾勾瞅著她,一副極不願意她離開的模樣。

  邵如玉一嘆。他這種咄咄逼人的眼神,總讓她不知如何回應。

  她不懂,他何以對自己執著至此?

  「我不走,你怎麼休息?」她問。

  「我不需要休息,只要看著妳,我覺得我什麼毛病都沒了──」他心裡確實這麼想的,只是身體不爭氣,話剛說完,喉口便是一陣抑不住的劇咳。

  雖然腦子裡有個聲音不斷提醒,不好跟他太親近;但見著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還是於心不忍。

  「你看看你,都病成這樣,還說不需要休息──」她小手搭在他背上輕輕拍撫。「身子不舒坦就少逞強……」

  他在她輕責的眸色中,瞧見一絲希望。說不定這是親近她的好機會?

  向來不屑在人前示弱的他,頭一次放軟了姿態。「我不是逞強,我只是希望妳多陪我一會兒。」

  他近乎撒嬌的語氣,加上蒼白疲倦的臉色,弄得邵如玉一顆心撲通亂跳。

  她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他跟她耍心計、蠻不講理,她肯定用同等的倔強頂撞回去,可當他放下身段央求,忽然之間,她找不到理由回拒。

  真不應該理他的!她心裡邊嘀嘀咕咕。對一個不由分說囚著自己的男人,何必在乎他是死是活……

  可她心裡這麼想,身子卻自有主張地坐了下來,只是口氣眼神不大好就是。

  「睡吧,等你睡著我再離開。」

  「那我不睡了——」他綻出淘氣的笑臉,接著又是一咳。「我覺得我好像在作夢,沒想到妳竟然願意過來照顧我。」

  「你請了那麼多傭人,犯得著我照顧?」她抵死不認自己擔心過他。「你再不躺下休息,我要走嘍──」

  「好好好,我躺下,我休息。」申徒昊雖病著,腦子卻沒病傻,從她舉動,他知道她心腸極軟。

  拘了她幾天,軟硬兼施、用盡一切辦法,始終沒得她一次好臉色,沒想到自己這一病,竟病出一點端倪來。

  聰明如他,自然知道要加以運用。

  他又咳了聲──刻意的。「對了,可以再煩勞妳一件事?」

  「你先說。」她不敢一口答應,就怕他說了什麼沒辦法應付的要求。

  「京號那裡,危機雖緩,但還是得去信提醒一下劉掌櫃,我擔心那幾名貴戚,沒那麼容易善罷幹休。」

  「你要我做什麼?」

  「寫信。」他微笑。「妳不是也想知道我會怎麼處置劉掌櫃?」

  她一臉驚訝。「你就這麼信任我,不怕我心懷不軌,背著你把事情洩漏出去?」

  「妳若存心報復,不必拐這麼大一個彎。」他往枕邊的信柬一瞟。「答應那筆買賣,就足以重創我『申記』。」

  也對。她轉身望著門外喊:「福氣,你在外邊嗎?」

  福氣立刻開門。「夫人?」

  「我要幫老爺寫信,你去準備文房四寶。」她說。

  須臾,福氣把筆墨紙硯送來。兩人就這樣你說一句、我寫一句,費了兩刻鐘,才把信柬寫好。

  「你瞧瞧還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更改?」她把墨跡已乾的信紙交到他手裡。

  申徒昊讀過之後,從腰間取下印盒,蓋下一個「申徒」的紅泥印。

  瞧他做得一氣呵成,就知他時常這麼做——請人代筆。

  「我怎麼聽徐總管說,你從不讓人碰你的信。」待福氣取走信,她忍不住問。

  「不是不讓人碰,是還不許他碰。」他緩聲解釋。「在『申記』,一切照章行事,徐總管才來幾天,我還沒時間告訴他『申記』的規矩。」

  徐總管不懂,難道她就懂了!她頂他。「我還不是一樣不懂『申記』的規矩?」

  他笑道:「但身分不同,他是總管,妳是夫人,他作的決定他得自己概括承受,妳的決定,為夫我卻心甘情願吞下。」

  「你少在那邊胡說,我跟你才不是那種關係。」她板起臉斥道。

  「好好好,我說正經的。」他一清喉嚨。「所有事都有好壞兩面,就拿刀來打比方,如果事先學會了用刀的方法,妳不但不會傷到自己跟別人,還能拿刀來做菜,來砍柴;但如果妳是頭一次看見刀這種東西,是不是很容易闖出禍事?」

  有理。她點頭。不愧是開了好幾家鋪子的大賈,一番話講得淺顯易懂。

  「順著我剛才的話,妳單憑一封信就能作出這麼好的決定,妳不只聰明,還非常冷靜。一般人見著百萬兩銀子,哪裡還想得到危不危險?」

  沒想到自己賺來的決定,能得他如此高的評價,邵如玉有些臊。

  「我才沒你說的那麼好,我所以覺得不可行,純是因為不相信那些皇親國戚。」

  「為什麼?」他聽出蹊蹺。「以前吃過悶虧?」

  她咬住下唇不肯再說──實也是不知從何說起,總不能告訴他,是因為她父王母后跟當朝皇帝有過糾葛的緣故?

  不過聰明如申徒昊,還是猜出了大概方向。一般人對皇族總是逢迎居多,而她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加上對皇族充滿戒心,所以他心想,她該不會跟前朝王族有什麼關係?

  「好了,事情都做完了,你該休息了。」她不願在無法回答的問題上多所著墨,二來也是覺得他氣色越來越差。

  他雖然霸道無理,可說不上十惡不赦,她並不想見他身子有什麼損傷。

  這一回申徒昊沒再辯駁,乖乖躺下之後,他伸出手。「再縱容我一點?」

  發覺他想牽自己的手,邵如玉臉紅了紅。

  「不行。」她答。可望著他失落無比的神情,最後還是心軟地伸出手。

  心裡卻嘔極了!幹麼對他那麼好啊?

  不過一見他歡天喜地的表情,她暗自嘆氣。罷了,反正橫豎,就依他這麼一次。

  「真好──」他半垂著眼握住她柔荑。「我是不是可以這樣揣著,一輩子不放手?」

  「你再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要走了!」她警告。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休息——」他閉上眼睛,大概也是真的累了,只見他揉捏她手沒一會兒,鼻息便勻重了起來。

  望著自己被他揣緊的手,邵如玉心頭有種酸酸、滿滿──一時也找不出字眼形容的情結。

  他睡著的樣子,出乎她意料的脆弱;尤其是額角那道疤,添增了他眉宇間的憂傷。

  若不看他硬將自己留下這點,說真話,她得承認,她其實不討厭他。

  她曾經想過,假如今天,兩個人換個方式相遇——他沒霸道無理地將她留下、而她也不需小心翼翼隱瞞自己的身世,以他聰明機敏、魄力十足的行事作風,她對他的評價,肯定會比現在更高。

  甚至──她想起他那冒失的一吻──還可能會有點動心。

  只是——她繼而想到,他一個商家大賈、她一個沒落王族的公主,除卻這次機會,幾乎沒其他可能遇上。

  她很清楚,自己所以能坐在這兒和他說話,佩服他在商場上的才幹,全是靠他一個人而不捨、任性強求而來。

  這麼一想,她便沒辦法徹底厭惡他的作為。

  但是——就算她能夠理解他對自己的用心,她還是不能夠留下來。「夜花島」上有太多關心她的人在,她沒辦法棄之不管。

  她嘆口氣,把手輕輕抽了回來。

  躺在床上的他低吟了聲,就連在睡夢中,他依舊不想放開她。

  以他對她的執著,她不敢、也不願揣想,將來哪天,她真順利離開這座宅子,他會是何種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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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0 PM


第五章

  隔天一早,申徒昊同樣用「需要幫忙」為理由,把她請了過來。

  人還在門外,她已聽見房裡的咳聲。

  「我也知道該多休息──」他聲音自門裡傳出。「只是事情不等人——」

  銀花敲門之後,福氣把門打開,喜孜孜地喊著:「來了來了,夫人來了。」

  「用過早膳了?」他流淌在眉眼中的溫柔,彷彿能把人溺斃似的,教人難以直視。

  聽見銀花的抽氣聲,邵如玉耳根一下腺紅。

  她忍不住埋怨起他——幹麼大清早就露出這種甜死人的表情?都不怕別人取笑?

  「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申徒昊說。

  銀花與福氣雙雙退下。

  「坐。」他挪開椅子,掩著嘴輕咳了一聲。

  「怎麼吃了那麼多藥,咳嗽還不見好?」她看著他的雙眼,多了一點擔憂。「要不要再請大夫過來看看?」

  「沒事的。」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子,不過一點小毛病罷了。

  而且,在她對他感情尚未加深之前,他哪能讓病這麼快痊癒!他別有居心地想。

  「我話先說在前頭——」她斜睨他。「如果你以為你一直病著,就能對我為所欲為,你可要失望了。」

  望著她知之甚詳的表情,他心裡一嘆。這叫什麼?一物降一物?

  他失笑。想不到歷經大風大浪、面不改色的自己,會栽在一雙小小柔荑上。只能說,甘拜下風。

  「就算我曾經這麼打算,現在也不敢想了──福氣。」他喊聲。

  福氣開門。「老爺?」

  「派人去請大夫,說夫人很擔心我的身子。」

  「馬上去。」

  門一關上,面門而坐的邵如玉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擔心你?」

  「誰一見面就忙著要請大夫過來?」他輕點她鼻頭調侃,見她板起臉想反駁,他立刻打住。「好好好,我知道妳一點都不擔心,全是我在自作多情。」

  光會耍嘴皮!

  她瞪他一眼,然後望著滿桌子的信柬。「找我做什麼?」

  一提起工作,他表情就變了。「今早我派福氣到客棧取信,沒想到我才病了一天,就來了這麼多信,我已經看了一些——」

  他把另一疊尚未拆封──約莫十來封信柬推到她面前。「事有輕重緩急,妳先大約看過,把要緊的揀出來。」

  他自己,則是繼續寫著回信。

  見他時不時掩嘴輕咳,聽得邵如玉心都重了起來。

  「你手底下那麼多人,怎麼不留兩個在身邊照應?」她忍不住埋怨。

  她在想,他這回所以病得這麼重,肯定是因為事情太多、太累的關係。

  「我從小一個人慣了,不習慣人跟前跟後。」他又咳了聲。

  「你還是回床上休息吧。」趁他停筆蘸墨時,她伸手按住他。

  「娘子擔心我?」他笑得可甜了。

  「誰是你娘子?」她狠瞪他。「我只是不希望看見你身後那一群掌櫃跟夥計,忽然間沒了飯碗。」總歸一句話,她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確實在乎他。

  「口是心非。」他挖苦。

  經過這一天一夜,他總算明白了她個性──心軟、但好強,總的來說,就是一句「只許州官放火」。她可以待他好,卻不允許他把她的好意掛在嘴邊說。

  瞧,這會兒她不又板起了臉?

  他輕輕低笑。

  「我沒事,況且,我也不忍心見妳一個人忙。」說著,他已把信寫完,在紙上鈐了個紅泥印。

  「你平日得獨自過目這麼多信?」她分神問。

  「誰叫我分身乏術,沒辦法一一跑遍所有分號?」他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對了,裡邊若有饒州的信,記得先拿給我。」

  「有。」她就剛看完一封。「你打算跟他們買青花?」

  他瞄她一眼。「妳也懂青花?」

  「稱不上懂。」她聽得出他在考她。「只是聽人說過,上好的青花,要質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馨!」

  「我讓妳看幾樣東西。」他擱下筆,自衣籠中取出一套杯。「覺得怎麼樣?」

  她只瞄了一眼,搖頭。

  他低笑。「真應該早點遇上妳。」

  「怎麼了?」她聽不懂他意思。

  「妳知道這四只杯花了我多少銀兩?」他過了會兒才豎起四根指頭。「四百兩。」

  「太貴了。」依她看,這四只杯,恐怕連賣四兩都嫌多。

  「我知道,所以我才把它帶在身邊,算是個提醒。」他把杯子疊好,重新塞回衣籠。「當時我在一家豫州鋪子裡看見這四只杯,覺得它色白如玉,素淨又雅致,以為買了什麼稀罕寶物,可來到了饒州,才知這種東西,根本不值一哂,唾手可得。」

  見他悔不當初,邵如玉忍不住笑。

  「想不到閱人無數的大商賈,也有吃虧的時候。」

  望著她笑顏,申徒昊不無感嘆。「等了這麼久,終於見到妳笑了。」

  她一聽,立刻抿住小嘴。

  多嘴。他一拍額際,又把氣氛弄擰了。

  面子掛不住的邵如玉垂下頭繼續讀信,這時,敲門聲響起。

  「老爺,大夫請來了。」福氣在門外說。

  「請大夫到書房吧。」她一睨桌上。「這堆信,總不好被外人看見了。」

  聽了她這句話,申徒昊特別回眸看了她一眼,才捂著嘴輕咳著離開。

  看得出來,他在笑。

  只是他為什麼笑──

  隔了好久,邵如玉才後知後覺地意會。

  她剛是不是一時嘴快承認了,他跟她,並不是「外人」?

  「哎呀。」她懊惱地捧住臉,一張粉臉早脹得通紅。

  ※※※※

  隔日,申徒昊身子剛見好,立刻被饒州瓷商放帖請了出去。

  出門前,他不忘丟來幾封信,請邵如玉代為過目。

  望著一身青衣、神色仍有些憔悴的申徒昊,邵如玉忍不住多提了兩句:「你病才剛好,等會兒吃宴,少喝兩杯。」

  能得她這幾句關心,申徒昊再病幾場都甘願。

  他主動牽起她手。「妳放心,等會兒我絕不喝酒。」

  「說話就說話,幹麼動手動腳?」她臉微紅地退後。

  說真話,經過這幾日相處,尤其在見過他處事時的幹練樣貌之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沒辦法再像初見時那樣,視他若牛鬼蛇神、避之唯恐不及。

  他確實有其過人之處,特別是經商的手腕和見解,最是讓邵如玉感到佩服。昨兒夜裡兩人一道晚飯,他同她說起當初草創「申記」時的艱辛,同時也得知,目前總號裡邊,還有他不幸早亡的結拜大哥的妻子——秦爰,在幫忙打理。

  他從來沒有女人只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冬烘念頭,他甚至在她面前承認,他聰敏能幹的嫂嫂,是他豫州總號裡邊不可或缺的得力幫手。

  「我來,是為了給妳這個。」擱在他手心的,是他向來隨身攜帶的印盒。「信看完,妳自信能作主的,就一道幫我回了吧。」

  瞪著印盒,她心口不由得撲通狂跳。他昨天同她提過,在「申記」,這印信等同於他。換句話說,他得何等看重她,才能把這印盒交她處置。

  「你不擔心我拿它為非作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說。「何況,妳行事多有準則,我最是清楚了解。」

  她眼珠子一轉。「有嗎?」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讓他留下這個印象。

  申徒昊正要回答,門外卻響起敲門聲。

  「老爺,馬車已經備好了。」福氣在門外喊。

  「馬上過去。」他回了一句,才望著她說:「妳忘了,到現在,妳都還不肯告訴我妳家住何方、叫何姓名,這不是妳行事有準則的最好證明?」

  注視著他臉上苦澀的笑容,邵如玉忽然間明白他交給她這個印盒的用意──

  他希望有天,她也能像他信任她一樣地相信他。

  被她緊捏在手中的印盒,忽然間有了無比的重量。

  「我不能拿——」她踏前一步想將印盒還給他。

  他後退不接,冷不防又咳了一聲。

  邵如玉腳步一頓。

  「就當是幫我忙吧。」他推回她手。

  她百味雜陳地望著他開門離去,印盒細巧的尖角刺進她手心,就像他的話,輕輕螫著她的心。

  之後半天,無論何時,她腦中一角,始終盤旋著申徒昊說的那幾句話。

  然後,她會開始留意自己腰間印盒的重量,還有女官們打小提醒她,絕對不能相信外邊人的叮嚀——哪怕遇上的人再親切,也要記得,防人之心不可無……

  聽了十幾年、深信不疑,且已深入骨髓的話語,頭一次有了動搖。

  坐在香樟樹下的石桌旁,邵如玉若有所思地眺著池中睡蓮——要是紅英、紫蘇或金釵她們在身邊就好了,那她們就能回答她,申徒昊,是不是一個值得破例相信的人……

  「小姐,您在想老爺?」銀花冷不防出聲。

  邵如玉橫她一眼。「這麼清幽的氣氛,都被你一句話攪壞了。」

  「奴婢是見您一直把玩著印盒,才會這麼猜嘛——」銀花不以為忤地笑。「說真的小姐,這池蓮,不管奴婢見上幾回,仍舊佩服不已。老爺怎麼那麼有辦法,能夠弄出這『一夜蓮花』?」

  邵如玉很想回上一句,有錢,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人想辦法爬上去摘下來,可話剛要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太刻薄。

  就算申徒昊有的是錢,也還得加上他親手佈置這池蓮的用心。

  宅子裡倆人曾不經意說起,當時這一池蓮,全連泥帶水裝在一盆盆瓦罐裡邊,重得驚人。光是要搬進池裡,就讓大夥兒兩天直不起腰,更別提全程陪著傭人一道蹚著泥水的申徒昊,隔天還累出病來。

  就因她說了一句「池裡應該有蓮」,所以他不惜勞累自己──邵如玉揣著印盒的小手一緊。一直努力迴避著不去想的問題,終於浮上檯面。

  他為什麼要這麼費心?

  答案他從開始就說得很清楚——因為他喜歡她,想討她歡心。

  只是,他喜歡自己「什麼」呢?

  她瞬也不瞬眺著池中紫蓮,想著自己在「夜花島」上的生活——雖然雙親雙亡、家園全覆,但在女官護衛們的極度保顧下,非但沒吃過半點苦,甚至稱得上無憂無慮。

  她是女官護衛們細心養大的稀世奇花,無論是琴棋書畫、品鑑古玩、刺繡、吟唱,種種女官們認為一國公主應該學會的技藝,她無一不精通;但唯獨一樣,女官們沒辦法教。

  也就是男女感情。

  「夜花島」與世隔絕,她每天接觸到的男子,年紀皆長她不下二、三十歲。所謂「年輕男子」,她還是近期開始自行划船離島,才能偶爾看見。

  可以說,申徒昊是她這輩子相處過的第一個年輕男人。

  然後他說,他在「彭蠡澤」看了她一眼後,就確定她是他願意花一輩子相守的女子。

  就是這點教她百思不解——他憑什麼這麼說?

  「銀花,」她突然開口。「妳初見我的時候,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小姐──?」銀花一臉驚訝,似乎想弄懂她為何有此一問。

  「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直說無妨。」

  「就是天仙似的漂亮姑娘。」銀花說出當時印象。「奴婢記得,那時您被老爺一路抱進房裡,奴婢就站在灶房前面瞧著您倆經過,當時真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想說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姑娘——」

  邵如玉摸著自己的臉。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差,但從不曉得,原來在外人眼中,自己是漂亮的。

  她想著申徒昊的話,所以他當時一眼就認定自己,也是因為這張臉的關係?

  銀花察言觀色。「小姐,您怎麼看起來悶悶不樂?是不是奴婢說錯了什麼?」

  「我只是想起書上一段話──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

  她心想,如果申徒昊看上的,只是自己的外貌,她很懷疑,他這份眷戀,能持續多久?

  只是她沒意識到,在人開始在惦掛感情長不長久的時候,也就代表,這人的心,已悄悄陷落了。

  「小姐,您說什麼,奴婢聽不懂——」

  邵如玉搖搖頭不多解釋,免得話又進了申徒昊耳朵,教他知道自己在愁煩什麼,多糗啊!

  兩人話剛說完,只見一傭人小心翼翼提著一只竹籃過來。

  「夫人──正好您在!」

  「有事?」邵如玉扭過頭。

  她今天依舊穿著淡雅的白衫,黑髮上插著一支玉簪,更襯得她一雙眼瞳深邃清亮。

  傭人恭敬地把竹籃送上。「老爺命人從『芙香居』帶回來的。」

  「芙香居」是鎮上知名的大飯館,邵如玉始終緣慳一面,畢竟她一個姑娘家,哪找得到機會走進飯館吃宴!

  可今天,申徒昊卻捎了個驚喜回來。

  竹籃裡邊擱著一瓷盅,她伸手一捧,發覺竟是冰的!打開盅蓋,微稠的湯水中,漂浮著蓮子、芡實、菱角、藕片等等去暑消熱的鮮品。

  邵如玉舀一口入嘴,噢,真是沁涼入心。

  銀花跟傭人看著,忍不住吞起口水來。

  「『芙香居』管這個叫什麼?」她忍不住問。

  「『時鮮冰盅』。」傭人回答。「小的聽說,『芙香居』用來擱在冰裡邊的蓮子蓮藕,都是當天現採現熬的,好吃到會教人掉了舌頭。」

  「這大熱天,哪來的冰?」銀花一臉不解。

  傭人搖頭,這他就不曉得了。

  「一般大飯館,肯定都會挖一個幾尺深的地窖藏酒,」邵如玉答。「裡邊也能藏冰,經年不融。」

  「小姐懂得真多!」銀花一臉佩服。

  邵如玉笑。她所以清楚,是因為「夜花島」也有一個深入地裡的酒窖,一到冬至,總能看見護衛們推冰入窖,需要時,再派人到裡邊盤一些出來。

  只是一想起「夜花島」上的護衛們,她心情又倏地低落。

  自己出門這麼久沒回去,真不知道他們會急成什麼樣子──

  「小姐?」

  聽見銀花的喊聲,她抬起頭,佯裝沒事地笑了笑。

  「我好像有點累了——」

  銀花一吁,見主子笑容倏斂,她還以為自己又說錯話了。

  「那奴婢攙您回房休息。」銀花接過吃淨的瓷盅,再伸手扶起邵如玉。

  「對了,」邵如玉走了兩步回頭。「晚些老爺回來,別忘了找人通知我,我想當面跟他道聲謝。」

  「是。」傭人笑盈盈道。

  ※※※※

  傍晚,申徒昊一回宅邸,立刻招銀花過來詳問邵如玉整天說了、做了什麼。

  銀花憑印象把那段「色衰愛弛」背了出來。

  「夫人真這麼說──」申徒昊一聽,一雙眼瞳都亮了。

  「千真萬確。」銀花還補上後頭,邵如玉吃到「時鮮冰盅」時的開心模樣。

  「好,妳做得很好。還有,我找妳過來問話的事,別讓夫人知道。」他不忘提醒。

  銀花笑答:「奴婢不會。」

  銀花走後,他開始寬衣洗沐,當他從澡桶裡邊出來,主意也拿定了。

  穿衣時,他望著福氣問:「我下午教你收妥的東西,你擱哪兒?」

  「在這兒呢。」福氣捧來一只朱色堆漆細雕山水的攢錦盒。

  申徒昊打開確定東西完好無恙,立刻抓起了它往外頭走。

  同在這時,邵如玉也在銀花的伺候下,淨好了身子,也換好了腳上的膏藥。

  望著層層包裹的腳踝,邵如玉嘆氣。

  就是因為這傷,讓自己只能傻傻待在這裡,什麼事也做不了。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銀花好言相勸。「您只要耐著性子多等幾日,腳傷一定會痊癒的。」

  這話不用說她自也知道,只是,她就是記掛「夜花島」上的人吶。

  多等一天,他們就得多捱一日——她過意不去!

  「小姐稍坐,奴婢這就幫您梳頭。」不知她心事的銀花,自顧自拿起象牙梳子。手剛要梳下,敲門聲響起。

  「說不定是老爺──」銀花明知申徒昊已到家,卻不說破,故意教邵如玉苦等。

  她就不信,在老爺百般呵護下,小姐還能繼續板著臉不動心!

  果不其然,房門一開,一見申徒昊踏進來,邵如玉那雙眼,就像沾了蜜似,甜得發亮,只是她自己渾不知覺。

  銀花在旁偷笑。明兒個,一定要稟報老爺,讓他開心一下。

  「奴婢先告退,老爺夫人慢聊。」銀花識趣退下。

  「要睡了?」申徒昊見她放著一頭黑髮,不禁問。

  「沒這麼早,」她搖了下頭。「銀花剛要幫我梳頭,你就過來了。」

  她自己也沒注意,隨著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沒辦法跟從前一樣,老是冷著聲音回話。

  但留心她一舉一動的申徒昊,自然察覺到了。

  他微微一笑,把甜蜜擱在心頭。

  環顧了眼,他看見銀花擱在妝檯前的象牙梳子。

  「我可有榮幸幫妳梳頭?」他欠身問。

  她身子一縮。「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可申徒昊動作極快,她話還沒說完,已在她身後站定。當指尖觸到她細軟如絲的溫潤黑髮,他忍不住一嘆。

  多美的嬌人兒──他執起一綹髮無比深情地梳著。她從頭到腳,無一不讓他感到心醉神迷。

  「這真是紓解一天辛勞的最佳良方——」

  聽見他發自內心的喟嘆,她心頭的抗拒倏地消失無蹤。

  她在心裡幫自己找著藉口,真的不是因為喜歡才乖乖坐著不動,而是腳不舒服,加上強不過他的關係

  不過話說回來——她無措地動了下肩膀。房裡氣氛,好像太靜了些,靜到就連他沈穩的呼吸,也隱約可聽見。

  「那個──」她趕忙擠出話來,企圖填補那曖昧的靜謐。「你出門前要我看的信,我已經理好了。」

  「嗯。」著迷於她黑髮觸感的申徒昊,雙手未停地回道,一副沒打算鬆手的模樣。

  「我把信全收在落了鎖的木箱子裡,還有你的印盒,要不要我現在去拿過來?」

  「妳很怕跟我單獨相處?」他突如其來地問。

  直望前方的邵如玉雙眼一瞠。「哪有!」她打死不承認自己的心正不受控制地跳得飛快,只因他站在自己身後!

  「那麼就是我想多了,」象牙梳子在她髮間柔順移動。「我以為妳拚命找話說的原因,是在暗示我快快走人。」

  她確實這麼想——她耳根有些紅,只是礙於面子,沒辦法在他挑明之後,她又接著承認。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她小聲嘟囔。「這根本不是你該做的事。」

  他望著她腦勺微微一笑。「但我做得很開心。」

  任性。她下唇輕咬,差那麼一點就說溜嘴了。

  「妳的頭髮很美——」他執起一綹髮,湊在鼻前輕嗅之後,再印上一個吻。

  他沒留意,從她角度往銅鏡望,正好可以瞧見他的身影。

  她像看見什麼羞人的事似,耳根倏地紅起。

  「對了。」他記起剛才一道帶來的攢錦盒。「吃宴的時候,同席的銀樓少東帶了幾樣東西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其中一樣,我覺得很適合妳。」

  他把盒子放她手上。

  她多看了他一眼,才慢慢把盒蓋掀開。

  一見裡邊東西,她雙眼倏地瞪大。

  「喜歡嗎?」他側身探看她表情。

  她抬眼看他,一副有話、但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擱在裡邊,是支鑲工精細的銀簪,細細的簪頂托著一顆碩白如玉的珍珠——依它大小、色澤,邵如玉認出,這珠子,肯定是先前女官們拿出去典當的其中之一。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機緣啊!她心裡無比驚異。坊間那麼多珠簪銀簪,他竟一買就挑中她父王母后留下的遺物?!

  「怎麼了?」見她表情有異,他忍不住問。「不中意?」

  「不是。」她重吁口氣。「我只是驚訝它的作工精細,這麼大一顆珠子,色澤又如此溫潤……一定不便宜?」她記得,當初典當,一顆珠,就換回了三百兩銀。

  「那不重要。」他笑睨她。「重要的是——妳喜歡嗎?」

  當然喜歡——她再低頭一望珠簪。除了它是支漂亮的簪子之外,她對它還懷有另一份感情。它代表的,可是父王母后對她的摯愛啊!

  「但我不能收下。」她咬牙說。雖然她從沒買過珠寶首飾,可想也知道,這東西所費不貲。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夫人」,哪有資格收此重禮!

  她將盒子推回他面前,而他又把它推回去。

  「妳當然能收。」他提醒。「妳忘了,日前妳剛幫『申記』省了百萬兩銀子。跟那相比,這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你強辭奪理。」她不客氣點出。「看見這支簪子的時候,我才不信你曾想過『答謝』二字。」

  被說中了!他仰頭笑。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也。」他抱拳一躬。「在妳面前,夫君還真是坦蕩蕩、赤裸裸,半點偽裝也做不得啊。」

  油腔滑調。她哼一聲佯裝不理,心底卻在發笑。

  「說真的。」他取出簪子,擱在她腦後比劃。「這簪子真的很適合妳。」

  她從銅鏡裡瞧見自己與他的倒影,當然,還包括那支簪。

  「好不好,再縱容我一次,收下它?」他彎身在她耳邊低語。

  自她耳邊拂過的鼻息,讓她心房不自覺狂躍。

  她驀地憶起他前一次冒犯自己,也是這樣猝不及防湊到自己身旁。

  「不行——」她起身欲躲,卻忘了自己的腳傷未癒。

  「小心。」他趕忙伸手攙扶。

  她突然間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松木香,她喉頭一動,倏地覺得暈眩。

  望著她變得迷離的眼眸,他眸子不自覺變深。

  「沒人教過妳,不可以用這樣的表情望著男人?」他修長但粗糙的指尖輕畫過她臉頰。

  什麼?她一雙眼迷迷濛濛的,一看就知道她沒聽清楚他講話。

  「可惡。」他猛一咬牙,硬逼自己鬆手。他在心裡承諾過,就算得砍斷自己雙手,也不會再唐突冒犯她。縱使他心裡極想不顧一切、低頭吻住她唇……

  一望見他火般炙熱的眼神,邵如玉猛地回神。

  「啊。」只見她身子一晃,腿軟地跌坐在椅上。

  申徒昊則是站在一旁,不斷閉眼吸氣。

  房裡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和曖味。

  但有一種微微的竊喜,教邵如玉唇角忍不住上揚。

  她發現,自己竟還挺喜歡見他焦灼忍耐的模樣──

  真壞啊!她心裡斥著自己,可就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唉。」他一挲額際,滿頭的汗。強自按捺這種事,實在不適合教病體方癒的人做,太磨人心神了!

  邵如玉眼珠子一轉,故意這麼問:「看你累的,要不要坐著休息會兒?」

  「別把我說得跟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他將銀簪往盒裡一擱,接著放到妝檯上。「這東西就擱妳這兒,不勉強妳用,但我希望明天可以看見妳用。」

  「霸道。」她一啐,可眸裡,倒沒什麼生氣的意思。

  申徒昊這才可以確定,這簪子,她該是不會再退回了。

  終於。他鬆口氣,換上輕鬆的表情。

  「來吧,我的信,妳收在哪個木箱子裡?」

  「衣籠上方。」她掏出鑰匙交他取出。「其中一封我擱著沒回,就放在最上頭,你先過目。」

  他多取了一根蠟燭過來,直接坐在圓桌旁展讀。

  「我看了信才知道——你有妹妹?」她說。

  信上是問,下個月十七申徒小姐的忌日,還是同往年一樣準備?

  申徒昊摸摸自己額角。想起幼小亡故的妹妹,他總是這樣,心裡無比悵然。

  「我小妹單名香,申徒香。」他垂下眼,眉宇有著藏不住的哀傷。「她跟我相處的時間很短,不過十年,她就不在了。」

  「年紀這麼小!」她低呼。

  「小香是個很可愛、貼心的孩子。」想起過去點滴,他唇角微勾──那種帶點悵然、憐惜的笑,很是讓人揪心。「在我七歲那年,小香一歲的時候,我娘就走了,兩年過後換我爹。她一個小丫頭,就每天跟在我身後,陪著我砍柴燒水,幹點零活兒餬口。我還記得一年她生日,我說可以幫她買個小東西讓她開心一下。最後她指著街上經過的糖葫蘆,說她想吃糖葫蘆,已經想很久了。」

  邵如玉看著他,心頭,因為他的難過而感到揪疼。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大哥,從來不曉得她喜歡吃糖葫蘆,又不是多貴的東西,卻讓她等到五歲才嚐到。」他搖頭。「我永遠忘不了小香拿到糖葫蘆時,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我給她什麼稀世珍寶似的……」說到這兒,他眨了眨通紅的眼睛,似乎在強忍淚意。

  一個集剛強與脆弱於一身的英偉男子,實在很難讓人不心動。她一顆心像被什麼東西緊握住似,感覺又酸又疼。

  「她……發生什麼事了?」

  「大火。」申徒昊閉上眼,腦中依稀可見那熊熊大火,漫燒了整間屋。「我們住的長屋,只是用些竹枝木板隨便疊成的地方,每次外邊下雨,裡邊也會下雨,就是那麼不經住。」

  「那一天,」他娓娓道來。「她身體不舒服,我頭一次沒帶她出去,讓她在家裡休息。中午,我帶著一點廚子給的碎米回家,想說可以熱點稀粥讓她喝,怎麼知道,離長屋還一個街口,就看見一陣黑煙上竄……」

  一想到妹妹還在屋裡,當時不過十來歲的他,即刻拔腿狂奔。趕到時,還得擠過重重看熱鬧的路人才能靠近。豔橘的火舌就像饞極的饕客,不斷吞噬破舊的長屋。

  「我一邊喊著小香,一邊往屋裡邊跑。她就躲在房間的桌子下邊,一邊喊著我名字一邊發抖。我看見她時,多開心,她身上一點傷也沒有,只是受了點驚嚇——」

  但就在他伸長手準備抱起妹妹的時候,早堪不住的屋樑,「啪」地掉下。

  他閉起眼睛,眼角兩顆珠淚,無聲地滑落。

  已經很久沒想起這些事了,他帶點兒難堪地抹去淚痕。本以為過了這麼久,自己應該能忍住不掉眼淚,沒想到,眼眶還是紅了。

  一隻軟軟的小手輕疊在他手背上,他深一吸氣,黑瞳直視她眼。

  她小聲問:「你額角上的傷,跟那場大火有關?」

  他黯然點頭。「帶小香逃離長屋的時候,不小心被著火的樑木打中。」

  「對不起,」她一臉真摯。「問你這些事,又教你難過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後,再執起一吻。「我說過,只要妳想知道,什麼事我都能告訴妳。」

  為什麼這麼做──幾個字方從她腦中閃出,還沒問出口,她已明白他用意他是藉由這些傾訴,在告訴她,他信任她。

  那她呢?她能否因為這樣,試著多相信他一些?

  「別這樣——」她困窘地抽回手。

  「對不起。」他坦率地道歉,雖然眸裡半點愧疚也無。

  望著眼眶濕紅、唇角卻含笑的他,已經在她心頭盤旋一整日的念頭,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叫如玉。」

  「什麼?」他愣了一下,沒意料她會突然說出自己的名字。

  非得要她說破!她嬌瞪他一眼,雙頰早就紅透。「早上,你不是在抱怨,至今還不知道我名字。」

  「如玉?」他低喚,表情多開心。

  短短兩個字,證明他一切用心,她全看在眼裡。他並不是白費功夫。

  「我得跟你說聲抱歉。」她垂下眼。「我答應過家裡人,姓氏、住所,絕不能讓外邊人知道。」

  「我不急。」他有信心,總有一天,他會教她確定,自己是個值得相信的人。「今晚能知道妳名字,我作夢都會偷笑了。」

  「好了,閒聊夠了,」她把他頭扭向桌子,不願他老盯著自己。「該做點正經事了。」

  「妳累了?」他鍥而不捨地回頭問。

  她整天又沒忙什麼,怎麼會累!她搖頭。「倒是你,病才剛好,就出門跟人談了一天事,不想早點休息?」

  她在心疼他哩。他心頭暖暖的。「說真話,吃宴的時候,感覺還真有點吃不消。可說也奇,回來看見妳,什麼累啊倦的,全都煙消雲散。」

  貧嘴。她瞪他,可唇上的笑,卻洩漏了心情。

  見她嬌甜的模樣,他忍不住偷了個香。

  「你!」她捂臉怒瞪他,表情又羞又惱。

  「不氣不氣,」他嘻笑地安撫。「我現在馬上讀信,讀完立刻回房面壁思過?」

  「油腔滑調。」她佯怒地別開臉,可方才被他親著的地方,卻難以自抑地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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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1 PM


第六章

  時序來到七月,街上小販開始沿路叫賣應景的點心,「巧果」。「巧果」是用麵和糖挽成花樣油炸的點心,是用來祭拜牛郎織女的必備之物。申徒昊雇來的婢女,多半是待字閨中的年輕姑娘,想也知道會多期待這一年僅有一次的「乞巧」盛會。

  「來來來,大家手舉香炷,排一列站好。」徐總管站在拜壇前吆喝。

  木桌上,齊擺著鮮花、巧果、點心跟甜酒。不單是姑娘家喜歡「乞巧」,就連一般人也會在這夜向老天祈願後半年的平安順遂。

  祭拜過後,徐總管讓大夥兒分食桌上的甜品跟「巧果」,一時間「喀啦」、「喀啦」的脆響,不絕於耳。

  「小姐,這『巧果』炸得很脆,您拿一點嚐嚐。」銀花捧了一盤「巧果」來到邵如玉面前。

  今晚申徒昊又到「芙香居」吃宴,只不過這回設宴的人是他自己。這十幾天來,每天都會有一到兩家瓷商前來拜訪,他偕著邵如玉把每一家帶來的成品仔細看過,最後終於決定合作對象──「萱瑞堂」。

  「萱瑞堂」規模甚小,僅五個案口,在饒州,可說名不見經傳。不過兩人都覺得,「萱瑞堂」的成品雖然量少但質精,不但瓷質細薄、紋樣精美、發色青翠,更值得一提的是,「萱瑞堂」東家對待底下人的方式。

  經申徒昊打聽得知,在「萱瑞堂」裡邊工作的工夥計,全是父傳子、子傳孫不下三代的家業。就是這一點讓申徒昊格外中意。

  申徒昊以為,燒瓷這種需要底蘊的技藝,最重傳承。或許「萱瑞堂」能給的價碼遠遜饒州第一大瓷商「白錦堂」,但只要品質精良,不怕沒好眼光的買家上門。

  「老爺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邵如玉邊吃著「巧果」邊問。

  銀花還沒答,坐在一旁的福氣搶先接話。

  「馬車已經出去接了,應該再一、兩刻鐘就到了。」

  銀花察看主子臉色。「小姐累了?」

  「是有一些。」她提袖掩嘴打了個呵欠。早上幫申徒昊回信,接著中午又貪看婢女們打點「乞巧」的拜壇,誤了午覺,沒想到這會兒眼皮子覺得痠了。

  「不然這麼著,奴婢先您回房,您小睡一會兒,待老爺回來奴婢再通知您?」

  邵如玉猶豫,不過一、兩刻鐘,自己應該還可以撐撐──

  可才這麼想著,她接連又打了兩個呵欠。

  銀花笑著將她攙起。「您就別熬了,萬一教老爺知道,老爺又要心疼了。」

  她斜眸一瞪。「哪有這麼嚴重?」

  「是老爺親口叮嚀奴婢的,您不曉得,老爺每天見著奴婢,就是不斷在提醒不能讓您太累。」

  「對了,」她差點忘了。「剛才祭祀用的『巧果』,妳幫我留一點,或許老爺有興趣……」

  「小姐好體貼啊……」銀花取笑。

  「少貧嘴。」

  主僕倆一邊說笑著,一邊往房間行去。

  待回房裡,脫下鞋子躺好後,邵如玉說了:「妳回前院玩兒吧,記得老爺回來時過來喊我就行。」她很清楚銀花多期待今晚的到來,她不忍掃興。

  「多謝小姐。」銀花笑逐顏開。「那麼小姐好好休息,奴婢不吵您了。」

  銀花走前,特意把房間蠟燭拿離床邊。

  邵如玉真的是累了,眼睛才剛閉上,她人就睡著了。

  這一睡,直到申徒昊進了房,也渾不知覺。

  「她睡多久了?」他愛憐地睇著邵如玉恬美的睡顏。

  「不到兩刻鐘。」銀花放輕聲音答。「夫人叮囑,您回來時,一定要把她喊醒……」

  見銀花伸手要搖,他立刻阻止。

  「不急著叫她,再讓她多睡一會兒。」

  「可是──」

  「妳去玩吧,這兒我來就行了。」平民出身的申徒昊很清楚七夕夜姑娘家會玩的遊戲──待字閨中的姑娘會盛碗水擱在拜壇上,一個個輪流放到水面,看誰能把針擱著沒落下,又能暈出最多最漂亮的水紋,就代表那位姑娘手巧心細,將來定會覓得如意郎君。

  他忍不住揣測,今晚,見婢女們齊拜牛郎織女雙星,如玉心頭,是否也有一絲蕩漾?

  「多謝老爺,那奴婢先告退。」

  銀花離開後,申徒昊並沒馬上喊醒邵如玉。他打算趁這一點時間先把信讀了──每日她幫忙看過理過的信柬,總是放在同一個木匣子。

  他從腰際取出鑰匙打開,十來封信一一讀過之後,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應該可以喊醒她了。

  他起身來到床邊,這時邵如玉已經翻了個身,改面向房門而睡。露出半邊側臉的她,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嬌憨,很是可愛。

  望著她如白玉般溫潤纖麗的臉龐,他忍不住伸手。那滑而不膩的觸感,讓他不自覺從出笑來。

  就如同他先前說過的,再多的煩憂、再多的疲乏,見著她後,立刻消失無蹤。

  她在他心頭,就是這麼重要、這麼可人。

  只是——他輕聲一嘆,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如願以償,夜夜安睡她枕旁?

  尤其這幾天,兩人相處越漸融洽,他對她的渴望也越漸加深——有好多回,他同她坐在房裡讀信,呼息盡是她甜雅的香氣、輕柔的耳語,巧笑倩兮……他幾乎是強忍到全身都痛了,才勉為其難坐在原地不朝她撲過去。

  從他眼裡看去,她從頭到腳,無一不可口誘人。

  要有那麼一天——他眼兒望著她擱在被外的玲瓏蔥指,喉間唾沫湧動。他遂其所願,兩人裸裎相見,他肯定要吻遍、舔遍她周身每一寸……

  光想,他下身就不住發燙。

  或許是他的睇視過於灼燙,只見床上的睡人兒唔嚀一聲,黑扇般的長睫輕眨,似有轉醒之意。

  他貪婪地望著她初醒的模樣,舉凡她所有反應、喜怒哀樂,他都迫切渴望得知。

  眼睛打開,就見一雙燃火似的眼瞳直勾勾望著自己,邵如玉不禁一呆。

  「還累嗎?」他軟聲問。

  「不累了——」她困窘地坐起身,同時在自己頭髮衣上摸了摸,感覺應該不凌亂,才暗自鬆了口氣。

  「你回來多久了?銀花怎麼沒進來喊我……」她邊嗔,邊慶幸自己睡相還不算太差。姑娘家,總是不希望被心上人瞧見自己邀邊的模樣——雖然在他面前,她打死不認他是她心上人就是。

  「是我要她別叫妳,想說讓妳多睡會兒。」他望著她眼下的黑暈。「是不是我讓妳太累了?覺得妳氣色不大好。」

  「是我自己貪玩……」她挪移身子下床,正打算穿鞋,沒想到他竟然彎下腰來。「不不不,我自己來就好」

  「妳不知道我多喜歡幫妳做事。」他熟稔地幫她把鞋套上,一點都不嫌髒。

  低頭望著他腦勺,那股不知從何升起的酸甜,又從她心頭冒了出來。

  真是,她暗嗔著,他總是教她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兩人移坐到桌邊,桌上,就擱著銀花留下來的食盒。她打開盒蓋,一股甘沁的甜混著油炸麵團的香立刻湧上鼻間。

  「我知道你不愛吃甜,不過今天七夕,你多少吃點,討個吉利。」

  申徒昊打開食盒蓋子。他確實不愛吃甜,不過這點心是她特意為他留的,他心想,自己再不愛吃也會歡天喜地吞下!

  銀花他們拿來祭拜的「巧果」,是特意請灶房廚子現做的,不管是用料、花樣,都比外頭賣的還要紮實精巧。

  他咬了一口,「喀啦」的脆爽聲接著響起。一根「巧果」不過他掌長,三兩口便吞吃殆盡。

  「瞧你吃的——」白色糖霜落了他一身,她搖搖頭幫他拍去。

  見她指上也沾著糖粉,他不由分說,抓起便舔。

  「嘿!」她慌了一下。姑娘家臉皮薄,實在不習慣他動不動就手到腳來的。「還不快放開——」

  「好吃。」他嘻皮笑臉道。「想不到妳的手比『巧果』還甜!」

  「胡鬧。」她推開他湊來的臉。「堂堂一個老爺,還這麼孩子心性!」

  「誰叫娘子生得如此誘人,就算是老爺,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聽聽這什麼話!她終於被他逗笑了。「這麼說是我的錯嘍?」

  「豈敢豈敢。」他抱拳一躬。「俗話說得好,娘子永遠是對的。千錯萬錯,肯定都是為夫的錯。」

  「少拍馬屁。」她橫他一眼,沒發現自己竟默許他喊她「娘子」。「晚上跟『萱瑞堂』談得怎麼樣?都還順利吧?」

  「有娘子在旁打點的事,怎麼可能不順利?」他輕點她鼻頭。

  他自懷中掏出合同,這是兩人花了好幾天,一條一條商議後寫下的。在擬定合同當時,申徒昊先講明了他行商的準則——不做霸盤生意,不逞口舌之快,重人才甚過利益。兩個人都認為,「萱瑞堂」少東絕非池中物,唯欠缺機會。只要加以提拔,日後肯定有番作為。

  「說來還得謝謝妳,」他望著她微笑。「妳不曉得,『萱瑞堂』少東見到這份合同,熱淚盈眶。他說他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事,尤其在聽聞過我的傳聞之後——」

  「你什麼傳聞?」她秀眉挑起。

  「外頭人都喊我『奇豺』,豺狼虎豹的豺。」他直言不諱。「說我行事蠻橫,嚴酷不講情面,就跟豺狼一樣,一旦向準了獵物,不得到手,絕不罷休。」

  她眨了眨眼睛,這傳聞跟現在她所知曉的他,有那麼一點出入──「行事蠻橫這一點,倒不能說他們錯,可是說你嚴酷不講情面,肯定就是誤會了。」

  申徒昊噗哧一笑,打趣道:「想從娘子口中討得一句同情,還真不容易。」

  「你才不需要我同情。」讀過他幾十封信,她不敢稱自己所知甚詳,但的確比從前更了解他一些。為了妥善打理這十多家分號,他一條一條規矩寫得分明,為了做好表率,他自己也做得徹底。從這點上看,他是說一是一,可在規矩之下,他卻重情重義,從不虧待任何跟過他的人。

  就拿京號劉掌櫃那事兒來說,那三名虛有其表的貴戚,在「申記」討不著好處後,很快覓著另一個冤大頭。結果就如申徒昊所說,貨物一到手,三人就像約好了似,同時來個閉不見面、相應不理,害得人家十幾年的商號,因為周轉不靈,只能關門大吉。

  直到這時,原本對申徒昊決定還有疑慮的劉掌櫃,才知自家主子料事如神。

  自覺有愧的劉掌櫃寫來封信,認為無能掌管京號,愧對東家信任,願意接受申徒昊任何處置。結果申徒昊只回了他兩句話——別放在心上,好好幹。

  申徒昊的說法是──「做事,不可能永不出錯,最要緊是做錯事的態度。劉掌櫃貴在知錯,既然他都坦率承認做錯了事,那我又何妨再給他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

  當時坐在一旁看著他寫信的邵如玉,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個人竟能如此心胸寬大、既往不咎?

  「一點都逃不過妳眼睛。」望著如玉慧黠的表情,申徒昊朗朗笑開。「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少戴高帽。」她嬌瞪他。「說回傳聞的事,外頭這樣誣衊你,你不做點回應?」

  「嘴長在人家身上,隨他們想怎麼說。」他一臉不在意。「只要我在乎的人了解我就行。」

  他在乎的人是誰,不用言明,她也清楚。

  被他灼燙的目光瞧得耳根不住發燙,她別開臉,想說藉整理桌上的信柬,緩和一下心緒,一不小心,碰掉了最上頭兩封。

  她立刻彎身。

  「我來——」沒想他也跟著伸手。

  結果兩個人頭碰頭,撞了個紮紮實實。

  她痛到眼淚都逼了出來。

  見她捂著頭說不出話,他趕忙將燭檯拿近。「我瞧瞧,是這兒疼嗎?」

  「我沒事——」

  他靠得好近,溫熱的鼻息就吹在她臉頰上頭,她又羞又疼地感覺他手指的撥弄。

  「還說沒事,都撞紅了——」

  他撞著的地方,是她額上最突的一角。一個桃花般的紅暈就印在她額頭,反觀他自己,卻半點事也沒有。他心疼地又吹又揉,一臉像做了什麼錯事般懊惱。

  見他煞有介事,她忍俊不禁。

  「笑什麼?」

  「笑你大驚小怪。」她仰著臉睨他。「不過一點小傷,放著不理,沒一會兒就好了。」

  「這叫傷在妻身、疼在夫心。」人家是出口成章,他是隨口歪理。「瞧妳細皮嫩肉,輕輕一撞就落了痕跡,為夫我當然得要小心翼翼——」

  他一邊辯解,一邊不忘輕揉。只是揉著揉著,輕鬆自在的氣氛,還有他哪望她的眼神,漸漸有了改變。

  他垂著眼注視她嫣紅的唇瓣,彷彿就快控制不住被她吸引過去──

  察覺到他的轉變,她紅著臉輕推他手。「可以了,不會痛了——」

  她的反應,讓他倏地回過神來。「我嚇著妳了?」

  見他一臉憂傷,她趕忙搖頭。「沒有,你想多了,我只是——」她頓了下,試圖找出適恰、又不傷人的語詞,但就是——想不到。「總而言之,我沒嚇著。」

  「妳該害怕我的。」他發出一聲乾笑。「在遇上妳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也有這一面——貪婪、執念深重、毫不講理、全無耐性……」

  這些全是她之前指責過他的——她喉間發出緊張的笑聲。

  「每次見妳,我都得不斷跟心裡的慾念作戰。我想更親近妳,不只是並肩而坐,而是——」他驀地打住話尾。「算了,不說了。」

  再說下去,他赧然地想,就有那麼一點搖尾乞憐的意味在了。

  「我倒很想聽聽。」

  她蹦出教他意想不到的話。

  面色潮紅的她睨了他一眼。「其實,不瞞你說,越是跟你相處,我越是覺得困惑。」

  「困惑什麼?」他藏在心頭的那簇火苗,倏地燒成了熊熊大火。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動情了?

  「就是說不上來才叫困惑。」她嬌嗔。不管她天資再聰穎,依舊是個情竇初開、生嫩嫩的十七歲姑娘,哪有辦法一下子就了解男女情愛的百轉千迴?

  申徒昊深吸口氣,平復快得驚人的心跳。「有些事,直接感受,會比說話來得易懂!」他手疊到她手上,眼盯著她問:「像這樣,我牽著妳,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她很快回答:「不會。」

  就是不會,才叫她困惑。面對一個強行把自己留下的人,她應該討厭死他才對。可曾幾何時,她對他的厭惡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激賞與心疼。

  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他胸口的擂動,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躍。

  「這樣呢?」他在她指尖印下一個吻。

  「沒必要──」做到這樣——她臉一紅想把手抽回,他卻抓得更緊。

  「有必要,當然有必要。我每天每夜裡盼的,就是能多親近妳一些──」他愛戀地蹭著她柔若無骨的纖手。「詩經上有云:手如柔荑,膚若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我初讀到時,心裡想著,世上哪有這樣的美人——」說到這兒,他抬起頭來。「想不到,真被我遇著了。」

  女人嘛,被誇漂亮,哪可能不開心——只是開心之餘,她又想起那四字「色衰愛弛」,漫上心頭的欣喜,瞬間又冷了下來。

  他察覺到了。

  「不喜歡我這麼說?」

  「也不是——」她不願透露心頭的憂懼——她現在漂亮,但不可能永遠這樣,她年紀會大,頭髮會白,皮膚會發皺——那他,還會像現在一樣對她心醉神迷?

  萬一,他過不了幾天就厭膩了,那她這顆被挑起的芳心,又該如何處置?

  「妳怕我變心?」他好像讀得懂她心思似,一刀戳進要害。

  她眼睛左右一溜,雖沒搭腔,可表情早就透露了心思。

  「妳應該很清楚,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有女皆可的花花公子。」

  「你就算要要十個老婆也不關我事──」她明明在乎得緊,可嘴巴就是硬。

  他低笑地攬近她。「妳是我娘子,我娶誰不關妳事,那關誰事?」

  「你放開我——」她困窘地瞪他。

  「我不放。」他又耍起蠻勁。「除非妳確切明白妳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哪有人這麼霸道?」她嗔。

  「誰叫我娘子始終不願把夫君我的感情擱在心裡——」他突然拉起她手,往自己胸口上按。「妳感覺得到嗎?每次跟妳在一起,我的心便不住狂躍;每次妳拒絕我,它就開始淌血——」

  瞧他說得真摯,她心忍不住一抽。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面對他的深情,她一面覺得難以承受,一面又捨不得放棄。

  她心想,或許貪婪的人,不光是他,她自己也一樣。

  每見他一次,她就渴盼能再多見一次。多聚一刻鐘,她就想再多擁有一刻鐘——從來沒人能讓她心思如此複雜過。就連現在,他握著她手,她心裡也是喜歡跟拒絕兩股意念打得難分難解。

  「我知道妳還沒準備好接受我,妳還需要多一點時間──」他深嘆口氣。「但是,可不可以偶一為之,容許我稍稍任性一點。」

  「你還不夠任性?」她故作驚訝。

  「當然不夠——」他竟然撒起嬌來。「我說的任性,是像這樣——」他飛快地啄了下她唇角。

  邵如玉臉兒驀地紅起。雖然那一啄又輕又快,可在她感覺,卻像烙印一樣停住不走。

  「什麼感覺?」他緊盯著她問。「討厭嗎?」

  她嬌羞地捂住他眼。「你別靠那麼近──」都害她快喘不過氣了。

  開玩笑,這節骨眼,怎麼可以跑遠。他舔了下她指縫,惹得她又是一陣低呼。

  「你——」她正想嗔他唐突,可他唇已然覆下,輕輕吮住她嫣紅的嘴,還有未出口的低哼。

  這個吻帶著「巧果」的香甜。他舌尖滑探了進來,輕輕挲蹭她不知所措的舌尖,直到她腰肢發軟,偎倒在他懷中。

  「妳好甜——」他咬囓她軟嫩的下唇,鼻頭輕蹭她臉頰,她如此嬌美,他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

  只是他提醒自己,忍住,別躁進。她要的不是他一時的激情,而是長長久久的寵溺與呵護。

  「會怕嗎?我這樣吻妳。」他嘴來到她耳朵邊,邊親邊問。

  她欲拒還迎地哼了聲。

  他立刻懂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他手捧住她臉繼續親吻、鑽探、舔舐她耳朵,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喜歡他這麼碰她。他越是碰觸,她喉間呻吟更幟。

  「不要了……」她似喘不過氣般輕推著他肩膀。

  她本以為他會跟以前一樣一意孤行,沒想到這一次,他停下來了。

  「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可以了……」他頭抵著她額,鼻息如火般濃烈。

  從他痛苦的表情,很輕易就能發現,對他來說,要他鬆手,是件多困難的事——但為了不破壞這難得的美好氣氛,他強迫自己辦到。

  兩人面對面而坐,房裡僅能聽見兩人的呼息聲。

  她眼睛轉開,尷尬地不敢直視他眼;他卻像貪婪的饕客,一直盯著她這道稀世珍饈。

  「好了,」她突然抓起桌上信柬,擋住他目光。「天很晚了,你該回房休息了。」

  「我不累。」他喜歡待在她身邊,甚至可以為此一夜不睡。

  「但我累了。」她隨口搪塞。「快走快走,你明天不是還有很多事情得忙?」再繼續待在他身邊,她心略感不安地想,難保自己不會做出更荒唐失控的反應。

  「妳就這麼討厭跟我共處一室?」連連收到逐客令,真是令他感到滿腹的委屈。

  「誰叫你——」一逮著機會就親親抱抱。

  她雖藏住了下半句話,可嬌羞的神態,卻教他一看就懂。忍不住,他又傾身朝她親了口。

  就是這樣,她才要趕他離開!

  「你又來!」她羞赧地嗔。

  「別氣別氣,」他安撫她,連連後退。「我現就聽妳的話,回房休息。」

  直至他走到了門邊,才又回頭說了句。「今晚,我可難睡了。」

  她一臉不解。「為什麼?」

  他拍拍自己腦袋。「到現在,裡邊依舊是妳剛剛偎在我懷裡,嬌吟喘息的模樣……」

  討厭!她左右環顧,找不到東西可丟他,只好跺腳洩憤。

  他笑得眉眼都彎了。

  她這模樣,就像發怒的小小貓,不嚇人就算了,還讓人覺得可愛至極。

  但他明白,這種話,還是放心底就好,免得人家惱羞成怒哩。

  「我走了。」他打開門,長腳一跨出了門檻。「妳早點休息,千萬別學我,花了大半夜在想妳。」

  鬼才會想你——她一句話還沒出口,他已先把門關上。

  討厭!聽著外頭不斷傳來的笑聲,她沒傷著的腳又是一跺。

  只是她窘紅的臉,透露的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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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夕後七天,一頂藍頂小轎出現在申徒昊與邵如玉暫住的大宅。

  掀開轎簾,走下一名穿著桃紅撒花襖,下著翡翠絲花綢裙的麗婦人,還有她的貼身婢女,指名要見申徒昊。

  麗婦人自稱「秦」,說與申徒昊是舊識。

  門房一見來人衣著,不敢怠慢,趕忙請客進門。

  來的這人,正是申徒昊先前提過的,義兄趙學勤的妻子,人稱「爰夫人」的秦爰。

  打前一陣從信差口中聽聞,申徒昊在殷縣有了「夫人」,秦爰心裡便亂得不得了,一直想過來瞧個究竟──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施了什麼樣的手腕,才教向來對女色不大感興趣的申徒昊,頭一回動了凡心?

  不諱言,秦爰一直以為,只要自己等得夠久、夠鞠躬盡瘁,申徒家夫人位置,早晚會落在自己頭上。

  而她也以為,申徒昊的不近女色,多少是因為對她有情的緣故──

  否則,他怎麼可能安心把申徒山莊,交由自己來打理?

  可現在——在聽見信差說申徒昊有了夫人的瞬間,她滿滿的自信,倏地消失不見。她不禁懷疑,難不成自己這幾年來的噓寒問暖,全是一場空?

  一進沈家大宅,秦爰鳳眼溜了一圈。比氣派、比規模,這兒自然比不過申徒山莊;可放眼望去,白牆青磚,小橋流水,又是另一番閑靜風情。

  大廳中,徐總管恭敬回話。「真不碰巧,咱家老爺出門去了,約莫正午才會回來。」

  「老爺不在──」秦爰鳳眼一睨。「總不會那麼剛巧,夫人也出去了?」

  秦爰以為,可以趁申徒昊不在的時候,先會一會這新任的「申徒夫人」,沒想到卻碰了個軟釘子。

  「夫人在是在,」徐總管一揖。「只是老爺交代,夫人是不見客的。」

  「為什麼?」

  徐總管笑一笑,搖搖頭,很快把話帶開。「秦夫人遠從豫州而來,肯定是累了,小的準備了一點吃食,這就命人送上來。」

  「噯,怎麼好意思──」

  就在秦爰忙著品嚐江南吃食的時候,申徒昊所乘的馬車也進了大門。他一聽門房說有位姓秦的夫人造訪,一雙濃眉不禁挑起,該不會是──

  「嫂嫂!」一見秦爰,申徒昊又驚又喜。「沒聽說您要來——」

  「你也真不夠意思。」秦爰斜睨著申徒昊。「有了好對象,竟然忍心不通知我──怎麼,是怕我跟你討喜酒喝?」

  「嫂嫂誤會了——」申徒昊朝傭人一使眼色,待他們下去,才把自己跟如玉的淵源大致解說了遍。

  所謂「長嫂如母」,因為義兄趙學勤的緣故,對於秦爰,申徒昊真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個兒家人,所以無所隱瞞。

  秦爰一聽,心頭大石倏落了一半。

  她本還以為,申徒昊背著她在江南辦了婚事,現在聽來,原來八字還沒一撇,還早得很哩!

  「所以說,」秦爰露出賢淑的笑。「這位如玉姑娘,現在還是一心想逃出這宅子?」

  申徒昊雙眉一皺,一臉被戳著痛處的表情。

  他很清楚,雖然這一陣子,他與如玉的關係有了極佳的轉變,但在她心底,他始終是個外人。否則,她早透露自己家住何方,讓他前去提親了。

  秦爰善於察言觀色,知道自己來得正是時候——要再晚一點,說不定這個「如玉姑娘」,就同她一般,拜倒在申徒昊的風采之下了!

  「阿昊,」她放軟聲音。「不是嫂嫂要潑你冷水,可你也知道,強摘的瓜不甜,雖然你對如玉姑娘一往情深,但說不定人家——」

  「我不想聽。」申徒昊冷著臉打斷。「嫂嫂一趟路來,應該也累了,我找人安排客房,嫂嫂好好休息。」

  「阿昊——」

  不理會秦爰的叫喚,申徒昊轉身步出大廳。

  ※※※※

  被秦爰挑起的恐懼,促使申徒昊很快來到邵如玉房間。

  「你來得正好——」她正在房裡讀信,瞧見他來,皺起的眉間倏地鬆開。

  將信柬往他面前一送,她正要說明其中難處,卻教申徒昊一手撥開。

  「怎麼——」她話還沒說完,小嘴已被他封住。

  邵如玉一呆。

  自兩人頭一次在這房裡起衝突,他已許久不曾這麼冒失了——就算最近,他一逮著機會就會湊近臉來親她,但那也是淺嚐輒止,讓人飽嚐愛意的輕吻。

  不像此刻,他舔吮、挲蹭的舉動中,帶著無比的飢渴,彷彿他背負著極大恐懼似的──

  他怎麼了?

  在承接他的吻時,她腦中有個聲音小小聲地問著。

  當他唇瓣終於離開她時,她低喘著氣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拇指挲著剛被自己吮紅的小嘴問:「我這麼突如其來——妳不害怕?」

  她小臉兒驀地紅起。

  捫心說,她早就不怕他了,只是礙於顏面,還有那麼一點姑娘家的矜持,才沒有形諸於外。

  尤其是剛才的吻,她雖有點驚訝,但心裡並不畏懼。

  因為他的觸碰中,仍舊帶著滿滿的眷戀與愛意。

  「現在我曉得了,你不會故意欺負我。」她小聲地回道。

  他湊鼻蹭著她臉頰。

  她對他的了解,讓他心頭的不安,稍緩了一些。

  「你到底怎麼了?」她巡望著他臉。「你樣子怪怪的。」

  他再執起她手一親後,才望著她說:「嫁給我。」

  沒想到他會舊事重提,她雙眼垂下──剛好,有句話,她已經梗在心裡好幾天了。

  「你……可不可以什麼也不要問,就是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回家一趟?」

  他眉頭倏地擰起。「為什麼不許我問?難道我這幾日的表現,還不足以讓妳放心?」

  「我知道你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樣子。」她趕忙說。「所以才希望你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回去跟我家人說明。你知道,我這樣無聲無息消失,他們肯定會很著急——」

  「就是這點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妳家住何方?我可以陪妳一道回去跟妳爹娘解釋──」

  「不行。」她語調柔軟,但表情堅定。「我作過承諾,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會洩漏我的身分。當然,等我回去說明一切,他們接受你之後,或許就有機會告訴你這一切——」

  「或許」,他聽見她話中最重要的兩個字。「換句話說,妳爹娘有可能不贊同妳跟我來往?」

  邵如玉想起女官們對她的保護,她實在沒辦法說,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我會盡全力說服他們。」她只能這麼承諾。

  「不行。」他苦笑著搖頭。「我不能冒著可能失去妳的風險,即使只有一丁點可能,我也不容許它發生。」

  「但我們這樣──不是辦法!」梗在承諾與感情之間,她顯然進退兩難。「如果你真心想娶我為妻,唯一法子,就是讓我回去說服他們。」

  「帶我一塊兒回去。」他又說了一次。「至少讓我陪在一旁,而不是待在這裡乾著急。」

  她仍舊搖頭。「我都說這麼多了,為什麼你還是不了解?」

  「妳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他緊握住她手。「是妳極有可能一去不回頭!妳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派了多少人明查暗訪,希望能探聽出跟妳有關的消息,但沒有,什麼蛛絲馬跡也沒有,這種情況下讓妳離開,我要如何確定,妳一定會回到我身邊?」

  「難道我這幾日的表現,還不能讓你對我有信心?」她終於丟開姑娘家的一矜持,大膽表露心跡。「就是想安安心心待在你身邊,我才要先回去說服我家人——」

  她後邊這兩句話,讓他綻出笑顏;但是一想到她諱莫如深的神秘,他實在沒法放心。

  「妳有沒有想過,萬一妳爹娘生氣,再不讓妳踏出家門──」

  「我會說服他們。」她再一次說。「不管花多少時間,我會說服他們直到他們接受為止。」

  他看著她,眸裡無比掙扎。

  他當然知道,要向來臉皮薄的她說出在乎他,這事有多難——他應該歡喜於自己的心意,終於感動了她。但是要他單憑這幾句話,就什麼也不問地讓她離去──實在太難!

  「妳為什麼不能再多相信我一些?」他抱著頭低喊。

  望著他苦惱的俊顏,她眸底浮現悲哀。「說我不信任你,你不也一樣?抱定了主意,就是覺得我踏出這宅門之後,再也不會回來。」

  他身子一震。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已經把我的心、我的人、我『申記』的一切,完完全全交託在妳手上,妳怎麼還能夠說我不相信妳?」

  她沒說話,只是垂下頭,把他剛才拂掉的信柬再塞回他手上。「這封信我沒法幫你作決定。」

  對於他的辯駁,她沒再提出異議,只是她眉眼舉止,都在無聲地傳達一件事,在內心深處,其實──

  你並不信任我。

  他只是希望與她長相廝守。這麼平凡無奇的心願,為什麼這麼難?

  可惡!

  他捏緊信柬,回頭往壁上重重一搥。

  那力道,讓原本垂著臉不說話的她身子一跳。

  「你的手──」

  但不等她說完,他已大步甩門離開。

  ※※※※

  「老爺,您的手,還是讓小的幫您包紮一下——」

  在申徒昊獨住的睡房裡,小廝福氣正一臉憂心地勸道。

  桌上,是他剛才命人扛來的兩大罈酒,現在已經空了一罈,而他仍不斷地倒酒喝酒。

  每喝一盅,他就在心裡喃問自己一次,為什麼她還是不相信他,為什麼?

  依常理,他的要求並不過分,不過是希望知道她家住何方,倘若日後有個萬一,他還可以上門尋人──

  她卻不給他這點保證,只要他相信。

  她到底要他相信什麼?

  他又仰頭喝下一大杯。

  「老爺,您喝得這麼猛,會傷身子的——」福氣在旁看得好擔心。

  「信不信我把你趕出去?」他眼一斜。

  福氣馬上捂嘴,再不敢吭氣。

  外邊,秦爰的貼身婢女翠竹,一得知申徒昊正在房裡喝悶酒,立刻跑回客房報訊。

  秦爰正躺在床上假寐,一路從豫州乘轎來到殷縣,說真的,筋骨真有些捱不住。

  「夫人──」進門的翠竹煞住腳。「啊,原來您還沒起身——」

  「什麼事?」秦爰睜開眼睛。

  「是奴婢聽見消息──」翠竹打小進趙家,就一直伺候著秦爰,很是了解自家主子。

  雖然秦爰嫁的是趙學勤,可媒約之言,稱不上鶼鰈情深,頂多就是夫妻恩義。可申徒昊就不同了,秦爰從他默默無聞一直看到他發跡,看過他吃苦、失意,然後意氣風發。趙學勤死後,她對翠竹不知說過多少回──女人,就該嫁這樣的男人。

  身為貼身婢女,翠竹非常盡心地想幫主子完成心願,這也是翠竹進了門,便忙著四處打聽小道消息的原因。

  秦爰靜靜地把話聽完。「那妳有沒有聽說,老爺他為什麼喝悶酒?」

  「不清楚。」翠竹搖頭。「只聽說老爺一回到自己房間,就拚命灌酒──老爺很少這個樣子,底下人都很擔心。」

  「我去瞧瞧。」秦爰掀被下床,出門前,還對鏡看了看自己鬢髮,確定沒出差錯,才跨出門來。

  怎麼知道,還是晚了一步。

  秦爰領著翠竹,剛拐過廊道,就看見一名婢女攙著一名模樣嬌美、身段玲瓏的白裳姑娘,前頭,還跟著徐總管,兩人竊竊私語地走了過來。

  秦爰驀地拉住翠竹。

  「夫人?」翠竹回頭問。

  「不用去了。」秦爰冷著臉看著邵如玉進了房裡,不久,兩個作著傭僕打扮的男女出來,等在外頭的徐總管命他們好生伺候著。

  翠竹這才知道,原來剛進門那個天仙似的美姑娘,就是其他傭僕口中的「夫人」。

  「夫人──」翠竹難過地喊。

  「喊什麼,妳以為我已經輸了?」秦爰一瞪。「還早得很!我就不信以我手腕,會爭輸一個空有一張臉蛋的黃毛丫頭!」

  「對對對!」翠竹趕忙附和。「夫人說得一點也沒錯。」

  秦爰吐了口長氣,很快在心裡拿定主意。「妳,現在就去灶房,要人到外頭幫我買條鯉魚回來,我要親自下廚。」

  翠竹一點就通。「夫人打算做瓦罐魚對吧?」

  秦爰點頭。糖醋瓦罐魚,是申徒昊最愛吃的一道菜。她想,他到江南這麼久時間,也該開始想念家鄉味了。

  俗話說得好,要掌握男人的心,得先掌握他的胃。論年紀、外貌,她或許略遜對方一籌──她腦中浮現邵如玉纖麗出塵的身姿,心裡不由得一疼。可她立刻幫自己打氣,論起心意,她相信一定是自己得勝。

  阿昊不是親口說了,那個叫如玉的丫頭,到現在,仍舊一心逃出這宅邸?

  無論如何,她會盡其所能爭取到底!

  秦爰大步走回客房,自己從衣籠裡抓出粗簡的衣裳,準備進灶房,為心愛的男人洗手作羹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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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2 PM


第八章

  申徒昊縱使喝酒喝得頭昏眼花,仍舊在門一打開的時候,聽出來人是誰。

  剛吵過架,心裡又滿腹怨尤,以致他一時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跟她說話。

  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喜歡待在她身邊,哪怕她只是靜靜瞅著自己。

  他停杯看了她一眼,眸子裡帶著點孩子氣的倔強。

  「幹麼一直盯著我?」

  邵如玉清水似的眸子停在他臉上。「我正在想,酒到底有多好喝,才會讓你一杯接一杯,連喝了兩大罈還不放手?」

  「妳沒聽說過,借酒澆愁?」說完,申徒昊笑了一聲。

  但眸子裡,卻半點笑意也沒有。

  邵如玉嘆了聲,輕碰了碰他擱在一旁的手。

  瞧他指骨又紅又腫,只差沒流血了。

  「你老這樣,習慣傷害自己。」她說。

  申徒昊離開後,她心裡也是悶得很,知道他肯定不會輕易接受她的要求──什麼也不問地讓她離開一陣。但真正聽見他的拒絕,她心情難免受影響。

  她知道他記掛什麼,也曉得他提出來的要求——知道她家住何方,其實再合理不過,但,她就是不能說啊!

  就在她長吁短嘆、苦苦思索如何解開這僵局的時候,徐總管過來報訊,她這才知道,原來負氣離去的他,正躲在他房裡喝悶酒。

  而現在,看著他憔悴失意的樣子,她心裡多難受。

  他不在意地揮手。「不過一點小傷──」

  「若它出現在我手上?」她反問。

  他立刻接話:「怎麼可以——」

  「好一個只許州官放火。」她反唇相稽。「你捨不得我受傷,你見了會心疼,但你就可以把自己弄傷,渾不知我也會心疼——」

  「妳會嗎?」

  他這聲問,換來她一記搥。「你再說一次?」

  瞧她板起了臉,真的動了肝火,他哈哈一笑,接著緊抱住她身子,磨著她不斷呢喃。「如玉,我心裡好難受……我真的做不到什麼也不問地讓妳離開,但不是不信任妳——妳了解嗎?」

  說真話,她不大了解,在他已經得到自己心的時候,他為何還要擔心自己會一去不回?

  她輕撫著他臂膀。「你就不能看在我們倆將來的分上,稍微忍耐個一陣──」

  「一陣?」他抬起頭「呵」地苦笑。「妳太瞧得起我了,妳不知道我就連一天都忍不了,我每天每天腦子裡邊轉的,就是跟妳在一起,不管到哪兒,永遠不分開。」

  「可是你總得出遠門到其他分號?」

  「當然是帶著妳。」他毫不猶豫。「我啊,頂多只能夠捱個半天不見妳,再多一點,哪怕只是半個時辰,都會讓我全身不對勁。」

  哪有人這麼纏黏的!她沒好氣。可不諱言,她心裡是甜的。

  她曾在書上看過一首詩──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先人早有警言,商人重利輕別離,為了生意,總動不動把妻兒拋在家裡。沒想到申徒昊卻不是這樣。

  「我不想跟妳分開,不管多短時間……我想跟妳在一起,白日促膝而談,晚上同床共枕,朝朝暮暮,永不分開……」他抱住她身子,不斷呢喃。

  申徒昊是醉了,話也說得亂七八糟,有失條理。但就像人常說的「酒後吐真言。從苦惱的眉宇,可以看出他句句實言。

  「別喝了。」她輕撫他髮,再來是他額角的疤。「看你折騰自己,我會心疼的。」

  她手勁好溫柔——他閉起眼睛,露出舒心的笑。「不喝、不喝,妳不要我喝,我就不喝……」

  「你真這麼乖就好了。」她目光落到他手上。「我幫你包紮?」

  他再次聽話地把手伸出。

  邵如玉從懷中取出剛才福氣偷塞給她的瓷罐,自裡邊挖出一點膏藥,仔細抹在他腫起的指骨上。

  「疼不疼?」她一邊抹,一邊往他手吹氣。

  「不疼——我喜歡妳摸我——」申徒昊露出憨氣的笑。

  是嗎?她橫了他一眼,故意往他傷口一彈。

  「啊!」他低叫了聲。

  疼了吧!她心裡想著。「記得,下回,你再弄傷你自己,我就用這力氣幫你敷藥,包管你再說不出『喜歡』兩字——」

  「不怕,只要是妳讓我捱的,我都心悅誠服。」他一邊說,一邊往她懷中蹭。「如玉,我剛才真的好氣妳,氣妳不懂我的心……」

  這事她當然知道,要不是滿腹委屈無處發洩,他也不會一個人躲在房裡喝悶酒。

  真是個傻子。她憐惜地輕挲他臉龐。「現在呢?還氣我?」

  「不氣了。」他笑咪咪的。瞧他迷濛渙散的雙眼,已經完全醉了。「妳聞起來好香、摸起來好軟……」

  還吃豆腐哩。她嬌瞪他一眼。「好了,我叫福氣攙你到床上休息。」

  「我不要福氣,我要妳——」他耍賴不依。

  她掂量自己未癒的腳傷,應該還攙得住他。「好,我攙你,可是你自己得走好,萬一跌跤,我可拉不住你──」

  不等她說完,他突然起身,同時攔腰將她抱起。

  「嘿——」她嚇了一跳,忙抱住他脖子不放。

  「搶到押寨夫人──」他嘻嘻一笑,踉蹌走了幾步後,再跌往床上。

  醉雖醉,但他仍用身體將懷中人兒護得緊緊,完全沒傷到她一根汗毛。

  「如玉——」他俯視嬌媚如花的心上人,極其愛憐地吻著她唇角,蹭著她臉頰。「我真的好愛妳,愛到我心都疼了……」

  聽見這樣的傾訴,不覺感動的,世上能有幾人?

  他的唇瓣,帶著一絲澀澀的酒氣,她呼息促急地承接他的輕咬跟舔舐,只覺頭暈目眩。

  他舌尖探入她口中,挲蹭、品嚐她甜蜜的口唇;他結實的大腿分開她合起的雙腿,有個硬物,正隔著她軟薄的衣裙不斷頂蹭。

  「昊──」

  「妳好美——」

  他鼻息如此火燙,簡直能把她燒融一般。她仰著頭任他啃吻自己的頸脖,在他大掌捧住她柔軟的胸脯時,禁不住發出喘息。

  好熱——又好舒服──

  她睜開眼,看見他出神地注視著自己。

  「昊?」

  「老天,我一定是在作夢……」他喃喃低語,長指沿著她鬆脫的衣襟往下滑撫,最後停在她胸脯位置,捏住她早已挺出的乳尖。

  如此旖旎、誘人的畫面──他俯身舔了下她唇角,接著往下移,隔著衣物咬住那峰頂。

  一股麻麻的疼痛直竄她腿間——她忍不住抱著他低喘。

  「喜歡我這麼碰妳?」他一抬頭,正正好對上她傾下的耳朵。他毫不客氣地舔著她細巧的耳廓,聽著她難以自抑的呻吟聲。

  好棒——他鼻子蹭著她頰邊。如果這是夢,他意識模糊地想,那麼他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醒來。

  這念頭停在他腦中僅一瞬,接著,醉意倏地上竄,他很殺風景地睡著了。

  在他身下屏息以待的如玉,好一會兒才察覺他怎麼了——老天,想到自己剛才竟是那麼期待他的碰觸,她閉緊眼呻吟,簡直想挖地洞把自己埋起來了。

  好在他真的睡著了,不然,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羞死了!

  她連連搖晃身上的他。「快醒醒!你壓痛我了——」

  睡得深沈的申徒昊咕噥一聲,模模糊糊作出反應,朝旁一滾。

  坐起身,被他扯亂的衣襟讓她驚覺,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剛是真的半推半就地接受他的愛撫,而且,還一點都不覺得討厭!畢竟是不解情事的生嫩小姑娘,光體悟到這一點,就足夠讓她頭皮發麻,渾身躁熱不安了。

  都怪他——嘴巴那麼甜,迷得她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她咬著下唇瞪著他睡臉,發覺不知什麼時候,他眉心又皺起來了。

  一股愛憐立刻取代了心裡的懊惱——說實在,她的懊惱,也不過是羞赧、不好意思的另一面。

  「連睡覺也蹙著眉心——」她指尖輕畫過他眼角,最後停在他兩道濃眉中央。「該不會是在夢裡偷偷抱怨我吧?」

  申徒昊「唔」了一聲,接著猿臂一伸,牢牢攬著她臀腰不放。

  「嘿,」她咬唇輕斥。「你這樣壓著我,是要我怎麼起身啊?」

  他像聽得見她說話似,臉蹭著她腰際喃喃:「不要走……如玉,留在我身邊……」

  聽著他模糊不清的咕噥,她心揪疼了起來。

  傻男人──

  她俯下身子,深情款款地抱住他臂膀,在他寬平的額頭印下一吻。

  直至此刻,她終於願意承認一樁事實——自己確確實實,愛上眼前這男子了。

  就如同他希望與她一生相守,她,實在也不願離開他身邊半步。

  可是——她想起「夜花島」上的人們,想他們會是如何擔憂記掛自己,心裡又沈重了起來。

  無論如何,她還是得想個辦法,盡快回「夜花島」一趟。

  她認為只有這樣──自己跟申徒昊才能俯仰無愧、再無芥蒂地廝守一生。

  只是——她苦惱望著申徒昊沈沈的睡臉,她該用什麼說辭,才能教他平心靜氣地接受自己得暫時離開的主意?

  真是——她揉著額頭,為難地低嘆。

  ※※※※

  ※※※※

  傍晚,秦爰從下人口中得知申徒昊已酒醒,立刻命翠竹到他房裡請人。

  「妳就告訴他,我親手做了幾道他愛吃的家鄉料理,請他撥冗一敘。」

  翠竹喊了聲「是」後出門。秦爰自己,則是待在客房裡,好生將自己打扮了番。

  畢竟是土生土長的豫州人,她深知道自己膚色不夠白皙,所以摒棄了會說自己看起來蠟黃的素白,改穿上玄色寧綢暗花的薄襖跟散腳袴,特別的是,衣擺和袴腳上皆鑲著紅赭框邊,再簪上自院裡摘來的大紅牡丹——渾身的黑紅二色,加上燭光熒熒,把她本就不老的身影,襯得更加年輕。

  桌上,是她花了一下午又烹又熬的糖醋瓦罐魚、桶子雞跟菊花包子,樣樣都是申徒昊愛吃的東西,不信他不來!

  只是盞茶時間過去,申徒昊沒出現,他小廝福氣倒是來了。

  「爰夫人──」福氣在門外說話。「老爺在廳裡準備了一桌酒菜,想為您接風洗塵。」

  正在房裡描眉的秦爰動作倏停。「翠竹沒告訴他,我已經備了一桌他愛吃的菜餚?」

  「有的。」福氣再答。「所以老爺才要小的過來幫忙端菜。」

  既是為她辦的酒宴,為什麼要捨近求遠,故意挑在花廳吃?

  秦爰懷著疑惑來到花廳——當然,來之前她已把身上的玄色薄襖跟散腳袴給換下。畢竟她那身打扮不莊重,是婦道人家睡時才穿的衣裳。

  一進花廳,見著申徒昊身邊坐著哪位,秦爰心立刻揪住了。

  「嫂嫂。」申徒昊挽著如玉起身。「我來跟您介紹,她就是我跟您提過的如玉。」

  「久仰大名。」秦爰刺眼地瞪著申徒昊呵護的神態,皮笑肉不笑地點頭。

  邵如玉恭敬頷首。「如玉見過嫂嫂。」

  她一句話,立刻讓秦爰寒徹心肺。

  不是說這女人不願留下,執意要走?怎麼這會兒也跟人叫起了「嫂嫂」?

  秦爰目光一落,定在自己精心烹煮的佳餚上,心頭一把火起——原來自己流了這一下午的汗水,全都是白費?

  「呵,」秦爰假笑。「阿昊,這跟你先前說的不一樣啊?瞧你們倆,感情不是好得很──」

  突然,秦爰感覺桌下有人踢她。

  她一望,申徒昊正在跟她眨眼睛,暗示她換個話題。

  她心一動,看出眼前兩人間的暗潮洶湧。

  所以說——自己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一餐飯,就在秦爰心有旁騖的情況下,不冷不熱地結束了。之後,秦爰假裝酒醉,故意央申徒昊攙自己回房,沒想到他竟一口回絕──

  「真對不起啊嫂嫂,如玉的腳傷還沒痊癒,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

  秦爰心裡酸酸的,可表面上,仍裝得不在意。「我開玩笑,你還當真啦!去去去,還是如玉妹子的身子要緊——」

  「不,」如玉輕推開申徒昊手臂。「我的腳沒什麼大礙,況且銀花就在外邊,她可以攙我回去。倒是嫂嫂,老遠從豫州過來,說不定有什麼事想跟你私下談。」

  不用裝得一副賢淑模樣──秦爰心裡邊啐,覺得如玉嬌美的容顏,看起來可厭極了。

  申徒昊看了秦爰一眼,彷彿希望她開口說沒事。

  秦爰偏不如他心意。

  「如玉妹妹說得沒錯,我確實有幾件事想跟你私下談談——」

  秦爰都這麼說了,申徒昊只能放手讓銀花攙如玉離開。如玉走之前,他還不忘叮嚀,說晚些會去她房裡聊幾句。

  看在秦爰眼裡,是怎生的恨吶!

  想她在旁噓寒問暖、照顧他這麼多年,他卻從沒用過這種輕軟聲音跟自己說上一句——

  「嫂嫂?」如玉一走,申徒昊回頭,卻見秦爰一臉憤懣。「您怎麼了,不開心?」

  「想不到你還會關心我?」秦爰酸溜溜地說。「我還以為,在你心眼裡,除了如玉妹妹之外,再看不見其他人了。」

  「嫂嫂別取笑我了。」申徒昊坐回椅上。「您剛才說有事告訴我──」

  「你就這麼急著回去如玉妹妹身邊?」秦爰冷睇他。「連陪嫂嫂話一下家常也不願意?」

  「不是這樣的嫂嫂。」他趕忙解釋:「我只是想先聽完正事,之後再跟嫂嫂好好聊聊,對了,桌上這幾道菜,我還沒跟您說聲謝謝,您費心了。」

  「我看你沒什麼吃嘛。」秦爰意興闌珊。從頭到尾,就見他不斷幫那女人挾菜,她越想越氣,花半天時間,她可不是為討那女人歡心的!

  申徒昊滿臉歉疚。「不瞞嫂嫂,我先前喝了點酒,身子還有點不舒服,實在沒什麼胃口──」

  秦爰一哼。藉口!剛才那女人挾給他的,他哪樣不是津津有味地吃下?

  望著申徒昊俊朗的容顏,她心裡又酸又疼,實在不懂,同樣是女人,為什麼那女人享有的,自己就是得不到?

  「阿昊,讓嫂嫂問一句——你到底喜歡如玉妹妹哪點?」

  她本以為他會答容貌、身姿、脾氣之類形諸於外的條件,沒想到他一開口,只有兩個字。

  「全部。」

  秦爰笑容凍結。「沒這麼出類拔萃的人吧?難不成她身上半點短處也沒有?」

  「有,當然有。」想起兩人吵過多少次架,他唇畔浮現笑意。「可是啊,不知道怎麼搞的,從我眼裡看去,不管她做什麼事,看起來總是那麼可愛,讓人心憐。」

  聽聽這種話,瞧瞧他現在表情──秦爰一雙手在桌下擰得死緊,嫉妒到全身發燙。

  為什麼守在他身旁多年,又鞠躬盡瘁的自己,卻得不到他感情!

  「既然你這麼喜歡她,為什麼剛才你要阻止我,不讓我問個究竟?」

  申徒昊遲疑了會兒才開口。「我才剛跟她吵了架,她希望我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先回去稟報家裡人之後,再回來跟我成親。」

  秦爰臉色一白,勉為其難接話。「這樣不是很好?」

  「可她不願意告訴我她家住何方,也沒辦法保證回去之後,是否還能順利出來。」

  喔!秦爰突然聽明白了。「這就是你關在房裡喝悶酒的原因,因為她堅持非回去不可?」

  申徒昊嘆了聲,點點頭。

  「這樣啊……」秦爰沒再說話,只是心裡,一個主意成形──

  ※※※※

  翌日清早,秦爰梳洗打扮好後,特意帶了一盤自豫州帶來的果脯,「掛拉棗兒」,來拜訪邵如玉。怎知抵達時,如玉的婢女銀花卻說老爺正在房裡和夫人談事,不好通報。秦爰也有耐性,領著翠竹到一旁樹蔭下等去。

  她坐的地方,和如玉房間有點兒距離,理當瞧不見裡邊動靜。可就那麼湊巧,從她方向望去,正好有扇窗半掩著,房裡人一接近床邊,她便能窺見。

  說實在,秦爰無意偷看,她心裡邊轉的,全是昨晚她想出來的好主意;怎知房裡二人,談事不談事,卻一屁股坐到床邊,嘴貼著嘴親得不亦樂乎。

  秦爰瞧得耳根熱辣。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人還沒嫁進申徒家門,已經開始光明正大的勾引男人……

  雖然秦爰是已婚婦人,但因為夫婿性格關係,不管房裡房外,總是相敬如賓。少會像申徒昊「襲擊」邵如玉般熱情纏綿,一副想將人吞吃下肚模樣。

  秦爰攢緊手裡綢巾,心裡不願細看,可偏偏眼睛就是挪移不開──

  她忍不住想像,如果這會兒待在他懷裡的那人是自己的話……

  「好了——」渾不覺外頭有雙眼睛怒瞪著自己的邵如玉,正嬌聲細氣地推操申徒昊胸腔。「你剛不是說已經約好了人,還在這裡耽擱——」

  「讓他們等會兒又不會死。」他吮著她耳垂咕噥道。

  他打算在殷縣再設一個分號,專門收送「萱瑞堂」燒成的青花瓷。所以拐這個彎不把分號設在饒州的原因是,饒州瓷商圈子不好打進,如果是拿銀子上門花的外來客,他們竭誠歡迎,但如果是來分一杯羹的新店家,呵,那就自求多福了。

  昨兒申徒昊過來跟邵如玉談的,就是這檔子事。邵如玉想了想後提議,既然這樣,為何不把分號立在殷縣,走起來也才半天時間──

  真是叫一語驚醒夢中人!

  所以今天,申徒昊進門先說了,他等等約了幾個「瓦搖頭」——也就是專門尋屋賃房的販子見面。

  可是這會兒,一黏上邵如玉之後,他又捨不得放了。

  這怎麼行——她硬是把他臉推開。「商人最講信用,你跟人家第一天見面就晚到,外邊人怎麼想你?」

  「理他們怎麼想——」他繼續膩在她身邊。「老天……妳抱起來感覺好舒服,好想就這樣待在妳身邊,什麼事也不做──」

  「不許。」她彈他額頭。「多少人依賴你這個店東吃飯,你偷懶,他們怎麼辦?」

  愛講大道理。他皺鼻一啐,渾不知自己模樣看起來多孩子氣。

  「乖。」她很清楚他愛聽什麼,只是偶爾,不想這麼寵他,免得他飛上天去了。「你早去早回,說不定正午還能一道用膳?」

  申徒昊這才甘願接受。只是──

  「親一個?」他指指自己嘴巴。她從來沒主動親近過他,不知她今天是否會願意?

  邵如玉咬著下唇猶豫,他一副不親就不出門的賴皮樣。

  瞧他表情,哪有一點點大商樣!她心裡邊想,最後還不是忍著羞赧,在他唇上輕輕一啄。

  可她唇瓣還沒離開,他手臂立刻伸了過來,穩穩地捧住她後頸,加深這個吻。

  他舌尖滑蹭她唇,享用她如蜜般香甜的小嘴,直到懷中人兒嬌哼地偎倒在他懷中,他才轉移陣地,改舔她耳朵。

  他朝裡邊一吹氣,她便骨酥肉麻,什麼信用啊責任,全從她腦子裡消失無蹤。

  瞧她雙頰緋紅、眼眸含水的媚樣——他在她襟口留下一個重吮後,這才滿意地放開她。

  他望著她的眼低語。「等我,我談完事立刻回來。」

  她毫無異議地看著他起身。

  「路上小心。」她說。

  他俯頭再送上一啄後,終於出了房門。

  「出來了出來了,老爺出來了──」一直注意著門邊的翠竹喊著,只是猛一轉頭,發覺主子面色潮紅,像生了病似?「您還好吧夫人?」

  秦爰倏地回神。直到這會兒,她才發現手裡的帕子早被自己擰濕了。她搧搧臊紅的耳根,心頭猶打翻了醋桶跟醬料──酸甜苦辣參半,複雜得不得了。

  「我沒事。」秦爰起身,感覺雙腿有些虛軟──大概是方才那一幕,勾出了她心底的慾望。

  她多想能夠那樣被申徒昊擁著,任他恣意愛憐──

  只是待她來到邵如玉門前,她又重新變回那個精明幹練、溫雅賢淑的「嫂嫂」。

  至於邵如玉這頭,經銀花提醒,她才知道秦爰已在外邊等了一會兒。所以一見秦爰,立刻道歉。

  「嫂嫂,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您來了,竟然還讓您等。」

  「這麼見外做什麼,」秦爰不著痕跡地望向邵如玉襟口──—上頭還留著申徒昊方才吮出的紅痕,她心一緊,可臉上依舊掛著笑。「阿昊跟我提過,他很倚重妳在經商方面的才能,常能幫他出些意想不到的好點子;說來,嫂嫂還得謝謝妳。」

  「沒這回事。」邵如玉謙道。「反倒是嫂嫂一直在幫忙打理『申徒山莊』,才真正叫勞苦功高。」

  原來阿昊跟她提過自己,而且,評價頗高──秦爰心頭微甜。

  「吶,」秦爰要翠竹送上伴手。「這掛拉棗兒,是咱豫州名產,又甜又香。嫂嫂想妹妹一定沒吃過,特意帶點讓妳嚐鮮。」

  掛拉棗兒是把烤乾的棗兒別去棗核,再用粗麻線串起,故名。秦爰給的是小串的,算算一共六十顆。

  說真心話,對於秦爰,邵如玉是提防多過於喜歡——之前女官們教過她,識人要先看眼。秦爰臉上雖總堆著笑,可很多時候,笑意卻上不了眼睛,看著看著,總讓她心頭有些不安。

  只是不安什麼,見識尚淺的她,一時卻說不明白。

  加上申徒昊對秦爰評價頗佳──她想,或許是自己多慮了?

  所謂「愛屋及烏」,因為愛上了申徒昊,連帶的,她連他身邊的親人也一併接納了。

  她取了顆掛拉索兒放進口中咀嚼,果真是又甜又香,一咬下,迸絲酥脆。喜愛甜食的她,立刻彎起唇瓣。

  「好吃!」

  她那喜上眉梢的模樣,就連同為女人的秦爰,也不得不讚上一句漂亮,只是秦爰絕不可能承認。

  「妳喜歡,回頭我再要翠竹多拿幾串過來。」秦爰說。

  「謝謝嫂嫂──對了,嫂嫂特意過來,應該不只是為了給我這些棗兒吧?」

  「真是副水晶心腸,我還沒說妳就先提了。」秦爰邊誇,邊轉入正題。「我聽阿昊說了,妹妹有些難言之隱,以致到現在,他仍不清楚妹妹家住何方?」

  邵如玉垂下眼,輕點了下頭。

  「可是妳又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秦爰緊盯著她。

  「是。」邵如玉嘆氣。

  「嫂嫂昨兒在房裡想了很久,你們倆這樣僵持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

  邵如玉抬頭。「嫂嫂意思是——」

  「我可以幫妳。」秦爰大方說。「我可以想個辦法,助妳逃出這宅子。可是妳得答應我,走之前,得留封訊兒給阿昊,免得他擔心。」

  「謝謝嫂嫂。」邵如玉簡直是感激涕零。為了防止自己逃出,申徒昊在前門後門均派了四、五名傭人守住,加上身旁的銀花,她根本是插翅難飛。

  而今秦爰願意伸出援手,終於可以回「夜花島」報平安了!她心頭無比歡喜。

  邵如玉此刻還不曉得,秦爰對自己,根本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不過這事兒不能急,」秦爰交代。「妳得再給我幾天時間準備。還有,絕不可對阿昊提起。」

  「我知道。」邵如玉一口允諾。

  「那就這麼說定。」秦爰愉快站起。「妹妹耐心等候幾日,一籌措好,我馬上讓翠竹過來通知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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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3 PM


第九章

  秦爰口中的「籌措」,可不是為了確保印如玉出了宅子之後的安全,而是買通殺手,準備來個一勞永逸。

  她想,要確保申徒昊一顆心永遠留在自己身上的唯一辦法,就是除掉邵如玉這個眼中釘——每個細節她都想得無比透徹,務必教邵如玉出了這個門後,再沒那個命回來!

  七天後,秦爰安排好一切,同時得知殷縣分號明日開張,申徒昊肯定會忙上一整天,她馬上要翠竹去請邵如玉道來。

  為取信邵如玉,秦爰還讓她在自個兒房裡寫好信柬——只是邵如玉一離開,秦爰二話不說把信湊到燭火邊,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秦爰回頭盯著婢女交代:「翠竹,記得,明日一早,我會負責支開銀花,妳就照我先前教妳的,把那女人帶出門去。行事機靈點,萬一有人經過,妳就照我教的說話,別讓人看出端倪。」

  「夫人放心。」翠竹胸有成竹。「一切就包在奴婢身上,奴婢肯定不會教大人失望。」

  很好。秦爰滿意地笑。一想到過了今晚,邵如玉那眼中釘、肉中刺將會永遠消失在這世上,該晚,她難得睡了一場好覺。

  宅子另一頭,邵如玉坐在房裡等申徒昊。這已是兩人不成文的約定──不管再忙再累,兩人晚上總要聚在一起說點話,才能安心入睡。

  不過今晚,邵如玉心裡多惦著一樁事——她一直在考慮,自己是不是該趁今晚做點表示,好讓申徒昊確定,明日她走之後,依舊會回到他身邊?

  她是很想教他安心,但同時也有那麼一點彆扭,畢竟她打算交託的,是自己無瑕的身子。

  該不該做呢——就在她心頭猶豫不決之際,門外邊響起銀花歡快的喊聲。

  「小姐,老爺回來了。」

  邵如玉轉身看了鏡子一眼,確定自己鬢髮整齊、臉無異色,這才回頭望著門笑。

  彷彿約好似的,申徒昊開門踏了進來。

  「吃了沒?」她面前桌上擱了幾碟小菜、一瓷盅的粟米粥,全是為晚歸忙碌的申徒昊所準備。這幾天他忙著籌辦殷縣分號開張,常誤了晚膳時間。

  「下午吃了一點,不過還不餓。」他一靠近立刻抱住她香軟的身子。「啊——每天晚上我就期待這一刻,感覺再多的疲累,瞬間都瓦解了一般。」

  邵如玉柔柔偎在他懷中。想到明天過後,自己會有好一陣見不著他,她心裡就疼。想不到,自己也變得如此眷戀他了。

  「先吃東西,小心餓壞身子。」過了一會兒,她才輕推開他臂膀,逼他先把桌上東西吃淨。

  申徒昊笑嘻嘻地挾了一筷醃筍入嘴。「妳知道妳叮嚀我吃飯的樣子,多像個愛心忡忡的妻子?」

  「少貧嘴。」她挾給他一片切得細薄、紅如胭脂的雲南宣威腿。桌上另兩道是南瓜藤剝了皮清炒、黃豆芽炒干片。

  約莫盞茶,桌上四碟加上瓷盅裡的栗米粥全部見底。申徒昊施施然喝著銀花端來的龍井,邵如玉剝幾顆掛拉棗兒,要他吃點解油膩。

  結果他頑皮,連她指頭也一塊兒咬了下去。

  「痛吶——」她嗔道,一邊往銀花那兒看了眼,要他多注意一下旁人。

  銀花多識趣,忙不迭拾掇好桌子退了出去。

  「好了,房裡只剩我們倆──」他朝她唇角一親。「我想幹麼就幹麼嘍。」

  「誰許你想幹麼就幹麼?」她起身幫他擰來條濕帕。她踝上的傷已差不多痊癒,只差還不能快跑,不過成天待在屋子裡,倒也沒給她奔跑的機會。「分號那兒,應該沒出什麼分子吧?」

  他往自己胸口一拍。「有為夫的我坐鎮,能出什麼岔子?」

  「那最好。」她把濕帕拿回水缽旁,才轉過身,就被他一把抱住床上。

  「好想妳……」他親著蹭著她頸邊,暖暖的鼻息烘著她臉頰、耳朵。他知道她喜歡自己這麼碰她,雖然她從沒開口說過,但從她豎起的汗毛、倏地變得嬌媚的神情便可窺知。

  「辛苦你了。」她反手勾住他肩膀,纖細的手指在他耳邊挲啊畫的。「等過一陣殷縣分號上了軌道,你就可以輕鬆點了。」

  「我忙點不要緊,只要妳陪在我身邊──」他突然轉頭咬住她手指。「今天怎麼這麼不乖,一直撩逗我?」

  「是誰一進門就攬著人家又摸又吻的──」分明是做賊的喊捉賊!她嬌瞪他一眼。

  他呵地親了她一口。「別急著罵我,我話又還沒說完,我喜歡妳撩逗我,我喜歡妳摸我——」

  他這麼一說,她反倒不肯摸了。

  「怎麼?害羞了?」他舔了她唇角一口。「為夫的我還在等待娘子的臨幸哩──」

  不倫不類,一個大男人跟人喊什麼「臨幸」?

  「油嘴滑舌的。」她忍不住笑。

  「難道這就是妳從不親我的原因?嫌我油嘴滑舌?我嘴真那麼油?」他故意挑她毛病,同時將嘴湊到她唇前。

  「討厭。」她口是心非地嗔,可接下來,她就沒辦法再說話了。

  他捧住她臉,好讓自己可以更深入地吻著她唇。

  邵如玉暈陶陶地想,他舌尖帶著龍井的香、掛拉棗兒的甜,嚐起來——遠比酒還醉人。

  他的手一忽兒溜到她衣裳底下,這會兒她已換上睡時穿的乳色薄襖跟散腳袴,衣裡邊只剩一件兜衣跟褻褲,根本擋不住他的手。

  他燙熱的掌一碰到她肌膚,她禁不住輕吟。

  該停手了──他臉埋在她頸間喘息,萬般不願地坐起身,再繼續下去,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他發出難耐的呻吟。

  就是他那勉強自持的神態,教邵如玉下定決心。

  這樣一個男人,就算砍斷了手臂,也捨不得傷害自己,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這是自己最愛的男人——她不想再閃避了。只見她突然勾住他頸脖,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

  「可以的……」

  咦?他一臉驚訝。她剛說了什麼?

  她紅著臉,鼓足勇氣又說了一次。「你……不需要忍耐……」

  他呼息倏停——沒聽錯吧?他深黑色眼瞳掃過她嬌顏,從她羞赧但堅定的表情,發覺不是自己錯聽。

  老天,這是真的——他難以置信,她剛是真的答應了!

  積累多時的慾望如滾沸的水般漫出,他傾下臉給予她深濃的一吻,一副想將她揉進身體般吮吸、輾蹭她口唇——就在她以為自己徹底融化的同時,他卻倏地停下。

  「為什麼?」他眸子如深井般幽暗,鼻息粗沈。「為什麼選在今晚接受我?」

  她暗暗讚佩,真不愧是統領數百人的大商,就算慾火中燒,神智依舊清楚。

  她垂下眼,把心裡準備好的理由說出口。「我只是想讓你多點確定,還有……其實,我並不討厭你碰我……」

  哪個男人聽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這麼說,還能忍不住不動手?

  他用力吸口氣,強逼自己再問清楚。

  「真的要這麼做?」他不得不提醒她。交託出自己的處子之身,對一個清白姑娘家而言,是多麼重大的事,雖然他極確定自己絕不會辜負她心意──「如果妳覺得勉強,大可不用理我。妳知道,我這人優點不多,就是對妳特別有耐性。」

  瞧他把自己說的——她瞇細眼往他眉心一敲。「該打!我深深眷慕的男人,哪會是什麼優點不多的角色!」

  「我只是不希望勉強妳。」他低笑,眸中滿是寵溺。

  「你想多了,」她執起他手,擱在頰邊輕輕蹭著,臉上的笑,比沾了蜜的果子還甜。「跟你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覺得好開心、好幸福,怎麼可能覺得勉強?」

  老天,他閉眼一嘆。聽聽這種話,瞧瞧她模樣,可愛到──他簡直想一口將她吞下!

  「既然妳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他賊笑一聲朝她撲下,嘴唇手指放肆遊走──呵癢!

  「不要──噯——啊啊——」她在他懷中不住閃躲,笑得臉頰耳朵紅撲撲的,就像枝上最鮮嫩飽滿的蜜桃。

  他忍不住往她臉頰啃了一口。實在太甜美,愛不釋手!

  「會痛吶——」

  她一嬌嗔,他立刻伸舌輕舐。

  兩人目光相接,相互凝望了好一會兒。她手移動到他額角,輕觸那個為了保護摯愛的妹妹,而留下的傷疤。

  「我要你記得──」她恍若耳語般呢喃。「不管將來會遇上什麼事,都要記得現在,記得今晚,記得你一直在我心裡。」

  「我怎麼忘得了今晚?」他側頭輕啄她手腕,接著一路上吻到她指尖。「我苦苦追求的姑娘,親口答應,要把她潔白無瑕的身子交付與我。直到我們倆鬚髮斑白,我依舊會把今晚當成寶貝,牢記在心頭。」

  他把她身上薄襖推上胸口,露出她穿在底下的粉櫻色兜衣。他讚賞地注視她不住起伏的胸脯,接著低頭,隔著兜衣輕咬住她乳尖。

  她呻吟著,感覺他舌尖舔濕了自己。她察覺自己胸脯正羞人地挺起,腿間隨著他的吸吮抽搐發熱。

  他接著解開她襟上的絆扣,再來是兜衣繫帶。當她姣好的身子袒露出來,他忍不住低喘。

  「好美──」

  一根手指沿著她脖子一路下滑,最後停在她緊縮起的乳尖上頭。他繞著它輕轉、壓揉,然後低頭含住。

  「昊——」她仰起脖子吟哦。

  他唇舌舔舐、拉扯、吸吮那峰尖,另一手不忘搓揉他無暇顧及的左乳。相較於他略深的膚色,揉握在他掌中的軟膚溫潤如玉──「如玉」,他喉間低喚,這不正是他心愛妻子的閨名?

  「來——」他突然拉她起身,接著在她凝視下,一件件脫去身上衣物。

  從今晚開始,兩人是再無隱瞞、相互坦誠、分享喜怒的夫妻——他腦中有個聲音提醒,他應該等洞房花燭夜,等見過她家人、得到她爹娘允同之後再做這一件事。可他繼而想到,一提起她爹娘,兩人肯定又要鬧不和。

  他告訴自己,不急,一次一件事。他非常清楚她對自己家人、身世的謹慎態度,他也願意給予她時間,讓她徹徹底底、紮紮實實地認知,他是個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何況,她對他的信任,已足夠她交出身子——那麼拜見她爹娘、締結姻緣的日子,還會遠嗎?

  邵如玉紅著臉注視他逐漸裸露的身軀,陰影與燭光勾勒出他精悍結實的胸膛。因為還不需要,所以「夜花島」的女官們始終沒跟她提過任何閨房秘辛,可從外表看也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身子,有著極大的不同。

  就像他胸膛,雖也有兩塊肌鼓起,卻不像她的般沈甸飽脹。再來是腰際,她看見一小撮細毛往他腹下蔓延。當他丟開裡褲,露出早已硬挺的男物時,她忍不住害羞地轉開頭去。

  直覺,那是姑娘家不該直視的東西。

  「我想妳家裡人,肯定還來不及教妳這些事——」他側頭啄吻她耳朵,往裡邊輕呵氣。「不要怕,它只是看起來兇惡,不過不會咬人──」

  她斜眼偷瞄。「那個……平常……一直是這樣?」

  瞧它紅中發紫、青筋迸露——好像很疼的樣子?!

  「不是。」他在她耳邊說:「平常它比較安分,會小一點、軟一點,只有在碰到喜歡的女人的時候,才會突然間『醒』過來。」

  她看他一眼,困惑的表情,一看就知她想像不出那畫面。

  他低聲笑。「不要緊,等明兒個有機會,我再讓妳瞧瞧它『另一面』。」

  「所以呢?」她手足無措呆坐在他懷中,那東西離自己好近啊——她心裡頭想著。這樣盯著它,讓她手心微癢,有點想──伸手摸摸看?!

  他像看穿她心思般,突然把她手拉過來。

  「噯——」她手抖了一下,感覺耳根熱辣辣的。

  「摸我。」他輕聲鼓勵。

  怎麼摸?她小手苦惱地停在它上頭。它很硬,帶著她從沒接觸過的熱度。她一舔嘴唇,求救地望向他。

  「我不會……我怕弄痛你……」

  「不會弄痛。」他低沈炙熱的聲音讓她腿間一陣濕軟。「隨妳想怎麼碰就怎麼碰,妳夫君我健壯得很。」

  可是——她皺了下眉,嘗試地滑下它微皺的根部,突然她一聲驚呼,因為它變得更大、更硬了!

  「會痛?」

  「很舒服──」他發出緊繃的呻吟。「繼續──」

  他難以自抑、張嘴低吟的表情,讓她勇氣大增。

  她試著用雙手握住、輕捏,他突然開始移動臀部,讓它在她掌中滑動。

  「就是這樣──喔──」他湊頭親吻她臉頰,手指摸索上她挺立的乳尖。「好舒服——如玉──妳真的會讓我瘋掉──」

  最後一聲低吟後,他猛地從她手中挪出,接著咬住她纖細的頸脖,一陣舔吻之後,再吸吮她豐滿的胸脯。

  他燙熱鼻息拂過她肌膚的感覺如此銷魂——她仍裹在散腳袴裡的雙腿不住顫抖,感覺自己就像融化般,全身使不上力。

  突然,她發覺自己腰上繫帶一鬆,不禁喊出聲音。「不行。」

  他驀地停手。「弄痛妳了?」

  「不是痛……」她咬住下唇支吾,苦惱的樣子可愛極了。「但就是不對勁……」

  什麼?他眸子往她疊合的腿間一掃,而後領悟。

  她肯定是在說那個!

  「濕濕的?」他問。

  她沒回答,但嫣紅似火的臉頰,早已說明一切。

  啊,真是可愛又青澀的娘子。

  申徒昊無比心憐地親著她臉頰。「那不是什麼不對勁,反而妳沒那反應,為夫的我還得煩惱哩——」

  咦?她抬臉看他。

  「等一會兒……」他貼在她耳邊低聲呢喃。「我這兒,會進到妳那兒……」他挺起腰桿,用無比亢奮的硬挺輕蹭她腿間。

  怎麼可能!她眼睛倏地瞪大。那東西那麼長又那麼硬,她身體哪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它進去?!

  「有。」他輕舔她臉頰,說出答案。「妳身上有個地方可以包納住我,就是妳剛說濕濕的那兒──」

  有……有嗎?她困窘地皺起秀眉。

  他低聲笑著。「不信,妳自個兒摸摸。」

  他牽起她手往下,她驚叫著不依。

  「別怕啊,它又不會咬人──」他逗著她,好愛她臉紅撲撲嬌羞澀的表情。

  「你壞透了。」她搡他肩。「哪有人像你這麼愛欺負人──」

  明知她臉皮薄,還老愛要她做那些羞死人的事!

  「誰叫妳臉紅的樣子這麼可愛──」他輕啃她臉蛋兒。「像朵粉花兒似的──來嘛,摸摸看,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對的?」

  討厭。她口是心非地搖了下臂膀。

  只是這一回,她沒辦法再拒絕他。

  僵硬的小手被他一路帶到腿間,在觸碰前一刻,她還彆扭地想反悔。可申徒昊突然吮住她耳垂,弄得她全身一下失了力氣。

  「瞧,」他指尖抵在她指尖上,畫圈似地撥弄她濕潤潤的蕊瓣。「我說得沒錯,對吧?」

  「啊——」她發出低嘆。

  兩人手指同時在那兒滑動的感覺,好奇怪——又好舒服——她把臉埋進他肩窩,不敢想此時兩人姿態,多麼有違常理。

  她不禁懷疑,一般夫妻——關起門來,真的都這麼做?

  不過其中最為難的是——她在心裡偷偷承認——呈現這樣惱人的姿態,自己非但不覺得討厭,竟還有那麼一點……雀躍跟期待?

  好羞人吶——她整個身子紅到發燙,可同時,被他觸碰著的腿間,卻也更加熱切地淌出汁液來。

  「不要了……」她呢喃著,有些畏懼這樣貪歡、近乎不知羞恥的自己。

  想到自己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她突然感到害怕。

  「妳知道妳現在模樣,我在夜裡夢過多少次了?」他喃喃傾吐心頭的感動。「妳臉紅似火的,在我碰觸下濕潤的融化,雙腿不住抽搐,喉間低吟……」

  說著,他手指刺入早已濕透的蕊瓣。她挺腰低喊,不適應他突來的觸碰。

  「往後躺下……對,放輕鬆……妳知道我絕不可能傷害妳……」

  在他呢喃間,兩人背貼胸躺在床鋪上。他的指依然停在她蕊瓣深處,輕揉慢捻地推進、輕頂——直到她喉間發出難以自抑的呻吟,雙腿抽搐。而他整隻手掌,滿是她閃亮黏稠的蜜液。

  「如玉──」他脹到生痛的男物正貼在她臀側不住脈動。「妳真的確定要做到最後?」

  她輕眨渙散的眼瞳,好半天才聽懂他說了什麼。「我不是說了……我要成為你的人……」

  「我知道。」他親吻她耳垂、臉頰,神色艱難地說:「但是……妳會痛。」

  她想起他那大到不可思議的東西,還有自己剛才摸過的地方──雖然仍舊覺得二者很難兜在一起,可他不是也說了,她可以包納住他──

  一想到天亮以後,兩人將得分開一陣,她膽量陡升。「我不怕、因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傷害我。」

  「妳真讓人無法自拔──」望著她情意堅定的臉龐,他再次吻住她早被吮紅的嘴唇。

  他頎長的硬挺抵著她不住磨蹭,就在她呻吟著將腿張得更開之際,他沈沈往裡一刺。

  噢!太大了!她震驚地抽氣。感覺身體像被撕裂一般,突如其來的痛楚讓她迸出眼淚。

  「很痛嗎?」他雙手扶在她腰間,強逼自己等待。他可以感覺到她細緻的甬道正貼著自己不斷抽搐。再多給她一點時間——他轉移目標親吻她臉頰、耳朵、鼓起的胸脯,直到她嬌嫩的花蕊放鬆開來。

  兩人目光相接,他看出她眸裡的迷惑。

  她完全不清楚自己身體怎麼會變成這樣──兩人交合之處,漸漸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

  突然,他往後一抽。

  她仰起脖子發出一聲嬌吟,太舒服了——她眸子立刻閉了起來。

  從她表情,他知道,他心愛的娘子已經準備好了。

  「夾緊我。」他貼在她耳邊說,開始往裡推進,直到深處。她好緊好濕好熱──他半瞇著眼喘息著。

  明明知道自己應該再溫柔點,卻完全抑不下衝刺的速度。

  「昊——啊——」強而猛烈的高潮使她纖細的身子不住顫慄。

  他火熱的眸子不斷緊盯她臉上表情,就在她酥麻麻地軟癱在他身下時,他驀地抽出自己。

  邵如玉依舊嬌喘吁吁。

  「上來。」他兩手抱起她纖細的腰,硬挺的男物不斷蹭著她濕漉漉的腿間。

  她紅著臉,不解地望著他舉動。他想做什麼?

  「握著我,把我放到妳身體裡邊……」他指尖撥弄那穴口,表情又俊又壞。「妳好濕啊,如玉——」

  「不要說!」她捂著臉,窘到全身都紅了。她身體會變這個樣子,還不都是因為他──

  「我很喜歡。」他大掌移上她臉側,輕挲那紅緋緋的耳朵。「不管妳什麼樣子,生氣也好、害羞也好,每一樣我都喜歡……」

  在他甜言蜜語的映誘下,最終她還是做出了他想要的舉動──即使羞愧欲死,她還是讓他一點一滴滑到最深處。

  噢——這感覺──

  她掛攀在他肩膀,軟綿綿地承接他一次次的頂送,直到徹底融化在他懷中,再也無力睜開雙眼。

  歡愛過後,他百般疼惜地將她納入懷中,側頭聆聽她均勻但疲累的呼息。似乎太過火了,他不禁反省。可是他自己也明白,今晚,只是稍解了一小丁點他積累多時的慾火罷了。

  想要讓他徹徹底底滿足,他估料,大概要一輩子——不,是五輩子、十輩子才足夠。

  他邊親邊蹭著她臉頰,想到往後還有無數個明日在等著他倆——他一親她汗濕的額際,發出滿足的喟嘆。

  真是,再幸福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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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4 PM


第十章

  翌日清早,申徒昊離開邵如玉房間時,還特別交代銀花,別吵醒她,讓她多睡一會兒。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如玉醒時,銀花劈頭先來這麼兩句,糗得她臉頰紅撲撲的。

  如今生米已成熟飯——她啊,再也沒那個臉要銀花喊自己「小姐」了!

  真是!「妳嘴怎麼那麼壞啊妳。」如玉嗔道。

  「奴婢才不是嘴壞,奴婢是開心。」銀花幫著如玉更衣梳頭。「等了這麼久,您跟老爺終於琴瑟合鳴、心心相印──夫人不知道,今早老爺出門時的表情,真是又溫柔又幸福──」

  溫柔又幸福——邵如玉垂頭注視自己纖白細長的手指,心裡的悶疼越發擴散。

  她忍不住擔心,晚些他讀到她信,得知她已暫時離開他的時候,他臉上,是否還會保有溫柔又幸福的表情?

  肯定不會的。她閉上眼睛,為了將要使他傷心而覺得不捨、難過──

  但我會補償你的。她在心裡邊說。

  一回「夜花島」,她一定馬上向女官們解釋這些日子消失無蹤的原因,然後就能再回到他身邊了!

  「奴婢差點忘了。」銀花猛地想起。「方才爰夫人派人過來,說備好了早膳,想邀您一道,您想過去,還是奴婢找藉口回了它?」

  「我去。」邵如玉不假思索。好不容易才得到嫂嫂的幫助,自己怎能選在這時候退縮!

  站起身時,她朝鏡子裡多看了一眼。「對了,先前吩咐妳收好的簪子呢?」

  「好好擱在衣籠裡呢,銀花答。「奴婢這去拿來?」

  「幫我換簪上。」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說。

  這簪子,是自己跟昊之間,很重要的信物──打扮好後,她領著銀花大步出門。等等就要離開宅子了,也不曉得是一天還是兩天,才能再見自己摯愛的容顏。她希望身邊能夠留著一個他給的信物,多少是個慰藉。

  「銀花,」在前往客房院落的途中,邵如玉突然望著銀花交代:「倘若老爺問起,今早我起來說了些什麼,妳要記得跟他說,我覺得很開心、很幸福。」

  「這個夫人不用交代,奴婢不可能胡亂傳話的。」銀花不疑有他地說。

  那就好。邵如玉點頭,吸了口氣,繼續往客房行去。

  客房裡,翠竹一見邵如玉身影,立刻進門稟報。

  「妳去把她們帶進來,然後下去準備準備,就照我先前吩咐的話做。」

  「奴婢明白。」

  離開房間後的翠竹,把前個晚上準備好的木棒與奴僕穿的粗布衣裳,安放在四下無人的柴房內。不久,門外響起輕啄聲,她立刻開門。

  邵如玉和秦爰閃進門裡。

  「快,快幫如玉妹妹更衣。」秦爰催促。

  先前在客房裡,秦爰藉口想多吃些江南細點,拿了銀子,要銀花出門幫買。

  銀花開頭不敢允,畢竟她在宅裡的工作,就是專心打點邵如玉一人起居。可秦爰幾句話,讓銀花拒絕不了。

  「妳是如玉妹妹的貼身婢女,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妳最是清楚,妳不跟去,任由下邊人胡亂買──怎麼,是覺得我銀子太多,可以隨便花使是不?」

  邵如玉也在旁幫腔。「是啊,我喜歡吃什麼妳最知道了,何況這兒還有嫂嫂陪我,我不會隨便亂跑的。」

  銀花一走,秦爰馬上拉著邵如玉到柴房。等她換好衣裳,秦爰還裝模作樣,把她先前穿來的白裳和頭簪,全部包在包袱裡之後,又塞了十兩銀在她手裡。

  「妹妹一路小心,別忘了,快去快回。」秦爰假意提醒。

  「多謝嫂嫂。」這當下,邵如玉真以為自己遇上了好心人。「嫂嫂,昨日我寫好的信柬,還要麻煩您幫我轉交給昊──」

  「昊」?!還喊得真是親熱。秦爰心裡冷笑。

  「妳放一百二十個心,全都包在我身上。」秦爰拍著胸脯說。

  「那我走了。」

  邵如玉在翠竹的帶領下,悄悄從貓道離開。

  所謂貓道,就是一般大戶人家築來方便傭人上菜行走的小徑,寬窄僅容一人。

  翠竹一回來,秦爰二話不說,拿著準備好的木棒,朝翠竹頭上狠狠砸下,翠竹應聲倒地。

  全照自己計劃進行。望著橫躺在地上的婢女,秦爰丟開木棒,恍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地回到房間。

  ※※※※

  「老爺,老爺在哪兒?我有急事要跟老爺稟報──」氣喘如牛的徐總管一腳踏入人聲鼎沸的殷縣分號。

  屋裡,正在招呼客人的申徒昊趕了過來。「瞧你急的,發生什麼事了?」

  徐總管雙腳一跪。「老爺,是小的該死,小的沒把夫人給看好——老爺,夫人不見了!」

  如玉不見了?!申徒昊表情,有如晴天霹靂。

  「怎麼會?」他緊抓住徐總管手腕。「我一早出門的時候,她人明明還在她房間裡——」

  「是啊是啊。」徐總管聲淚俱下。「夫人一早醒來,就到爰夫人房裡一道用膳,爰夫人說,當時夫人跟她聊得很是開心,一點異樣也沒有,怎麼知道──」

  「你先回答我,」心急如焚的申徒昊打斷徐總管,他怎麼樣也不敢相信,昨兒還在自個兒懷中婉轉嬌吟的如玉──竟然會不見!「有沒有在宅裡細找過了,外邊呢?派人去尋了沒有?」

  「宅子裡所有地方小的全都派人搜過了,就是沒見到夫人。宅子外邊,小的也派了十多名傭人出去──」

  「不夠!」申徒昊一把推開徐總管。「煌叔!」他喊的是殷縣分號大掌櫃的名字。

  「老爺?」年約四十的煌叔應聲過來。

  「你現立刻撥出一半人手,到外邊幫我找人。」

  「找誰啊?」分號這邊的人,別說邵如玉樣子,就連她聲音,也從沒聽過,要他們從何找起?

  申徒昊重一抓頭。他真是,急到腦子都亂了,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東西擱著不用做了,」他隨手抓來一名夥計,氣急敗壞地嚷:「你現在馬上去把城裡的畫師全找過來——要快!」

  「是是!」衣襟一被鬆開的夥計,立刻拔腿快跑。

  一刻鐘後,申徒昊、銀花、秦爰與翠竹幾人,齊聚在申徒昊書房。申徒昊自進門便鐵青著臉,焦躁不安地走著。秦爰、銀花一干人等,則是拿著帕子不斷擦淚。

  秦爰自責地說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找如玉妹子到我那兒用早膳,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她狠得下心砸破翠竹的腦袋,還搶走她懷裡的鑰匙。」

  秦爰說法是,邵如玉假借如廁,打量了翠竹之後,用翠竹身上的鑰匙開門逃走了。

  申徒昊揉著額角——直到此刻,他仍不相信這事是真的。貓道的鑰匙,不只翠竹,就連銀花、福氣,宅裡所有傭人身上都有。可她從沒做過這種打人偷鑰匙的事,尤其──申徒昊暗一咬牙,昨兒晚上,她明明才說過,要讓自己對她多點兒確定的。

  難道這一切全是預謀?她交託出自己身子的目的——就是為了要他放鬆戒心,藉此逃脫?

  他緊握住拳頭,難以相信,自己會遭逢這樣的背叛!

  他心裡彷彿在滴血──

  如玉啊如玉,這就是妳口口聲聲說的愛我?

  「老爺,」銀花開口。「今早上,奴婢陪夫人一塊兒到爰夫人房裡時,她曾經停下腳步特別提醒過奴婢,說她覺得很開心、很幸福——」

  「幸福!」申徒昊「嘩」地把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全部掃下。「如果她真覺得幸福,為什麼還要離開我──」

  申徒昊現在的表情,就像負傷的野獸,滿臉疼痛瘋狂,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的銀花,怕得不住顫抖。

  「阿昊。」秦爰靠近申徒昊身邊,安撫地輕拍他的背。「別難過了——」

  「要我怎麼不難過──」他吼著。昨晚兩人的細語呢喃,依舊如此鮮明地刻在他心版上,要他怎麼能夠接受,不過一個晚上,一切就變了。

  那些誓言——那些海誓山盟──難道全是謊言?

  申徒昊用力搥著桌案,起伏的胸口咻咻地呼氣。這半晌,沒人敢說話。直到過了好久,銀花才又鼓起勇氣。

  「奴婢在想……」銀花囁嚅地說:「夫人可能真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申徒昊倏地轉頭,血紅的雙眼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妳有什麼證據?」

  「因為夫人換了頭簪。」銀花瑟縮道。「今早奴婢幫夫人梳頭的時候,夫人特別簪了老爺送的珠簪,以前從沒有過——」

  多事!秦爰恨恨一瞪。這死奴婢,沒事說這麼多做什麼?

  就是為了教阿昊徹底討厭那女人,自己才會想出這伎倆──結果這死奴婢,卻嘮叨碎嘴說個不停!

  「說不定她是帶了去賣錢呢!」秦爰冷不防說。「畢竟如玉妹子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夫人不會做這種事的!」銀花大喊。

  「妳還在幫她說話。」秦爰一指頭紮著白布的翠竹。「看看我們家翠竹,都被她打得頭破血流,差點連命都沒了。」

  「可是夫人對奴婢一直都很好——」

  「夠了。」申徒昊頭疼欲裂。他現在心太亂了,沒辦法把事情理得清清楚楚。「福氣,把她們全都帶出去。」

  「是。」福氣站門邊答道。

  「還有,要外邊有什麼消息,馬上進來通知我。」

  「小的知道了。」福氣悄聲把書房門給帶上。

  ※※※※

  邵如玉這頭,一出沈家大宅,立刻向見到的第一人詢問「彭蠡澤」方向。

  「妳要去『彭蠡澤』?」經過的老婦一瞧她打扮,以為她是大宅裡的婢女,不疑有他地指點。「往這兒直走到底,然後拐彎,大約經過十來個街口,妳可以看見一條河,沿著河岸走就是了。」

  「謝謝伯母。」邵如玉頷首。

  「挺遠啊,用走的少說也要一天時間。」老婦提醒。

  邵如玉謝過老婦,開始自己的回鄉之旅。因為過於興奮,以致她沒有留意,自她一踏出貓道,便有一雙眼睛,一直躲在暗處窺望。

  兩個時辰後,她終於找到老婦先前說過的河岸。自受傷後,她已經很久沒走過這麼遠的路,感覺腿有點兒快撐不住了。

  她邊搥著雙腿,邊猶豫該一鼓作氣走到「彭蠡澤」,還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肚子也真是餓了──

  就在她左顧右盼,考慮該進哪家茶館歇腿的時候,一尖物突然抵住她腰間。

  「想要命就跟我走。」一個粗啞低沈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伴隨著不怎麼好聞的酒臭味。

  邵如玉吸氣,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煩。

  不能慌。她告訴自己,「夜花島」上的人還有昊都在等著,絕不能在這地方有個什麼萬一。

  只是——怎麼會挑中她?她低頭看著自己打扮,平凡無奇的粗布衣裳,理當不會引起注目才對……

  「這位大哥,」她儘量放軟了聲音說話。「我身上有著盤纏十兩,如果您需要,我很樂意拿出來給您——」

  「廢話少說。」尖物毫不留情往裡邊一插,連衣帶肉刺出一個口子。

  痛!邵如玉暗抽口氣。

  迫於無奈,邵如玉只能被押著前行。

  兩人慢慢經過喧嚷的大街,走進男人示意的僻靜林子裡。

  身邊再無旁人,男人立刻扭轉邵如玉手臂,從懷裡掏出麻繩將她牢牢綁住。

  「你——為什麼──」被推跌在地的邵如玉喘息道。這會兒她終於看清楚來——是個從沒見過的生人!

  胖碩的男人穿著襟口衣擺全被磨破的粗布衣裳,粗莽的臉上有雙血紅的眼睛以及蒜頭似的大鼻,她剛才聞到的酒臭,就是從他嘴裡冒出來的。

  男人名叫鐵牛,他瞪著銅鈴大眼望著躺在泥地上的邵如玉。剛才只顧著跟蹤,無暇細看,這會兒他才知道,眼前丫頭還長得挺標緻。

  先前他收到銀子,要他殺了自沈家大宅巷弄裡走出的一名婢女。訂金五十兩,事成後還有一百兩銀,不過要以女子切下來的右手掌作為憑據。鐵牛以前是賣豬的財子,但因為貪杯愛賭,不但沒法再早起做生意,也沒法像之前一樣,遊刃有餘地剖解豬隻,然後老娘病死了、老婆跟人跑了,家徒四壁的他變成了一個廢人,只能靠打點零工為生。

  就在快餓死的時候,跟他一樣不學無術的地痞介紹他這樁買賣,他心想殺人不就跟殺豬一樣,橫豎都是一條命,於是醉濛濛地答應了。

  只是見了邵如玉後,他捨不得了。

  鐵牛心想,這麼標緻的姑娘,留在家裡當老婆不是頂好?反正自己已經有了五十兩,只要隨便找個姑娘剝隻手充數,眨眼又是一百兩──

  望著鐵牛變得垂涎的神色,邵如玉直覺情況不妙。

  老天,她可不能死在這兒──

  她左右張望,正打算大喊救人的時候,鐵牛突然伸手摸她臉頰。

  「不要碰我!」她猛地縮起身子。「如果你要銀子,我有,我包袱裡的銀兩全部給你。」

  「少囉嗦!」鐵牛將她拖到跟前,準備先過過癮再說。「給大爺我乖乖躺好,我已經很久沒姑娘陪了,妳聽話的話,我還可以饒妳不死。」

  邵如玉一顆頭左搖右擺,想躲開鐵牛覆下的唇瓣。

  「不要——不要過來——救命——來人吶——」

  「還吵!」鐵牛一氣,「啪」、「啪」就是兩個耳刮。

  打得邵如玉眼冒金星,差點回不過氣來。

  「不──」一瞧見鐵牛正在解他的褲帶,她嚇得淚如雨落,身子一翻,想盡辦法要起身逃跑。她心裡吶喊著──

  誰來救救我!昊!紅英!紫蘇!金釵!快來救我──

  就在這時──

  「你這傢伙,想對我們家小姐做什麼!」

  一聲音從天而降,邵如玉回頭,望見一張熟悉的臉龐。

  「南護衛!」她驚喜喊。

  南護衛雖已鬚髮發白、年過半百,但曾是王宮護衛的他,身手依舊矯捷。只見他拳打腳踢,胖碩的鐵牛很快被打趴在地,哀哀求饒。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南護衛踩著鐵牛後背,抓下他腰帶將他綁了個紮紮實實,之後才攙起驚魂未定的邵如玉,痛哭流涕地幫她鬆綁。

  「小姐──小的不才,害您受苦了——」

  自邵如玉失蹤,南護衛便在殷縣一帶來回找尋,幾乎每個地方都踏爛了,依舊芳蹤杳然。就在剛才,萬念俱灰的南護衛正在考慮是不是該以死謝罪時,突然聽到有姑娘在喊救命。

  一靠過來,赫然發現,求救的竟是久尋不著的公主!

  「南護衛──」邵如玉偎進老護衛的懷中,忘情大哭。對她而言,這些一路看顧她長大的護衛女官們,就像自己的家人。「我好怕啊,我剛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不怕不怕,小的保護您。」南護衛不斷輕拍她背脊,好一陣子,才見她心情穩定下來。「我說小姐啊,您到底是跑哪兒去了,這些日子,您知不知道大夥兒都急白了頭髮!」

  「我知道,」因為顧忌著鐵牛,所以她暫緩細訴自己在申徒昊身邊的點滴。「我這一趟回來,就是想讓大夥兒知道我平安無事。你先告訴我,紅英紫蘇她們還好嗎?」

  「哪好得了!這些日子,她們一個個像老了十歲。」南護衛嘆。

  真是對不起……邵如玉滿臉愧色。

  「不過沒關係,現您回來了,大夥兒就安心了。」南護衛突然想到仍被綁住的鐵牛,他舉腳一踢。「小姐,您是打哪兒惹到這瘟神?」

  邵如玉搖頭。這事她也很想弄清楚,街上那麼多人,為什麼獨找自己麻煩?

  「沒關係,小的來問。」南護衛拗著手指,目光狠厲地走向鐵牛。「給你兩條路選,一是乖乖自承,二是先吃我拳頭再說?」

  「我說、我說!」畏懼被打的鐵牛,把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吐露。

  邵如玉蹙眉聆聽——鐵牛說,委託自己的,是一名衣著華麗的婦人,且還清楚知道她何時、從何處走出貓道,聽得邵如玉心口一下揪緊。

  綜觀線索,這委託人除了嫂嫂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選!

  只是──為什麼?

  南護衛一瞧她臉色。「小姐,您知道是誰了?」

  邵如玉木然地點著頭。想到秦爰對自己的幫助,想到那些看似親切體貼的話語竟然全都是騙人的!

  「那封信!」她驚喊。所以說,秦爰是絕不可能幫她把信交給昊了!

  老天!她想到,這樣一來,等他發現自己不見了,卻連隻字片語也沒留下,他會怎麼想她?

  他會有多麼難受!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她倏地轉身,得快點回去解釋清楚才行!

  南護衛一見,趕忙攔人。「您要上哪兒去啊?您忘了大夥兒一直在引頸期盼您回來?」

  邵如玉驀地驚醒,現在還不是回到沈家大宅的時候。在還沒跟島上人們說明一切,得到他們允許之前,在昊面前,自己依舊只能三緘其口──

  而他,肯定說什麼也不會讓她再離開宅子了!

  怎麼辦?她緊咬下唇苦思。難道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難受、讓他繼續誤會,直到自己從「夜花島」回來?

  這是何等折磨——她於心何忍!

  「南護衛。」她突然說。「我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

  「小姐吩咐。」

  「我等會兒寫封信,你務必幫我拿到白馬胡同的『申記』分號,指名交給他們東家——申徒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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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4 PM


第十一章

  邵如玉的畫像,在十多名畫師聯手趕工下,終於在晚飯之前,被張貼在街頭巷尾,往來稠密之處。

  上頭寫明,凡有消息者,立贈白銀十兩。

  曾告訴邵如玉「彭蠡澤」怎麼走的老婦,一見畫像,立刻認出她來。

  老婦趕忙前往白馬胡同的「申記」,沒料外邊已大排長龍,都說自己曾與畫中女子相遇。

  申徒昊分派了五名夥計一一記錄,自個兒則是遊走其間,駐足聆聽其中較為可信的幾位。

  不過可惜,許多人一聽他反問畫中女子說話音調、衣著,只能呆望著他。

  可見,消息多半是假的。

  一個多時辰過,總算輪到老婦人。

  「我是在沈家大宅前的小巷口遇上畫中姑娘,那時我正要到街上買點東西──」老婦人活靈活現地描述。「她穿著奴婢穿的粗布衣裳,手裡還挖個小包袱。」

  申徒昊聽見,一個箭步衝到老婦人面前。「您跟她有說上話嗎?」

  「有!她同我問了『彭蠡澤』方向——」

  「彭蠡澤」!申徒昊雙手一拍,他怎麼會忘了,當初他就是在那兒救了她的!

  「煌叔!」他揚聲吩咐。「安排馬車,我要趕到『彭蠡澤』──」

  「老爺──」一夥計自門外奔了進來,手裡還攢著一個包袱。「外邊一個老頭兒指名要拿給您。」

  什麼東西?申徒昊打開包袱,裡邊擱著一封信,還有一件極眼熟的白色衫袍。

  這是如玉的衣裳!他絕對不會認錯。

  「給你東西的老頭呢?」他抓住夥計急問。

  夥計怯怯回話。「他把包袱塞進小的手裡,立刻就掉頭走了。」

  可惡!申徒昊提胸頓足。不過一想起還有包袱裡邊的信,立刻抽出展讀。

  讀完,大驚失色。

  老天!要不是信上指證歷歷,他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老爺,您沒事吧?」瞧他臉色發白,一旁的煌叔趕忙問。

  「我沒事——」他猛一閉眼,再張開,已回復平常神色。「煌叔,派人去把街上的佈告全撕了,就說夫人下落已經知道了。」

  煌叔望向他手裡的信。「夫人寫來的?」

  他點頭,望著遠方說道:「備車,我要回家一趟。」

  申徒昊一到家,立刻走到秦爰暫居的客房。

  渾不知事情已被拆穿的秦爰,仍在對鏡貼花黃。

  她心情極好,就在前幾刻,她委託除掉邵如玉的鐵牛,帶著一隻血淋淋的右手來跟自己討賞。她還忍著噁心看了一眼,確實是女人的右手。

  她沒料到鐵牛那莽人會反過來將自己一軍,拿其他女人的手來李代桃僵,很開心地付清尾款一百兩銀。

  一想到從今爾後,再看不到那張可惡的臉——秦爰對鏡燦笑,真是叫大快人心。

  沒意料,房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趕在後邊追上的翠竹大喊:「老爺,您這是在做什麼——」

  秦爰回頭,正正對上申徒昊狂怒的眼。

  她心頭一驚——不會吧?!自己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肯定不會讓人給發現,還是說──她突地想到,鐵牛被人逮著了?

  別怕別怕,把事情問清楚再說。她強擠出笑臉說:「怎麼了阿昊,瞧你氣成這個樣子——」

  「我作夢也想不到,原來全是嫂嫂在搞鬼。」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秦爰一臉無辜。

  「還不承認?」他把信扔到桌上。「我不懂,如玉跟妳到底有何冤仇?妳幫她逃出去就算了,竟還找人殺她!」

  秦爰倏地一驚。那丫頭不是死透了?怎麼還能寫信?

  「嫂嫂怎麼會做這種事──」秦爰嘴裡邊說,邊拿起桌上信柬。

  洋洋灑灑三張紙,把來龍去脈全都寫得一清二楚,瞧得她頭皮發麻,一顆心撲撲直跳。

  不會吧?鐵牛那死傢伙,竟敢騙她!

  「誤會,這裡邊全是誤會……」秦爰抵死不認。「阿昊,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這種來路不明的誣告信?」

  申徒昊把肩上的包袱打開。「嫂嫂應該認得,這是誰的衣裳?」

  這白底團花寧綢裁成的衣裳,宅子裡只有一個人會穿。

  秦爰咬牙閉眼。完了,一切都完了。

  「為什麼?」申徒昊無比痛心。自己向來深信不疑的家人,竟然背叛自己!「妳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我嫉妒她……」兩行淚自秦爰臉上滾落,她豁出去了。「她才跟你認識多久,你就把她寵得跟個寶貝一樣,反觀我呢?我在你身邊噓寒問暖這麼長一段時間,你非但沒正眼看過我,甚至當著我的面,說要娶她為妻……」

  申徒昊一臉震驚地退開。他有沒有聽錯,嫂嫂的意思是——她喜歡他?

  一瞧申徒昊表情,秦爰心碎了。

  她一直相信,申徒昊對自己,肯定有那麼一點感情,否則他不會將申徒山莊交給自己打理,也不會每年花上那麼多銀子,幫自己置備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可這一刻,看著他驚訝無比的反應,她頭一次驚覺自己是不是會錯意了?

  他看待她該不會--一直都沒超過叔叔跟嫂嫂的情誼?

  他所以會對她好,真的只是因為他把她當成了一家人?

  她無比寒顫地吐了口氣。

  有可能嗎?真的是這樣嗎?在他心裡自己自始至終,就只是──「嫂嫂」?

  申徒昊一揉臉龐,對一切感到驚愕的,不只是秦爰,他也一樣。

  他從不知道,原來嫂嫂一直喜歡著自己……

  什麼時候開始?他追溯從前相處的點點滴滴,遠從義兄趙學勤在世,當時他不過十多歲,成天有一餐沒一頓的,要不是義兄跟嫂嫂願意伸出援手,說不定就沒有今日的申徒昊。他一直以為,那些好意,只是一個女人,對異姓兄弟的關照罷了。

  「嫂嫂──老天!我對妳從來沒有非分之想——」

  秦爰身子一縮,彷彿挨了他一記重拳。「你現在是在告訴我,這全是我自個兒在自作多情?難道我這些年的付出、照顧,在你眼裡,全部不值一哂?」

  「嫂嫂對我多好,這點我再清楚不過。」申徒昊緩下口氣。「所以我一直當嫂嫂是自家親人,對於嫂嫂喜歡的東西,只要我拿得到,一定買回來送給妳,就是為了報答妳對『申記』、對我的照顧。」

  「那如果我現在開口跟你說,我要的是你呢?」秦爰逼近。「你會因為這樣改變主意娶我嗎?」

  申徒昊閉上眼睛嘆息。「人心,是沒辦法給的。嫂嫂的恩情,我願意花上一輩子來報答,但娶妳——我辦不到。」

  「哈哈哈哈——」秦爰忽然大笑,接著像發了狂似,用力掃落仍擱在桌上的信柬還有包袱。「就是因為她!全是因為這女人!為什麼她還活著?為什麼她不死了算了!」她好恨!好恨啊!

  望著嫂嫂宛如瘋婦的表現,申徒昊不由得捫心反省,這件事裡,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讓向來尊敬的嫂嫂因為嫉妒,成了不可理喻的殺人兇手;也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為了逃出這座宅子,差一點斷送了性命。

  倘若他能再早一點相信如玉,相信兩人之間的緣分,那麼如玉也不會聽信嫂嫂的安排,讓自己身陷險境。

  而嫂嫂,說不定也會更早一點看清楚事實——他對她的感情,除了感激,還是感激,全無加添其他的男女之情。

  說來說去,全是因為自己一意孤行——他萬分懊悔。要是自己能更早一點想通這些事,也不會落到這種再無法和樂相處的局面。

  他如今,只能盡力彌補。

  他彎身,拾起如玉寫來的信柬,還有仍殘著她餘香的衣袍。「嫂嫂,妳回豫州去吧。」

  秦爰斜眸挖苦。「怎麼,一發現我買通人想殺了你心愛的如玉妹妹,我就不再是你的嫂嫂了?」

  「嫂嫂永遠是嫂嫂。」他答。「只是我沒辦法跟妳同住一處了,我會命人盡快找好住所,在整理好之前,妳就先待在山莊裡吧。」

  「你要趕我走?」秦爰深吸口氣。「就為了那個女人,你要違背學勤死前留下的遺言——」

  「妳怎麼不捫心想想自己做了什麼?」申徒昊冷冷打斷她。「撒謊騙人、買通殺手,還不知悔改!我沒把妳扭送官府嚴辦,已經是給大哥莫大的面子。」

  經他這麼一搶白,秦爰倏地醒悟。

  在他把話說白以前,她當真以為,自己肯定是世上最最可憐的女人——傾慕的男人不愛她,想除掉的女人不但仍活在世上,甚至還反過來威脅到自己向來平順的生活……

  一個聲音在她腦中低問──

  因為這種種不幸,所以妳就有資格買通殺手殺人?

  她腦中驀地浮現鐵牛藏在包袱裡邊,那隻鮮血淋漓的斷掌──背脊倏地一寒。

  她竟到此刻才驚覺,不管那是誰的手,依舊是條人命啊!

  老天!她竟讓嫉妒,蒙蔽了當人該有的良知──

  秦爰軟跌在地,淚流滿面。「我──老天爺——我到底做了什麼──」

  望著嫂嫂痛苦的表情,申徒昊閉上眼,痛切地體悟,和大哥、嫂嫂相處的點滴,那些友愛、無瑕的推心置腹,只能停存在回憶中,回不了頭了。

  ※※※※

  「夜花島」這頭,島上的人們一見邵如玉平安歸來,無不喜極而泣。

  「老天──公主──真的是您──」紅英、紫蘇還有金釵三名女官團團圍住邵如玉。就如同南護衛形容的一般,三人都憔悴了不少。

  「對不起。」邵如玉握著紅英變瘦的手臂。想她們這些日子是如何地焦急、寢食難安,她便覺無比愧疚。

  要是自己能再早一點回來就好了!

  每每這個念頭閃過,申徒昊那帶著一絲陰鬱的俊顏便會緊接著浮現,再來是心痛。

  她十分清楚,若不是他不由分說強留下她,或許她一輩子也不會懂得,原來這世上,還存著這麼一個深愛著自己,自己也同時深愛著的男人。

  但不管怎麼說,總是苦了「夜花島」上的人們。

  紫蘇扯了下邵如玉衣袖。「公主知不知道,先前殷縣幾十個街口,全部貼滿了您的畫像?」

  雖然很快就撕下,但消息仍藉著其他護衛的嘴巴,傳進女官們耳朵。

  可想而知,她們聽見的當時有多驚訝。

  「我已經去信要他撕下了。」邵如玉忙不迭將事情來由全盤托出,直到用膳,才說了不過一半。三名女官就這樣陪著她,一邊吃一邊問一邊答,直到月娘高掛,三人才終於把來龍去脈理了個清清楚楚。

  這些日子,島上人們都以為公主她遭遇不測,才會音訊全無──想不到,她竟被安置在這麼近的地方。

  「踝上的傷呢?還會疼嗎?」金釵突然想到。

  「早不疼了,瞧。」邵如玉起身轉了兩圈。「昊他待我極好,請了醫術高明的大夫幫我診治。」

  「就算這樣,」紅英接話。「也抵消不了他把妳囚在沈家大宅兩個月有餘的罪行。」

  瞧紅英板起了臉,邵如玉央求地輕搖她手。「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就能隨便囚人?」紅英心裡仍火著。「您是千金之軀啊公主,咱們多少人一顆心全擱在您身上,他一句話就把您給關著──」

  「好了好了。」紫蘇打著圓場。「妳先聽公主把話說完,公主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要回他身邊。」邵如玉立刻表示。

  「我不答應。」紅英拒絕。「一來我們不清楚他底細,二來,他家裡邊還有個想置您於死地的嫂嫂,尤其是後邊這一點,只要他不自己想辦法理清楚,我是不會同意您跟他在一起的。」

  她臉一白。「可是我已經跟他約定,會盡快回他身邊。」

  「那是您跟他的約定,我可沒答應。」

  「紅英!」如玉急壞了,正想再辯駁,卻瞧見一旁的金釵偷偷對自己眨著眼睛。

  金釵意思,是要她少說兩句。

  邵如玉氣惱跺腳!真是,她就擔心會這樣,想不到真發生了!

  稍後,紅英被紫蘇勸回房間,留下金釵服侍邵如玉就寢。

  「公主,您也別怪紅英,實在是我們親口跟王上、王后允諾過,絕不會讓您遭逢一丁點危險。」

  這點她怎不知曉。

  脫去粗布衣裳的邵如玉,不住把玩手裡的珠簪,一邊想著,昊他還好嗎?他是那麼重情重義的漢子,在讀了她信、知道嫂嫂做了什麼之後,心裡一定很難過吧?

  「金釵,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嫂嫂要雇人殺我?」

  「要是那個申徒昊,真有您說的一半好,我猜想,肯定是因為嫉妒。」不愧是在宮裡打滾過的女官,金釵一下點出答案。

  這麼想就通了——邵如玉回憶秦爰說的字字句句,難怪她老覺得秦爰的眼神有些奇怪。她開頭還以為是自己想多了,沒料到,那並不是誤會。

  「您就耐住性子,好好等上幾日。」金釵輕拍邵如玉手背。「紅英已經命人到豫州打探消息,沈家大宅那裡,也有南護衛領人看著──總而言之,若這申徒昊真是值得交託的對象,我們三個,絕不會忍心做出棒打鴛鴦的事。」

  換句話說——若經打探,她們三人認定申徒昊不值得信任,她想再見申徒昊,可比登天還難了。

  邵如玉深深吸氣。「我不怕,我相信他會通過妳們的考驗。」

  最好是這樣。金釵一欠身。「很晚了,公主早點歇息吧。」

  邵如玉搖頭。在心裡惦著這麼多事情的時候,她怎有辦法合眼?

  金釵也不勉強,兀自退了出去。

  ※※※※

  隔天一早,天還沒亮,便見一輛馬車駛出沈家大宅。車裡邊坐的,是整夜無眠、只是一味讀信的申徒昊。

  車子在「彭蠡澤」岸邊停下。

  微白的晨曦,已淡淡照亮恍無邊際的湖岸。湖中舟船點點,偶爾還可以聽見打魚人吆喝的喊聲。如此地平靜、幽美,但是立在岸邊放眼眺望的那人,卻一臉鬱鬱寡歡。

  如玉在信上寫著,一切安好、無恙,切勿記掛。

  還說,一定再回他身邊。

  只是她什麼時候回來,她信上沒寫。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也沒載明。

  只是叮嚀他不要記掛──怎麼可能!

  他閉眼長嘆。

  夜裡,他不知把信看了又看多少遍。對於遭逢殺手一事,她簡單幾字帶過,好似不多加描述,他就會少點擔心似。

  後來嫂嫂承認了,她雇的那個傢伙,不僅身形胖碩,之前還是殺豬的,一刀下去,肯定骨肉分離、乾淨俐落。他光想如玉那身子,大風一吹便能吹跑了的纖弱,便覺不寒而慄。

  都怪自己——昨晚他不知搥胸頓足了多少回。口口聲聲說會保護她,結果呢,反而讓她遭逢最駭人的險境。

  他真是太丟臉了!

  申徒昊完全想不出來,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過錯。

  「老爺。」

  不知過了多久,另一輛馬車駛來,福氣拎著食籃,悄悄站到申徒昊身邊。「小的帶了一點東西,您多少用點吧。」

  「我不餓。」他搖頭拒絕。

  福氣想了一想,再勸又怕惹主子不高興,只好靜靜陪站在一旁。

  「爰夫人呢?」他突然問。「還待在宅子裡?」

  昨晚上他已下達命令,要秦爰天亮立刻回豫州。

  在傭人面前,他依舊以禮相待;只是兩人都心知肚明,多年的叔嫂之情,已告殆盡。

  「出門了。」福氣答。宅裡下人,除了翠竹之外,沒人知曉秦爰做了什麼。

  申徒昊也無意揭穿。

  因為如玉在信裡,也寫著希望他別太為難嫂嫂。

  對於一個想要自己命的殺人兇手,如玉的心腸真是叫好過頭了。

  但他很清楚,她所以這麼叮嚀,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她不希望他為難,更不希望他有愧大哥臨死前的交代。

  「如玉──」每多細想她一點,他心裡愧疚就多增加一分。

  之前的他到底被什麼蒙住了眼,才會覺得她一點都不信任自己?

  「老爺,徐總管要小的問您,分號送來的信,您是打算──」

  「拿過來這兒吧。」他打算直到如玉回來之前,盡可能多過來這兒等上一等。畢竟這兒,是她最後提到的地方。

  福氣聳聳肩。「那小的等會兒再過來,食籃就擱在馬車裡邊,老爺要記得吃。」

  申徒昊揮揮手,一雙眼猶眺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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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5 PM


尾聲

  七天過,不僅是長站在「彭蠡澤」岸邊的申徒昊變憔悴了,就連「夜花島」上的邵如玉,也食不知味地瘦了一大圈。

  連日來的打聽,加上南護衛的報訊,紅英終也願意承認,自家小公主所挑的男人,確實是個重情重義、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就依你們意思去辦吧。」紅英鬆口。

  同站在廳裡的紫蘇和金釵,還有其他的護衛們,全都相視而笑。

  辦喜事嘍!

  如玉消失第十天,申徒昊依舊天未亮便來到「彭蠡澤」岸邊。

  就在這時,一老漢突然划著小船過來,劈頭便喊:「申徒大爺。」

  申徒昊一愣。「這位老伯──」怎麼知道他姓什麼?

  「不用想這麼多,」老漢跳下船來。「我只是過來問你,還記不記得這東西──」

  申徒昊一見老漢手裡的珠簪,立刻抓住他手。「你從哪裡拿到的?」就算它化成灰也認得,這是他送給如玉的簪子!

  老漢輕鬆掙脫他箝制。「想知道,就跟老夫到船上來吧。」

  申徒昊毫不猶豫,立刻撩袍跨進船裡。

  船行到四下無人,再看不見岸邊的地方,搖櫓的老漢,才開口說起自己身分。

  這搖櫓的老漢,正是先前救了如玉一命的南護衛。

  申徒昊得知,立刻屈膝跪謝。「多謝老伯救命之恩。」

  南護衛趕忙攙起他來。「什麼救命之恩,我身為護衛,本來就該想盡辦法保護好我們家公主──」

  「公主?」申徒昊一愣。

  南護衛點頭。「我想大爺你一定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家小姐,一直不肯告訴你家住何方?」

  「洗耳恭聽。」

  南護衛緩緩說了,從邵國被亡,到輾轉流亡至「夜花島」上的經過,一樣一樣,全都依照紅英女官的交代,說得一清二楚。

  換言之,「夜花島」上的人們,皆已承認申徒昊為島上一份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申徒昊終於明白,為什麼如玉始終不願透露自己家住何方——要換作是他,肯定也會同樣三緘其口。「是我錯怪如玉了。」

  「你才知道。」南護衛啐。「我們家公主,從小到大沒受過一丁點委屈,就獨獨你,這麼大膽,敢把公主囚禁在宅子裡!」

  「我會彌補!」申徒昊馬上說。「你們儘管開口,不管要我做什麼,我一定辦到!」

  南護衛上下打量他好一會兒。「彌補什麼的,不用了,我們只要你做一件事——好好對待我們家公主,再不得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我發誓。」申徒昊高舉右手。

  南護衛總算露出笑容。

  半刻鐘後,小船接近一沙洲。岸上有兩個年紀和南護衛相若的漢子,示意申徒昊跟他們一道走。

  「這裡就是『夜花島』。」其中一名老漢說。

  行到一密林深處,申徒昊看見一幢用木料與灰泥築成的樸實屋宅。想到如玉就在這座島上、這屋子裡長大成人,就覺得無比親切。

  一進到宅裡,一名身著白衫,頭簪玉簪的貌美婦人朝他走來。

  「金釵見過姑爺。」金釵身一福。

  經先前南護衛解釋,申徒昊已經知曉金釵身分。

  「久仰大名。」他回禮,接著望向屋宅深處。「如玉呢?」

  金釵微笑。「公主已經在房裡等候,現就請姑爺跟奴婢一塊兒到客房沐浴更衣──」

  一進到客房,看見擱在桌上的大紅喜袍,申徒昊才猛地了解,為什麼金釵會笑得如此曖昧神秘。

  她解釋:「我們家公主身分不同,加上漢人皇帝一直沒放棄搜尋我們邵國人的蹤影,所以我們沒辦法讓公主像一般漢人姑娘一樣,乘著八人大轎盛大光榮地嫁進申徒家,還望姑爺見諒。」

  申徒昊哪會在意這點小事。「只要能跟如玉長相廝守,其他什麼的我都不在乎。」

  很好。金釵打開門,申徒昊回頭,看見另兩名同樣貌美,但年紀略長於金釵的美婦站在門外等待。

  是紅英與紫蘇。他朝兩人頷首。

  紫蘇遞出手裡的紅綢帶。

  「送入洞房。」不知是誰在後邊揚聲喊。

  「您捲著紅綢帶一路前行即可。」金釵在旁提點。

  身著紅袍的申徒昊拉著紅綢來到新房門口,門一推開,便看見一名身著鳳袍,頭罩紅綢的麗影,安靜地坐在床邊。

  他拿起一旁的秤桿,將紅綢揭起。

  兩人久別再見,眸子裡盡是相思與感動。

  雖然才十天——可感覺,彷彿已經許多年。

  「昊──」戴著鳳冠的如玉,早已淚流滿面。

  「如玉,我的娘子——」他伸手緊抱住她,緊到想將她塞進自己身體裡邊。「老天,我終於見到妳了!這幾天來,我簡直是生不如死……」

  邵如玉也是。她拋開了羞赧,盡情感覺懷中人兒的暖度。

  她最摯愛的男人——她的夫君!

  「本來昨天,我已經在想,是不是該偷船跑回岸上去了──」要不是金釵硬把她留住,說不定兩人又會錯過了。

  這十天日子,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比的折磨。

  她緊環著他腰,臉貼在他胸口,哭哭笑笑,完全壓抑不住情緒。

  「是我錯怪妳了。」

  之後,他幫她把沈重的鳳冠摘下,她偎在他懷中,聽他呢喃細訴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

  「我聽金釵說,你把嫂嫂送回豫州了?」

  「我已經另找住所安置她了。」他親著她臉頰,手指不忘挲著她軟嫩的頰。十天,感覺她瘦了好多。

  他想,等回到岸上,鐵定要幫她好好補補身子。

  「嫂嫂……會很寂寞吧?」雖然秦爰曾對自己不利,但好歹,她也曾是昊的恩人。

  「我沒辦法在看著她的時候,不想起她曾經想要妳的命。」申徒昊自承。「雖然這事我也有錯,是我太一意孤行,才讓妳不得不找她幫忙。」

  「別再責備自己了。」她小手輕撫他臉頰。「瞧你都愁瘦了一圈。」

  「那是因為想妳──」他臉抵著她頰側輕蹭。「每天我閉上眼睛,就想起那晚,妳是怎樣嬌憨甜蜜地偎在我懷裡,然後,就看見自己身邊空空盪盪,妳都不曉得,那感覺多難受!」

  「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了?」她揉著他心窩。「別難過了,笑一個,我喜歡你開開心心地笑著。」

  「還笑不出來。」他搖頭。現在他心裡還充斥著連日來的憂愁,不可能一下子就掃得乾乾淨淨。

  甚至此刻,雖然已經牢牢抱著她了,他仍免不了擔心,會不會只是一場夢?

  她甜笑地睨他。「那要怎麼做你才會變得開心?」

  他想了一想,指指自己嘴巴。

  她立刻湊唇一親。「這樣嗎?」

  哪裡夠!他立刻又補上一記深吻。

  許久,才見兩人喘吁吁地分開。

  「昊,我好想你。」她身躺在鋪上紅被褥的大床上,恍似一朵盛開的芍藥,如此嬌美、豔麗。

  他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手指正忙碌地解下自己與她的衣袍。

  當兩人赤裸的肌膚如願地相貼,申徒昊不由得發出一聲長嘆。

  期盼已久的一刻。他鼻尖蹭著她臉頰,不自覺綻出幸福的笑。

  「真好——終於看見你笑了。」她溫柔地輕撫他唇角。

  「在妳身邊,我豈有不開心的道理。」他啄吻著她臉頰、耳朵,然後是她甜紅蜜的小嘴。

  心裡,總算感到踏實了。

  兩人再沒說話──房間裡,只剩教人聞之臉紅的低吟跟喘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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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1-4-1 08:26 PM


後記 艾珈

  寫《奇豺》這份稿子的時候,正逢莘莘學子們最喜歡的暑假,家裡兩個小的成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混吃等死的不亦樂乎,我這個當媽的呢,只好在他倆微妙的睡眠時間夾縫中求生存——可是啊!人家適應不良啦!(撒嬌語氣)

  人家是神經這麼、這麼、這麼纖細的言情小說作者,喜歡在固定的時間起床、固定的時間寫稿子、固定的時間看書、發呆、租漫畫……結果一個暑假,全都被打亂了!

  悲慘的不只是作息,還有我用來寫作用的電腦(不連結網路),也在我寫著寫著的中途,「噗」一聲爆掉了——真的是叫爆掉。電腦忽然失訊時,我還以為只是尋常小毛病,趕忙聯絡朋友幫我檢查。結果他一看,低呼了一聲。

  他說:「修理過這麼多台電腦,頭一次看見電容可以同時爆掉五顆(主機板上大概有七至八顆電容),妳平常是怎麼操它的啊?」

  我?我哪有什麼操?不就只是正常地開機關機寫稿子嗎?(畫圈圈)

  可看著那幾顆爆漿的電容,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愧疚——原來,電腦也有過勞死這種事情?(默哀)

  不過這兩個月,除了作息始終調整不來之外,還是有發生好事。前一本《狼王》,我在後記裡提起我出門慢跑去了,這兩個月來,我慢慢進步成可以跑足五公里——每天喔!開頭在練跑時,我在網路上找到可以計算消耗掉多少卡路里的網站,結果一查才知道,以我的體重,跑一公里,僅能消耗掉五十多大卡——什麼鬼啊!一碗白飯就兩百五十大卡耶!換句話說,跑足了五公里,能消耗掉的熱量,也不過就一碗白飯──實在有夠心酸。

  所以我心情調適了下,不再把運動作為消耗卡路里的手段,而去看見它其他的優點──養出肌肉、提升新陳代謝率、消耗脂肪,加強代謝皮膚內的毒素等等。

  我不說大家一定不曉得,大概七月初的時候,我曾到朋友公司那兒量他的體脂計,一測才發現,我的體脂肪是超標一點點的(女生是百分之二十七以內算標準,而我是二十八)。就知道我多多多多多震驚!是回家路上,一想到就會忍不住哀號出聲的震驚──這也是我下定決心要每天運動的最主要原因,畢竟在飲食上,我已經很驚人的保持吃素一年多了,在熱量攝取量無從再減少的前提下,想要降低體脂肪,只能靠運動了。

  關於運動的話題,我要提醒大家,記得時間要超過十五分鐘。可以說十五分鐘是一個門檻,少於十五分鐘,只會消耗掉我們的體力,而不會消耗到脂肪,大家可要記住嘍!

  希望《奇豺》這本書,能夠繼續得到大家的青睞。我也會繼續寫稿子,繼續跑步、繼續吃素保持健康下去。

  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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